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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静仁:我们都是一棵树

发表时间:2023-03-17  热度:

 

                          

初冬的阳光从林立的楼群间隙斜射过来,给李想的半边身子冷不丁抹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辉,他此时正凭栏在南江豪庭一栋八零二室的阳台上俯瞰着汤汤北去的江流,不觉浑身一热,清了清嗓音,便朗声吟诵起东坡先生留下的千古名句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他神情肃然,却心潮澎湃,似乎是有意借此倾诉出自己胸腔内未曾抒发的豪情。一日一首古人留下来的或诗或词或骚或赋,这是李想入住新居后或早或晚必做的功课。他说这既是对自己往昔读少了书的一种弥补,也是对人生情操与境界的一种陶冶与提升。

他是半小时前刚从楼下的江堤上晨跑回家的。每天起床后的头等大事就是去江堤上跑步,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他曾自嘲地说:人生五十五,出山猛如虎,李想心中抱负亦不减当年。他照例出了一身汗,刚打开水龙头正准备冲个澡时,放在洗脸台上的手机就一闪一闪猛叫,他顺手拿过来一听,是卿怀才的声音:敬爱的李总,学生想念老师了,正向你的自觉楼靠近哩。好个油嘴滑舌的卿半仙!终于也想起要出门来走一走了?李想在心里着这个当年在《南江作家》和他一起自觉过的兄弟,而口里却不失幽默地说:怎么今天不为美少女值勤拉扛了啊?电话的那头就滚过来长一串哈哈,然后便讲故事般不无遗憾地说道:还真莫讲起,就是老师您来过的那天,我陪着您看了她一眼后,这个多星期就连她的影子也没有再见到过了,我昨天下班前向一位老娭姐一打听,娘的,说是上周早就已经跟她公司里的一位外资股东移民去了加拿大。卿怀才绰号半仙,也有人称呼他村长,这还是十多年前创办《南江作家》那会李总给送的两顶桂冠。他没准是听到李总浴室里哗哗的流水声了,忙打住了闲扯道:你这是在哪啊李总?该不是在看喷泉吧!

喷什么泉,正准备冲个澡,我得沐浴更衣迎接你卿半仙哩!

哈哈哈哈!岂敢、岂敢,折煞学生了,我还才出发呢。电话的那一头有车水马龙的嘈杂声,卿怀才确实在路上了。

照通常的理解,卿怀才是一个嘴巴比心里快活的人,或者干脆说正是因为他的心里有苦处,所以他的嘴巴才那么快活?但是这念头刚从李想的脑海里一闪,立马又被他使劲摇着脑袋否定了,摇得泡沫和水花四溅,连浴室钢架上的衣服都沾了星星点点的水珠。卿怀才曾戏言自己这名字取意于卿本怀才而不遇,他之所以自出道后用了这么个文雅笔名,心里一定是有着委屈的。人心即宇宙,又岂能随意按一己之逻辑可以武断他人呢?何况他是一个早在十多年前就编著过《刘伯温处世的九十九个方圆》的半仙!人与人的价值观不同,人生观不同,他所追求的结果也就不同。谁又能真正知道另一个人的心思噢。

李想不由得就想起了刚才晨跑时,在江堤护坡的路段上所见的一幕:在嗣同河出口与北去南江的交汇处,他先是看到了稳稳插在江岸边的一排钓杆,数了数一共有十二根,当他再走近时便看清了还有俩个人,那个坐在折叠小凳上眼睛死死盯着浮标和竖耳听着钓铃的人李想认识,那是他们经常去傍边的世纪金源大酒店游泳的泳友,一位民营上市公司的董事长,人称向老板,去年子承父业顺利交班后,便基本上不顾不问,于是也就有了大杷的时间游泳和钓鱼。在一般人眼里,他这已经算得是过上功成名就后的神仙日子了,但当李想又看见了另一个身盖粗麻袋,仰躺在旁边一叶无人认领的残破小舟上正眯着两眼闲看蓝天上的白云成苍狗并脸溢淡淡笑容的人时,心里便不禁一笑。他捷步走了过去,朝着向总咳了一声,又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你好过罗李总。向总笑笑地说。

嘘一一李想把伸出的食指凑到嘴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又呶了呶嘴,却不知是示意莫惊了上钩的鱼,还是别扰了在做白日好梦的小舟上的犀利哥。

哈哈哈……”向总便大笑起来,我钓鱼,其目的根本就不是鱼,但我们这种人一辈子就这么功利惯了,做什么屁大的事都特认真、特讲究结果。说着也就把目光落到了残破小舟上闲看白云成苍狗的局外人身上,连连摇着脑袋发起感慨来:人生原本就只有多姿多彩的过程,而无法选择不一样的结果:两腿一伸,闭紧眼睛。想来也真是不划算罗,我们这样的人!

李想也哈哈大笑起来,笑过后又正色问道:是跑步的我好过,是钓鱼的你好过,还是仰躺着两眼瞪天的他好过?

都好过,也都不好过。还不如抬眼看云卷云舒!舟上人一脸璨然。

李总和向总面面相觑:今天还真是遇上高人了?

是呵,谁又能够说谁比谁过得快乐?幸福生活离不开物质做基础,而快乐人生却肯定不是锦衣玉食可以换得来的。李想在心里说。

浴室里水花四溅,脑海中思绪万千。他记得是在半个月前的一个早上,自己顺手打开电脑想扫一眼QQ群中的好友动态,看看一天到晚喜欢网聊的伙计们都在瞎起哄些什么时,没想一鼠标刚点进群里,最吸引眼球的便是一张身着保安服,正向着一辆甲壳虫小车行注目礼的熟悉脸孔:精悍的五短身材微微前倾,一双眸子却闪着狼一样深邃的幽光,就连下巴上那一小撮山羊胡子也在抖动着,那神情像极了当年的红卫兵见到了心中的红太阳似的。照片下面还标了一句愿终生为您服务的暧昧语言,背景却是不足两平米的岗亭。定睛一看时,好傢伙,居然是卿怀才这个自得其乐的半仙!李想抓起手机就拨了过去,并劈头盖脸地问道:村长你这是在为谁站岗啊?对方先是一楞,接着便是一长串比浏阳鞭炮还脆亮的哈哈在电话的那端炸响,好一阵才终于忍住了笑声说:亲爱的李总也在网里呵,您哪天早晚过来一看就知道了。那女人才叫漂亮哩!这狗日的做保安原来是为了欣赏美女,居然还故意买关子呢!这样的开心和快乐到底是积极的还是消极呢?至少不会是时下说得最多的那种正能量吧!李想一边用老婆递过来的干毛巾擦身子,一边在心里问着自己。他使劲地抹了几把,是有意要将这种无孔不入的,如湿热氤氲之气的情绪全擦得一干二净么?

李想确实是洗浴更衣后来到临江阳台上的,他一边等侯着卿怀才,一边习惯性地凭栏俯瞰着汤汤北去的南江。每每只要往这临江的阳台一站,他便觉得胸襟倏然开阔,尤其是当他在温暖的日照中把一阙苏赋吟诵到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时,更是心生出几许对美好明天的期盼。再度回归文学创作,东坡先生便是榜样,浪漫豪情,平实温暖,虚与实相得溢彰,无一不是传播给人间的大美婵娟。自从主动辞去单位上的实职后,李想却执意在这个文学热潮已然消逝的年月,又一次开始追逐着他的文学自觉梦了。

南江下游新修的水利枢纽第一期工程终于完成,并已经开始蓄水了,这更使李想觉得自己当初选择在这里买房的决策是何等正确。今年小暑以来,一直到眼下的初冬,天气持续干旱,但自觉楼下的这一段水域却始终碧波荡漾。在这个有着七十来平米的观景阳台通往客厅的门楣上,嵌着一块仿红木大匾,上刻着自觉楼三个亦庄亦谐的赫然大字。当年跟着他李想一起创办《南江作家》及自觉文化传播公司的兄弟们,常有事无事便喜欢来此一聚,看南江北去,叙往昔豪情,谈来日打算,也聊些风花雪月的逸事。

在一般人看来,他这个曾经满怀激情,充满斗志的理想主义者也该坐享天伦之乐了。辛勤劳碌了大半辈子,人生中该做的一些大事也已经做了:闺女出嫁,儿子成家,外甥、孙女均已上幼稚园,家庭生活环境也得到了改善,而且早已评得了一级作家的职称,还破格被省人民政府聘为了文史馆馆员。于是在去年他就开始向省文联党组提出辞去行业文联秘书长的实职,只挂了个专职副主席的头衔并极力举荐他的属下方兴担任这一职务。现在终于如愿已偿,他便可以静下心思继续文学创作了。如今五十有五的李想,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放弃县报总编辑的职务,只身来到南江省城,最先是在省卫生厅一家保健杂志应聘当编辑,不久竟被省委统战部一位领导看中,直接调进了研究室做《南江统一战线》的编辑部主任,两年后又升为执行主编。在此期间,他还利用职务之便拉过广告,做过画册,这当然是作为入世一面的李想人生中必须经历的过程,为人妻,为人父,为妻子儿女谋福祉乃是职责所在。但是生性不安分的他又于二零零年把编制往人才交流中心一挂,摇身一变又成了《南江作家》杂志的社长兼执行主编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就是一棵从乡下山野间被移植进城里的树,好不容易愈合了移植时身上留下的累累伤痕,扎下了根须,长出了枝柯,展出了绿叶,但如果真要想撑开华冠而且荫及他人,就必须得努力另拓空间,再度接受移植。这就是他当时辞去公职而主动担纲《南江作家》杂志社社长做起了个体承包户的理由。至于个中风险,李想确实未曾评估,他只是敏锐地觉得文化市场会有很大的空间,而很大程度上却是冲着对文学的挚爱做出这一选择的。关于李想把自己比喻成一棵树的说法,朋友陈策坦言这已经是属于哲学命题的范畴。但是李想却坚信一条,无论什么命题,成长的过程是值得总结的,也是值得珍惜的。在越来越城市化的这一历史进程中,还会有太多的像他们当初一样的年轻人如一棵移植进城的树,我们姑且不要去深究作为一棵树,是留在土生土长的山野间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好呢,还是移植进城里来努力地适应新的生活环境、拼命地改变自已并以期能够影响他人好?这既然是一个哲学命题,那么就留后来者去总结去参照吧;而值得珍惜的理由就更简单,为自己老了后留一分美好的记忆下酒哩。

独倚阳台,凭栏处,汤汤南江入洞庭。时针已指向上午九时,还未见卿怀才的影子,倒是来江边钓鱼的闲人又有了增加。他再将目光移向了开阔的江面时,但见舟楫往来,江鸥点点,也就不禁想起了十多年前与卿怀才等共事的那一段难以忘怀的流光岁月。

 

                       

 

初见卿怀才的那天,也是在初冬,李想像中了头等奖一样兴奋。

卿怀才是从北京坐火车过来的,他在那里的一家文化公司打工,去了有一年多,刚干出一点成绩来:给公司策划编著了一本畅销书,书名很抢眼,叫《刘伯温处世的九十九个方圆》,首印就是十万册。按理说这本来是一件值得他高兴的事,即得了名又得了利,但他却怎么也兴奋不起来,反而被李想发出的一句欢迎你来《南江作家》和我们并肩战斗的热情邀请,弄得神魂颠倒,寝食难安。

李想是从自由来稿中发现卿怀才的。在此之前他们互不相识,不过卿怀才在电话的那一端听说主动跟他通话的是社长李想时,便一个劲说:久仰久仰,我还在远岭乡下的官庄老家当村长时就拜读过您不少大作。也不知是真是假,兴奋得不得了。

你的小说《大山的女儿》我已经签发了,就安排在即将出刊的这一期。李想亲自给卿怀才通电话,确实是怀有一箭双雕的目的。一来是觉得作者生活底子厚,文笔也不错,这与同样是来自农村的他有着情感上的共鸣;当然他更想如有可能,把这样的人才接纳到自己的队伍里来,说不定对执着文学创作的卿怀才本身也未必不是好事。于是便试探性地说:愿意来南江与我们共同打造这份纯文学内刊么?欢迎你来《南江作家》和我们拼肩战斗哩!没想到这个从故纸堆里一口气研究出了刘伯温九十九个处世案例的卿半仙,居然连工资待遇也没询问一声便爽快地答应说:是这样吧李总,我这边跟老板把手头的事移交一下,四天之内我就来南江找您。结果还是第三天傍晚他就过来了。

李想接过卿怀才打来的电话,得知他已打上了的士并快到省委统战部的门口时,心中暗忖道:这家伙果然说一不二,还真有大男人豪爽的风度哩!便一阵风似地下楼去接人,刚到楼口的梧桐树旁,他又赶紧刹住了脚步,昂首朝顶层的六楼阳台大声喊着,菊儿,菊!下两碗面条罗,多煎几个土鸡蛋啦!老婆张菊儿拨开映在阳台上的苍翠梧桐叶,一脸疑惑朝下面问道:又有谁来啊?

一位兄弟!李想应着便往省委统战部正门口走去。刚跨出大门,就看到从路边停着的红色的士里钻出个身穿黄色仿军装大衣的人来,是一个约三十出头的男子,皮肤黑里透红,还留着一小撮山羊胡,血气方刚的模样。

卿作家吧!李总夸张地喊道,便去接他从车尾取出的行礼袋。

不敢!不敢!对方一抬头有些惊讶地说:李总您这么年轻啊!

年什么轻哪,已不惑两三年了。倒是你比照片更显精神!

这不都是因为前来投奔你李总,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闻名不如相见,俩个同是从山野草莽间出发的人,猩猩相惜般紧握着一双粗手,兄弟情谊就这么结下了。

李总,我还真是佩服你有胆有识,放弃《南江统一战线》的执行主编不当,居然还每年上缴几万块钱来打造一本纯文学内部刊物。卿怀才吃鸡蛋面的样子很残忍,赫大一碗,他时而狼吞虎咽几下,又时而搁下筷子扯一通谈。也不知他从哪里获得了李想身上那么多资讯。

文学是个魔鬼,一旦被它缠住,你一辈子都别想安宁。刚吃过晚饭不久的李想也陪着卿怀才象征性地吃着面条,他同时还坦言说:当初做出这一选择时,我心里也是有过斗争的,现在回头想想,我承包杂志也许不仅仅全是因为文学使然。俩人边吃边聊,从省作协一家纯文学全国统一刊号的杂志无法生存而被迫易帜为娱乐性刊物,到个体民营文化产业的遍地开花,甚至聊及已有民营资本参股大型出版集团及承包报刊的经营权等,聊得投缘,聊得振奋。

好时机正呼唤好身手,财神爷在前啊李总。卿怀才踌躇满志。

其实也不尽然。李想毕竟是在党政机关工作过多年,深知改革破冰的难度,也多少了解意识形态领域的复杂性,他冷静地分析说:你想一想资源都掌握在谁的手里,新旧体制交锋的暗战还没开始哩,先能在夹缝中生存下来就算不错了。李想当然并没有把就连一个内部资料的《南江作家》刚一创刊,就有人炮轰他们这一帮体制外的人是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是一群拉虎皮作大旗以及挂羊头卖狗肉的文学骗子的事告诉卿怀才。他不想让被弟兄们称之为九一二事件的阴影遮蔽了更多人的心。

不会吧?北京那边的文化公司热闹得很哩!

热闹正说明好戏还没有开场。

呃,有道理,有道理!卿怀才猛然省悟般连连点头,但骨子里却仍是将信将疑,顿了一顿他又问道,李总你即然尽知天下局势,为什么要冒然辞职而承包这么一个内刊呢?他好像难以理解似的。

因为事物都会有它的两面性,事在人为,一切皆有可能。他照例没有把一开始几乎确实是抱着一种感恩文学或逐梦文学的冲动,而急急忙忙种下了因的心里话跟眼前这位兄弟讲。他不想把自己单纯如白纸的一面暴露得一览无余。强者的软弱那才是真软弱,他害怕哪一天撑不下去时兄弟们会说他太幼稚。

那我们这一帮兄弟跟着你李总生存还是没问题吧?卿怀才果然有了胆怯,但他随即便自嘲地说:怕个鸟!大不了当几个月文学编辑了又回到远岭乡下贩木炭去。

你在北京不也是在文化公司当编辑吗?还编著了一本署名畅销书。

那纯粹是帮老板当抢手,叫什么鬼书哩,东拼西凑全是些撮人的东西!一副不屑一提的样子。

多好的兄弟啊!就为了当一名文学编辑,连工资待遇也没有问一声就辞去了在北京好不易找到的一份工作直奔《南江作家》来了。那样的时侯,李总其实多么想说:我们一定要好好地把这份纯文学杂志经营下去。就是亏自己也不能亏了这么好的兄弟。放心吧,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南江作家》肯定会越办越兴旺。李想说着便起身送卿怀才去省委统战部的机关招所休息。

院子里在进行整体改造,把以前的两个垃圾站合并为一处,楼下便空出了一块大平地,上面铺了一层卵石,置了几条长长的石凳,旁边还新栽了一圈半大不小的树木,是为方便小孩玩耍和老人休闲的。几盏温馨的路灯把这块地方照得如同白昼。卿怀才终于忍不住说:李总,到这里坐坐抽一支烟吧。李总这才想起俩人在家里饭后闲聊那么久还真没抽烟的,心想这兄弟还蛮注意小节,也就一边掏烟一边说:你也穷讲究,在家里还憋着不抽烟,来来,抽我的。俩人便在靠树的一条石凳上坐了下来。

初冬的南江,连继晴了半个多月,夜晚的气温还在十五度左右,卿怀才把军大衣顺手往身后的树枝一挂,这才吃惊地发现:怎么这些年纪轻轻的树全都是把枝桠剁去了的啊?

都是从乡下的山野间移植进城的呢!

他娘的,乡下的树到了这鬼地方也得受欺负啊?

李想就笑着解释,一是为便于装卸,二是移栽时伤了根须,枝桠多了养份供应不足。对此我还专门咨询过园林工人的。

怎么和我们一样的苦命!卿怀才气不打一处来地感叹。

都有个过程的,李想知道卿怀才想说什么,便指着刚经过的楼下那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说:它恐怕当初也是这样的吧,你看现在却树冠成荫,枝桠还伸到我们六楼的阳台上去了。

嗯,有道理。却是得经历太多不容易。卿怀才自然明白李总说此话的用意。

只怕你那本《刘伯温处世的九十九个方圆》畅销书里没有这样的案例吧?

你就莫取笑学生了罗,我看要是刘伯温转世,也不一定当得你李总哩!他卿怀才终于就露出了油嘴滑舌的真面目来。

还是别拍马屁了,我们走。李想便率先起身了。

当晚,李想就陪着卿怀才在招待所过夜,俩人又聊了很久,也聊了很多。也就是那个夜晚,彼此都知道了对方成长的不易。李想只上过四年初小,拉过纤、驾过船、学过篾匠、做过泥工,是文学改变了他的人生,虽然后来掇笔,那是出于为人丈夫为人父的责任,如今终于遇上了可以自主创业的好时机,才又抱着对文学的赤诚,想成为一个个体文化经营者的弄潮儿,把一面纯文学的旗帜扛起来;卿怀才是读过中学的,毕业后跟着一位堂叔贩过木炭,做过木材生意,发了点小财后娶妻生子,还爱好上了文学,在县、市的内刊上发表过小说,有了点名气后又当了几年村长,因老婆前两胎生的是闺女,后来又违反计划生育生了个儿子才肯收场,并且在接受了乡政府的处罚后,便干脆自费去北京鲁迅文学院作家班当了几个月插班生。

还是早点睡吧,坐这么远的火车想必也累了。在对面床上的李想侧过身正准备说我们文学自觉的人生才开始呢,那边的床上就已经响起均匀的鼾声了。做一个好梦吧,兄弟!在心深处,李想很动情地说。

 

                         

 

像是有意考验卿怀才对处置突发性事件的应变能力似的,他上班的头一天就碰到了一桩奇怪的事。被一个自称是获得过香港世界华文诗歌奖的全国作协常委骂得狗血淋头。

卿怀才是同李想从省委统战部走路到作协机关的,坐公交有两站路,打的跳一次表,也就六七公里远近。李想说带他先熟悉一下环境。绕南江烈士公园就走了约二十分钟,早晨的空气也谈不上有多清新,往来车辆日渐增多,人口增多,机械的轰鸣和人声的嘈杂像要把这个城市抬起来似的,尤其是各种车辆和各类空调等排放出来的气体,把城市弄得像一位患有肺病的老人。

不晓得到底为了什么,是人都想往城里挤。卿怀才大声地说。

李想却没有答话,只是笑了一笑,又摇了摇头。同样的问题他也与陈策探讨过多次,但似乎都没有得出过理想的结论。

登上作协五搂,卿怀才扶着楼梯喘了口气,便好奇地打量起门口左侧悬挂的牌匾来,他当然不知南江作家杂志社这几个潇洒霸气的字,就是出自省委常委、宣传部长戴德之手,不然又会油嘴滑舌地拍马屁说:李总你就是高明,省委宣传部长都说我们《南江作家》是杂志社,那肯定就是杂志社了。他卿怀才一定知道内刊是只能对外称编辑部而并非什么杂志社的。还没等卿怀才开口问什么,李想就朝里面喊道:我们又来一位新同志了!关于同志的称谓在这里意昧着什么卿怀才也自然不知,陈策说那句我们办文学刊物想要获得人们的理解和支持,就像是在芸芸众生中寻找属于自己的同志一样的名言时,他还正在北京编辑刘伯温的九十九个处世方圆呢。卿怀才刚一跨进宽敞的大厅,靠窗和里面像曲尺一样摆开的办公格子里就有七、八个脑袋从各自的档板里伸出,也有人忙起身走出来同他打招呼。

卿作家吧?我叫黎吉祥。

你好!我是魏君。

我叫陈策,欢迎你!

大家都认识了吧?他就是卿怀才,这一期刊物上有他的短篇小说,还配发了作者照片的。也就是说他昨天还是《南江作家》的作者,今天起就是《南江作家》的编辑了。他在老家远岭乡官庄村当过村长,在北京文化公司编著过刘伯温的书,也算是半个神仙哩。李想介绍着又话锋一转说:编辑编辑,为他人做嫁衣。尤其是文学编辑,要对得起这个称号就更难。李想是经常能把一些硬道理说得很风趣也很幽默的,难怪他床头每晚的必读书不是什么文学名著,而是一本翻得皱皱巴巴了的《毛泽东选集》。

叶兰你安排一下吧。我上午还要到省出版局期刊处去一趟。李想说着便叫上编辑部的魏君结伴走了。负责办公室的叶兰把卿怀才领到了她隔壁的格子里,还笑笑地说了声:那村长你坐这间吧,我去把刚登记过的来稿拿给你。后面格子里的美编白石也站起身把头探过来顺便打招呼说:李总刚才还送了你一个绰号叫卿半仙吧!一句话把满室人都引得哄堂大笑了。

你们这里哪一位是编辑部负责的?同志们的笑声还在大厅里飘荡着,门口冷不丁便丢过来一句硬梆梆的问话声。大家循声看过去,是一位约摸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着装说不上时髦也并不土气,倒是拢着的头发后面扎着一个大红的蝴蝶结让人觉得有点另类。卿怀才还真是有几分担当,忙自告奋勇地起身迎上去说:我就是。又很客气地问了一声请问您是?

你先不要问我是谁,我是来要回我的诗歌作品的,我那是手写稿,全世界就只有一份。你们《江南作家》一创刊我就挂号寄来了,现在都超过三个月了连音讯也没有一个。你们是怎么承诺作者的嘛!

做不到就莫乱承诺,以为马屎表面光就能骗人呐。推波助澜者是作协的一位家属,他家先生原来也想承包《南江作家》,只是一开口就要求机关每期补助捌千元印刷费,作协当然没有同意。这个作者就是她领上来的。

请问您是从哪里寄出的,您叫什么名字,作品的名称是什么?叶兰一听话音知道是遗留问题,新来的卿老师肯定不知情,也就忙起身一边递水,一边很专业地问这位气势汹汹的作者。

是审问我啊!你是作家协会的什么人哪?把一个漂亮的姑娘逼得连退了三步。叶兰正准备回答我是负责来稿登记的,怜香惜玉的村长却拉开叶兰向那妇人杵了过去,你到底是谁呀你?还想打人不成!

说出来吓死你们!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在卿怀才眼前一晃说:我是获得过香港世界华人诗歌大奖的白雪梅。我加入中国作协常委的时候,你们这帮土包子还不知在哪个山沟里打滚!

满室的人便轰地笑起来,中国作协也有常委啊!

那个自称叫白雪梅的女诗人一下子就成了个泄气的皮球,满是怨毒的脸一红,便旋风般地离开了编辑部。原来是一个爱文学爱得疯了的女人!那个故意想来制造事端的家属溜得更快。卿怀才杵在原地一动未动,两只手垂着,像昨晚上挂过他军大衣的年轻树桩,直直地、呆头呆脑地站着。他目送着一阵风旋走了的可怜人,许久、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时间,五搂的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这一件荒诞滑稽的事发生后,卿怀才反复交待叶美女千万不要漏登任何作者的任何来信来稿,我们虽然不能做到每信和每稿必有答复,但我们一定要争取做到查有处去。将心比心,我们都是从业余作者走过来的。一脸严肃的表情令人心生敬意。

李想特欣赏他的就是这点,别看他卿怀才平时口无遮栏,甚至满嘴油腔滑调,那种对文学的坚持与忠贞却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他好几次与陈策闲聊时说。

那确实。要是我们的同志都能这样,就不怕《南江作家》办不下去,就不怕今后的自觉文化公司兴旺不起来。陈策考虑问题时总是一副任重道远的样子。

不久又来了两位新人,梁爽和胡蓉。前者是李总的外甥,他曾跟随舅舅在《南江统一战线》干过几年,拉过广告也采写过党外人士的纪实文章,和陈策在一个部,负责外联活动和专题策划及自觉文化公司的申报等,后者则是图书部黎吉祥亲自从若干应聘者中挑选的,是上一届供销技术学校的毕业生,在其它公司应聘过,用她自己的话说是给顾客送过卡片和传单。脸上有几点小雀斑,人却朴实精干。尤其打字录入神速得很。黎吉祥看中的就是她灵光的脑子和一双巧手。至于在哪所学校毕业这并不重要。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在这一群人当中,除了李总本人在八十年代就是散文界的一匹黑马外,无论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陈策也好,在深圳报业界做过记者的黎吉祥也罢,还确实只有魏君和卿怀才更适合与作家和作者打交道。因为魏君本身是南江作协会员,卿怀才又毕竟在鲁院混过,而且还在北京编著过畅销书。

没过几天,跑过江湖,当过村长的卿半仙就开始显露原形了。

来来,你们俩位美女谁先把手掌伸过来,我来帮你们兔费看看动婚姻了没有。一天中午,大家刚吃过午饭,有的在大厅中央的台桌上打乒乓球,有的坐在自己的办公格子里玩手机,而坐在一旁沙发上正准备打一下瞌睡的卿怀才,见叶兰和胡蓉收拾完碗筷从身边路过时,便笑笑地搭讪说。

骗人的吧你?叶兰美女犹豫了一下。

骗什么人哪,村长是研究过刘伯温的。梁爽凑热闹地说。

那确实,人家师傅可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哩。

大家一起哄,她俩当真就一左一右在长条沙发上坐下了。卿半仙先是拉过叶兰的手翻过来履过去地看了一遍,什么也不说,又接过胡蓉的手翻过来履过去地看,也不言语,然后再又拉着叶美女的手,翘着个山羊胡子的下巴还是不吱声,眼睛一眨一眨地默着神,韵着味,害得叶兰的明星脸红一阵白一阵,鼓鼓的胸脯里一颗怀春的心跳得咚咚咚直响:人家正在帮她介绍男朋友呢,双方都交换过信物了,是省铁路公司的正式干部,该不会有什么变故吧?相反胡蓉却很坦然,别看她年纪轻轻,却很有定力,她是一心要等自己闯出点名堂后再谈情说爱的,她要问的是前程。

嘿呀,叶美女,你动婚姻了!卿怀才松开手把对方的膝盖一拍,十分肯定地说。

卿半仙你拍错了地方吧?正在和陈策打乒乓球的梁爽喊道。

莫乱弹琴罗,我还没讲正题哩!卿怀才一本正经。

男方肯定是一个大老板。陈策一个吊球便停住拍子说。

你怎么也晓得了?一句话泄露了天机,卿怀才实在已忍不住了,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只有村长,你尽撮人。叶兰的脸上顿时就飞起了红云。

一看就是个撮巴子,还半仙哩!胡蓉甩手就走开了。

他不撮你们俩还能撮谁啊?黎吉祥更是兴灾乐祸。

你俩个擦亮眼看看谁还有隙可撮嘛!白石的话显得更加艺术。

卿怀才得意地大笑起来,笑声是最易受传染的,作协机关的五楼办公室里,再一次爆发出了雷霆般的欢声笑语。

真是俗不可奈!正坐在自己办公桌前与女作者电话聊天的魏君,对村长自以为得计的所作所为极为反感,就是个写通俗小说的。他在心里愤愤地骂着,谈情说爱的兴趣便大打了折扣。先拜拜吧!他终于挂断了热线电话,站起身撒气似地朝办公格外高声吼道:呃,呃,注意点,大家注意点,人家上次给作协党组的投诉信油墨还没干哩!我们自己倒真的不三不四起来了。居然是一脸正色。

伪君子一个!黎吉祥笑得更开心了。

谁不三不四啊?卿怀才一头雾水。因为他根本就不知正是在这间三不像的办公室里曾经发生过的九一二事件。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几天办公室的气氛格外沉闷。

李想去了北京,与环球出版社商谈丛书书号事宜。要想图书部真正有影响力,就得争取与有影响力的出版社合作,哪怕少挣钱,甚至不挣钱,也要先把势造起来再说。这是李总的指导思想。现在《南江作家》创刊后虽然只出了两期,但当初随创刊号给全省各市(州)县(区)和有关厅(局)党政一把手发出去的顾问邀请函,亲自填写了回执寄来的已有不少,有的还明确表示给予适当的经费支持。尤其是把新出的第二期成功地送进了全省经济工作会议后,在南江政经界简直掀起了阅读《南江作家》杂志的热潮,而现在手头正编着的这一期,李想还专门有安排,是准备争取在省人大和政协两会期间送进代表和委员房间的。明年还想改双月为月刊呢。人心齐,泰山移。不怕别人中伤,就怕自己有内伤。这是每次开会时李总都要反复强调的两句话。

然而这次让李总大感失望的事情却发生了。

定时炸弹其实已经埋了很久。起先是因为魏君与卿怀才在稿件取舍上有分歧,魏君喜欢浪漫主义色彩的,并且是千方百计求名家的作品;而卿怀才则倾向于现实主义题材,而且作者本身又最好是有可能支持公司办刊的。这其实还并不是矛盾的关键,用陈策的话说这是飞机的两翼,你们各自选定自己最满意的作品,到编前会上讨论时最终取舍权反正在李总那里。

我们不能教条,现在最主要的是先把势造起来。陈策是偏向于实用主义的。

就是嘛,动不动出口就是什么艺术的标杆,标来标去文学圈子里会有几个人真正能支持我们办刊嘛!好端端的一个办了几十年的老牌刊物《南江文学》不也就断送在标扞手中?卿怀才吐了口烟雾继续说:我也曾经想做一个好作品主义的名编辑,但人家有了真正的好作品不晓得给《人民文学》、给《当代》,未必还给我们一个内刊?

卿怀才与陈策的探讨内容,其实正好是李总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但魏君的坚持和守望也没有错。有一次他主动找陈策倒苦水时说:作为一个刊物的编辑,如果一期发不了几个在艺术和思想上都有水准的作品,那筒直就是一种耻辱。

这想法没错啊!陈策说。

你老兄毕竟是名校出来的高材生,虽然是学历史的,也一样能理解一个追求艺术的孤独者的心。如今是知音难求啊!魏君说。

其实没有人反对你追艺术,相反大家也都在为艺术。

艺术并不是华而不实,并不是有意地制造热闹,讲老实话我对你和李总津津乐道的所谓造势是持保留意见的。

魏君兄那你是误解李总了。他如果不是一心怀着对文学的感恩之情,在《南江统一战线》当个执行主编不照样风光啊?人家原来下去采访的对象不是党外副县长、副市长就是民企大老板,至于偌大一个南江有无文学阵地关他个屁事?你看他创办《南江作家》以来人都明显瘦一圈了。陈策显然有些来气,他接着说:造不造势那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你未必理解得了。但李总对你魏君的看重你莫非也不晓得啊!

那也是罗,这下终于撮到魏君的柔软处了,他中肯地说:要不是李总扛起这一面旗帜来,号称是文化大省的南江就连一个文学内刊也没有了。悲哀,确实是悲哀!但是顿了一顿,他还是扔去了一句窝在心里很久的极不中听的话来:一帮子下俚巴人,什么战略也管不了用的。

陈策便没有再吱声,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李总说的不怕别人中伤,就怕自己有内伤的话来。看来李总是早就看到问题的本质了。俩人的谈话一停顿,这反而让魏君揣摩了很久,他不知陈策到底是默认了他的观点呢,还是根本就找不出理由驳斥他的观点。倒是事后陈策把与卿怀才和魏君的所谈和盘说给李总听时,李总却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但他对魏君后来的不辞而别确实表示了极大的遗憾,并很是动情说了一句:难得的一位好编辑,只是《南江作家》水太浅了!

魏君是与卿怀才和黎吉祥大吵了一场走人的。

后来听叶兰和胡蓉说起这事,李想才总算明白了魏君一直很窝火和憋屈的原因。魏君有一位红尘知己,是莲城国税局的办公室文秘,也爱好文学,散文诗写得很飘逸,是魏君从自由来稿中发现了她的才华后主动交上朋友的,创刊号和第二期都发了她的作品,并且在创刊号上还配发了作者照片。在即将发排的第三期,魏君又要坚持发她的一组散文诗,而且非要占六个版面重磅推出,卿怀才在交换看稿时觉得这芳名特熟悉,一查刊物,哇,两期都发了她的文章,再细细一读,除了文笔优美外却言中无物,简直是无病生吟。

魏君,这个女作者已连续上了两期吧?卿怀才很直接地问。

对方被问得一怔,走近一看原来说的正是他那位知己,脸就一黑说:嫉妒吧你?有好作品你也期期可以发嘛!把卿怀才呛得老半天吱不出声来。

魏作家你话也不能这么说,《南江作家》是双月刊,容量本来有限,如果每期都上几个重复面孔,还有那么多作者想露脸不都被挤走了。今后还能去哪里找得到我们的同志啊?黎吉祥说着扫了一眼陈策的办公格,他想还拉一个主持公道的,但格子里却没有人,这才想起他应该是和梁爽到工商部门办自觉文化传播公司的手续去了。

黎吉祥一插言,魏君的火气就更大了。因为连续几次他的那位红尘好友专程从莲城几十里路打的过来与他约会,他每次都只能选择在公园里与她谈人生、聊文学到午夜才归,到了公司给他与黎吉祥还有叶兰、胡蓉合住的楼下一望,这伙人客厅里居然还是灯火通明。他娘的,真是一点也不给面子啊!魏君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说。这确实是黎吉祥有意恶作剧,害得他魏君进退两难,最后又不得不花冤枉钱去找招待所,更可恶的是第二天上班他黎吉祥还阴阳怪气地取笑他说,魏作家,我昨天好像看到你老婆带着闺女到过南江了,你们是住宾馆去了吧?怎么舍不得领来让我们见识见识啊!一想起这些憋屈的事,魏君就气冲脑门,把桌上的杯子和稿子随手一扫说:你们有同志没同志,关我个鸟事!说着便很是自负地扬场而去,不过到了门口后,他还是掉头朝里喊了声:叶兰,你帮我转告一下李总罗,我魏君已无法与这一帮小人同什么狗屁志了!

卿怀才当然不知他魏君还另有隐情,以为就是一怒仅为红颜的诗稿,也便觉得受了一肚子委屈,脸胀得通红,羊山胡子都竖起来了,本来就人各有志,夫妻都是同林的鸟,要走就走嘛,何必说话这么难听!卿怀才在心里嘀咕着说。

 

                       

 

李想从北京赶回南江,直接就到了办公室。他是带了好消息来的,环球出版社已同意与《南江作家》合作出版两套跨世纪文丛,只是条件很苛刻,每套八册,并且要求三统一:即稿件统一终审;设计统一风格;码洋统一总价。好在只需到省出版局印刷管理处补办个手续后同意在南江印刷。人家毕竟是有影响力的出版社,这对公司的长远发展是极有好处的。

兰子,通知大家开个短会。李想刚进门就喊叶兰。

大家各自搬了凳子围中间的乒乓球桌坐下来,点卯时却没见魏君。叶兰怯怯地报告说:李总,魏君辞职走了,他要我转告你一声。卿怀才忙接腔简单地讲了一下彼此发生口角的原因,很抱欠地自我检讨说:也只怪我太认真了。

认真是做好每一件事情的前提,单就这件事而言错不在你卿怀才。李想并没有接着再说此事,民营的最大优越性本来就是可以双向选择,而是把话题转到了对形势的分析和如何建设一支过硬的队伍上。这次北京之行,除了与环球出版社谈妥了合作出版丛书的事,我还顺便考察了几家文化公司。就目前获得的资讯来看,民营文化产业的春天应该说已经到来,但业务的竞争也会越来越激烈,新旧体制的冲突会更加明显,一些眼看着被新机制淘汰出局的人对新兴事物的中伤和报复也会越来越不择手段,加上有很多政策和法规又不太明确,所以我们即要抓住发展的机遇,又要依法谨慎行事。而且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处理上,也千万要做到有理有节。千万不要四处树敌。李想接过叶兰递来的一杯滚烫开水,暖了暖手,又继续说道:冬天里有春天,春天即使到了也会有倒春寒哩,我们虽然无法主宰大气候,但我们可以营造小气候。比如我们自身素质的提高,我们的队伍建设,要时刻想到我们是文以化人的使者,想到我们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李总说着喝了口水,也扫了一眼各种表情的熟悉脸孔,加重了语气说:同志们哪,我是从机关里走出来的,你们知道我最厌恶机关里的什么吗?那就是遇事相互推捼,同志间相互挤兑,上下级相互怀疑,处处机关重重。有人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白石和胡蓉还有叶兰几个刚从学校走出来的小青年还吐出了吐舌头表示惊讶。李总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话的内容形散而神不散,既风趣而又幽默。

会后,卿怀才串到白石美编的办公格子里耳语着说:李总还是个演说家哩。小白侧过头,你还才晓得啊?人家作协党组曹书记都对李总在驳斥九一二事件时的一席话翘过拇指的!卿怀才好奇地问:老是听你们说九一二,到底是一回什么事啊?白石就原原本本地把九月一十二号那天,作协党组收到一封署名机关部份家属投诉杂志社是一帮不三不四的人,是拉虎皮作大旗到处招摇撞骗,是挂羊头卖狗肉等的事说了一遍。岂有此理!难怪李总说到有人对新兴事物的中伤和报复会不择手段以及要营造小气候,原来都是有感而发的。卿怀才对李总的钦佩也随之更深了一层。

从白石的美编室出来,卿怀才见李总正和陈策、梁爽在商量着什么,便没吱声准备去自己的岗位上编稿子,正要进办公格时,却见李总向他招了招手说:怀才你过来一下,我刚才和吉祥通了一下气,也想听听你对组织丛书书稿有什么好的意见和建议。

卿怀才站了一下,稍作思考后说:这样吧,李总,我还是先把所有来稿的作者规纳一下,好好筛选一次,看其中有合适的对象可以联系不,下午再向你汇报。

嗯,这样更好。李总向卿怀才翘出了拇指,对他考虑问题的周到表示了赞赏。

卿怀才刚入坐,脑海里便灵光一现,突然想起了李总跟他说过的离开省委统战部前干过的那一桩漂亮事来。那是在不久前的一个周末,卿怀才正躺在床上睡懒觉,和他同住一个宿舍的白石早已经出门找同学玩去了,屋子里静悄悄的。这是李总通过关系租下的新闻出版局家属区的老房子,与省委统战部仅一墙之隔。卿怀才还正在做梦呢,梦见自己回到了老家远岭官庄,带着小儿子在河里捉鱼。河边有一架古老的水车,瘦骨嶙峋的,在秋风里不堪重负地旋转着,这是他在小说里描写过许多次的景物。他正要向水车走去,耳边就传来了村长!村长!的叫唤声,回头一看,儿子不见了,人一着急,梦就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才知自己是身在异乡的异客。

怎么还不开门哪,是老宅藏娇吧村长!原来是李总过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卿怀才军大衣一裹赶紧开门说:不知君临寒舍,有失远迎。

也就是那次,李想跟卿怀才说起了他攒回第一桶金的事。

那是老天帮我,也是有贵人相助。正好统战部长蓝新去中央党校参加高级干部培训,一去有半年,省委还专门明确了由常务副部长唐正代行主持日常工作。唐副部长资格老,在市里当过一把手,又在省总工会任过党组书记,思想和观念却一点也不保守,更可贵的是人品恰如其名:堂堂正正。我策划的那本《统一战线人物一一跨世纪辉煌》的大型画册就是在他的支持下完成的。当然我首先是想以杂志社名义做的,可研究室主任兼总编王珊不敢担责任,又认为确实是一件好事,就建议我向部领导报告以某出版社的名义与统战部联合下一个征稿和征订通知,由个人来做。正好人民日报出版社社长是个散文家,又是我多年的文友,这桩事于是也就干得特漂亮。但是没想到蓝部长从党校一回来,机关里一些小人出于嫉妒和其它目的,便写匿名信告我利用省委统战部的资源谋取个人利益。蓝部长不明真相,果然就很是震怒,并在部务会议上专门就此事提出要追查责任,这还了得,明明是假公济私嘛,是谁同意他李想做这个事?

怎么啦,是我同意的。唐正副部长倏地站起身来,脸色很难看,你一去党校学习就是半年,省委明确我代行主持工作,这么一桩好事未必我还不该同意啊!

蓝部长一楞,半天没有吱声。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几位副部长忙打圆场。

王主任那你就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向蓝部长报告一下再议也不迟嘛。唐副部长把该说的话一丢,便起身上卫生间去了。

事情是这样的,王珊主任就把唐正副部长当初审定方案时反复强调的几条,如:第一严把政治关;第二不得向入选者收取版面费;第三即然是以省委统战部和人民日报出版社名义出版的宣传画册,就一定要高品位、高质量,而且文责自负;第四在要求被采写者订阅时一定要是人家自愿的,不能动不动就打省委统战部的牌子等说了一遍。

是这样啊。蓝部长越听越觉得自已失策,犯了个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低级错误,那的确是为部里做了一件大好事嘛!他接着就喊应王珊说:看来你们杂志社今后也要抓紧改革,要充分引进市场机制。他本来还想说你们杂志社李胡子就是个有市场经济头脑的改革者嘛,但话到嘴边还是打住了。

李总正饶有兴致地复述着时,卿怀才便突然插话了,其实打不打牌子一点都不重要,那牌子本来就金灿灿摆在那里!

开窍了吧村长,我为什么一直讲要造势?造势就是为了借势啊我的卿半仙同志!李总意味深长地说。

嘿!原来如此。卿怀才从回忆中猛醒过来,桌子一拍,环球出版社与南江作家联袂推出首套世纪文丛,他还想把自己刚打好的汇报腹稿继续往下念时,叶兰就从他前面的办公格档板那边探过头来问:村长,你是检到了金元宝吧?这么兴奋。

哈哈,是英明的李总领着我们去检金元宝哩!

 

                      

 

卿怀才的方案确实是做得很认真的。他把近半年中自由来稿的作者进行了筛选和分类,得出的结论是一新一老的作者居多。新是七零后甚至八零后的年轻作者,他们的作品题材面宽,很有活力和锐气,写作的热情特别高,但作品质量不是太稳定,而且大多数连作协会员都不是;老的当然是指六十年代左右就开始了文学创作的,发过不少作品,有一定的知名度,但观念陈旧,写的基本上是六七十年代为背景的悲喜爱情故事,不过文笔都很老练,有较强的可读性;而恰恰这两种类型的作品,都并不受当下杂志和出版社编辑的欢迎。换一句话说,要想能顺利出版个人作品集,只有选择自费出版的途径,也就是一些出版社美其名曰的协议出书。但那又收费标准太高,不是一般作者能负担得起的。针对这两个特殊的群体,卿怀才量体裁衣分别作了一套跨世纪文丛/新生代跨世纪文从/重晚睛系列的完整方案,并且建议定价要非常合理。但是他卿半仙万万也没有料到的是,当他拿着这两套推敲了又推敲的方案,颇有成就感地来到由两张办公桌背对背靠着的宽格办公室时,李总正在材料纸上反复地写着新锐系列晚晴系列每卷六印张,印数一千册,收工本费五到六千元的字样。

你早就考虑成熟了啊李总!卿怀才一惊一乍地说。

考虑了一下,但不一定成熟。来来我看看你的方案。

拿不出手了,已经拿不出手了。爱拍马屁的卿怀才一时语拙。

看来一定是英雄所见略同吧。李想拿过卿怀才手中的策划文案,快速地扫了一遍后说:嗯,下了功夫,动了脑子,我认为方向是相当对的,这一头一尾要是耍活了,就不担心图书部做不起来。

那是,只要书号供应有保障,一年组织百把本书稿应该没问题,我自己都愿意加入。卿怀才有些不好意地说:到时候老总给我一个优惠价吧?讨价还价时的村长着实有几分可爱,农民的憨厚与小贩的狡黠以及文人的天真全写在脸上了。

是这样吧,你跟吉祥转换一下角色如何?李总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想要他担纲图书部的主角。当然是征求你的意见,你是冲着《南江作家》编辑部主任过来的,我不能出尔反尔。说完笑笑地望着怀才兄弟,等着他自己的表态。

李总您这就见外了,您是老板,不能妇人之仁的,我卿怀才即然到了你的麾下,就绝对以你的想法为法,更不会有任何意见。

我是想尽量做到知人善用,人尽其才,把每一个人的长处都尽可能发挥好。李总颇为感慨地说,这一点如果是在体制内,是想都不要去想的,因为你想也是白想,什么全民编、集体编、干部编、职工编,提拔个部门领导也要即开会商量,又要派专人考察,报了主管部门还要报人事组织部门,从想做和真正做成一件事,动辄半年,黄花菜早就凉了,总之一句话,你想用的人用不了,不想用的人你必须得凑合用。我在县里当三年报社总编辑,深有体会,深受其苦,所以不如干脆拍屁股辞职走人。

就按您的指示换岗吧!卿怀才听到这胸脯一拍便主动应承了。

李总心里早就猜到了卿怀才会顾全大局,他回过头喊了一声,吉祥你过来一下,见黎吉祥过来了,李总就布置说:这样吧,你和怀才换个岗位,争取尽快进入杂志编辑部主任角色。送人大、政协两会的这一期杂志到时候还加印一千,终审我已经看过了,在校对上一定不能马虎。继而又对卿怀才交待:胡蓉虽是个新手,但人聪明,进步也很快,你要学会用人,善于用人,书号的事我会有更好的办法,年底前先组织和编辑好现有的两套,届时可作为跨世纪的一个活动炒作一下,听陈策说公司的执照也已经批下来了,明年还有大动作哩。俩人得令后正准备起身,李总便笑着甩出了一句话来:明年上半年公司为你们俩个写文章的部主任免费各出一个作品集吧。

君子一言?俩人同时投过来将信将疑的目光。

诺重千金。李总回答落地有声。

万岁!万万岁!卿怀才兴奋得跳了起来。

那我们就先谢过老总了!吉祥没有手舞足道,眼睛却潮湿了。

俩人走后,李想的心里也很不平静。他想了很多,即想到了作为一个民营老板如何拥有人才,如何管理人才,如何爱护人才和使用人才;又想到了老板与员工的关系,公司与个人的关系,这岂能是一句志同道合所足道哉?他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他笑的是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商品社会,如果老板还仅仅只停留在为了我们的理想而努力奋斗的教条上,却不能在当下的发展和壮大中,充分让利或者干脆明说了是返利给员工,最后谁也不会与你同志到底的!他忽然就意识到:公司其实就好比是一棵树的树干,公司的领导层就应该是深扎于沃土中的根须,而员工则是树干上的枝桠,枝桠上的绿叶;根须吸收养料是为了使树干长得更粗壮,而枝叶承接阳光雨露是为使这棵树能够四季长青……

再者说货与币原本就是流动的,其实谁也不是最终的拥有者。李想满是络腮胡子的脸上浮出了笑容,这是开悟后的笑容,笑得自信,笑得坦荡,何止是一个人的成长如同一棵树的成长,一个公司乃至一个民族的成长过程,不也与一树的成长过程有着相似之处么?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思考这个问题了。

当他再次打开卿怀才所做的《关于环球出版社与南江作家杂志联袂推出跨世纪文丛策划书》的方案时,又不禁想起了自己当年出版第一个散文集时的心情和情景。那是一九八七年,他刚从天津参加《散文》月刊第二届颁奖会回家不久,南江文艺出版社来了一位编辑,是专程来向他组稿的,说是社里为了鼓励和扶植新人,已经决定了出版他的一本以资水为题材的散文专集。当时李想虽然已小有了名气,但由出版社专门派人来向他组稿毕竟是一件令他振奋不已的事。当那位编辑提出可不可以领他去看看他作品中描写的纤痕时,他忙不迭地答应着,可以的,可以的。其实心里还在说:你就是要我到天上去摘星星,我都会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哩!

现在还会有出版社找上门去为一名基层的业余作者服务么?无论作为《南江作家》的承包者,还是作为一个将致力于图书出版事业的文化传播公司的老板,他李总能有心突然想起了这许多事情来,应该说是他麾下员工们的一种福气,同时也是南江文学界的一缕福音!

 

                       

 

新世纪的第一个春天到来不久,老天爷忽然降了一场暴雪,满世界银装素裹,大地白茫茫一片真是干净,空气亦如牛奶般清新。但没过几日又是春阳高照,天蓝得炫目,云白得耀眼,看来新世纪还真有新气象哩。而正好在这小阳春的和煦日子,卿怀才和黎吉祥的第一个短篇小集也终于问世了。叶兰捧着两本散发着油墨芳香的签名书问白石,刚好九十九天是吧?白石知道叶兰所指,因为李总欣然承诺为卿怀才和黎吉祥免费出集子后的当天,就交待过他配合叶兰按每本八印张,印数两千册计算过工本费的。小白就忙翻了一下桌角上那一本去年的工作记事台历,呃,还真的是九十九天。难怪李总催我与印刷厂联系硬是强调要今天出厂,就是为了应事莫过百日哦。白石当即便想起了李总曾跟他儿子李瞻说过的事莫虚应,应则办,不办则结怨;愿莫轻许,许则还,不还必成债的话。他记得那是有一天因为他的同学李瞻来杂志社时,开玩笑说哪天请大家搓一顿海鲜。李总怕儿子只图一时嘴巴痛快而唬弄人家,便很慎重地说了这一段警句。当然也有可能是说给大家听的。

叶兰和白石正议论着,胡蓉就在用她那口临城普通话朗读诗了:春天是播种的季节/也是收获的季节/我们播种文学的热情/我们收获精神的希望/在《南江作家》的大家庭里/在文化自觉的起跑线上/勤勤恳恳地编辑美好/兢兢业业地呵护善良/我们是一棵来自山野的树/期待着在新的世纪里/享有同样的雨露和阳光/这是俩个从未写过新诗的年轻人说出的心里话,他们还特意请擅写毛笔字的陈策兄把这一段心音用三尺整张的徽宣录了下来,并装裱成镜框,悬挂在他们俩之间的办公格子正中。卿怀才说:我们这么做即是为感谢李总,感谢公司,也是为了与大家共勉,更是为了提醒我们自己,珍惜新世纪的每一寸光阴。

是的,我们真的是这么想。黎吉祥诚恳地说。

那还是太虚了一点吧?梁爽操着手,翘着头,一边欣赏着陈策的翰墨和两位青年作家合作的诗歌,冷不丁丢出这么一句话来。

一石激起千重浪,白石、叶兰、胡莹以及小车司机曾逗等立马起哄,那确实,写在纸上的不能算数,甫志高还对着党旗宣过誓呢,结果不照样当了叛徒啊!

村长,干脆来点实际的罗。陈策说。

你不是经常吹牛皮,说你老婆在乡下喂了好多土鸡吗?胡蓉干脆一语道出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心思。她老家就在南江市的临城县,离市区三十多里,过春节前她们家杀年猪时,还专门请全公司人都过去狂吃了一顿的,村长这傢伙居然还说猪肉确实好吃,就是没有吃到鸡肉。黎吉祥当时就说,我们还是留点遗憾,今后到村长老家去吃官庄鸡罗。

那好啊,到村长家我也去。李总像是专门赶过来一锤定音的。

黎吉祥也马上表态说:看定了什么时候去,我负责租一台车哩。

还看什么看,李总在此,一声令下去就是。卿怀才慷慨地说。

今天周五,干脆明天一早就去嘛。李总绝对是一个尊重民意的好老板。他还常说,文武之道一张一驰,所以公司一有活动他也是踊跃参加的。

春天的乡村,风光一派大好。田野里的禾苗荡着碧波,土垴上的油菜花滚着金浪,漫山漫坡的浓绿中摇曳着万紫千红,溪水粼粼奔放着欢乐,水车唧呀旋转着岁月。当小车刚一拐进宛延的乡道,这一群原本来自乡村,又对乡村有了陌生感的准城里人,便不断地发出惊呼和感叹。李想也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只是他家门前除了有同样的一条小溪外,还有一条全长七百多里水路的奔腾资江,那就是在他的若干本散文作品集中,出现频最高,描写得最凶险也最美丽的母亲河。在那条河流上,纤夫与船工过滩涂时喊出的雄奇,打渔人撒网时随口溜出的慢板,一叶一叶的白帆如大地的书页翻过来了,又翻过去了……这切的一切,都无一不是他文学作品中画龙点睛的重要元素。难怪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他出席全国青年作家第三次代表大会时,中国作协负责人之一的鲍昌同志紧握着他的手说:小李,好好写,你笔下的那一条母亲河会保佑你的。然而遗憾的是,他到了省城后,不仅仅是因为远离了家乡故土和那一条保佑他的母亲河,更主要的是为了这个家庭和为儿女们谋求所谓的福祉,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转移到了拉广告和做文化策划上去了。

李总,拐过前面那个田垅就能望得到我家了。卿怀才把头伸出车窗,遥指着前面的青色山湾说。

李总一个激凌,从回忆中醒过神来,一眼就盯住了不远处正在旋转着的那一架古老水车,快靠边停一下,让小白在这里给大家拍几张融入田园风光的照片,也不枉到村长的地盘上一游啊!

那确实,置身画图中,丑汉也成帅哥了。曾逗应声把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朝后面的司机打着停车的手势。

就只有几百米了,你们玩吧,我回头再叫你们吃饭就是。卿怀才说着自己便先回家帮老婆张罗去了。

一个个从车里钻出来,兴奋得像一群天真的顽童,有的跳进了小溪翻螃蟹,有的寻找片石打水漂,两个女子拉着白石就往溪那边的土垴上跑,说是要在油菜花丛中拍美人照。李想却若有所思地站在水车旁,数着一个一个刚盛满溪水又不得不往外倾倒的长长竹节。祖母曾说,那倒掉的是一个一个日子呢。那时候他还年幼,听不懂老人是在说些什么,如今突然想起,心就不免一紧。

李总,戴书记年初批示给简局长的南江作家丛书可以做多少卷?陈策跟梁爽及黎吉祥他们去玩了一会打水漂比赛,却根本就不是他俩的对手,觉得争强斗胜索然无味,也就来到了水车边陪李总扯起了公司的事情来。

具体也没定个数字的,简恩局长这次是为我们大开绿灯了,反正小说、散文和诗歌集各一套,按十四个市(州)摸清底子再定数字,要我们把好质量关先做就是。文艺出版社龙社长那里我也已经跟他谈过好了,他的原话是戴书记和简局长都这样给你的面子,我又岂敢不给面子?所以他们是以最快的速度给我们书号条码的。

那就好,新世纪,新开局,改为月刊的《南江作家》经费就有保障了。

所以我们就更不能掉以轻心,一旦有匡瓢,真是无颜面对支持我们的领导和朋友们!李总的心事很重,脸色也很重。

《南江作家》和自觉文化传播公司得到的支持确实是前所未有的。这当然首先还是归结于他们把一桩一桩好事做好了的缘故,也是因为他们所策划的方案有可操作性,同时也与李想平日积累的人缘不无关系。去年底,人大、政协两会换届时,分管意识形态的原副书去了人大,宣传部戴德部长也就顺利地当上了省委副书记,心情一舒畅,便大笔一挥,把李想以《南江作家》名义送上去的一份关于做好南江作家系列丛书的报告给批了,并且还亲自给新闻出版局简恩局长打了个电话,他用浓重的德州口音交待说:李胡子他们这一帮人还真是做正事的,而且每一桩事都做得很漂亮,他们想在省内争取一个做系列丛书的免费书号,你可要帮他们做好协调工作噢。末了他还补充说了一句:这也是在帮你们出版社做事哩!戴副书记说的每一桩事都做得漂亮,当然主要是指杂志改月刊后的影响力,以及与环球出版社合作的那几套跨世纪文丛。简恩局长本身就是一位文学评论家,前不久省人事厅下发的职称评定通知,他和李想的名字就正好排在一起,也是作家一级,并且平时偶尔遇上又特聊得来,还亲自写过李想作品的评论,所以书号的事也就办得特别顺利。这次卿怀才和黎吉祥的小说集就是用的南江文艺出版社的免费书号。

只有常怀感恩之心待人和做事,努力克制以牟利为目的的金钱至上思想,祛妄念,守正道,我们的事业之树和生命之树才有可能永葆常青。李想充满感情地说。

其实那一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名言,说的就是你们这一类有当担、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陈策亦有着几分感动。

不敢妄谈当担与良知,我们只能营造小气候,却无法预测大气候,欲海横流,坚守不易啊!

俩人正聊得深入,前面山湾里村长便手合着嗽叭筒喊吃饭了。

果然是土鸡宴。有黄焖仔鸡,大炖母鸡,爆炒雄鸡,还有鸡血、鸡杂和两土缽时新蔬菜,丰盛得不得了。从不亏待女人的村长想得真是周到,出发前还专门买了两瓶桔子汁,白酒是他过春节时自己酿的苞谷烧。李总也陪大家干了几杯白酒以示祝贺,满桌人正热闹着没注意时,他便端着饭碗绕屋转了一圈。

是一栋极普通的木屋,有四盈三进,两侧各有偏厦,东头做灶屋用,西头做了猪圈和鸡圈,大闺女十六岁,儿子最小,也应该是初小毕业了,屋内虽无像样的家俱与电器,在村里也算是中等生活水平,至少看上去还是人丁和禽畜两旺的家庭。尤其是门前禾坪里的那一棵香樟树生长得枝繁叶茂的,煞是喜人。

怀才,其实你到老家当个村长,在屋里做个太上皇,也还真是顶得半个神仙哩!李总考察一圈又回到了坐位上说。

娘的,哪一天在城里觉得无聊了,说不定我还真回来呢李总。卿怀才已喝得满脸通红了,却看得去他说的并不是酒话。

那一天,大家吃喝得酒醉饭饱,玩耍得尽兴而归。远岭官庄之旅多年难忘。

 

                       

 

初冬慵懒的太阳终于翻过了南江豪庭四十三层的高楼,阳台上已洒满温暖的光照,卿怀才是与李总通过电话后将近一小时才到的。此时此刻,李总和怀才已经在阳台的石凳上怀了好一阵旧了。阳光洒在头顶,江风拂过面脥,俩人终于从那一段难忘的往事中回到了现实,卿怀才感慨地说:李总,你这棵从乡下移来的树,总算是在城里扎牢了根须,而且也枝繁叶茂起来了。你闺女李琴在南江房子都有了两套,她儿子嘉嘉怕是要上一年级了吧?你儿子李瞻又是个不大不小的老板,儿媳妇还有一门做美术设计的专业,说话间李总的小孙女丫丫过来了,把一包南江牌香烟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卿怀才的手中,你这是干什么呵丫丫?小姑娘稚声稚气地说:我奶奶叫我送过来的,她说卿爷爷最爱吸烟了。但我们幼儿园老师说吸烟有害健康的。

哈哈!你说是哪个卿(亲)爷爷啊!卿怀才的笑声依旧爽朗。

其实我有时觉得把人生比做一棵树,也没有陈策兄说的那么复杂,什么哲学命题不哲学命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顺其自然。人生谁也不可能不留遗憾。只要曾经努力过,朝着自己的人生目标奋斗过。李想还要往下说时,卿怀才便心虚地抢过了话题,你也不要尽说些安慰我的话罗李总,当初你帮我出第一本小说集时,我不是也信誓旦旦地说过慷慨激昂的话么?李想知道他还是放不下在《南江作家》和自觉文化传播公司的那一段美好岁月。是谁说过的呢?美丽的总是愁人的。

后来发生的变故是我们谁也无法掌控的。其实我早有预感,我不是说过多次我们只能够营造小气候吗?新旧体制冲突中受伤的又岂止是我们?李想再一次陷入了回忆起:《南江作家》只红红火火了三年,省作协换届后,正逢意识形态领域又开始整顿,新一届作协党组一纸文件便将刊物收回了机关,因为失去了苦心打造的公共平台,不久后自觉文化公司也就被迫解散了,而李想本人也随之调入了省文联。看来只有修身、齐家,只有用良心写作,那才是我辈勉强可以把握的。李总说这话时一脸的庄严。

他俩的话题又回到了谈人生述家常的轨道上。

卿怀才说,我当初一个包袱一把伞,只身闯北京到鲁迅文学院当个插班生,不就是想成为一名作家?后来遇上你李总贵人相助,如今小说集子也出版六大卷了,而且还有幸加入中国作协,两个闺女一个儿虽然还是给别人打工,但他们对城市生活已经产生了依赖,迟早是这个城市的人,不像我老婆死活在城市里呆不习惯,一天到晚喊着要回乡下老家去。他把小丫丫送过来的香烟打开,敲出一支点上后接着说:回就回吧,回去了说不定还能把小说写得更好。在这个文学创作早已经沦为与乡村手艺活平起平坐的多元化时代,他居然还是怀揣着一腔文学梦。反正在城市里也折腾了这么多年,知道做一个城里人也就那么回事。说实话,我常常在梦里还梦见家门口那一棵大香樟树呢。原来卿怀才是特意来向李总辞行的。他已经决定了重又回到当初出发的地方去。

我看也蛮好的,回到老家了在村里照样可以欣赏美女。李想忽然觉得心里沉沉的。他卿怀才也真是不易呀,虽然没有在南江买下一套哪怕是小一点的房子,但毕竟是把儿女们都带进了城,找到了一份还算稳靠的打工工作,他不想卿怀才临回家前仍心里有太多纠结,便故作幽默地又把话题引到了美女上。

哪还有什么鬼美女呀,现在的农村都唱空城计了。卿怀才憨厚而又狡黠地立马补上一句说:其实说一说美女那也是口里冒味,调节调节胃口而已,明年就五十岁了,你老总还真以为我有什么风花雪月的故事啊!

有也正常哩。李想笑着说:明年我邀大家来给你祝五十大寿,你村长再摆一次土鸡宴如何?

不敢劳您大驾哩,但我手机号码肯定是不会换的,就是那鬼地方信号不好,要把手机挂到门口那棵树上才能收到来自外面的信息。但这并不影响我写小说。村长的眼眶里其实早有了潮湿,说着就起身告辞。李总也没有强留,知道他老婆早已经等急了,他们已买好了下午一点去远岭官庄的车票。

卿怀才走了,李想的心里一时间觉得很空:村长。卿半仙。卿怀才,一下子就等于走了三个人。这三个名字在李想的记忆里都留有很深刻的印记。他忽然又想起了村长家门口的那一棵香樟树,躯干粗壮,枝繁叶茂,根植在自己熟悉泥土中,有鸡鸣狗犬为之歌唱,有山风雾霭为之舞蹈,自由自在而又舒心展意地生长着。

莫道前路无知己,远岭官庄有故人。李想仿佛就看见在农家木屋里伏案写作的卿半仙,也看见悬挂在香樟树杈上正在闪烁着蓝光捕捉外面世界短讯息的小小手机了。

是的,我们都是一棵树。一棵会思想的树!李想在心里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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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静仁:男,1957年生于湖南安化。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出版散文集《纤痕》、《境界》、《风翻动大地的书页》、《湖湘文库·廖静仁散文卷》等十余部及中篇小说《远去的白马》、《资水流月去无声》等。现供职于湖南省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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