野蔷薇守护着山林的秘密。薄暮冥冥，在这白天与黑夜交替的时分，常常也是生活在光天化日下的动物与夜行动物们轮换的时分。天光还在，能看得清物体却又看得不分明，许多诡异的事情多发，让我童年毛骨悚然的故事都是发生在这种时刻。我在这种光线微弱的时候进入山林总会有些忐忑不安，突然前面出现了一片白光，像无数眼睛张开在灰色中，这就是野蔷薇了。它们就这么偶然地一丛一丛出现在山路旁，让你一惊。花是白色，也不大，但密集。在路口处，它们警惕地注视着从旁经过的所有不速之客。我领教过它们的厉害，那天我要进入一座废墟里去看看，在那院落的门口遭遇了一丛野蔷薇，在主人抛弃了这个家园后，这些艾蒿，树丛，和无数的小动物们就接管了那座废墟，野蔷薇密密实实地封住了院子的入口。开始我没看得起它们，这不过是一丛普通的灌木罢了，我决心穿过去。我小心翼翼地躲开这些带刺的枝条，但它们太密了，还是被刺伤多处。我又想把这些枝条折断，没想到看似脆弱的枝条如皮筋一样坚韧。本可以全身而退，可是自尊心不让我退回，我鼓起勇气向里面突进，野蔷薇从四面八方围拢来，它们的刺是带钩儿的，拉扯住了我的裤腿，我的衣服，我的鞋，甚至我的头发。最终我血淋淋地逃了出来。从那次之后，我再也不想穿过它们，敬而远之。我明白了，野蔷薇就是山林的守卫，它们坚定地守护着山林的秘密。就是马牛等大型动物也别想穿过它们。
在野蔷薇的背后，松树林一片黑暗，你可以想象里面正在开始一夜的生活。众多你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到过的活动场景已经展开。一只野兔屁股一撅一撅地进去了，它是探子，它肯定会报告我进入的步态，速度等情形，甚至我的相貌。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叫了一声，不远处另一只鸟儿立即回应，可怕极了，不要叫了，不要叫了，我不会妨碍你们。每一声鸣叫都让我心惊肉跳。这是它们在即时传递着信息。我踩着新长出的青草走过，在我的脚步过后它们毫不在意地就抬起了头。它们知道我仅是匆匆过客，而它们才是这里的真正主人。我感觉到它们在背后嘲笑我，说我不仅是这条小路上的过客，而在这个世界上也是行将消失，而它们生命还长着呢，一岁一枯荣只不过是它们短暂的睡眠。我很悲哀，是的，我甚至都不如一株野草。洋槐树耸立在路边，它们据说是一百多年前从德国来到这里的，很快和此地的一些植物打成一片，这些带刺的家伙生命力惊人，急剧繁殖，现在已经完全取代了本土的家槐
时已盛夏，树林众草都在争先恐后地生长，甚至听得到它们的呼喊声。野蔷薇封闭了所有的隘口，山林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世界，我们可以猜想里面正在开大会，正在讨论资源的分配问题，也可能正在暴发种族间的斗争。树木野草在疯狂地争夺地盘；爬虫和小动物们在相互厮杀。越向前走，天光越暗，树底下，林子深处变成了黑色，橫在路上的枝叶像无数条意欲阻拦我的手臂，而那夜鸟的鸣叫越发凄厉，它们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进入它们的世界。我不能退回去，我不能让自己被嘲笑。我确定这山林里没有大型动物，甚至连一只狼都不可能有，但我还是恐惧，汗毛竖立起来。我给自己设定的一条环形路，开了头就必须走到底。我的恐惧来自黑暗，也就是来自未知，好像所有的白天活动的动物们都有对黑暗的恐惧，无法克服，人对黑暗的恐惧来自人类祖先。每块黑暗里都蹲伏着一个不可名状的危险东西，黑暗就是未知，对黑暗的恐惧就是对未知的恐惧。只是我为什么要每天在这个黑夜和白天交替的时刻走进山林我无法解释。也许是因为我在这个时刻接近了一个永远不能了解的世界，我抗拒不了它的诱惑。这就是未知的诱惑。
作者简介：孙少山，1949年生于山东省胶南县，1968年流入黑龙江省东宁县挖煤为生。1982年获中国短篇小说奖。至今已经有200多万字作品面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