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冬月儿，一般不是很冷。
我缩在车里那一刻，脸上竟晃过几抹微煦的阳光。
我想好了，死活要赌一把。不赌，母亲真走了我咋办? 当然，赌，与不赌，我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你赌，你就得冒险。不赌，有别的辙吗？几条线都有话儿捎来，说母亲已穿过好几回装老衣服了。
我掰着指头算了下，母亲今年差一岁九十。
他们叫我下黑儿回去。我说不行。他们要知道理由，我说白天人进人出，正常些。晚上，夜深人静的，一开车灯，几里地都能看见，人或狗都会警觉。
军车不能再用了。用的话，不光是让别人跟着担风险，而且，还太过招摇。
我匍着身子，“捷达”里出外进，来回儿地甩。当然，这怪不得司机，因为我走前就告诉过他，说进堡子那段儿路里曲外斜的，特别特别窄。
车进到了堡子。我深埋着头。车身让栅子给刮得哗哗直响。
司机很聪明，径直将车开进了院子。我下了车，别过身儿朝街上撒摸了一圈儿，就扎进了屋里。
母亲头冲外躺着。墙上糊的报纸，被撕得破烂不堪。我想，她一定是犯糊涂了。
我开始打量母亲。从她沟渎渎的额头，一直看到她花白的脑顶。
我猫着腰，紧贴着她耳朵，说妈，老儿子回来看你了!
她一脸睡意，不情愿地撑开眼，问，你是谁？
我是你老儿子，老四啊，我扯着嗓门儿跟她喊。
她先是一愣怔，随之就勾住我脖子，一仰身儿亲了我一口。
我呆住了。是被她古怪的举止给惊的。我杵在那儿，愣了好半天。之后，泪水就像雪崩一样开始倾落。
你跑哪儿了？她问。口齿很含糊，声音也很微弱。
你别管了，管也帮不了我。那个小东西怎么样？哪个？我问。就那个小，小东西。我一下缓过了神儿，知道她问谁了。她大姨管着呢，我告诉她。不容易啊，她唉了声，叹了口粗气。
我一下有了答案，一下像从梦中醒来。
母亲没有糊涂。至少这一刻，没有。至少这一刻，她很清醒。而且比谁都清醒。我继续哭，拼着命哭。直哭得泪流成雨。
车先撤出去了。撤到了我预先跟他约好的地点。这样，倘使出了状况，我一个人也便于逃离。
我在家待了约三个钟头。
我下去给你做饭。吃了饭你赶快走。母亲边说，边撑着身子，一点儿一点儿往炕沿边儿上磨蹭。
母亲，缓缓蠕动着。我，以及我的灵魂，在烈烈燃烧。我，一直就这样瞅着她，瞅着她，把腿挨到了炕沿。我没有让她再往下蹭。再蹭，随时她都可能栽到地上。我赶紧扶住了母亲，蹑着手脚儿把她顺到了炕里。然后，把头埋进了她的怀里。
我听到了砰砰的声音。尽管那声音十分微弱，但我确定，确定是她的心音。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声音能让我感到这样震撼；这样温暖；这样爱慰；这样恋眷。
我闭着眼，任凭记忆去翻晒那些尘封的时光。
......
该走了，我看了看表。先前我就知道，警方已经跟村儿里多次打招呼，说嫌疑人一旦出现，即刻报警。
我抱着母亲，用力亲了她。之后，我跪地上磕过几个头，就出去了。
我没有走院门。翻过西院墙上了后山。后山这条路，是去村小的路。是给我留下过很多童年故事的一条小路。也是我一生最熟悉、最惦记的一条路。
我走得很急。月光把我的身体投得很短。我没再回头，确切些说不是没有。是没敢。我想着母亲。想着她颠踬而刚毅的身影；想着她火爆又淑静的气性；想着她苍悴而慈蔼的面容。
我清楚，此次回来看她，定将是最后诀别。
我一路上默念着。因为，母亲已无法跟我正常交流。至于她那会儿的举止和话语，不过是她骨子里那种母爱的最终释放。
我知道，知道我今生今世，再也别想为母亲做点儿什么了。因此，我不能不把我窝在心里的一些话，默念给她。其实，倘使母亲她一如从前那样灵慧，她自然是会懂我的。
我从未忘记过母亲的话，人，不能跟天去争，也不能跟地去争。可我想，话又得看怎样去说，难不成这尘世间还有谁愿一辈子受穷，一辈子甘做乞丐？
我，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想着。夜，很暗。脚底，会不时踢上那些烙过我生命印迹的石子儿。
路左侧的坡地里，可隐隐见几处淡淡的雪影儿。
儿时坡地里挖野菜时的那些青涩的笑声，早已被岁月尘封。
手机进来一条短信。你在哪儿，警车进来了。
哦，母亲真得是一语成谶。“我去给你做饭，吃了饭你赶快走。”
我加紧了脚步。心里的苦楚和脚下的身影，恍如幽灵一样，紧紧伴随着我。
我捋了捋思绪，沿着那条山路，歪扭扭奔向公路。
......
转过年，也就是零三年六月，母亲便走了。她是带着惦念和不舍走的。我最后唯一为她做的一件事，就是随她下葬的那一篇《祭母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