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资水唐家观是一座商贸小镇,做的是开门迎纳天下人的生意;邻近白驹村的廖氏家族在唐家观建有会馆,是为每年端午龙舟赛事所用。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后期,日寇侵略者长驱直入,省城长沙被沦为敌占区并渗入进资水马迹塘一带,敌我双方正在酝酿一场更大的战役,也给临危受命的白驹村廖姓族长明德少爷带来了严峻的考验。幸而有他和黑皮早年在擂钵山伐木解板时结识的中共湘中特委书记李正及时出现,在他一手策划和经费上的大力支持下,廖氏家族决定把白驹村的发展重心从伐木解板的擂钵山转移到了小镇唐家观原廖氏公馆经营土特产贸易。自此,土特产贸易商行也便成为了湘中地下党的秘密交通站……
恩斯特.贡布里希说,禁止人们去了解历史,没有任何好处。
一个人想要创造新事物,就必须要详细了解旧事物。
一
民国三十三年初夏。廖明徳在佐字辈长老们的推举并庆牯子和刚狗子等人的欢呼声中,圆满完成了履新族长的仪式。空缺了近一月的族长位置尘埃落定。甲憨宝的如意算盘终成泡影,气得吐血。明德少爷却始终装得一概不知,还私下里出面向族人求情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请各位今后不得为难盛甲叔。”
刚好这话就被心里有鬼的甲憨宝亲耳偷听到,感动之余,便把当初黑皮以湘中抗日游队之名下山救母、气得佐庭族长吐血身亡时遗失的牛角(祖传圣物)送还给了新任族长廖明徳,并吐出一句肺腑之言说:“我算是看明白了,真正的圣物就是你有一颗仁者之心!”还表态说,“我非常拥护把白驹村今后的发展重心转移到小镇唐家观经营土特产贸易的决定。”他确实是一个有想法之人,说老一辈之所以在镇上早就修建了这座会馆并择址于镇中心,图的就是终有一天会有儿孙们能意识到,“白驹村有金山银山,还不如在唐家观镇上有门面一间”的硬道理。
一切如冥冥中自有定数,大事小事水到渠成。
接下来所要做的头一件大事,就是将廖氏会馆修葺一新。新任族长亲自领人用四抬轿子将老贡士吉泰来请到会馆书写招牌。老先生落轿,环顾四周频频颔首并捻着银白长须连连称道,“不错!真是不错啊!”随即便念出了两句古诗:“真人白水生文叔,名士青山卧武候。”说罢,大笔一挥,便为廖氏一族留下了一副生动诗联和门框上方“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那九个古拙的魏碑大字。后经油漆匠用金粉一刷,大门口便熠熠生辉起来,老远老远地,就能照得人眼睛为之一亮。
“好啊!格才是真正的墨翰!格才是真正的金字招牌哎!”
“明德族长还真是有狠,居然把倔老头吉泰来也请出来了!”
“有狠还在日后哩,你们就等着看吧!”
在白驹村众汉子的一片喝彩声中,年轻的明德族长又得寸进尺,半是恳求半是霸蛮欲将老先生留下来,他抱拳说,“不敢屈先生做帐房,平生当以师礼事之。”
老先生稍作犹豫,便说,“也罢,也罢,老夫平时所学也算不会尽打水漂。”
“格是我们廖家祖上积了厚德,晚辈有福了!吉先生请。”明德老板闻言大喜,便亲自扶着吉老先生进了商行,并直接把他送至事先就安排好的一个小套房。
匍匐于资水中下游北岸的唐家观是一座数百上千年的古镇,做的理当是开门纳天下人的生意;邻近的三个村子却田少地贫,故有“屙屎不生蛆”之说,村民生活来源参差不一:余皋溪和鹊坪村靠的是在水上驾船跑长、短途运输;白驹村靠的是每年秋收后进九峡溪源头的擂钵山伐木解板,然后趁第二年发桃花水赶毛板出山,再垒成毛板船搭载山货土特产送往湖北汉口等地。挣的都是赌命钱。所谓“水上飙滩,提心吊胆,闯过一关又一关,呷了早餐冇晚餐”,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所以三地五大家族围绕着富庶的唐家观展开明争暗斗,已早有历史。
如鹊坪村李姓、罗姓家族也有会馆在唐家观,余皋溪吉姓、王姓等也不例外。
但小镇唐家观毕竟已经老矣,尤其是在近年以来,从北向南,大片的国土被烧焦,长城内外,狼烟四起,资水两岸亦是民生凋敝,过去曾繁华热闹过的街巷已经被风雨飘摇的岁月淫浸得黑如深井。片片鱼鳞青瓦,长满苔藓,呈一派深绿颜色;檐口上那许多的或新织或旧织的蛛网,虽有微风轻抚弹拨,却再也奏不出铿锵之音;里面倚山崖而建或外面临江水而立的铺面中,那一尊尊塑金的财神本来是不应该受到冷落的,但久而久之,却也早已被动荡不安的岁月抹了黑脸……
小镇唐家观,毕竟已尽显一副老态龙钟的凋敝模样了。
二
每年端午,龙舟鼓响。在此节日期间,龙舟赛事就是以压倒对方气焰为目的所展开。唐家观镇上的会馆,原本是各族子弟端午节赛龙舟的聚会场所。但龙舟赛已经有七年没办了。自抗战以来,各大家族根本就没有财力共襄盛举。年初廖氏的佐庭族长死后,更是缺了一个领头的人。各大家族的头面人物在追悼会上纷纷表示痛惜之余,面对将要接管族中大小事物的毛头小子廖明徳,暗自在心中松了一口气:佐庭一死,廖氏一族就再也没人能压得住他们了。但没有多久,这个毛头族长廖明德又出了奇招,居然将务虚的廖氏会馆改成务实的商行了。仅此一改,大家感到意外之余,也不禁纷纷竖起了大拇指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这一天乃是黄道吉日。东边天际才现曙色,小镇唐家观遂被一阵锁呐声和炮竹声骤然惊醒,紧接着又是“嘭哐!”两声闷响,如沉雷般相继而至,随之而洞开的两扇新刷了朱红油漆的楮木大门,便一左一右紧贴在廖氏公馆的砖墙内壁。
这一座昏睡了数年之久的深宅大院,被突然惊醒过来,两个熠熠生辉的古铜门环恰似两只圆睁的豹眼,正满怀期许地注视着从里屋大步流星走出的年轻而踌躇满志的明德老板……国难当头,他居然还能搞出如此大的排场,这谁也想不到。
明德老板已经稳立于双环门前,见一道霞光从白驹村的向阳岭山垭口喷薄而出,一路游移越过村庄田舍,他还仿佛看到村子两面的青山已被镀上了一层纯金的颜色,于联珠桥双拱下粼粼滑过的九峡溪水,也似被点染得泛起了熠熠金晖。
“嘡!嘡嘡!”唐家观后山水月庵的钟声敲响了;
“嘡!嘡嘡!”白驹村口明德少爷家后山的白驹寺,钟声也敲响了。
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过,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便正式挂牌开业了。
明德在白驹村时,大家都叫他明德少爷,他是廖氏老族长的长孙,而到了唐家观后人们都喊他明德老板,他已是新开张商行的大掌柜。但见他着一袭藏青色长衫,戴一顶纯呢礼帽在大门口凛然站定,谦恭得体地招呼宾客。人们再也难得从他身上找到进擂钵山伐木,入九峡溪“赶毛板”时满口粗话的山野村夫形象了。
“廖老板,恭喜,恭喜啊!”县警察蒋炳炎局长也专程赶来道贺,后面紧跟着当地的保长王长贵。廖姓在安化后乡是一旺族,几代人经营的关系早已盘根错节。
“我哪里是什么大老板呐,还是叫我明德兄弟吧!”廖老板彬彬有礼地迎了上去,朝蒋局长和王保长抱拳说过客气话,便侧身退到了一边,俩人的请柬是明德老板亲自去送的,右手往大门内一伸,喊道:“来贵客啰,里面请!里面请!”
站在大门另一侧的是商行管家庆牯子,只见他长衫布履亦谦卑地忙向二人鞠了一躬,引着他俩穿过庭院,进了会馆的正厅。廖老板并没有跟着进去,这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他已经再不是那个在梦里进擂钵山偷窥裸仙女沐浴的青皮后生。
他的心里有几分焦急,但站在门口却表现得安之若泰。
吉时就要到了,有一位最重要的客人还没有来。
庆牯子将蒋局长和王保长引到正厅首席的上首入坐,然后便大声喊道:“请吉先生陪贵客说话!”这个伐木汉子进入角色还真是快呢,他居然也像模像样了。
廖氏祠堂占地约两亩多,后倚五马奔槽的青山,前临资水,正厅可容纳两三百人,东西长,南北窄。正面是一个用刨光杉木搭建的固定戏台,正上演着《单刀会》的曲段。十六张八仙大方桌从大厅正中的过道分开,左右两端各摆八张。
“好哇!贡士吉先生驾到!”剥着瓜子的戏迷们应声喊出高腔。
蒋局长和王保长也不由得肃然起敬,他俩同时站起身来,拱双手恭迎斯文。
“大名鼎鼎的吉泰来老贡士居然也被一个刚刚出道的毛头族长请出来了。县城里的魏县太爷曾经亲自上过门,想请他做劝学所长他都不干,却愿意跟着个二十来岁的廖明德做了帐房先生。”蒋炳炎一连几个“想不明白!真是想不明白!”
“有钱能使鬼推磨,格有嘛子想不明白的!”王保长赶忙应言。
“此言差矣,格一类老学究才不像你王长贵见钱眼开的!”
“也是,也是。在下确实见识太浅。”王保长一副奴才相。
须臾间,吉先生负手到了,却并不说话,也不落坐。他微驼着背,穿一件灰色长袍,长髯齐胸,鼻尖上架一副老花眼镜,目光却从镜框外看过来,使人怀疑那眼镜不过是一种摆设。蒋炳炎本来已准备了一番“高山仰止”的腹稿,见此情形,竟把违心话活活烂在肚里。几人就这么干耗着,情形很是尴尬,“帮忙的伙计,快来一壶上等渠江薄片!”幸亏庆牯子脑袋灵光,忙借着喊伙计添茶打圆场。
三
廖老板心急如焚。他在大门口正张望,终于就见到自己盼望的地下党湘中特委书记李正由一大群舞狮者簇拥着,大张旗鼓地从码头上进了街巷,便忙传令打杂的刚狗子点鞭炮迎接。但见李正大步向前,走在街巷的正中间,四个彪形大汉分两组各顶着一件披红挂彩的导具狮子,一路摇头摆尾紧随而至,时而打滚,时而竖起身子抢夺抛在空中的绣球,后面的乐队敲锣打鼓,吹笙奏竽,行为极为夸张。江边的船夫水手蜂拥而上,镇上的居民破门而出,廖氏会馆大门两侧黑压压尽是人头。李正踌躇满志地向围观的群众频频挥手,仿佛一位衣锦还乡的大将军。
狮子足足在街心舞了小半个时辰,便一齐拜倒在廖老板跟前。观众的目光一齐聚集到了廖氏新任族长明德老板身上。只见他掏出两个大红包,信手一挥,便分别投进了张开的狮子口中。门前观看的人们让出道来,两只狮子就地一滚,立起身“嗖”地一声,不约而同地窜进了宽两米八的大门。院内早已垒好三张大方桌,两只狮子腾空而起,齐崭崭落在最高的那一张桌上,舞狮头的踩着舞狮尾的膝盖,并排竖立起来,此时只见狮口一张,吐出两张立轴,刚好凑成一副对联:
经营不让陶朱富,
货值何妨子贡贤。
“噢嗬嗬!一幅好联!一幅好联呐!”却不知这叫好声是从白驹村伐木汉子口中喊出,还是从鹊坪或余皋溪的水手纤夫们口中喊出,还带着噢嗬嗬的腔调。
“确实是一幅好联,只怕没几人晓得典出何处吧?”佐正老人笑曰:“经营方面对最富有的陶朱也当仁不让;有了财富更要学子贡的贤能!”他接下来又之乎者也解释:“陶朱公:春秋末期人,即助越王勾践一战灭吴的大智者范蠡,堪称历史上弃政从商的鼻祖和开创个人致富记录的典范。子贡:孔子高徒,经商致富的能人。曾自费乘高车大马奔走于列国,说齐、存鲁、霸越、亡吴。儒家学说后来能得以发扬光大、流传百世,其功甚伟。如颜回、原宪辈,却连自己都养不活,徒有满腹经纶又有何用? ”佐正老越说越来劲时,台上台下却早已惊呼一片。
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开张仪式顿时进入了喜庆的高潮。
庆牯子听到锣鼓声尤其是噢嗬声时,忙紧赶拨开人群步出了大厅,他脚尖一点,便纵身从狮子口中取过对联,送进去请吉先生法眼鉴赏。已是族长兼商行老板的明徳少爷心中一阵激动,紧走几步握住李正的手说:“杨大少太费心了!您老远赶来也不通知我安排人去接你一程。” 被称之为杨大少的李正笑言:“愚兄此次来得匆忙,没准备什么像样的礼物。正好在路上遇见这群舞狮的,也算是请来给廖老弟捧个人场吧!”杨大少爷是李正的真实姓氏和世袭身份,他在革命队伍里的名字叫李正,这是包括庆牯子和吉先生在内,也都不得而知的组织秘密。
眼前这两个大少爷,一个是大资本家的儿子,一个是大地主的孙子,两人肩并着肩,手握着手,尤为亲密地来到了大厅中央,走近了蒋局长和王保长的座旁。
“二位,二位,怠慢了,怠慢了啊!”明徳少爷措辞有度地连连致歉,便又慎重其事地把李正介绍给蒋局长和王保长认识,“格位是杨大少,省城著名的老字号隆盛饭庄杨老板的大公子,也是敝公司将来的大买家,兄弟的土货今后就全仰仗他了。”他故又加重语气说:“隆盛饭庄格一块金字招牌想来各位不陌生吧?”
“失敬!失敬啊!”蒋局长和王保长再一次肃然起敬,“这是全国都数得着的大亨哩!听说杨大老板还是省里的商会会长。”今天可谓遇上真神了。吉老先生不给面子,他们很窝火,但也犯不着计较。一个会做几篇八股文的腐儒,就只配一辈子穷酸下去!能与杨大少爷同座畅饮,那才是无比的荣耀。隆盛饭庄号称全国十大百年老店之一,分店遍布各省,场面上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他们这才搞清楚明德少爷没有陪自己的原因了。与杨大爷少相比,他们原本就微不足道!
“哈,进过新学堂、又上过擂钵山也下过九峡溪的明德少爷还真是不简单呐,居然与隆盛饭庄也搞上合作了。”蒋炳炎局长心里嘀咕着让了让座位,见李正孤身一人,便职业性敏感地问道:“数百里远行,杨大少爷怎么连个下人都不带?”
李正听后不免微微一怔,但他随即又大大方方地说:“我还真是没往这方面想过,看来蒋局长说得没错,得提防着点。本人自由自在惯了,一路游山玩水而来就想讨个安静。再说国难当头,民不聊生,哪有像你们吃公家饭的讲摆场?”
“哪敢!哪敢!”自作聪明的蒋局长碰了个软钉子。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公职人员讲究,也是为了给党国争一点面子唦,并非如时下百姓所说的:‘过去土匪在深山,如今土匪在机关’这般严重。”他啜了口茶,忽又把话题一转,拖着长沙腔也有意学夹几个安化土语的字眼颇有些倨傲地说,“兄弟格次奉家父之命,在你们安化考察好些日子了,就觉得你们格里的山货土产还蛮不错的。嘛子黑茶啊,野味呀,山菌、木耳之类唦,只要是土货,兄弟统统都要,回去也好开一家你们格样的店唦,当然啰,规模一定会大多了!”
“那是,那是。”这回是蒋局长同王保长一并咐和。
双方唇枪舌战数个回合,蒋炳炎的心理防线即被摧毁。
“相遇是缘,深交成友。”见火侯差不多了,李正顿了顿,环顾四周,略带神秘地接着说:“我此次安化之行,一来可以为饭庄采购些新特材料,二来可以扩大你们山区的影响, 就是不知你们的货源足不足?还有——”李正有意凑到蒋局长耳边说,“现在抗战时期,以家父在省城的影响,你们山区的一些紧缺物资兄弟或许可以弄些进来,到时还要请蒋兄高抬贵手,也好共同发点小财唦!”
“当然,那是当然,都是为了民生嘛!”蒋局长听得张大了嘴巴,还真是有些受宠若惊了,又慌忙站起来说:“一定!一定!看你杨大少说的,跟着你岂止是发点小财?今后只要是你杨大少爷吩咐的,兄弟一定照办!”忙先抱拳致谢了。
几个人海阔天空,话题越扯越开,人情却越扯越亲,在外人听来,又似全是关乎党国利益并民生所需及相互照应等,而实则却是一语双关共同求财之类的话。
晚宴终于正式开始了,这时,已经胸有成竹的廖老板起身举杯,朗声说,“各位嘉宾贵客、近邻好友、父老乡亲们:明德不才,却身沐祖上荫德,肩负族人使命,更相信日后会有在坐和不在坐的贵人支持。我尚年轻,来路正长,将极尽自己之绵力,为乡人亦为邻里多做些有意的事情。来,薄酒一杯,我明德先敬大家了!”说完脖子一仰便先干了。祝酒辞言简意赅,朴实从容。蒋炳炎忙掏出怀表一看,正好是下午六点,他眉头动了一下,心想这位年轻族长的严谨还真是令人佩服!只是不知他和隆盛饭庄的杨大少是怎么接上的关系?他心里还在继续地揣摩着,表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地率先举杯回敬廖老板,并再一次对商行的开办表示了祝贺,然后又起身绕过廖老板来到了杨大少面前,“杨大老板,我蒋某人诚心诚意敬您格一位财神菩萨,预祝您能给我们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乃至安化人们带来滚滚财富!”杯盏碰过,一饮而尽,“当然也别忘记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噢!”
“相见是缘分,求财守正道,你我之间的约定,那是君子之约呀!”李正是何等眼观六路和耳听八方的人物?他早已把一切细微处都尽收在眼里,心想这蒋炳炎虽然有几分机敏,也不乏狡猾,却有一个天大的弱点,那就是求财心切,比常人更加贪婪!便似是不经意地也就拍起胸脯来,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驷马难追!驷马难追!”王保长忙插话说:“兄弟我一定做好服务工作。”
坐在左手边第二席上首的佐正老人一脸悦色,他实在是打心眼里高兴:别看格明德少爷年纪尚轻,却收放有度,廖氏家族有了如明德少爷格样的年轻仁者当家,乃族上祖先在天上显灵,是后人有福啊!他不禁又想起了自己年少时见过的明徳少爷他爷爷的爷爷来……“后继有人,复兴有望。好啊!”佐正老在心里说。
晚宴用过,戏也散场,廖老板出面挽留已经有了八九分醉意的蒋局长和王保长过夜,说早就给二位安排好了房间的。蒋局长连忙摆手,“廖老板,你如今是大忙人,还有杨大少爷要好好招呼呢。我们本乡本土的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明德少爷双手抱拳说,“谢谢,谢谢了!既然蒋局长和王保长如此体贴我们经商之人。小弟我一定铭记在心。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改天再去府上拜访二位!”说话间又不失时机地一挽长衫,摸出两个早已备好的厚厚红包。两人也不假作推辞,接过来转身出了大门,向上走去了一百多米,又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商行,便拐进了怡春院。那是他蒋炳炎和王长贵的风流快活窝,更是他俩的钱袋子。
四
客人们陆陆续续都走了,庆牯子同刚狗子一人一扇忙去虚掩了大门。明德少爷便把李正请进了总经理室。办公室房间不大,约二十平米,但格局却不小,桌椅茶几,井然有序。刚进门,李正就被墙上那一帧六尺墨宝吸引住了。字体楷隶相参,略带行书笔意,墨色淡远,有一种六朝风韵。录的却是《大学》开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他一口气读下来,落款是“梅山退士”,钤印不是太清晰,朱红的篆字有点漶漫。
李正忽记起小时候曾经读过一册不同于一般市面上的《唐诗三百首》的新版本,选编者是蘅塘退士,正思忖这梅山退士到底是何许人,见庆牯子端上了两瓯琥珀色的老黑茶,热气腾腾,氤氲一室,思绪一下子又闪到了云遮雾绕的擂钵山。
前年秋冬之际,他奉命赴湘中梅山地区组建党的地下组织和抗日武装。孤身一人,以民族大义和形势利害并外加从自己家里透支的一笔数目可观的现钞,半是说服半是利诱与半崩山的匪首唐烈光谈妥了收编事宜。回芷江复命时,却遭到叙浦民团当成匪首围捕,他在一艘破船下躲了三天三夜,幸亏唐烈光赠送的白马循着江岸一路长嘶。他刚爬上马背,人就昏迷过去了,白马驮着他原路返回,也真是命不该绝,在经过擂钵山时,竟被明徳少爷和黑皮两个伐木的年轻人救醒。
隔着袅袅茶雾,明德少爷也同样想起了前尘往事。
资水汤汤。虽然只隔了短短的一年多时间,白驹村却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李正走后,黑皮脱离木帮而去,带着李正的信物偷偷上了半崩山。那可是一次把脑袋别在裤带上的冒险之旅,不过他还真是有狠,后来居然取唐烈光而代之当上了司令。年初族里的元老们以“纵子投匪”的罪名欲处置阎寡妇,黑皮下山救母亲时,又活活气死了爷爷,自己还临危受命,当上了族长和成了现在的老板。
“上次长沙一别,牵挂得很哦!”明徳少爷率先打破了岑寂。
“彼此,彼此!”李正便也回过了神来,故而拱手道贺,“真了不起,你明德少爷真了不起啊!这么快就成功地转换了角色!看来沃原先生的高足就是有非常人之处。”原来他也是认识沃原先生的。见没有了外人,李正完全放下了拿腔捏调的虚架子,跟明德少爷掏起了心里话来,“白天那些舞狮的伙计全都是由黑皮兄弟安排来为你廖老板捧场的。”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了几根金条,“黑皮兄弟人虽未到,却专门托我带了情来,还要我一定转告明少,说是区区薄礼,权当为商行的开办添不时之需。”这其实是李正想缓解明德与黑皮兄弟间的矛盾而有意为之。
“如此重礼就算了吧!山上的兄弟们也不容易。”明德少爷想要推辞。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李正一手拦住,尔后便一脸正色说:“这一年多时间下来,你明德少爷比我们有更多的不容易!”为了缓和严肃的气氛,李正故而笑言:“人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我看你是日进百步啊!”他这确实说的是心里话。
“哪里,哪里呀,李书记您又说笑了,我廖某人就算真有了哪怕是一点小小的长进,也是被形势给逼出来的,更是多亏了你杨大少的启发和支持。你格位隆盛饭庄杨老板的大公子才真了不得啊!”他却对黑皮的好意没有作任何正面表态。
往事历历,实难回首。自从当族长的爷爷气死后不久,日寇已经攻下益阳和宁乡,为了合围长沙,四处拦关设卡。他们原计划好的驾毛板船跑汉口的生意做不成了。迟迟不愿意接手族中事务的明德少爷一个人坐在联珠桥头的家门口,眼望着下游一路拥来的难民从纤道上经过,心里正为这族长之职的继位与否愁得发慌:他本意还真不想继位,既然有比自己长一辈的甲憨宝盯着这个位置,就让他去做好了,但无奈这位堂叔平素口碑太差,为人并不光明磊落,族中老少男女没有几个信得过他的,烂一家事小,若烂一族……明德少爷正左右为难时,忽见偶尔来白驹村化缘的静禅师太走了过来,她是唐家观后山水月庵的主持,人称资水北岸的活菩萨,只见她从容而又神秘地交给他一封信,并叮嘱他看完后把信烧掉。
信是署名“杨大少”的人写来的,从信中明德少爷得知日军已经攻陷长沙并建立了伪政权,秩序也得到暂时的维护。那一位杨大少告诉他,一切要以白驹村廖氏大局为重,千万不可轻言放弃,在生活出路方面,杨大少还给出了一个很详细而又极具可操作性的方案,大意就是廖氏族人可以和隆盛饭庄合作,在安化这一带做他们饭庄的土特产贸易全权代理,或许还能为国家和民族做点有益的事。
“此人还真是个神仙脑壳,我格里的嘛子为难之事他像是全都晓得。”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静禅师太双手合揖,慈眉善目地说:“施主有所不知,像杨施主他们这一路人眼里所关注和心中所想的,就是普天之下穷苦人的事。是观音菩萨再世哩!”随后,水月庵的静禅师太又一五一十地把隆盛饭庄杨大少爷就是他曾经见过的李正的真实身份也全都告诉了还蒙在鼓里的明德少爷。
“原来是格样!格位杨大少贵人就是神秘的李正!”明德少爷虽然只与李正有过一面之缘,但是因由他而想到过自己背井离乡的父亲,有人说他父亲廖盛琪是家外有家不认前妻了,而母亲却告诉他说你父亲是地下党。所以对杨大少这一称呼也就不但不感到陌生,反而还觉得很温暖,心中便愈发对他有了亲近和好感。
“施主既然与杨大少有缘,我们也算是同道中人了。”
“哦,是的,是的。原来师太您也是……”明德少爷再一举目时,却见静禅师太已经循来路往唐家观方向渐行渐远,只留下一个越来越模糊的瘦削背影了。
“就连静禅师太格样一个被两岸称为活菩萨的出家人,都是如此地信赖他杨大少爷,看来我明德还真该……”他心念一动,便也顿时悟明白了日后之前路。
唐家观后山水月庵的静禅师太,其实就是地下党湘中特委交通员。
自那以后,静禅师太与明德少爷常有见面。此次李正前来也是由她转告的。
明德少爷还处在回忆中,李正啜了口茶水,便开门见山地说,“我此行既是来向你道贺,也是有重要的事情请你帮忙。”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再一次紧紧地握住了明德少爷的手。他从头到脚打量着明德少爷,不禁又想起了黑皮,心中充满了信心。这两个年轻人,一个沉稳,一个果敢,都是能当大任的可造之才啊!
“你老兄还客气!有嘛子事要办吩咐就是。砍掉脑壳也只碗大个疤!”庆牯子说话行事虽有些粗鲁和放肆,心思却细如丝缕,他已经从他俩的谈话中知道了杨大少就是常听明徳少爷说起过的李正,今天一见,果然是条豪情汉子,只是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人一激动,粗话也就脱口而出。三条汉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琥珀色的茶汤在几案上颤开了细纹,氤氲之气袅袅扑鼻,气氛温馨而又热烈。
庆牯子知道自己又有失体统了,摸了摸后脑勺,赶紧掩门而出。
五
时过三更,吉先生房间里还透出昏黄的灯光。
这老夫子是每晚都要重温经史子集的,还总把声音拖得老长,“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抿了口茶水,继续曰:“ 德者,本也;财者,末也。”作为商行管家的庆牯子听的时间长了,似乎也领悟到了些什么,猫了一眼吉先生摇头晃脑的情景便忍不住想笑。
当廖老板的保镖是庆牯子的长处,而做明徳土特产贸易商行的管家却非他本人所情愿,他虽然对明德少爷特忠心,也特信服,但这些年来性子野惯了,况且自己斗大的字不识几个,“我怎么能做得管家嘛?”这是他当初推辞的原话,可明德少爷也就只回了一句“德乃人之本”,便懒得与他再作理论。现在想来,“或许就是‘ 德者,本也;财者,末也’的鬼话,害得我连掏出家伙来往河里洒泡尿都得注意身份。”庆牯子自言自语着,往事也就历历在目地浮现在眼前:他自小就喜欢往唐家观遛达,所以他对这地方的每一块青石板都熟悉如自己掌上的纹路。有一回他手里正抛着两个银元向怡春院走去,不小心却掉了一个,只见嗞溜一线白光一闪,银元一旋便掉进了青石板与青石板的缝隙,跟在后面的刚狗子就笑言:“好,好,冇架场就把银元掉进无底洞了!”没想庆牯子却不慌不忙蹲身下去,手掌顺着青石板的缝隙往里探,两指一夹,就把个白花花的银帀给夹了出来。
绕经由会馆已改用途为贸易商行的大宅巡查了一周,庆牯子在麻石门槛上坐了下来监视着周围的动静。近些天来,他总是看到一个人影在商行周边转悠,似乎是甲憨宝,但又不敢肯定,每次追上前去时那人就不见了。今天的开业庆典甲憨宝也到场了,却坐在不太显眼的席位,明德少爷还专门走过去敬过他的酒。“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佐正老人当着明德族长也当着他庆牯子的面说过的。当时他儿子刚狗子也在场。他知道自己责任重大,唐家观并不像白驹村,五名杂姓,南来北往的人都有。他已经再无心思去逛人家的后花园了,连老相好周桂花那里也忍着没有去。“正人先正已”,他懂得明德少爷话里的意思。
也不知明徳少爷和李正谈了有多久,又到底是谈了些什么,庆牯子擦着洋火点燃第三支旱烟时,看见两人敲开了吉先生的房门。后来庆牯子又从帐房先生纸糊的木窗格里看到了李正挥舞着手臂,情绪似乎很是激奋。吉先生有时反驳一两句,有时沉默下来,有时又提高了声调。最后是明德少爷一捶定音说,“此事就格么定了!”言语不重却干脆果断,似乎做出的是什么重大决断。“吱呀”一声门响,吉先生面带笑容将明德少爷和李正送了出来,老夫子还连连抱拳拱手说:“杨先生常来,老生我受教益了。”杨大少朗声笑答,“哪里,哪里,先生您目光如炬是我等之楷模啊!”已是五更敲过,荒鸡还没有唱响,远处的深巷传来几声犬吠。
庆牯子有些乏了,打了个呵欠,送李正和明德少爷一前一后下了廖家码头。
临江的码头月台上空荡荡的,已经少有船只在此停靠了,大多都泊进了怡春院楼下的江湾。那些婆娘不在身边的水上汉子,或许正搂着姑娘赌天起咒说着海誓山盟呢。庆牯子听得真切,“驾船飙险滩,一不小心进了鬼门关,难得一夜逍遥,且把俗事全抛……”怡春院里仍有缠绵歌声。庆牯子瞌睡随即醒了大半,感觉胸口有些胀痛,忽又想起了周桂花,心如猫爪在抓,却有几分无奈地摇了摇头。
明德少爷看在眼里,却并不吱声,心中又或许是早有了别的盘算。他举目四顾,只见江天一色,纤尘不染,月已西移,几只水鸟倏地掠出江面。随着逸鸟的方向抬眼望去,斜对面的鹊坪村码头边,分明就泊着一艘货船,烟水茫茫,船头上立着一个绰约的身影。“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明德少爷在心里稍一沉吟,便又拉长了喊顺山倒的嗓音道,“过河噢——过河噢嗬嗬!”
船头上立着的果然是个女子,“爹,对面叫过河呢。”那女子回过头来朝这边望望,又扭头对着船舱喊了一声。脆脆的声音响如环佩,在雾气氤氲的江面飘散。
“都格么晚了,哪还有人过河?”船舱里飘出的声音有几分沧桑。
明德少爷又道喊,“有急事,请船佬大帮个忙快点划过来吧,船费加倍的!”
“哈,你自作多情吧?我们又不是渡船。”对面的女子“扑哧”一声笑了。
“静禅师太说过,渡人如渡己,不过帮帮你们格也不碍嘛子事的!”对面女子好听的声音又飘了过来。看来是一个任性而善良的女子,话音未落,也未再征求船舱里人的意见,便抽出长长的竹篙往岸边轻轻一点,船也就缓缓地离了江岸。
“要是世上的人们都像她静禅师太那样,天下早就太平了!”船佬大一声喟叹,也终于披衣钻出了后舱,依稀见他一手扶着舵柄,一手不紧不慢地摇起橹来。
父女正说话间,船已经靠岸了。这是该段江域罕见的一艘大货船,估计至少能载四五十吨以上货物。明德少爷送李正上了船头,掏钱付船费时,却被那女子拒绝了——“说了我们又不是渡船,冇耽误我们嘛子工的,算了算了。水上人送一个顺水情,又不是蛮大的事!”那女子便蹲身船头系鞋带,还轻声说了一句,“静禅师太也说过的,‘百年修得同船渡’呢,不如让你留个人情在心里暖着。”再一抬首,她借着月色星光偷望了一眼明德少爷和李正,便不觉一怔:“是你们呀!”
“你是?……”明德少爷也是一怔,随即又“哦”了一声。
他终于记起自己迎接被舞狮队伍簇拥而来的李正时,确实看到过一位像她的姑娘,翘翘的胸脯,翘翘的鼻子,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正盯着他看。只是当时观众中还有几位涂脂抹粉的姑娘,他估摸是怡春院的,也没多想就忙着应酬客人去了。
“姗俏,快点撑篙哩,眼看天就要亮了!还睡不睡的呀你?”月辉下,船佬大看上去也就五十来岁,两鬓却生了白发。叫姗俏的女子已经系好鞋带,起身手操竹篙往江岸一点时,又有意无意给月台上的明德少爷送去了“扑哧”一个微笑。
船佬大也朝这边点了点头,一转舵把,操桨往对岸摇去。
这是一对心眼笃实的父女。叫姗俏的姑娘不但有一副菩萨心肠,还长得俏丽大方……明德少爷心里便暗自定下主意,以后商行的货就由他们运送了。廖老板伫立在码头送走客人,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他没想到李正把这么重要的事托付给他。他是一族之长,不能不慎之又慎,是吉先生之前的一番话打消了他的顾虑。
“老朽年迈花甲,大半辈子人生饱经颠沛,黄土已掩齐脖颈。然拳拳救国之心,未尝作一日泯。清廷解体,项城旋败,军阀混战,苦思良方。初闻孙先生三民主义,手舞之;复闻陈先生共产主义,足蹈之,以为二公所论,实与吾之大同世界契,天之降此不世之材,必能拯救黎民于水火矣。然民国十六年寓上海,适逢蒋司令屠戮共产党;同年返湘,又逢苗沛霖举义,掠地分粮,骇人听闻。吾一同窗,缩衣节食十余年,购得薄田三亩余,雇人耕种,竟以剥削阶级论处。吾思之,党同伐异,同室操戈,非为国家计,非为民族计,实为一己之私利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倭奴趁虚而入,造成今日之局面,悲也。”吉先生越说越愤懑。
“依先生高见,今日之事当如何?”明德少爷亦文言请教。
“自古天命无常,有德则居;民心所戴,当仁莫让。”吉先生又接着说,“吾辈不才,仆自号梅山退士,原是不想卷入无谓之纠纷。惟今外患未弭,生灵涂炭。适才听杨先生一席言,同为炎黄子孙,岂不戮力神州,先国难,而后党争乎?”
李正听罢吉先生肺腑之言,点头称是,心想:民族之魂,果然是在民间。
明德少爷又问道:“若日后国共复又分道扬镳,我等山野小民,当何去何从?”
“惟仁是依,惟仁是依!”吉先生懂得廖老板心里的意思,说:“诚如门前格条资江,虽一路滩险,一路暗礁,一路多弯,她却亦知道东去乃是正途。”老先生再抿了一小口茶水,接着又丢出一句话来,“智者顺时而谋,愚者逆时而动。”
“先生乃至理明言,晚辈谨记在心。”这话是廖明德和李正几乎同时回答的。
“那此事就格么定了!”明德少爷最后掷地有声地说。
在国家和民族大是大非面前,他们三人是一致的。此时的明徳少爷,心里似又有了纠结,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沉入丹田,便转身上了码头。庆牯子仍紧随其后,他或许已经感觉到了明德少爷肩上所负的重任,神情亦是肃然。两人一路无语。长长青石板街巷恍若历史的隧道伸向遥远。数十家商铺门店隔街对峙,檐下悬着木槽,能把檐溜一直送往码头出口处的江边。天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青灰色的屋瓦上噼啪作响,转瞬聚成串串檐溜,汇集在木槽里,“嘀嗒,嘀嗒……”檐水的声音很是悦耳,亦给汤汤东去的资水平添了一段温馨的浪响。
“隔江人在雨声中”,明德少爷却突然驻足,冷不丁地念出了宋人吴文英的这一句词来,有几分迟疑地,他又回头再望了一眼鹊坪村的方向,已是漆黑一片。
这正是黎明到来时的前奏。天,很快就要亮了。
六
商行已经开始收货了。廖老板将伙计们分成了两拨,一拨随吉先生留守商行负责接待那些主动送货上门的农户;一拨随自己下乡专门收购一些偏远村庄的土货,更主要的是还得帮李正考察和物色地下党的对象。明德少爷虽然一方面自己秉承君子群而不党的人格风范,一方面却又要坚守男人一诺重千金的处世原则。
资水两岸的村庄,隔三差五就有一批批山货送上各自的码头。这些事他都一一委托了船老板父女俩帮忙去做,而且用人不疑人,并授权可以相机行事。廖老板自己领人下乡后,两人为一组,四处分散,走家挨户地去看货收货。这些乡下人家,平日里并不怎么相信布告上说的,硬是要等到收货的老板或伙计亲自带着真金白银上门了,才一个个当起真来。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能收购到真正的好货。
地火在地下运行,也只有如这一类人才能够成为真正的火种。
那晚送李正过河的父女,如今已成了明徳土特产贸易商行的合作伙伴。廖老板是个有心人,送走李正的第二天下午他就专门上船去拜访过船主人,得知船佬大叫“李水生”,姗俏是那晚就认识了的。听他一口一个“李叔”,姗俏就躲在后舱吃吃地笑,“人家都叫我爸李佬大呢!”明徳少爷和李水生只简单地交谈了一阵就将他们请到了商行去签合约。商行开业时,他没见到这艘大货船,要不肯定会给李水生父女下请柬的。他特意交待厨房多添了几个菜,留李水生父女吃晚饭。
宾主落座后,见到眼前这种超标准待客的阵势,有着数十载人生阅历的吉先生眼睛一亮,望望姗俏,又看看明德少爷,捻着长须打趣似的说:“掌柜的,我看是万事俱备,就欠东风了。”趁着碰杯的机会,他还郑重地问过李水生:“不知令千金芳龄几何,可否许配了人家?”吉先生的一颗玲珑心早就被圣贤书给填实了,居然连明德少爷的意见也不征求一声,就自做主张帮廖老板物色起对象来。
“实话跟您说吧,上门提亲的倒是不少,她娘死得早,我们水上讨活的,就想找个安稳点的人家。”吉先生突如其来的问话,使得李佬大如一丈二尺高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女儿毕竟是他李水生的一块心病,虽说孝顺能干,年龄也刚过十八岁,而跟着自己风里来浪里去总不是长远之计。所以接过的话也就特别坦诚。
吉先生的心中便有了主意。宴散后,他悄悄地问李水生要过了姗俏的生辰八字,与明德少爷的一合,居然大吉,就满心欢喜地向廖老板道贺:“虽说门户低了点,但能办得起这么大一艘货船,也算得上大户人家。重要的是父女俩都厚道能干,对掌柜的事业会大有帮助的。要是哪天能定下这桩婚来,我老朽倒是自荐做个媒人。”吉先生一向满口文言,说出这一番大白话并且还能自荐做大媒,商行的伙计们都感到意外。大家起哄似地跟廖老板讨要喜糖,催促他赶紧下聘礼。
“先生,您格唱的是哪一曲嘛?”被吉先生一语言中了心思,廖老板却装成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顿时一脸羞赧,堂堂廖老板竟然像个大姑娘,这倒并太不像他明德少爷平素的君子风范,稍一犹豫后,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过先生了!”他也只能这么回答,眼下是国难当头,自己又负有双重使命,等等再看吧。
自此之后,廖老板和姗俏碰面时俩人都会脸一红,然后又是会心一笑。吉先生的话在他心里是有份量的,但分寸却只能由自己把握。不过他面对“李叔”时也就更恭敬了,一双平素沉稳的眼睛也会时不时瞟向姗俏。姗俏心中欢喜,有时也生出一些懊恼,“就晓得瞟瞟瞟,不会正眼看人呐?”这话却只憋在她的心里。
船上原来的四个水手李水生都给放假了。廖老板说暂时只跑短途收货,他自己带了几个伙计,是可以帮忙拉纤划桨的。未了他还慎重其事地说:“沿途凡有送货来渡口或码头的,全都拜托二位了!”又把收货款及若干注意事项作了交待。
商行一连收购了十几天山货,库房堆积如山了。也该暂时告一段落了。剩下的事情就是质量把关并分类和包装。明德少爷与姗俏每日相见数面,俩人也便由刚开始的有些尴尬,到后来的眉目传情,乃至再后来的心动和默契了。那天快收工时,货船在鹊坪村柳林的码头作短暂停靠,姗俏说她要同爹去村里看看爷爷和奶奶,下了船后,爹大步前走,她却是一步三回头。透过碧绿如烟的柳林,姗俏看到廖老板果然也跟着下了船,说是看看还有庄户人家会送货去商行么。虽说鹊坪离白驹村很近,但自古就有“隔河千里”之说,明德少爷还真没来过鹊坪几次。
“我们廖老板肯定是去姗俏姑娘家里呢!”船上的伙计们乐得自在,一个个挤眉弄眼地说笑,四仰八叉地躺在棕片和笋干堆上吹江风。太阳傍山了,姗俏过来叫他们一起去陪廖老板吃晚饭。她家离码头很近,伙计们一路上又高声大叫着打趣:“跟着新姑爷去蹭饭呷哦!”晚霞在天边燃烧,也在姗俏的鹅蛋脸上燃烧。
“嘴巴也不关严一点,不怕廖老板会端掉你们饭碗呐?”姗俏说。
“我们就是为了自己碗里的饭能盛得更满哩!”
“吉先生都说了‘姗俏格妹子旺夫’,跟你走就等于是跟老板走哎!”
大家一路上笑笑闹闹,一袋烟功夫就到李佬大家门口了。
果然是一户殷实之家:木屋不大,就四楹三进,两档却各有偏厦,壁上还刷了桐油,而且全是一色的青瓦,四周包有飞檐和翘角。屋后山是茶园,青青翠翠的,修剪得很是整齐;门前的左边则还有一口小山塘,荷叶田田,莲花上落着蜻蜓,右侧禾场坪边是几棵大香樟树,枝繁叶茂,有喜鹊在上面跳来跳去喳喳叫。
“喜鹊叫,贵客到。”伙计们毫不客气地进了屋,围桌而坐。
姗俏她奶奶衣衫整洁,黑白相间的头发盘得很好看,她乐得合不拢嘴,乡下人喜欢的就是直来直去,也没有什么好背人的,当着伙计们的面拉着明德少爷问长问短,吃饭时又是一个劲地往他碗里夹菜,还有意试探眼前这个当老板的后生说:“我后年就满七十了,黄土都埋到了脖子上,也不晓得还能不能等到我孙女姗俏出嫁那一天啰?”明德少爷当然听得懂老人话里的意思,但又不好正面回答老人家,便只好拐弯抹角一个劲挑好听的说:“您的孙女儿既贤惠,又能干,又漂亮,只怕想娶她的人都排着队哩!”奶奶乐得满脸的纹沟里溢着笑容,正准备说排队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把话往明里挑时,一直默黙地坐在上首的爷爷却开言了,说:“你廖老板格还不晓得,自古姻缘天注定,以为是排队购物啊?”一句话语惊四坐,也堵住了奶奶张开的嘴巴。就连几个伙计,也暗暗地吐出了舌头。
明德少爷冷不丁碰了个软钉子,硬是老半天作不得声。活跃的气氛一下子就到了冰点,他本来想还说一声“晚辈的话讲得太唐突了”,可又一时间不好开口。
“嗨呀!你们格是搞嘛子呀?”姗俏气得冲着爷爷要翻脸了。
幸亏李叔出面解围,他说,“廖老板只是顺路来家里歇一歇脚的。”
明徳少爷当时确实是毫无思想准备的,见姗俏上了岸,他不知不觉也就跟着上来了,发现伙计们偷着笑,就赶紧转了个弯,看见姗俏在前面放慢了脚步,便又紧走几步跟了上去,看看两手空空就在村口小卖店随便买了两瓶酒。这也许就叫情不自禁吧!看来姻缘之事冥冥中还真由天注定。“父女俩都厚道能干,日后对掌柜的事业会大有帮助的”,明德少爷想着吉先生的话,心中终于作出了决定。
廖老板的心理活动当爷爷的当然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便朗声说,“来,我们爷孙俩干一杯!”老人一句话打破僵局,明德少爷居然也一仰脖子酒杯就见了底。
“杯酒见性情,爷爷我一双被资水洗过的眼睛还管用,看来你后生也不是个弯弯肠子的人。”爷爷的话匣子打开了,“我驾了一辈子船,嘛子样的大湾小湾冇见过?我只要一眼扫过去,滩也好,湾也罢,全都会被我的目光绷得笔直坦平!”
“是的,是的,爷爷就是这江上的河神爷,您讲的话晚辈记在心里了。”明徳少爷答得诚恳。忙起身帮爷爷斟上酒,自己也满上,然后又一个个敬了过去。
大家酒醉饭饱,满心欢喜,好事也算成就了一半。
在回到船上去的途中,也不知是哪个大胆的伙计借着酒兴耍起酒疯来,什么时候两手还沾满了锅灰,这些平素难得与老板玩笑一回的年轻人,居然给廖老板涂了个满脸黑。这是梅山地区独特的“打喜”方式。伙计们知道,在这样的时候明德少爷是无法板着脸孔当老板的,不是老板的明德少爷,那就是他们的好兄弟!
当天晚上,明德少爷还专门回了一趟在白驹村口的家中,他是一个出了名的大孝子,终生大事得向母亲大人先禀告一声。母亲听后,便只简单地说了两句话:
“天下女人命最苦,你一定要好生待人家!”这是头一句。
“一切听吉老先生的准不会有错!”这是第二句。
“我晓得了。娘,您放心就是。”儿子答得利索,也答得简单。
明德少爷还向神龛上的先祖也禀告了与姗俏的事。从家里出来,母亲送儿到联珠桥上,两人却同时侧过头去,把目光投向了月形山下黑皮家那一栋早已经断了炊烟的木屋。“我们家欠阎二妮的。”母亲说。两人好一阵沉默,唯有九峡溪溪水经双拱的石桥下缓缓地滑过,如滑过一道极限的门坎,然后再注入东去的资江。
“也不晓得黑皮兄弟他们母子怎么样了?”明德少爷在心里问。
七
资水沉沉东去,不事喧哗;江上白雾茫茫,忽聚忽散;从向阳岭升起的一轮旭日还没来得及露出脸庞,就又被一抹云层裹着了,此行是阴是晴,亦难以预料。
姗俏也一大早就被奶奶从梦中叫醒了。
她昨晚上又回了一趟鹊坪村的家中,爷爷奶奶却追着问她和廖老板的事。
“姗俏呀,你晓得吗?爷爷那天我一见那后生,就看出他是个厚道人,听说他还是大一个老板,却一点架子都冇得。格在资水两岸,怕是打起灯笼也难到找哎!”爷爷自信了大半辈子,总吹嘘他眼力比渔鹰还毒,能够看得透丈深的流水。
“是不是我们俩个老家伙剃头担子一头热,你格妹子根本就冇得那意思呀?”奶奶一脸疑惑。她当即就想到了张仙娘,说:“我明早去问一问仙娘就晓得了。”
“嗨呀——你们俩老就有味呀,左一句,右一句的,逼着问我,那又去我问哪个嘛!”姗俏是爷爷奶奶的掌上明珠,被问得急了,就甩起大小姐脾气来,她本来是想回家洗个热水澡的,听管家庆牯子说了,明天一早发货去长沙,她得收拾收拾。没想到爷爷奶奶哪壶不开提哪壶,她门一哐,蒙头蒙脑就躲到床上去了。
爷爷奶奶吃了闭门羹,心想这事怕是悬,一声叹息,也就去了自己房间。
姗俏哪里还真睡得着,她满脑子里装的都是明徳少爷。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商行开业那天,姗俏家的货船停在廖家码头等生意。
那一天,她和爹把船从对河鹊坪江湾的方向划过来,推攘开两边的客船和货船靠上了月台,另一条船上却走下了舞狮的队伍。正是爱热闹的年龄,姗俏也跟着舞狮队上了码头,还沿麻石台阶去了街上。她是听说过这几天又有一家店铺会开业的,“眼看着日本鬼子就要打过来了,哪个还有格号胆气啰!”爹是颇不以为然的,喊了几声要女儿不要去凑热闹,女儿却头也懒得回跟着人群上了岸。女儿一个劲地往前挤,但万万没想会有这般排场:那是一次数百人围睹的盛况,于人山人海中,姗俏踮着脚尖,注视着众人瞩目的廖老板,还有人称呼他明德少爷呢。
“那个派头噢!看年龄也就二十来岁吧?”姗俏春心一颤。正好风度翩翩的明德少爷也扭头朝她这边望了一眼,随即又回身挥洒自如地去应对进出的客人了。
这使得姗俏有些失落。她知道自己只不过是这数百人中的一个,那短短的一瞥还不知道是投向谁呢。在看热闹的人海中,一种无助的孤寂感突然袭来。这种感觉姗俏以前也曾有过,那是母亲当年靠在床头上两眼一翻,拉着她手掌的手无力地滑下的那一瞬间。姗俏似乎是一个人走在茫茫荒野里,孤独、无助、哀伤……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晚上睡不着觉,半夜了她还立在船头发呆,后来听得对面唤渡,他们就划过去了。这是她和明德少爷在同一天里的第二次见面。
第三次见面,是明德少爷来船上请她们去商行签合约。
第四次见面……
第五次见面……
她和父亲驾船跟着廖老板跑上跑下收山货,已经又见过无数次面了。每次见面,她的内心都无比慌乱。那天货船经过鹊坪村的码头,父亲说是有事要回去一趟,她本来也想回一趟家的,但又不舍得离开他。她在船头上站定,柳林里的喜鹊叫得她心里很乱,也正在这时,她感觉到明德少爷就立在身后,她于是借口回家去看奶奶。下了船,明德少爷果然就跟着来了。爷爷奶奶高兴得要命,简直将他当孙女婿看待。人家都称呼他廖老板,姗俏却坚持叫他明德少爷。同去的伙计们也借机起哄,很显然他们已经将她俩拉在一块了。可后来几天却连他的影子都见不着,连管家庆牯子也找不到人。“他每天除了收货还忙些什么?有时还神秘兮兮的。”她满腹牢骚地在心里嘀咕。似乎又在期待明德少爷那么怔怔地看她了。
后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她又梦见明徳少爷了。明德少爷立在船头,笔挺的身材如一根屹立的桅杆,一袭长衫被江风鼓了起来,啵啵啵的声音很动听:那是货船在疾行中江风狂吻白帆的声音,那是她早几年看过的端午龙舟竞赛时,获胜一方挥舞着的红旗发出的声音……她的那一颗怀春的少女心也发出了啵啵啵的声音,而且两种声音始终交织着,让她一整晚都处在极度的亢奋中。
“姗俏,姗俏啊!太阳都晒屁股了,还赖着不起床!”
奶奶的唠叨声把孙女从梦中唤了醒来,眼一睁,姗俏急了,匆匆地擦了一把脸,清出了过年时新添的一身衣服换上,“春夏之季乱穿衣,碰上哪件贴身就穿哪一件。”她自言自语对着镜子前前后后一照,“嗯,蛮显条子的。就穿格一件!”
姗俏一出房门,就满脸桃红来到了灶屋里。
“我奶奶呢?”饭菜早上桌了,她一边扒饭一边问爷爷。
“给你问张仙娘去了,看你到底动婚姻冇。”爷爷一脸笑容说。
“真是爱操闲心呢!”饭碗还在桌上打圈圈,姗俏人就出门了。
父亲等得不耐烦了,“启锚,启锚。人家廖老板早在码头上了。”
喜鹊也出来添乱了,在柳林里喳喳地叫,姗俏自知来迟,心里发虚,提起铁锚来就撑船。太阳还在云里没露脸,江雾仍在江面飘浮着,欸乃一声,货船便掉过来,快到江心时,姗俏一抬头,远远地就看见明德少爷已经领众人搬货到廖家码头上了。半月形月台上堆得满满的,一麻袋一麻袋的天尖黑茶,一捆一捆的棕经,一桶一桶的桐油,一坛一坛的霉豆腐、酱萝卜,还有些干笋、蕨菜、葛根粉之类,都分门别类地摆放得整整齐齐。格明徳少爷就是与众不同!别人的货装船时都是乱七八糟的,惟独他廖老板发货时一丝不苟。姗俏的心里涌起一了股暖流。
“姗俏,过江心了,紧摇几橹啊!”父亲在船尾催她了,她这才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几名水手一齐讪笑,“姗俏动春心了?”姗俏并不理会,红着脸抡起桨橹用力一扳,船就像箭一样,朝着廖家码头斜射过去。此时的姗俏已放了木桨,手持竹篙立在船头,一头秀发被江风吹乱,如同廖氏码头边那树柔柔的垂柳。
领着众人站在对岸的明德少爷,心里头就像这一江波翻浪滚的春水被船头犁开了两道长长的波纹。上一次从姗俏家见过她爷爷和奶奶后,觉得这家人确实敦厚,或经营贸易商行,或勤俭治家过日子,尤其是……是什么呢?他还没想好。
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吉先生说了。吉先生笑言道,我早就说过愿当此大媒。后来又回家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说,“你已经是廖氏一族的族长了,何况还有吉老先生操心,你爷爷的爷爷当年十八岁就已经成家了。”母亲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她是完全信任和支持儿子这一桩婚事的。只是他已经上了一艘更大的船,族里和商行的事情也太多,太繁杂,便只得暂时将个人的婚姻事搁了下来。但前不久李正也说过,“姗俏那妹子不错,这可是1十1等于2的好事呀,说不定还对我们的事业会大有帮助哩!”明德少爷便想,干脆趁这次送货去长沙顺便采办聘礼,不管多大的事,成家生儿育女,为廖家传宗接代也是他必须要去做的。抬眼往船头望去,姗俏的目光正望着码头这边,两道长长的视线就在江心打了结……
须臾间,货船就靠上了码头。
族里的贸易商行开业已经一月有余。开弓没有回头箭,许多事情本来还需要明德少爷亲自处理,如果不是因为另负重要使命,他或许也就是派得力的伙计随船同行。但此次关系重大,马虎不得,更出不得半点差池。他只能自己亲自前去。
李正曾说:“只有把小日本鬼子真正地赶去了我们的国土,人们才有真正的安宁!”而自己要去执行的秘密任务就与把小日本赶出去有密切的关系,就当是为了格些活生生的人,此行一也定要去,如果有嘛子闪失,我廖明德一己承担!
货很快就装好了,伙计解缆启锚,行到江心,风帆升起来了。在汤汤东去的资水中,船就是承载着他明德少爷使命的载体,帆就是他心中的旗帜,仁爱就是推动他前进的动力,风帆发出了啵啵的响声,船头切开碧水,船桅刺破云天,一路向东!胸怀大爱的明德少爷忽然就记起了烂熟于心的两句诗:“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朝伫立在码头上的吉先生拱手道:“先生,您请回吧!”
吉先生无声,风吹起他银白的长须,一只手微微举着,朝廖老板点了点头。
八
第二天快近黄昏时,李佬大的货船终于进入了湘江长沙段水域。文夕大火之后的古城长沙,七年中经历了四次争夺,最终落入敌手。可恶的日本人,为着大东亚共荣的面子,正在挖空心思粉饰太平。原本是一片废墟的长沙,却处处充斥着繁荣的假象。隔着宽阔的水面从船头望过去,炮火烧焦的堤柳,正抽出长长的嫩条,倒蘸在茫茫烟水里,搅起一片国恨家仇的波纹。路上有行人匆匆而过,明德少爷却分明看到的是一颗颗溅血的心。船快要靠岸了。早已等候在码头的李正迎了上来,与明德少爷紧紧握手,两人低语了几句后,李正便指挥伙计们卸货。
到了长沙,宾主已把所载货物作过交接,一切都不需要廖老板再操心了。
他笑着而诚恳地向准岳父李佬大打过招呼,便主动邀请姗俏同行。
此次出行,虽然只有短短两天航程,姗俏却已经跟明徳少爷形影不离。船入江心水道时她执篙站在船头,听明德少爷高声和伙计们说笑。当然都是借抗日话题在宣传他从李正和静禅师太口中得来的革命道理,伙计们一个个听得义愤填膺并磨拳擦掌,对推翻一个旧中国,建设一个新中国充满向往。姗俏来长沙已经多次,但都是给唐家观小镇和下游江南镇搞长途贩运的老板们送货和接货,事先预付部分运力费,回程后全额结清,目的简单明确。而对给明德少爷这次送货和接货的真正内幕,父女俩一概不知,更不知眼前这个自己将要托付终身的男人还担负着另外的使命。她每每回过头来看热闹,总能撞到明德少爷那两束坚定而火辣的目光。她在后舱做饭时,明德少爷也总会过来帮忙,着长衫的廖老板好不儒雅。
“看你一双少爷手哪晓得择菜啰?”她抢过菜篮,手不小心碰在明德少爷的手上,双颊绯红。她在船头撑篙时,一副吃力的样子。明德少爷也忙赶过去,“来来,还是让我也帮你一手!”还一点都不晓得避人,握着篙尾拥着她一起发狠撑。“嗯,撑篙的样子还蛮利落的。”她哪知道在此之前他还是条伐木汉子,并且在九峡溪的桃花水中赶过毛板也放过木排的!那只有男人才特有的粗重喘息喷在她的脸颊上,令她陶醉不已,使她心跳加速,让她觉得像是在梦中……她好几次都真想趁势倒进明德少爷怀里。但不知为什么稍一定神,她却隐隐地感觉出他的心里总装着事。热恋中的女人是敏感的,有好几次,她总是在心里提醒自己别莽撞。
“姗俏呵,你的眼光比爹还毒呢!”她到船尾替父亲掌舵时,父亲爱怜地摸了一下她的额头说,“格后生还真是不错。”她长大以后,父亲很少抚摸她的额头了,“驾船掌舵,飙滩越峡,靠的就是一双毒眼才能避开暗礁。人生也是如此。”
“我晓得呢,也不想想我李姗俏是哪个的女儿!”姗俏自豪地回答父亲。
日子开心了,时间过得好快,水上的两天一夜,像是眨眼就过去了。
当晚,杨大少在隆盛饭庄为廖老板一行举行盛大的接风洗尘宴。
饭庄里的伙计们见了李正,个个都叫他大少爷。明德少爷早就知道李正本来就是隆盛饭庄的大少爷,当地商会会长杨隆盛的大公子。李正是他从事地下工作的化名。一九二七年许克祥发动马日事变,屠杀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他死里逃生,那一年,他十七岁,是一名在校的预备党员;从日本留学回国后,又参加了八路军,名义上也属于国军序列,前年收编半崩山土匪武装回芷江复命遭到地方民团的围捕,又一次死里逃生。多年的斗争经验让李正善于隐蔽,善于金蝉脱壳也善于统战布局。李正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要充分认识到它的危险性。”
他又说,“但革命有时又总是与请客吃饭联系在一起的,比如今晚。”
晚宴是以隆盛饭庄与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合作的名义举行的,还特意邀请了宪兵队长井田大佐。商会会长和李正都尊称井田为“大佐阁下”,井田扯着生硬的中国话亲切地叫李正“大少爷”。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李正逃亡到日本留学时他们就是同学。他们的亲密让明德少爷多少有些看不顺眼。不过他也从中学到了许多今后与蒋炳炎之流打交道的经验。只是真正让明德少爷不痛快的是,井田一双贼溜溜的眼睛老是盯着姗俏的胸脯看,开口闭口就是:“花姑娘的,哟西!”
明德少爷真恨自己的手中没有伐木的板斧,不然也会像黑皮在擂钵山解板场那样,一板斧飞出去,就把格小鬼子当成是那一只闯入解板场内的鹿子,嗤地一声将他的脑壳劈成两半,然后用杂柴烤着下酒。他正盘算着如何对付这个“狗日的”,李正便暗暗地使了眼色,“到了长沙后你就一切都要听我的。”这话是明德少爷第一次专程为张罗商行开业拜会杨大少爷时,李正就已经当纪律交待过他的。廖老板点头会意。李正遂站起身,把他和姗俏拉到一起,彬彬有礼地向井田大佐介绍说:“这位廖老板,我的朋友,也是皇军的朋友。美丽的姗俏小姐,跟廖老板订过婚的。传播大东亚共荣,他们的充当使者!”然后还说了几句顺溜的日语。
“订过婚的?大大的好,大大的好!”井田恍然大悟说,“哦,恭声恭喜,恭声恭喜,哟西,哟西,潇洒英俊的廖老板,年轻美丽的姗俏小姐,”他还把两个拇指对在一起,显示幽黙地说:“男才女貌的!哟西、哟西!”这话虽出自日本人之口,但姗俏还是脸一红,一股电流似乎同时传到了血气方刚的明德少爷身上。
井田和李正都哈哈大笑起来,全桌人也一并跟着笑了。
“来来来,我们的干杯!”杨大少首先举杯,晚宴已然渐入了高潮。
与狼共舞,欢声笑语,又滴水不露,真是令明德少爷大开了眼界。“酒宴有时也是战场。”李正说。因为他拿捏得当,大家都很尽兴,为了掩人耳目,他还专门给廖老板和姗俏在湘宾楼安排了一个套房,并亲自驾车把他俩送进了房间。
“你这是唱的哪一曲啊?”随乡入俗,明德少爷也讲起普通话来。
“嘘——”李正把食指往嘴边一靠,然后又轻声对他俩人说:“日本特高课精得很,耳目无处不有,小心使得万年船嘛,这里随时都有可能会来巡查的。”
“那……那……我们……”明德少爷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喝了几杯洋酒的姗俏却不知是有意在装醉还是真醉,李正话还没说完,她就一头坠进宽大的床上了。
“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外面歌声如缕,那一夜,真短!
第二天返程,运货的卡车通过南门口的哨卡时,被守门的日军拦了下来。
明德少爷心都蹦到嗓眼上了,暗自将全身的力量都运到了手脚上。
专程护送他们的李正却不慌不忙地掏出了井田大佐开出的特别通行证,但日军哨兵还是打开了两个箱子查看。是食盐,小鬼子说。明德少爷终于松了口气。
李正并没有一同前往安化。与日军决战在即,他还有着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协调处理。他把众人送到码头,紧紧地握着明德少爷的手,像托付什么大事似的轻声交待后,又故意亮开了大少爷的嗓门慎重其事地说:“这船货就全靠兄弟了!”
姗俏和伙计们站在船头看着,心中不免疑惑。眼前的这个大东家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陌生了呢?他还是昨晚酒宴上彬彬有礼的那个杨大少么?他还是明德商行开业那天豪奢倨傲的那个杨大少么?他凝重的脸上似乎透着一股冷冷杀气。
“船开啰,船开啰!”顺湘江一路北去,到了挨近洞庭湖的临资口拐了一个大弯便入了资江,四个壮实的水手上岸当起了纤夫,喊着粗犷的号子往上游前行。
昨天晚上,饮苞谷烧酒如饮九峡溪水一般的廖老板也确实被一杯又一杯洋酒灌得有些醉意了,后来酒兴一上头居然就干出了那种荒唐事来,尽管事后姗俏不但没有一丝怨言,还温柔得像黑皮他母亲放牧的小绵羊,扒在他的怀里舔着他宽厚而又滚烫的胸脯,并囁囁嚅嚅地说:“我早就想做你的女人了!只是,只是……”姗俏是个诚实的女子,说这话时,柳叶眉下的那一对眸子里还闪着莹莹的泪光。
他于是把她搂得更紧了,并且两人又一次发起了疯来……
此时立在桅杆下的廖老板更是翻滚着一腔心事,却不能写在他那张方正的国字脸上。他正在回味昨晚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也在心里责怪着自己太不君子,不其又被一串欢快的号子声拉回到了现实,一举目,刚好就与想着又要看一眼明德少爷的姗俏的目光相遇,两人居然像头一次碰面似的,脸嚓地一红,又赶紧低下了头去。而这一切,在后艄掌舵的李佬大全都看在了眼里,他有些不置可否,甚至觉得有几分迷茫,年轻人的事,他并不是看不懂,而是根本不想看懂。
“嗨里喂哟——噢嗬嗬!”号子声声里,姗俏的快乐是由衷的。
紧赶慢赶,不出三天船就到了安化境内。
经小淹和江南镇,明德少爷就通知李叔停船卸下一批货,码头上都有着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人。这两次卸货时,当地的安检也假惺惺地派稽私队员走上船头。
“检查,检查!上峰有令,一律得停船检查。”样子来势汹汹。
“是盐,全都是盐,给政府运的。放行,放行!”随后跟了过来的是当地的保长,收过廖老板送上的红包后故意又大声地说:“格是县里蒋局长吩咐过的。”
第四日凌晨,货船停在了资水北岸的白驹村村口,也就是明徳少爷家门前联珠桥下的江湾里。残月将落,荒鸡初啼。村子里打铜锣巡夜的黄青山刚敲过五更,绕白驹山一圈又进村里去了。四个水手也应廖老板的吩咐各自回家,偎进热被窝抱婆娘了。这时,从江岸水杨林里却闪出了黑皮、庆牯子等一干人来。黑皮已经是湘中抗日游击队的司令兼政委了,这是商行开业那天晚上李正告诉明德少爷的。
兄弟见面,一幕幕往事浮上心头:俩人于擂钵山月夜从白马上救下李正,在伐木工棚内同时聆听李正讲述的革命道理,之后,黑皮冒充特派员身份打入半崩山匪窝,又正李正的帮助下成长为湘中抗日游击队司令兼政委,而明德少爷却在第二年趁桃花水涨之际于九峡溪“赶野羊”(即顺水漂移松木毛板)时,既亲眼目睹了木帮头领根胡子悲惨遇难,又在爷爷佐庭族长以纵子为匪之名将黑皮娘阎二妮五花大绑欲行族规(沉塘)时,被从半崩山飞马而至的湘中抗日游击队司令黑皮救下母亲并硬是将族长爷爷给活活气死,以及自己受命于危难接任族长并领众木帮兄弟入主唐家观开办商行、和前不久花重金为庆牯子相好周桂花赎身……
两年的时间其实很短,但这两年他们的所作所为,却将会写入白驹村村史。
形势已不容他们再多做回忆。一切尽在不言中,一个眼色足矣说明一切。
卸过粮食,卸过食盐,卸过药品,廖老板又领众人从船尾的水中拖起八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木箱。“东西全在这里,下批货半月后到。”黑皮闻言,兴奋和感激不已,“格都是些能把小鬼子揍个屁滾尿流的神器啊!”他紧握住明德少爷的双手,心头有千言万语却又尽在一握中。随后又扶过母亲,低声说:“我明天就要率领队伍开赴蓝田,娘就托付给你。弹药的事以后就有劳庆牯子跟你接应了。”
明德少爷肃然地点着头,似是欲言又止,半晌才说了一声,“好兄弟,你可要保重啊!”然后又拉过了黑皮母亲的手,硬是亲自把她送进了船舱。待众人将沉甸甸的箱子驮上马背,黑皮一声吆喝,仿佛虎啸龙吟,此时,已是鸡声四起。
仿佛一切皆是在梦中,李叔和姗俏已经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可当他们看着这一支神秘的人马消逝在通往半崩山去的叉路口时,似乎又全都明白了。
“一切都是命呐!”李佬大望着女儿微微地叹了一声气。
九
这日凌晨六点钟,水月庵的钟声刚刚敲响,阎二妮就起了床。昨天夜里,她又是数着更鼓声入睡的。自从来到了唐家观,她仿佛白天也是在梦中,一会儿梦见黑皮他爹,她当然还记得他在世时说过的要在唐家观给她母子置一两间铺面的事;一会儿又梦到了根胡子,他不是说好了等把擂钵山那一批毛板送出九峡溪后就陪她好好过日子吗?“格两冤鬼啊!一个二个的全都不把自己说过的话当回事,心里头根本就只有擂钵山,只有九峡溪……”这些话,当然是阎二妮在梦里说的。
她其实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是一位护子心切的好母亲。
在被儿子救上半崩山后,她阎二妮就几乎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尤其当耳濡目染了黑皮在带兵操练和给兵勇们训话的一场场实景后,自己也仿佛增长了不少见识。她终于明白黑皮已不仅仅只是自己的儿子,还是这一群兵勇们的头。
“婶子,你儿子黑皮就是个当将军的料!”这是明德少爷大前年说的话,她也还一直记得。但她还想起了一句古话,“一将成名万骨枯!”她心里不由得一颤。
黑皮将她托付给明德少爷,这不仅体现了受托方的宽宏大量,同时也更证明了委托方的光明磊落和对兄弟情谊的绝对信任。而对于所谓的革命或同志,明德少爷和黑皮大概都还不习惯这么一说,更何况她一个妇道人家,她根本就不会去关心这些。也许仅仅是为了填补内心的空虚,阎二妮硬是霸蛮要帮着商行的厨房师傅打打下手或替保姆洗洗衣服。儿子上了前线一直没有音讯,明德少爷又亲自押货去了长沙,她实在闲得心慌,一大早不知不觉就走上了去后山水月庵的路。
水月庵不大,却很雅致。如果不是正堂供着观音塑像,看起来跟一般民居没有什么两样。三间土砖屋被苍松翠竹掩映在山垭里。门前的走廊左侧,悬着一口青铜古钟,山风吹过钟口,发出瓮瓮的声音。小尼姑正扫着庵前空坪的落叶,听说是找师父,便停住扫帚朝大门里指了指。静禅师太正微闭着双目盘腿坐在蒲团上,一手敲木鱼,一手捻佛珠念大悲咒。这是她每天的早课。阎二妮并没有向师太打招呼,跪在观音像下口中念念有词:“信妇阎二妮,恳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消灾降福,保佑我儿黑皮平安,保佑他带出去的兵勇们平安,也保佑他的好兄弟明德少爷平安……”她这么虔诚地祷告着时,居然也情不自禁的呼唤起“黑皮,黑皮……”的名字来。一旁的师太城府如深海,仍然念着她的经咒,听了也就听了,当然也就没有发出“可怜天下父母心呐!”的感叹来。她知道自己虽然同是女人,而且还是佛门中人,但自从她宣誓加入了组织的那一刻起,她的一切就已经不再属于她个人了。阎二妮当然不会知道静禅师太心中所想,更不晓得她的真实身份。等阎二妮一番呼唤醒过神来后,静禅师太的经咒也念完了。
记不清这是她们的第几次见面。五年前,静禅师太刚来水月庵时就去过白驹村。上次见面是在明德少爷的办公室。静禅师太前来化缘,阎二妮端茶进去,看见他们俩正低声交谈着什么,一脸的肃穆。这短短的两年多时间里,阎二妮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尤其是在半崩山所见和耳闻,更是五花八门,因此她对师太与明德少爷的交往也见怪不怪。明德少爷出门后,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又唠叨起家常来。临走时静禅师太说:“贫尼与施主乃是有缘之人,望今后常来佛门走走。”
十
雪峰山大会战还没有正式打响,双方都还只是在试探性地进行局部的火力侦察,当天,日军47师团重广支队四千人由黑田镇进犯蓝田,目的是策应进攻芙蓉山的116师团。黑皮率部配合国军15师在三獈关进行阻击。那地方地势极其险要,亦属于大梅山腹地的群峰之一。黑皮原本就出生于山区,又做了一年半载的山大王,只要军用地图往他的眼前一摆,立马就如置身在高峰纵览河山一般对沟沟壑壑一目了然。狡猾的日军发现左翼阵地火力较弱,掉转枪口朝黑皮所部扑来。这是一支头缠红巾、代号“禽兵”的地方武装,早就怀有赴死之决心,他们打光了子弹准备跃出战壕展开肉搏战,为国捐躯以示湘中抗日游击之悍勇。梅山男儿个个血性十足,并在黑皮严格的训导下擒拿格斗均是一流。身兼政委的他在作肉摶战前的动员讲话上说,“弟兄们:我们是水中的蛟龙,天上的禽兵,上刺刀啊!”黑皮一声呐喊,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身后马蹄声得得如擂响鼓面,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如过禽兵,黑皮惊回首,原来是庆牯子领着半崩山的弟兄们一骑二十余匹高头白马奋蹄而至,这回是杨大少花了血本购来的美式装备起了作用。局势随即得到了扭转,在国军的夹击下,敌我双方已打成了胶着状态。
“好个庆牯子!你救了我和弟兄们一命!”黑皮满脸尘土,言语中充满感激。
“你格黑皮司令,怎么说出格样的话来,是你们在豁出性命救中国哩!”庆牯子也学讲起了大道理来,“打虎亲兄弟。小日本就是虎狼,兄弟,往死里打!”
黑皮当然明白是谁在运筹这一切,故一脸凝重地对庆牯子说:“请帮我转告明德少爷,我要是战死疆场,我娘就拜托他了。若是能活着回,我们就做一辈子的好兄弟!”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枪炮横飞不长眼睛,黑皮的交待不是没有理由。
也就是那一次,他们从明德少爷手中接过李正书记秘密托来的几大厢枪支弹药后,黑皮一咬牙便下令将队伍主力马不下鞍拉到了蓝田。只留下一小队人马在半崩山由庆牯子带队,随时接应廖老板运来的货物。这也是李正安排的。他说一定要留有革命火种在半崩山。好个庆牯子!他虽然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正面接触战争,却磨拳擦掌硬是要留下来帮黑皮。“还以为是在擂钵山伐木啊?子弹不长眼呢,他娘的,老子命令你赶紧回半崩山去!”却不想黑皮司令还真是翻脸不认人。
一场恶仗结束,黑皮嘱值星官清点人数,又与庆牯子匆匆作别。
此次战役,对日军而言已经是孤注一掷,两军持续拉锯了近一个月,庆牯子又几来几回到过前沿阵地,为黑皮的队伍输送枪支弹药补充兵力等,但每次都只是匆匆一面,彼此间其实有许多话想说,但都被枪炮声替代了。局部战役正是按照黑皮的建议演变的,由代号为“禽兵”的敢死队把一股日军援兵死死地拖在了安化与娄底交界的蓝田一带。73军韩军长让日军47师团主力轻松渡过资江,突然以重炮猛轰。由陈纳德亲自率领的空中飞虎队在天上飞机配合狂射,仍在渡河的日军小筏一艘艘沉没。47师团各部只相距几千米远,就是无法集结在一起。四月十九日,国军77师对47师团展开正面强攻,15师负责侧面奇袭。四月二十一日,又在空军的掩护下黑皮率队配合15师攻入日军洋溪桥主阵地,47师团全线溃败。至四月二十二日,其它几个战场的国军都取得了巨大胜利。日寇伤亡二万七千余人,早已溃不成军,狼狈逃窜,长达两个月的雪峰山会战到此划下了句号。
十一
在两军激战的那一段日子里,小镇唐家观也没有安宁过。
王保长的父亲死的那天晚上,半条街灯火通明。日军的飞机从头顶经过,一个俯冲便投下来两枚炸弹。死了几个人,倒了两间房。观看法事的人们哭爹喊娘四散而去,没有人再管躺在棺材里的王老太爷了。第二天匆匆顾人抬柩上山,王保长硬是花了大价钱的。日军的炮弹都扔到这里了,生死悬于一线,谁还顾得了给你王保长的面子?王保长亦自叹自身难保。这一带其实是第二次扔炸弹……
狼烟起,烽火烈。廖老板的商铺却一直在惨淡经营。因为他的主要精力全都投入在往返长沙为黑皮的队伍运输“货物”上,商行的周转金调度已越来越紧张了。但又没有办法,乡亲们都把山货土产送上门来,不计价钱只求帮忙带走。他们都在做着战败逃难的准备,至于逃往哪里去却没有想好。明德少爷按以前的价格收下了他们的货,只是手头没这么多现钱,就预付了一半的款项。乡亲们都欢天喜地而去,转而纷纷回头说余款就算了。明德少爷说,“都是辛苦钱,等战事平息了该付的还是一定照付,并且还愿意承担利息。”老贡士吉先生竖起大拇指说:“我就晓得老夫不会看错人。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君子乎?圣人也!”
他们对前线的战况一概不知,李正似乎越来越忙,从没跟明德少爷说起过这一类事,静禅师太也一如既往的神秘,庆牯子又无法说清。仗已经打到了这个份上,谁的心里都没有底。吉先生和廖老板对去留问题是有过商量的。投弹事件发生后,晚上谁也不敢再掌灯了。明德少爷在黑暗里对吉先生说:“现在战局还并不明朗,日寇会不会打到格里来还一时说不准,万一不幸到那一步,我想将众兄弟遣散,盘缠我都备好哒。”吉先生则说:“圣人所谓三不朽者,德功言也。君子首重气节,次求事功。日本人若打到格里,吉某誓不苟全。”好一副赴死之气慨。
最近一段时间来廖老板的情绪之所以极度低落,是因为又一次经历了生离死别,他除了感叹世事无常外,最感到对不起的人就是姗俏,还有姗俏的爷爷和奶奶。眼下乃国难当头,他虽然已由吉先生见证特事特办领姗俏拜过了母亲,也双双于神龛下跪见了廖家的列祖列宗,还把姗俏的爷爷和奶奶用轿子接到了白驹村老家,与母亲同住一屋,合二为一成了一家人,并承诺待把小鬼子赶出了炎黄沃土后,还姗俏一个八抬大轿的礼遇!但他依然后悔第三次到长沙为黑皮的队伍接货时自己未能同去,以致造成了如此悲剧,这一遗憾将会使他留下终生的自责!
“事已至此,自责徒劳。该来该去乃是天意!”吉先生亦黯然。
“话虽如此,但我心里苦啊!”说着,明德少爷陷入了无比内疚的回忆中:
那是在四月七日,静禅师太接到了湘中地下党李正书记发来的密电,说是抗战胜利在望,但黑皮的队伍伤亡惨重,需要紧急补充武器装备和药品,尤其是兵力。但凡补充兵力的事均只能由廖老板亲自张罗,他先是说服了手下的十几名员工兄弟,又去在收购山货时结识的一些有觉悟的家中作动员,总算是组织了四十多人。则还得必须挤时间座镇商行,为另外招聘的新员工抓紧培训,补员上岗。
正两难时,己经知道廖老板另一身份的李水生父女却主动请缨,还撂下了“人在货在”的重话,尤其姗俏姑娘更是积极,只差没有明言愿意为未来的丈夫赴死分忧了,犹豫再三,廖老板最后终于做出决断,并委派了已是管家的刚狗子一同前去。其实吉先生当初是持有不同意见的,“七不出门,八不归家,还是信一信乡间的俗论好。”可平素斯文的静禅师太却脸色一沉,还用幽深的目光剜了吉先生一眼,几乎是冷冷地说:“前方战事紧迫,救人如同救火,更何况我们现在救的是整个民族!”没想果不其然,准岳丈在回程时就出事了。廖老板真是后悔啊!
驾船出货一开始其实还是非常顺利的,船佬大李水生已经连续随廖老板去了几次长沙,出货和接货早就轻车熟路,有井田大佐开具的通行证,长沙和益阳两大关卡全都一路滔滔,但是没想刚进马迹塘与安化小淹交界处的一个江湾,斜直里却摇过来一条小渔船,这条小渔船是被几个溃逃的日本伤兵抢来的,这群畜牲见有一艘货船逆流而上,船头还有一位妙龄花姑娘,就临时起了歹心,鸣枪叽哩哇啦地喊着停船,李大佬深知此事关系重大,千万不能让鬼子靠近藏有枪械和药品的货船,便一声呐喊招呼岸上的纤夫加快速度,自已则把桅绳一甩,帆篷借势一折兜满江风,眼看着后面的小渔船离货船越来越远,可是没想到一梭子弹扫射过来,李佬大身中数枪,他摇晃了几下却强忍着一声不吭,还是坚持一手抓住舵柄,一手撑住后船舱的横梁,硬是把货船驰进了水流平缓的小淹白沙溪溪口的江湾……这里有一家大型的私营茶厂,也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白沙溪茶厂,有着上千名工人。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船头的姗俏却似乎感觉有些不对劲,正心里乱着时,忽听得身后“扑通”一声闷响,猛一回头,但见父亲已经猝然坠入了江中……
“爹——爹——!”姗俏拖着长音的凄厉呼叫声震天憾地,带头在岸上拉纤的刚狗子也心头一惊说,“是廖老板的准岳父,千万……”待他和四名伙计扔了纤缆蹈水而至时,悲痛欲绝的姗俏姑娘已经在江流中拽住了奄奄一息的父亲……
“姗……姗俏……你……你帮……帮我告……告诉……明……明德……”李佬大话没有说完,口中血水一喷,就已经再也接不上气来了。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直呼廖老板的名字,却没有人知道他要告诉未来的女婿什么,是叮嘱?还是托付?他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已经再也不能说话了,留下了万千遗憾,一双能看穿江中流水的眼睛,却仍然半睁着久久不肯合上……虽然是悲痛万分的姗俏,却还是努力地站起身来,猛地一拉桅绳,只听得“哗”地一声,白帆像折断的翅膀捲缩着趴在了船篷上,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布帆卸下来,铺开在船头的甲板上,然后又将满身鲜血的李佬大抬了上去……此时,刚狗子已从白沙溪茶厂的小百货店扛来了一梱白布,继而再度将李佬大的尸体用白布包扎妥贴……
姗俏早已跪在船头父亲冰凉的身旁,哭成了一个泪人……
资水有一首民谣如此说:
船夫水中死
死后变神仙
来者汗擦干
迎风再扬帆
民谣是从刚狗子口中喊出来的,他这是在激励大家,姗俏不由得一怔,重又打起了精神,心想,前线的将士们一定也等急了,谁又不是血肉之躯呢?明德少爷的目光也肯定早已经望长了,父亲是答应过他的,“人在货在。”现在父亲虽然倒下了,货却依然完好无损!她必须争取尽早把货送到守候在联珠桥下的庆牯子手中。是的,来者泪擦干,迎风再扬帆。船又启锚了,帆蓬再度升起,从此,资水中下游便再度出现了一艘高扬着血色布帆的红帆船!只是当时的姗俏还并不知道,明德少爷的老曾祖母早就已经在这段江域中驾驶过同样的一艘血色红帆船。
“有如此之国民,何愁家国不保!”吉先生慷慨接言。
“说得好!说得好!”两人正谈论着,就见杨大少击掌闯了进来。
明德少爷忙点亮了灯盏,在微略的光照中从李正手里接过战报。
“某月某日,日本人吃了败仗!”明德少爷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某月某日,日本人又吃了败仗了!”全商行欢呼起来。
“某月某日,日本人全线溃退了!”整个唐家观欢呼起来。
十二
李正在此关键时候又突然来到唐家观,其实是负有着更重要的使命,他是专门前来转移梁老爷子一家的。见廖老板与吉先生疑惑,他说,“就是国军15师梁衹六师长的家父。”梁老爷子带家眷一路以逃难名义来到了小镇唐家观,也只有李正和静禅师太几位地下党核心成员知情,而且此事的策划者就是长期潜伏在梁师长身边的一位知深地下工作者。梁老爷一家老小到了唐家观后便一直是由静禅师太暗中关照。这一切明德少爷包括黑皮均不得而知,这是日后策反梁师长的一张底牌,一旦泄露,便会被当局扣上破坏国共合作的帽子。这是谁也戴不起的。
“原来如此。”廖老板得知真实情况后甚感震惊,不得不令他再一次想起了一直为争族长之职对他虎视耽耽的甲憨宝——廖氏家族偏房第五代长子廖盛甲。
抗战胜利的喜讯经人们奔走相告,竟在一夜间便传遍了四方,停了七年之久的龙舟大赛又紧锣密鼓地开张了。小镇街头,粽香四溢;资江两岸,人如潮涌。
作为大赛的主要召集者,廖老板欲将赛事赋予其特别的意义。
他慎重地与吉先生商议重启龙舟赛事。吉先生说,“爱国诗人屈原就是端午节这天投江的,就以爱国为主题吧,庆祝雪峰山大捷,迎接抗战的最后胜利。”
各大家族纷纷响应,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标语贴得满街都是。
因为阎二妮的儿子黑皮在抗击日寇的好几次阻击战中表现突出而成了传奇人物,获赠了委员长的中正佩剑,蒋局长和王保长再也不敢轻易介入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的事务。当然还有一点也是很重要的,他们都收了明徳少爷的不少好处。
这一年农历五月初五的清晨,唐家观人醒得特别早。
天刚蒙蒙亮,街巷里就已经热闹非凡,真个是人如潮水一般。由黑皮率领的湘中抗日游击队也连夜从蓝田赶到了唐家观,当战士们佩戴着红花的队伍从长长的青石板街道走过时,街巷中数百盏红灯笼一并点亮,整个唐家观沸腾了。这是上峰为嘉奖九死一生的黑皮和他的士兵们特许的假日。不知是谁还带头喊起了口号:
“抗日英雄万岁!”
“黑皮司令万岁!”
呼喊声此起彼伏,锣鼓喧天,鞭炮的硝烟呛得每个人都掉下了幸福的眼泪。
黑皮在高头白马上环顾两旁,却不见母亲。
此时阎二妮正带领着白驹村的堂客们在为族人操办伙食,大家将她拉到会馆大院里,黑皮上前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军礼,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行礼毕,一干人拥着黑皮母子走向廖家码头,长长的麻石台阶围得水泄不通。明德少爷领着几个伙计在前面开道,并告诉黑皮说:“我已给你们队伍上也准备了一条龙舟哦!”
江风清爽拂面,晨雾忽聚忽散,临水的月台上,早已设着香案纸烛、三牲祭品。这是明德少爷与九大家族的族长们事先就策划好的。大家早已把从暗暗地佩服的明德少爷一致推举为众族的主事了。江边十条龙舟一字排开,船头朝对岸整装待发。吉先生等一帮老夫子早已在香案边各就各位。明德少爷陪母亲分别挽着姗俏的爷爷和奶奶走在前面,黑皮搀着阎二妮阔步跟来,一行人走上观礼台,佩着中正剑和双枪并戴着大红花的黑皮朝闹哄哄的人群挥挥手,顿时便鸦雀无声。
明德少爷前移了一步,大声喧布:“鸣炮——奏乐!”
三声炮响,锣鼓交加,锁呐齐鸣。等鼓乐奏过,码头上顿时安静下来,吉先生亦从嘉宾席的太师椅中起身,缓步上前,拖着抑扬顿挫的腔调用文言致祭辞道:
维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岁在乙酉,时当重午,资水中游,九大家族,谨备清酌庶馐,遥奠雪峰山会战阵亡之我方将士灵下曰:
炎黄二祖,筚路篮缕;施德怀仁,奄有此土。垂统四千六百四十三载,虽屡遭战乱,然历代圣明,修文振武,故我华夏文明,未尝一日而斩也。
曩者倭夷小丑,假东亚共荣之名,行剧盗掠夺之实。占我疆土,戮我国民;满目河山,云愁雾惨;二仪风雨,鬼哭狼嚎。社稷播迁,乾坤板荡,以至志士扼腕,仁者锥心。然狼子野心犹不知足,起骄兵十万,犯险地三梅。天之欲罪,借诸吾华。以忠勇之将,领哀愤之师,集二党之材,雪兆民之耻。剑光射斗,弹雨挟风,铁翼掠空,炮声震谷。进退有方,攻守有备,敌皆胆落,我则志坚。歼敌二万七千有余,亦自损二万六千之众,遂解芷江之危,力挽陆沉之势。
呜呼,惟我将士,抗日救亡。英风凛凛,正气堂堂。生是人杰,死作国殇。兄弟同心,感泣上苍。洒血化碧,埋骨流芳。为河为岳,为日为光。音容虽邈,简册昭彰。魂其不泯,伏惟尚飨!
祭文读毕,炮声再起,又是鼓乐齐鸣。
等这一切停顿下来,明德少爷便用了喊顺山倒的粗犷嗓门,宣布龙舟赛正式开始。众人四散而开,纷纷占据有利地形,一双双目光追随那十条响箭般的龙舟直向着江对岸射去。北岸江畔的人群,从唐家观廖家码头一直延绵到了明德少爷家门口的联珠桥头:婆婆崖、惜字塔旁及桂驼子的渡船上全站满了看龙舟的人。
谁也没有想到第二个高潮居然紧接而来,这时,从南岸鹊坪村临江的柳林里又是三声炮响,爆竹声四起。人们移目过去,只见一顶八抬大花轿在刚狗子和庆牯子等人的簇拥下正从码头上船,那船是已故的李水生用了大半生心血打造的货船。可惜李佬大却未能亲眼见到被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如此热闹地出嫁。他当初临终前想要叮嘱和托付廖老板的,会不会就是自己女儿姗俏的终身大事呢?
“升帆啰——!升帆啰——!升帆啰——!”在刚狗子和庆牯子同时发出的呐喊声中,两人手挽桅绳,脚蹬桅杆,向天一仰,血染的风帆如旗帜般缓缓升起。
一轮圆滚滚的旭日从白驹村向阳岭上的山垭间喷簿而出,兜满阳光的风帆鲜红如火,李家货船正朝着唐家观这边劈浪驶来……横卧于白驹村口和九峡溪之上的双拱联珠桥,亦果真如一双能察世事风云的大眼睛,正定定地注视着这一切!
“唧咩咩咩!”
“吉咩咩咩!”
传说中的吉祥鸟亦从大梅山深处的罄子山亮翅而来……
“过禽兵了!过禽兵了……叹为观止啊!”吉先生居然激动得仰天盛赞。
一抬首,红帆船已至廖家码头,明德少爷从容起身,稳步走下了观礼台,尔后又绅士般地拉着姗俏的手来到了自己的母亲和新媳妇她爷爷和奶奶面前,双双行过礼,然后在黑皮母子身边入坐。姗俏一双“毒眼”深情地望着明德少爷。她知道,这份胜利有黑皮的功劳,有男人明德的功劳,也有她姗俏父女俩的功劳。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功劳。他们,都是抗日英雄!
十三
这确实是前无古人的开创性一幕,是前所未有的大喜日子。然而,佐正老人却突然感觉到心中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他再次举起了那一双能洞穿岁月的如炬目光,却既不是看在头顶的天空绕过几个大圈就飞走了的吉祥鸟,也不是估摸眼前的江中正在竞渡的龙舟谁输谁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自言自语着,一双幽深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却始终没有见到盛字辈的甲憨宝。
“你们安排了人手留守商行的吗?”老人厉声问身边继任商行管家的儿子。
因为前任管家庆牯子在怡春院的相好周桂花由廖老板为她赎身后,俩人已上半崩山,这是李正以组织名义有意安排过去帮黑皮管理在山中培训的后续队伍的。
“那还会有谁愿意留守商行呀——全都出来看热闹了!”刚狗子的一双眼睛圆睁着,目光早已被竞渡的龙舟拉得笔直,他作为廖氏家族的一员,尤其是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的管家,今天他所关心的就只有两件大事:一是哪艘龙舟能够在两岸九大家族中夺冠;二是明德少爷与姗俏今晚的结婚宴能让众宾客不醉不归。
“你呀,你呀,还管家,我看你只能管一个卵家!”佐正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地大骂儿子,随即又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地拨开人群,“会出大事的,格会出大事的!”他气喘嘘嘘地还刚到巷弄口,便仿佛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眼前风一样往下街旋了过去。“甲憨宝,甲憨宝!”他警觉地大呼了几声,却无人答应。
急骤的脚步声已然远去,街巷里静悄悄的,阳光从两侧檐口紧咬檐口的缝隙挤出,有丝丝缕缕的尘埃在光束中舞蹈,一扇又一扇的店铺门全都紧闭着,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的大门上,空有一对圆睁着豹眼似的闪亮铜环,却同样未能觉察出即将到来的悲剧……“乐极生悲啊!”佐正老人的一声长叹居然无人能够听见。
龙舟竞渡的锣鼓声、呐喊声,万千围观者的喝彩声、笑闹声,那都是集中在水花怒放的江中,是在小镇吊脚楼下的码头或月台……“全都是些一得意起来就忘乎所以了的人呐!”佐正老人身子晃了几晃,忽然就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眩晕,紧接着又眼前一黑,几乎坠倒在可鉴人影的青石板街道的巷弄里,但他还是咬着牙根,霸着死蛮劲立稳了八十多岁高龄的身子骨,正准备举步向明德贸易商行前走去时,一股强烈的热气和呛人的浓烟扑面而来,再定睛望去,商行后院已现冲天火光了……“天呐!着火啦!”老人嘶声竭力地呼喊着,“快来救火啊!”
“要遭五雷轰的甲憨宝啊!”佐正老人已然明白了商行着火的原因。
“格是天火啊……”一口黑血从他的胸腔里喷出,老人终于猝然倒地……
资水两岸的三眼响铳和炮竹声又一次响起,欢呼声如排山倒海般涌来,一切如明德少爷当时所料,龙舟赛冠军非黑皮的队伍莫属:“噢嗬——冠军被代号禽兵的龙舟夺啦!”刚狗子应声一跃而起便来到了明德少爷身边,手中托着一段红色的丝绒布料,这是他作为管家早就请吉先生用魏碑字体写下了“龙舟冠军”字样的一面旗帜,只等着夺冠的龙舟得胜返回廖家码头时,便由木族族长亲自授旗。
“唐家观正街上着大火啦!”喊声居然是从江对岸传过来的。
众人这才猛一回头,骤惊起“啊”声一片。但见滚滚浓烟已经遮蔽了半边天空,明火的长龙在浓烟中甩来甩去,大有要吞噬这数百上千年古老小镇的不可逆转之势……一时间,吊脚楼下呼天喊地,如乱麻一团,有人分两头逃身,有人跳入了江中……黑皮司令真乃大将风度,临乱不变,只见他拔出手枪“啪”地朝天连发三响,再用红缨测过风向,便大呼一声,“众将士听令!南风是江边向后山上吹的,一队赶紧随我去切断火路;一队去商行灭火……”说着便纵步上了码头。
其时,明德少爷和刚狗子也冲进了街巷,刚狗子抱起已然断气的父亲,明德少爷便径直往商行奔去……然而他刚冲到门口,便只听得轰隆一声闷响,随后又是一声惨叫……只隔了明德少爷丈余的姗俏看得非常真切,原来是商行的两扇大门其中一扇正朝明德少爷呼啸着劈头倒下……说时迟,那时快,在擂钵山伐过古木,九峡溪放过木排的明徳少爷,闻风一侧身子躲过,但一条抬起还来不及收拢的右腿却仍然未能幸免……待姗俏赶过去舍命背起男人时,他已经昏死过去……
十四
又是一场殊死战斗!在白驹村土生土长的黑皮当然清楚这条古老小镇对于四地九族乡邻们的重要性。数百名刚从火线凯旋而归的将士们,尤其是经黑皮亲自挑选出来的三十六名号称禽兵的龙船手硬是冒着被烧伤的危险奋力扑火……还好,火势终于得到了有效控制,但是,明德土特产贸易公司却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天火啊!”明德少爷被抬进了白驹村的家中,这是当族长的他醒过来时说的头一句话。紧接着他又追问:“佐正老爷呢?”他似乎是听清楚并懂得了佐正老人在进入到街巷后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是老人怕家丑外传在有意隐瞒真相啊!
明德少爷的母亲和爱妻姗俏一直守候在他的身边,见他苏醒过来,忍着的泪水终于潸然而出……由黑皮从队伍上请来的大夫正在准备给廖老板做截肢手术。
手术开始了,因为一时无处弄到麻醉剂,有人就想出了一个土法子,给明德少爷烧一泡鸦片烟止痛。这东西果然凑较,不一会,明德少爷便云里雾里睡着了。
于恍恍惚惚中,他就觉得自己又与根叔、黑皮、庆牯子、刚狗子等白驹村的汉子们沿九峡溪进入到擂钵山了:九峡溪发源于一脚踏三县的擂钵山,全长五十余里水路。擂钵山是壁立于这一条溪脉两侧的群峰之首,因状如倒扣的擂钵而得名。向南是叙浦所辖,往北属于桃源的地盘,但通往叙浦和桃源的方向以沟深林密著称。山的东面则峡谷幽深,峭崖如斩。崖壁之上撕开一道长长的裂缝,两边长着茅草,山风拂过,茅草俯仰一地;中间一个龟头状的崖咀,碗口粗的水柱从崖咀里喷射出来,扬起一条优美的弧线,在阳光下闪烁出一道霞光,循着数十丈高的峭壁飞流直下,轰隆隆砸进了一个叫雷打洞的深潭。这就是九峡溪的源头。
明德少爷同庆牯子和刚狗子们在山中伐木,根胡子、甲憨宝和黑皮等,则在山湾的一个坪里拉锯解板。大伙各就各正忙着,忽然就感到有一股带着强烈异味的热风在头顶上空涌动,还似乎听到了由远而近洒下来的“叽叽哇哇”的鸟鸣和鹰啸声,明德少爷便有了几分敏感,忙收住了手中板斧。当他猛一仰头时,但见有千万只,不,而是有亿万只鸟雀正沿九峡溪铺天盖地而来,飞在最前面领头的是一巨鹰,不,那不鹰,而是庄子在《逍遥游》里描述的“……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他还正在遐想中,途经峡谷的鸟雀居然把平日里从树隙间偶尔还能看得见的几许白炽阳光也遮蔽得严严实实。天色一下子晦暗起来。刹那间阴风四起,满山谷中的杂柴茅草一片乱颤……
人们正不知所措,明德少爷竟然亮开了嗓门高呼:“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白驹过隙去,无影亦无踪。”鸟群终于穿过了峡谷,越过了擂钵山朝山南方向远逸而去。粘稠的鸟粪从树叶的缝隙间“吧哒吧哒”筛落下来,如雨点般密集。
“哈哈,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黑皮这小子居然手舞足蹈。其实他心里还憋着一句话没说,那便是——老子一旦有机会,还真会训练出一支禽兵来!
这样的一种阵势就连根胡子也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听了明德少爷刚才亮嗓喊出的“符咒”时,便在心里警觉地说,“今年的冬雪怕是会成灾啊!连鸟雀都搬家了。”他还想到了明年的春汛,“一场冬雪,一场春水。看格卵来势,明年桃花开时怕是会涨滔天洪水哦!”他当然只是在心里说,不敢说出声音来的,那样反而会乱了人心。他其实在抬头见到鸟群的那一刻,也记起了师父润胡子在世时经常自语过的“符咒”:“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没想却被明徳少爷抢先给说了,又令黑皮那小子如此兴奋。根胡子还记起他自己也曾经问过师父说,“师父,你格说的是甚么意思呀?”师父一怔,半晌才回道,“我师父和师父的师父都只格么一说而已,他们也冇搞清格一句话里到底是甚么意思,是个哑谜吧。”
“过禽兵,过禽兵……天上过禽兵……”明德少爷在昏迷中喃喃自语道。
待他醒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只剩下一条了。从此成了独腿廖老板。
甲憨宝却在一夜之间忽然成了疯子,他的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油黑锅灰,从白驹村上村疯到村口,又过联珠桥去了小镇唐家观,最后又到了只剩下麻条石彻成的廖家会馆大门口,并满嘴疯言疯语地说:“嘿嘿,是我放火烧的。嘿嘿,是我放火烧的……”一双网满了血丝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麻条石门框上那块写书着“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的烫金匾额,只是那匾额也已烟熏火燎,字迹模糊。
作者简介:廖静仁: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有散文集《纤痕》《境界》《风翻动大地的书页》及《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等十余部。作品被译成英、法文并入选文学大系和多种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