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红了的时节，山峦都醉了！
初识枫叶不是在云岭寒山，不是在曲径幽林。是在我小时候和几个同学一次嬉闹玩耍时，一阵清风吹过来几张杂志残页，我逐风拾起，透过满纸污渍，看到上面有一首咏枫叶的小词：
西风猎猎。又是登高节。一片情怀无处说。秋满江头红叶。
谁怜鬓影凄凉。新来更点吴霜。孤负萸囊菊盏，年年客里重阳。
这是北宋词人黄机写的《清平乐•江上重九》词。那时我还不能完全理解这首词所蕴含的情感和意义，但能粗略感受到词写的很美，从此我记忆词典里便多了一个叫枫叶的名词。也正是这首词在我年少的心灵深处播下了诗词的种子，我立志自己将来也要当个诗人。多年以来我常常因此激情不已，心血澎湃！那种秋满江天意境的美，总是洋溢在我的心里，像一泓清泉滋润着我的心田，也让我从此爱上了诗词，爱上中国古典文化。
世事沧桑，四十几年的时光倏然而逝，而今我已云霜两鬓，许多旧事早已漫漶模糊。但唯有这首小词和少年的许多故事，却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中，让我时常想起那个充满童话般的农家小院，想起那群嬉闹玩耍的同学，想起那些过往岁月中镌刻下的天真和童趣，想起迢递乡关记录的悠悠往事。
第一次看到枫叶 ，还是在凤凰山国家森林公园。公园总面积为5万公顷，那里群山耸峙，海拔1000米以上的山峰有89座，主峰海拔1692.6米。凤凰山就位于长白山系张广才岭的西坡。这里山岭绵亘相连，盘桓交错，气势雄浑庞大，为张广才岭之岭首。植被以原始针阔混交林为主，风光旖旎，四季迷人。每当秋季来临，金风送爽，满山红叶飘飞，晴岚烟锁，云萦雾绕。数不清的各种野花和异草披满山坡，争奇斗艳。林海深处榛莽密布，藤萝攀索，人迹罕至。大峡谷陡如悬梯，曲涧幽深，怪石嶙峋，飞泉泻玉，美幻绝伦。
2009年9月下旬，我跟随市书法协会去武常市搞书画巡展，听当地人说秋天的凤凰山人们都称它为“五花山”，每到这个季节，漫山遍野的枫叶色彩斑斓，灿然如画。我为之怦然心动，想到记忆中的枫叶，几十年来让我魂牵梦绕，心中想我一定要登上凤凰山，亲眼看看多年梦想的枫叶，了却我半世情牵。那天下午，恰好展委会没什么会议安排。看着太阳已经渐渐西下，天上瓢着几缕淡淡的白云，一派日暖晴和的气象，很适合登山揽胜。
我准备好上山的行囊，沿着陡峭崎岖的山径，独自攀上一座无名的峰顶，寻找到一块平整可以远眺主峰的磐石坐下。气定神闲的呷一口茗茶，顿觉神清气爽。我要慢慢的欣赏这片山水滃染的画卷，静静的看着太阳熏照的远山，如何融化在落日的余晖里。
此时秋风飒飒，浓浓的花草香味，在秋风吹拂下团团涌来，芳香沁脾。林间横柯上蔽，疏影摇曳，风拂芒草，簌簌作响，虫声唧唧，热雾熏腾。各种鸟儿啾啾成群，在云中和山谷间往来穿梭，上下盘旋，快乐地似乎忘记了日暮巢归。稀疏的蛙声间歇地从远处传来，与蛩鸣、蝉噪还有许多分不清的声音融汇在一起，随天籁在山谷间顿挫飞扬，百转千回。落照的余晖，暖暖地披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上，如一地的彩锦，点缀着各种色彩，随风变换着百千图画，宛若精心绘织的唐卡，绚烂夺目。而漫山遍野的枫林，沐着山川落照，在剪剪秋风中，远远地炫耀着她那独有的红艳，红的令人惊魂心碎！暝色下的山岚，飘飘渺渺，像帏幔，像青纱，袅袅腾腾，轻盈飘逸，宛如绛色的梦如幻飞扬，扑朔迷离。天工巧妙，我无法描绘这山水蕴含的无声情感和神韵，但我能感知这山水的性灵在萦回弥漫，我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放眼天外，大朵大朵的白云在天边，时而如山峦叠嶂，时而如海滔狂涌，时而如万马奔腾，时而如群鸟盘旋，那种悠闲自得，卷舒随意的无待而逍遥的情态，那种驭风遨游的磅礴气势，顿感人生的卑微、无奈和渺小。
我仿佛置身于仙境中，分不清云海和雾气，只感觉灵魂在飞翔，似乎此刻挣脱了尘世的羁绊，逍遥而游，那种吞吐宇宙的浩然、超脱和雄浑之气，那种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的旷达之怀，盈满了我的心空。我的心已与自然合而为一，渴望生命得到永久的超越，渴望自己化为无处不在的万有，弥漫在山川林海，盈满在无限虚空，或作幽兰杜若，或作沧浪清波，或作清风徐来，或作孤鸿归去，让我永恒亲近这自然无限的造化之美！
这种积蕴已久的忘我禅意，侵淫了我的灵魂，遂使我感到人生如同美艳的枫叶，从四季风雨中蹒跚走来，当韶华之舟楫，泊尽世事沧桑，只有在这苍茫的暮色里，感喟生命之如花美眷了。
禅味，在我的心底蛰伏滋长，我已经感觉灵魂在飞升。此时，一只鸿雁从天边云端远远飞来，在山顶低徊盘旋，而后留下几声长唳，又萧然向天边远处孤飞而去，我心头一阵瑟缩。一个人小憩于山顶亭上，听枫涛阵阵，看层林尽染，什么都不要想，也不须想。一任思绪狂肆泛滥，让灵魂在山谷间随风舞动。庄生梦蝶，鱼游濠上，鱼乐我乐，本我非我，觉哉梦哉！
忽见一位道士，挑着一付担子，衣袂飘飘，从窄窄山径上攀缘而上，口里唱着：“昨日花开满树红/今朝花落万枝空/滋荣实藉三春秀/变化虚随一夜风/物外光阴元自得/人间生灭有谁穷/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听此歌，觉得这必是一位悟道的高人，也许还是位神仙吧！我便向前邀道士坐下，斟满一杯上好的铁观音茶，道士也不推却，一饮而尽，几句攀谈之后我们便熟识了，遂坐下一起闲聊起来。
道人面容清癯瘦削，凤眼疏眉，颌下一缕白髯，面色稍显苍老，但神态飘逸，一派道骨仙风。他说自己不知家居何地，幼小时父母早逝，孤苦无依，四处飘泊，一位云游道士看他可怜，收留了他，带他来到此山道观，他便认他作了师父，跟着师父在此修道，算来已经六十多年了。谈起人生与修道体会，他说：人生一梦，到头来万境归空，大千世界，鲜花锦簇，光怪陆离。人皆难免为外物所役，君不见为贤者，善修心以好名被囚，为王者，逞强威以好利而灭国，名与利皆为梦累，然世人不觉，名缰利锁，锱铢必较，舍本逐末，终不能悟于大道……达以永生。道人言罢，我们相视大笑，扺掌而别。看着他的背影，我良久伫立，目送他荷担慢慢消失在弯弯曲曲山径远处。
此时，我的心底不知为何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愁思和怅惘，蓦然想起唐代诗人杜牧“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牛山何必独沾衣”的诗句，杜牧的诗所表达的是旷达、是失意、是自嘲、抑或是暮年无奈的况味和调侃？但我感觉他最终表达的还是旷怀中，难以掩饰对无常生命无以把握的叹息吧。而此刻我又是哪一种感怀那？我不知道，或许兼而有之吧！
回望山峦，山峦也醉了，我能听到它在醉絮，是醉于绵绵的无遐况味，还是醉于如血残阳的绚烂？我不知道。而我只有倩剪剪枫叶，去诠释繁华落尽后凋零萧索的人生了。
枫叶红了的时节，鸟儿也醉了！你看那鸟儿的眼，宛如烂漫的红豆，浓浓地渲染着绯红的相思，披着绚丽的晚霞，驮着爱的梦，展翼归去了。
枫叶红了的季节，我的思念也浓了！那片片飘落的不是枫叶，是我写给秋天的相思，是我感怀物华荣枯，人事代谢的缕缕惆怅！是我浓浓的依恋，稠稠的情感。
真想留住这一山风月，挽住这一溪琼瑶，让红尘中滚滚纷扰和浊浊机心，都随风逝去，只留下耳畔这渌水潺湲，玲珑乐声，伴我疲惫的心悠然放飞远去，放飞在霜叶凄美的红艳中，噙一缕幽幽的清香，吟一阕小令，酣酣地醉去，醉倒在满地的流丹，醉倒在悠悠的花径，醉倒在无遐怀思中。
当漫天的星斗缀满了清澈的那泓潭水，暝色亦渐渐笼罩了天空。白露横苍，山高月小。清风不时徐来，顿觉得几分凉意，才突然意识到该下山回去了，于是便心有不舍的从原路徐阶而下。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此时我兴奋的吟诵起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的诗来。可今晚谁又能与我“长歌吟松风”“美酒聊共挥”那？
回到宿地，夕阳早已隐没在苍茫的暮色中了，我思潮翻涌，久久不能入睡。恍惚间我看见白天那位道士，朦胧中对着我嘿然一笑，我正想迎上去和他讲话，他却飘然不见，不知去处，惊愕时猛然醒来。此时阳光已经热热地灼晒在我的脸上。我推开窗子，一团清幽花香伴轻风冲袭而来，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大吸一口香气，顿觉心旷神怡。遂提笔写了一首《枫叶》诗：“秋风秋雨老树丹/谪居红尘等闲观/不矜碧血高风骨/但留清露饮鸣蝉/红霞不乱处士眼/白云止栖鹤心闲/太乙青藜常做客/清晨又访道家山”。
晚秋的凤凰山真的是“五花山”，我的梦圆了。
作者简介：胡建文，笔名一夫，大学学历。黑龙江省大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大庆市书法家协会会员，会计学副教授。酷爱中国古典文学、诗词歌赋，有大量诗歌、散文作品发表在国家诸多杂志和刊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