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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静仁: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发表时间:2019-01-08  热度:

                               

白羽是江南镇小的老师,放暑假的时候,学校里就只有她一个老师。

白老师是天津人,普通话说得很是地道,她来到江南己经有20多年了,非但未能随乡入俗讲本地方言,反而还影响了一大批学生,尤其是男生跟着模仿她的翘舌音。这当然就让学校里个别的老师多少有点看不惯,但又不好直接说白老师,而只是偶尔“善意”地跟某位学生说,哎,看你啰,喝着资江水,满口的京腔,小心口吃哦!学生听了,觉得有些莫名奇妙,就反驳说,如今不是提倡说普通话吗?一句话把老师顶到死角。但也有老师兴许会来一句,还提倡学英语呢!

那意思就很明显了,跟白老师学京腔,还不如直接学外国语。

木秀如林,风必摧之。这道理白羽老师肯定是懂的,所以她才事事处处都很谨慎也很低调。唯一有意地放纵自己的,却是她特喜欢用她那稍带一点翘舌音的语调,面对一江汤汤而来又汤汤而去的资水,朗诵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声音清清爽爽,语气抑扬顿挫,在江风轻拂、流水汤汤的情境中,更显得韵味无穷,怡然自得,桃子型的脸上也似绽放出了红胜火的江花,双眼皮底下的眸子更是水晶水亮,若是正好身着那件湖波绿的衣裳,白老师自己也就是一首诗。

有胆大的学生就问她,白老师,白居易不会就是您的祖先吧?

白老师就会习惯性地双手合揖,笑笑地说,八百年前兴许还真是一家呢!

白老师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来到了江南镇小学的,一直担任着毕业班的班主任老师,经她教过的学生累计起来应该已上四位数了,最早期的已有参加工作当上了科长的,也有做公司当上了老板的,当然更多的还是就留在了镇上做点小生意,结婚生子过平常人日子的。但学生毕竟就是学生,无论是后来走出了江南,或当官或经商,或就在本镇做寻常百姓的,见了面都总是会亲切地叫她一声白老师。她也就一律先爽爽朗朗地应一声,然后就是双手合揖于胸前再点一点头。

白老师您还是这么显年轻,还是这样漂亮呀!

白老师,您是我们心中永远的女神呢!

若是偶尔遇上了对自己来几句赞美的女生,白老师也就只笑着回答说,老师在一天天见老,年轻漂亮的正是你们呀!或者就有意把话题扯开说,看你们说的,我们江南镇上真正的女神是在象形山上的尼姑庵呢!那时候白老师其实还没有去过尼姑庵,也没有亲眼目睹过女神的真容,她只是常听人说起庵子里的静然师太的经历和她的不老容貌。白老师说话时,脸上总是带着微笑,那么地从容不迫。

白老师的穿着其实也并不入时,这或许是她有意想保持低调而努力为之,除了颜色喜欢墨绿浅蓝就是湖波绿,深紫色的长裙也只是偶尔在暑假期间穿上,她一直沿袭着读大学的那个时代的风格,甚至还有点更靠前的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味道。但是尽管这样,只要她往女人堆里一站,言行举止却又绝对是最惹人注目的。

没办法呀!人家是大城市里来的,而且又是天生的杨玉环身材。

说这话的是镇小谢老师,不过听语意却有些模棱两可。谢老师的丈夫是县文化馆的美术专干,他有一次周末来学校,正好在校门口与白羽老师遇上,便眼睛一亮,觉得这个中年女人好面熟。白老师走后他还回怔怔地望了好一阵,直到背影即将消逝,才猛然想起并拍着自己的脑门说出了两个字:哦,《陶》!却没想这一切竟被在操场里晾衣服的老婆大人全看到了,说“掏”你个尸呀,好色鬼!

对颜色敏感这是我的职业使然,再说《陶》是一幅著名的油画作品呀!从县文化馆来江南镇小探亲的美术专干,望着自己的老婆立时便有了一种陌生的愕然。唉!他摇头一声叹息,轻轻地说了一句,鹤立鸡群,可惜了一身纯白的羽毛。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白老师总觉得气氛有点怪怪的,有高年级,也就是五年级,特别是六年级的男生,叫过她一声白老师后,都总是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低下头去,或一阵风似的远远逃开了。怎么会是这样呢?白老师还真是有些想不明白。

也就是在前几天,她的婆婆还专门来过一趟学校,名义上是说给她做了一碗干红辣椒炒豆豉送来,实际上则是像有别的心事,进了儿媳的宿舍,老人家根本就没闲过,先是靠近床头看了看,然后又走到窗户边瞧瞧,床头的左侧有一本《唐诗新注》,里面的书页还折了角,窗台上的君子兰青青翠翠的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见一切如常地整洁和安静,老人这才对儿媳说,真是苦了你呀!儿媳就只凄然地笑笑,说,妈,暑假我就不过去了,您和爸多保重。婆婆说,我晓得,你是怕……话没有说完,声音就有了哽咽。老人执意要回,儿媳一直把她送到船码头。

白老师的先生是江对岸上游七八里远近的白驹村人,那里属于杨林乡,他俩是南开大学的同学,毕业时他先生因出了点状况,还是县教育局领导关照,临时安排在江南镇小,让他做了代课老师。自从儿子英年早逝后,老人家是很少来过学校的。这一回突然造访,让白老师的心里多少有些紧张,但更多的还是内疚。

船开了,桨叶搅皱一江资水,也搅乱了白老师的一腔思绪……

何以解忧?唯有《忆江南》!伫立于江南船码头上的白羽朗声吟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心与江浪,便渐渐地平静了。

又是一些日子如资水般汤汤远逝,这时已经放了暑假,一天大早,白老师正准备到思贤溪注入资水口子对面的象形山尼姑庵去,欲过思贤溪的石拱桥时,远远地她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学生郭小刚,小刚当然也看到了白老师,可是两人刚一打照面,这小子叫了声白老师后,就埋着头从老师的身边逃也似的疾步而过。

喂,郭小刚,你没犯什么事吧?白老师关切地问了一声。

郭小刚家就在小镇街尾,他是六年级的学习委员,成绩特别棒,虽然还只有13岁年纪,却长得虎头虎脑,像一个小青年了,属于白老师毕业班的爱学生。

郭小刚被老师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问话给怔住了,就申辩说,我才没犯事呢!

听话听音,白老师觉得蹊跷,便回头大声说,小刚,你给我站住!

郭小刚差不多就已经逃到街尾的大槐树下了,听到平素斯斯文文的白老师声音破天荒地起了高腔,也就只好乖乖地站住,并且还鼓着腮帮,但还是没有抬头。

白老师就主动往回走了十多步,神情极严肃地说,把头抬起来!

郭小刚真的就抬起头,只是把头扭在一边,目光投向了象形山。

眼睛看着我!白老师有些不依不挠,你说说看,为什么躲着我?

我……我不敢……郭小刚脸涨得通红,说话吞吞吐吐的。

白老师心就软了,说,我是你老师,有什么敢不敢的嘛,你说呀!

那我真说了。还是不敢看老师,便有些迟疑地说,镇上的人给你取了个绰号!

你说什么……给我……还给我……取了个……绰号?白老师好看的脸上飞满了红云,高耸的胸脯里像藏着两只兔子,直往外撞,她喘过气问,是什么绰号?

我才不说呢!大人们都是些流氓……小刚朝老师这边瞟了一眼。

这回是白老师怔住了,看着自己学生难为情的样子,立马就有了警觉,她似乎想起来了,最近镇上一些男人或女人见了她皮笑肉不笑老远跟她打招呼时,已经不再是如从前那样叫她白老师,而是莫名其妙地开始喊自己白羽老师了。白羽——白乳,虽然谐音,但此羽非彼乳,这一字之差的暧昧意味简直令人无地自容!

白老师心里就有了一阵慌乱,下意识把双手操在了胸脯前的一对丰乳上,她是在想要遮挡什么。但也就是她这一抬手的姿式,就更加显示出了她与众不同的一副天生的绝好身段。眼看就是奔50岁的人了,腰还是那么细,臀部依旧浑圆,整体描述起来,分明就是丰乳、细腰、肥臀呀!她这天穿的就是一件墨绿色的尖领衬衫,西裤是深蓝色的,脚下的球鞋是白色的,面色稍有倦容,却照例迷人。

难怪镇上的书记或镇长以前每个学期都会去小学关心一两次。

但白老师却总是不卑不亢,见了谁都先来一个深鞠躬,然后就双手合揖说一声您好!领导若是再想继续深入地问她什么,她就会更加显出一副极是尊重对方的样子,用一双明亮中弱显忧郁的目光勇敢地注视过去,双眼皮底下的眸子沉静若深潭,直逼视得让人不敢打半句幌语。礼仪的张驰有度,其实既可近人,也能拒人。两位主要领导去过几次碰了软钉子后,就再也不见有领导去关心过镇小了。

娘希匹!就像个日本娘们似的,好歹不识,油盐不进!

这话是镇党委王书记有一次醉酒后不小心吐出来的真言。

但是白老师今天听郭小刚说有人给她取了个绰号,言行举止却明显有些一反常态,先是脸上倏然起了红云,继而又是神情不宁……白老师心里一定是有什么事情了。她在槐树下迎风站了好一会,任江风拂乱了她的秀发也毫不知情,俄倾才终于觉得心绪平静了些,但抬眼想再细问郭小刚时,这小子却早就逃得无影无踪,只有眼前这一棵守候街尾上百个春秋的古槐在夏秋之交的晨风里兀自飘香。

这是一棵奇怪的古槐树,即便是槐花早就已经谢了,但花的香气却经久不会散去。镇上的人们都管这一棵槐树叫香槐,也有叫它香妃娘娘的,说它早成树精了。要是以前,白老师一早一晚都会来这棵香槐下站一会,反正学校离这儿就千余米,又正好临江,她是来这里吊嗓音的。白老师有一副白灵鸟般的好嗓子,只要她往树下一站,一曲《上甘岭》插曲中的“一条大河波浪宽”从她那红口白牙的嘴里飞出,资江上游渣滓滩的滩啸声都会突然哑音,江里潜水的鱼也会纷纷浮出水面来听她的歌唱……被镇上的人说得神乎其神,她反而就不好意思再来了。

树大招风,口沬淹人,白老师其实一直在努力地不让自己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当然真正的内幕或许并不止是如此简单,白老师是一个没有男人在身边的女人,她先生文夫子在她36岁那年就去了天国,寡妇门前是非多,当老师的女人也不例外。但不来这里,也总得再找个去处呀!前不久是受了杨雄老师的启发,她就干脆走得更远一些,才想起去象形山尼姑庵后面的松树林子里吊嗓门。

杨雄老师是一个典型的潮男,一米八二的高个,剃个和尚光头,络腮胡黑得油光水亮,胸肌特别发达,眼睛虽然不大,两撇眉毛却又浓又密,尤其是那一对闪闪发亮的眸子,令白老师从不敢与他对视。据说他与曾经获得过世界羽毛球冠军的龚智超是同班同学,刚调来的时候是做体育老师,主要是教学生们练习羽毛球。当时县里有口号:羽坛冠军从小学抓起!只是这几年县里的口号又变了,不再把羽毛球精神立县当回事了,而是改成了以黑茶产业立县。杨雄老师后来也就改行做了语文教师。他当然是有些情绪的,黑亮的眸子里便似乎有了浅浅的忧郁。

哈,杨雄老师这小伙子还是一块当诗人的好材料呢!

这话是白老师在私下里说的。当时她也没有多想,或许就只是出于欣赏,随口说说而已。白老师是专攻古典诗词的南开大学高材生,从她口中说出这番话来还真是不容易。白老师出生于60后,杨雄老师属于80后,说他小伙子也并不是小瞧他,至于说他是一块当诗人的好材料,这是赞许他呀!没想到杨雄老师却并不领情,后来居然当着学生们的面,大言不惭地叫她“美女姐姐”。杨雄老师的原话是这么说的:美女姐姐,我那也叫诗呀?他还把那几个长短句又朗诵了一遍:

昨天立县之本是白

今天又改成了黑

这白了又黑的理念

让人们的脚步

怎么跟得上来

他朗诵过这首小诗后,又丢了一句话说,美女姐姐,我告诉你啰,尼姑庵后山有个好大的火烧坪,那才叫绿树掩映,鸟语花香,是一处吊嗓子的好地方呢!

当时电视里正在热播古装武打连续剧《神雕侠侣》,高年级的学生中居然还有着特多的粉丝,于是有男生就起哄说,杨雄老师,你还不如干脆学习杨过,叫我们的白老师姑姑呢!一句“我们的白老师”被学生们叫得几多亲切啊!但白老师的心却在呯呯直跳,脸也就红了,她对学生们嗔道,小小年纪不学好样!然后又朝杨雄老师丢了一眼,心里说什么意思嘛!这不是要想把我往火烧坪里拉吗?

也就是白老师的一丢眼,杨雄老师的小眼睛里就闪出了火花,双拳擂着隆起的胸肌,怎一个字雄字了得!他早晚搞锻炼都在那个绿树掩映,鸟语花香的后山。

一想到叫她美女姐姐的杨雄,白老师的心就像被一只粗手猛地揪了一下,她忽然感到眼前一黑,还打了一个冷颤,就赶紧伸手扶住了身旁的那一棵老槐树。

学校放暑假后,其他几位本县籍的老师都回自己的家中与家人团聚去了,而杨雄老师则更是早就一拍屁股去了深圳,并且连招呼也没有跟白羽老师打一声……她其实一直在心里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要再去想他,走就走了呗!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嘛?一个是60后的丧偶之妇,一个是80后的时尚潮男,苟合到一起本来就是个天大的误会。唉,这都只怪自己的灵魂一时出窍,没有守护住世俗的肉身……白老师的心像被魔爪在一片片地撕裂着,她真想一头撞向那棵古槐树。

刚放暑假的前那几个晚上,白老师几乎是完全依赖着服安眠药才每晚睡上两三个小时的,可眼睛刚一合上,恶梦又缠身了,不,更准确地说,是杨雄那臭小子又缠身了。一上身就硬是不得消停,直让人想在煎熬里死去。自从她俩有了那档子事后,私下里她就叫他臭小子,还叫过他毛毛虫呢!这臭小子简直就是个耍赖鬼,是个混帐东西,他居然厚颜无耻地对她说,你还真以为你就是我娘啊?是我婆娘!说着就把一个看似溜光,却长出了满头毛发桩子的刺栗球脑袋向着她的小腹下疯狂地拱去,并且还伸出了老长的舌来一顿乱舔……天呐!我受不了啊!

一声无端的呐喊,人就醒了,才知自己又是在梦中。她就只好赶紧起来,立马去更换床单,有几次就连里面的棉絮垫被也浸湿了,只得拿电吹风慢慢吹,可吹着吹着,她又嘤嘤地哭了起来。幸亏是放了暑假,学校里没有旁人,不然……

真是走火入魔啊!白老师失声说,就再也不敢往下想了。不过她后来还是想起了尼姑庵的静然师太,是师太前几天忽然下了一趟山,还专门找到学校来看她。

闺女,是祸躲不过!我就晓得你会有此一劫的。师太见白老师一脸憔悴,心疼地抚着她的头,又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推了几下,说,梦已经醒了,没事了。

还真是奇了怪,后来果然就没有事了。白老师按照师太临走时的吩咐,每晚在睡前读一遍她送给她的“金刚经”:“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释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读着读着,心里渐渐地就有了阳光,也有了精神,还恢复了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六点半出校门去象形山的尼姑庵。她已经不再去庵子后山的火烧坪了,那里的鸟语花香也不会再引起她的兴趣,她是去与已经年过九旬的静然师太一起参禅礼佛。

但是此时,自己怎么又突然想起他了呢?真是个不争气的女子!白老师游丝般细微地叹息一声,望着汤汤而来,又汤汤远去的资江,真是斩不断,理还乱啊!

尼姑庵就崛立在象形山的半山腰上,过了街尾的思贤溪石拱桥,沿江边走上百余米,便有一溜蜿蜒而上的青石板路,白老师曾经不止一次地边走边数过,也和杨雄老师发生过争执。白老师是一路向上数的,她的结论是有365个台阶;杨雄老师却是回学校时一路往下数的,他说明明就只有364级嘛!后来为了得出一个正确的结论,两人还冒冒失失去庵子里问过静然师太。当时师太就结珈趺坐在正堂的佛像前,没有梵音,也没有敲木鱼,只见一柱禅香袅袅升腾,她的手中抡着一串闪烁黑红光亮的冗长佛珠,听见有脚步声至,单薄的身子却依旧笔挺着。

施主是来问有多少级台阶的吗?声音嗡嗡的,却很有穿透力。

两位老师吃了一惊,还是白老师先开口,她说,打扰师太了。

施主都是斯文中人,我佛慈悲,何言打扰。

杨雄老师觉得老尼太玄,在心里暗忖道,嚯,乃活神仙耶!她怎么全都知道呀?一米八二的高个便稍许颤抖了一下,随之也就有了胆怯,忙拉了一下白老师的衣角想一走了之。白老师却拨开了杨雄的手,还上前几步,双手合揖,虔诚地跪在师太身边的蒲团上。她原本就对传说中的女神心存景仰,好多次都想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进庙里去专程拜访,没想到最后却是以如此世俗的方式来见师太。

师太是活菩萨,我们俩人得出的数字确实有悬殊。白老师说。

这其实一点也并不奇怪呀!师太把手中的佛珠挂上了脖子,双手平端于胯骨之上,才微微地侧过脸来,先是对白老师说,台阶就摆在那里,只不过施主你是一个一个向上数的,从一数到365级,是单数;她又回头对杨老师说,另一位施主是往下数的,数到364级,是双数。你们一个是来,一个是去,这一来一去之间……师太嘎然打住,轻叹了一声,然后又说,你们数出来的数目,都是对的。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明显就是两个不同的得数嘛!白老师在心里沉吟了片刻,她想师太或许已说得明了,只怪自己慧根太浅。她侧过头去,把目光投向师太,欲问为什么会都是对的呢?但话到嘴边又咽住了,是被浅灰色僧帽下师太那一张好看的鹅蛋脸惊回去的。人们不都说师太还是在与日军雪峰山大会战时从武汉珞珈山过来的大学老师吗?怎么看面容却还像个童子呢?庙堂里的光线有些昏暗,白老师还特意挪了挪身子,想让出一点光亮来,那样她会看得更真切一些。

但师太就又说话了,并且是一脸的平静,她似乎并不是在说石级:人们看到的往往是一些假象。俄倾,她接着说,比如施主你吧,向上数的时候是从踏上的第一个石级开始数数的,一直数到庵前的空坪实地上,那确实是365级;而另一位施主上下两档的实地,他都没有放在眼里,他数的只是纯粹的台阶,当然只有364级。所以说你们都是对的。白老师正要插话,又有嗡嗡之声佛过耳际:也可以说,你俩的得数都是不对的。人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怎么可能会忘记始终呢?我佛所说的空,依老衲的理解,空的应该只是过程,怎么能真忘记来处和去处?

白老师似乎是已经真的听懂了,但她再回头看杨雄老师,却不见了人影,只有从门口吹过来的几许清风。这使她忽然想到了一个敏感词,那就是“空门”。

那天别过师太后,白老师在尼姑庵门前的柏树旁静立良久。

她有些进退两难。

过几天就要放暑假了,臭小子最近好像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做那种事的时候总是不忘先关手机,这是他以前未有过的现象。刚好又是周末,白老师隐隐地感觉到他似乎是在联系调动的事。再三犹豫后,她还是选择走上了左侧的斜坡,决定再去火烧坪看一看,哪怕那臭小子并不在那里,也要一个人再去呆一会儿,即便只是一种对过往的凭吊,也要做到有始有终。师太其实早有暗示,空去的应该是过程,她不知自己能不能够做到,但是她必须强迫自己这么去做。太阳还未露脸,晨露打湿了她的脚踝,白色的球鞋上粘满了草籽,深红的裙摆上也有零星的几粒。应该说白老师是自今年仲春以来才开始破例在每个周末穿上裙子的。她忽然还记起,自己第一次按照杨雄老师口述的大致方位来这里也是这一身装束,不过那次还着了一件深蓝色的毛衣外套,因为那时毕竟还是仲春,天气有些微寒。

白老师的步履有些蹒跚,或是迟疑,终于到了火烧坪,这是她来过不知多少回的地方,但此时却觉得有了几许陌生,一大块铁绣色的空坪里,寸草不生,只有一些枯黑松叶落在上面,还有零星的几粒鸟粪。这还是在生产队时烧过火土灰的地方,一定是连底下的三尺黑泥都烧成了焦土,才会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记。这地方虽然不如那臭小子当时所说的有什么鸟语花香,周围却全是松树。靠右的几棵松树下有一栋用杉树皮盖顶和用竹块夹壁的简易小屋,没有门,只有一个同样用竹块夹成的栅栏,里面还有一张两档用圆木作垫脚而上面架了一块门板的床……这一切是多么地熟悉啊!白老师迟疑地推开栅栏,人就有些恍惚起来……

美女姐姐,我就猜想嘛,你一定会的!声音里充满了挑逗。

是在今年仲春的一个周末,那一天,白老师似乎起得比往日更早一些,她洗刷过后,还破例在身上洒了几滴香水,这是如今在深圳定居的一个以前的学生给寄来的,正宗的法国名牌,她一直留着不舍得用,也用不习惯,她是个素颜惯了的人。但就在那一天早上,她却破天荒拧开了瓶盖,香气袭人啊!她后来又鬼使神差走上了去象形山尼姑庵的青石板路。她出学校大门的时候就有舒缓的钟声飘过来,那是尼姑庵的钟声,看了看腕上的表还不到六点半,又回头望了一眼学校二楼杨雄老师的宿舍,门窗紧闭着,想来他已经早就出发了。她努力地在心里告诫自己走从容些,可到了尼姑庵门前的空坪却没有停步,硬是把神往以久的女神师太给忘到了脑后,而是继续沿左侧的斜坡走去,还没抬头就听到他的声音了。

你这臭小子!哪知白老师没过脑子就甩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这一下正好就给了或许心里早有盘算的杨雄老师借口,臭小子居然说,美女姐姐,我什么地方臭呀?是荷尔蒙的香味吧!这个色胆包天的,一纵身过来就把白老师拦腰抱起,不,是一手搂着她的细腰,一手兜着她浑圆的肥臀,飞起一脚踢开栅栏就把他的美女姐姐供在了那一张门板床上,还满嘴油腔滑调说,我的美女姐姐,你好好闻一闻看,杨雄我到底是哪里臭呀?哪里臭我就把哪里给切掉!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来得猝不及防,也或许,白老师根本就没打算要有什么设防不设防呢!一块干涸得太久的丰腴肥美的草地,还会拒绝从天而降的甘霖吗?这话当然只是事后白老师为自己找出的唯一借口。而在当时,她的整个身体都是软绵绵的,脑海里空白一片,虽然也似乎拳打脚踢过,还哇哇地一顿乱喊乱叫过,但也像是有着某种默契任由那臭小子摆布。她后来恍惚感到,那臭小子一开始是让她坐在门板上,他自己就双膝跪在她的面前,三下两下扒光了她的衣服,一双贪婪的小眼睛拼命打开,两颗乌亮的眸子像要弹出来似的盯着她的双乳,口里还在惊呼着,哇噻!我的亲妈呀!你还真的是白羽(白乳)啊!然后又双手分开,一只手掌托着一只丰乳,把头埋进了她的乳沟,忽轻忽重地的抵舔着……

她当时感觉整个身子都被烤在熊熊烈焰上,自己的乳房两侧和胸口被他的络腮胡扎得奇痒无比,当然更痒的还有在别处,她记得后来又好像已经把双腿翘起来夹住了他的软腰,双手使劲按着他的光头喃喃地说,毛毛虫……毛毛虫……

后来好像是那臭小子就把他自己的风衣垫在了门板上……

白老师猛地一个激凌,挣扎着从回忆中醒过神来,然后又走到那一张门板床前,双手捂着胸口,使劲按住像是要跳出来的心脏,仿佛许久许久,她再后才坐了下来,腾出手抚摸着似乎余温尚存的床沿。待稍有平静,她的脑海中忽然就出现了两个大大的问号,当年会是谁在这里负责给生产队烧火土灰呢?有必要在这里搭建这么一栋简易的小屋,尤其是拆了家中的门板搭这么一张便床吗?她还记起来了,那块门板床上虽然久未睡人,但板面上却放着深红的光泽,那是只有经汗水和肌肤反复摩擦过后才会有的一种光泽。当时枕在门板两档的圆木上还长了不少菌子,如一个个小的耳朵,那或许听到过的不仅仅是外面的风声和雨声吧!

他们后来的每一次都是在这小屋里进行的,学校里嘴多,眼睛更多,而尼姑庵后山的这一块火烧坪,却从未见有人来过,臭小子还管这地方叫欲场,管种行为叫野欲。白老师当然也是有过负罪感的,比如头一次做过之后,她就哭得死去活来,并且将一根只有指头宽的皮带往脖颈上勒,直把杨雄老师吓得重又跪下了说,“我会为你负责的,我会娶你的……”一双小眼睛却不敢再直视白老师。只是哭着哭着她又忍不住自己主动把他的手拉进了她的怀里,然后,然后又……

但是这一次白老师却已经预感到不会再有然后了。她努力地站起身来,毅然而然地走出了小屋,拼命不回头,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了学校。学校里出奇地清静,这是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一种死一般的清静。老师们已习惯了在周末睡个懒觉,这也已经不是头一次了,往常周末不也是如此吗?白老师最终还是没能守住自己的心猿意马,正如当初没有能守住自己的人生底线一样,她下意识或者说是习惯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她至今也从末涉足过的杨雄老师的房间。门窗依旧是紧闭着的。她恨恨地用自己的右脚跺了一下自己的左脚,哎哟一声险些要蹲下去抚摸痛处,但还是忍住了,在心里骂自己道,你个蠢货还知道痛啊!人家最近几次和你在一起时早就已经心不在焉了,还跟你反复强调说,我母亲去世得早,从小就丧失了母爱,现在唯一能记起来的就只有一丝丝母乳的气息……她记得自己当初也回敬过他,说,你这臭小子,该不会是有奶便是娘吧?他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耻样范,说,人家即使有奶,也比不上你白羽(白乳)的白呀……

白老师头都要气炸了,跌跌撞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又呯地一声关上了门,还给门上了反锁,又把那两页紫色的天鹅绒窗帘也紧紧合上了,和衣上床把被子一捂,倒头就嘤嘤地哭了起来……倦了,累了,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可是接踵而来的又是梦魇,是非要又把她逼到死角的梦魇,她被惊醒了……

是两个奇怪的梦。白老师最先梦到的是自己的先生文夫子。

他当然不叫夫子,但确实是姓文,名革生。这姓名若连起来读是能够读出鲜明的时代特征来的,这或许也可以看成是静然师太所说的来处吧!夫子是人们送给他的绰号。他却很喜欢这个绰号,原因有二:一是因为在南开大学念书时班主任老师赠送给他的;其二呢,用他自己的话说,何谓夫子?孔夫子,孟夫子……我最多也只能算半个儒子。他还说,知其不可而为之,这就是儒子的精神内核!

他是全校出了名的才子,经史子集成竹在胸,尤其对刘勰的《文心雕龙》和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等,很多章节信口便能背诵。这当然与他的出生有关,曾祖父是中过翰林的,爷爷当过私塾先生,父亲是远近闻名的中医,文革结束后父亲从家中夹层板壁中捡出来的古书装了若干麻袋,全堆在老家的木屋阁楼里,他从小就在古书里面打滚。还是在少年时,父亲原本想要他学医,他却大言不惭地说医者只能治病,又不能医心,更不能治国,我要学的是既能医心又能治国的本领。那时文革生的爷爷还健在,拈须朗声笑曰:吾孙乃大材也!有一次班主任老师在解读《离骚》时,他居然举手要求发言,且直言不讳地指出:先生您此说并不全面。当时先生听了,不免一怔,先生不仅是南开大学、而且还是全国知名文史教授,尤其对上古文化的研究颇有建树,是国务院古籍领导小组成员,还真没想到,文革生居然有理有据从容道来说:《离骚》词藻美艳,意象诡谲,不仅得益于楚文化的滋养,其实也与湖南大梅山和湘西一带的巫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不禁让先生大吃一惊,沉吟片刻,便拱手赞道,你还真是个文夫子啊!

这就是他绰号文夫子的缘起。文革生在此前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绰号,叫文书虫。这是与他同年级的女生白羽给取的。那时两人已经私定了终身,而且是以书为媒,图书馆为爱河,还是白羽主动向文革生求爱的。南开大学的图书馆内有着各种流派的外国哲学书籍,也包括卡尔.马克思,但他后来得出的结论却敏感得要命,说所有流派的哲学思想都不如孔子和孟子的思想更适合中国国情……他说,儒家的精神内核是中庸,是天下秩序,是明之不可而为之。也许是因为他的出色才华与治学的严谨态度,他不但是南开大学当时的学生会宣传部长,还是全校唯一的一名市人大代表。他的班主任老师还不计前嫌地声称:文夫子乃大材也!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一以贯之想要寻求和探索治国安邦方略为己任的年轻有为的学子,却因为在临近毕业前,参与并且还充当了学生会的组织者,搞了一次集会游行而给了他一个待分配的警告处分,被罚配回了原籍,也就是资水白驹村。

他当时接到处分通知后,噗嗤一口鲜血喷出,一声长叹道,天不容我啊!白衬衫就成了红衬衫。这其间曲折原委不便细说,倒是他的女友——南开大学中文系高材生白羽却不顾重重阻力,也不惜与户籍在天津的父母脱离关系,硬是佳人追才子,一路追到了资水白驹村,心甘情愿地做了江南镇小的一名语文老师。然而红颜命薄,满腹经伦的文夫子积郁成疾,却在36那年含恨撒手离她而去……

她先生文夫子是着了一身浅灰色长衫从梦中大步向她走来的,他的口中还吟诵着“关关雎雎,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先生仪表堂堂,曾经是南开大学出了名的英俊男生,即使后来疾痨缠身,国字脸盘也仍然显出刀劈斧削的英武模样。她还从未见他着过长衫呢。但是先生却在离她丈许的地方突然站定,因为他有话想要急于告诉她,先生说,我现在已经是一名郎中了,是专门医心的郎中。看他的样子好像很自豪,他又继续说,我终弄明白了,夫子所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实还漏了两个字:医心。应该是修身医心齐家,治国平天下。

白羽老师就明显有些激动起来,毕竟已经一去十多年,阴阳两隔无音讯,连梦也不报一个给她,今天却换了一身民国文人装束回来了,并且还满嘴胡言乱语,她才懒得管什么修身医心齐家、治国天下的事情呢!她只要自己的先生。白羽几乎是奋不顾身向他扑去,没想一脚踩到了球鞋带,扑通一声摔倒,梦就断了……

白老师又是一阵好哭,她还始终沉浸在梦中,却继续在娇嗔地跟自己的先生诉说,你真是个夫子啊!你走之后,天下何来君子?再说我都快成老太婆了,哪还是什么窈窕淑女呀!但她说着说着便止住了声音,一种深深的自责向她袭来。

她后来的另一个怪梦却好像是睁着眼睛做的,梦见自己又到了象形山上,她是在离火烧坪不远的地方看到了一个男人,不,还有一个头戴僧帽的女人,是后来从小竹壁屋里走出来的。一边走还一边埋着头扣衣服的布扣,那衣服也像是僧衣。看身形有些熟悉,却不方便仔细辨认,白老师的心里感觉得怯怯的,脸烧得滚烫。男人正在架柴禾堆准备烧火土灰,女人就过去帮他递柴禾,两人还说着话。

是男人先说,哎,你还歇一会呀!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你呀,真的就是个蛮牛!女人说,我来陪着你一起烧不行吗?

男人定定地看着女人,嘻嘻说,你不是才陪我烧(骚)过吗?

没想女人却认真地来了一句,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声音嗡嗡的。

这声音好像是……白老师顿觉得天塌地陷,魂飞魄散……白日梦便醒了。

醒来才知自己依旧是在床上,却半天怔怔地回不过神来。

怎么会连继做了这样的怪梦呢?这其间会有着什么样的内在联系吗?白老师瞪大着眼睛想了很久,最后她才终于想明白,这无非是在为自己的这一段孽缘寻找开脱和借口。她忽然觉得自己做这样的白日梦很无耻。白老师其实就是从那一天起开始生病的,她后来虽然又陆陆续续地去过尼姑庵,想把梦里的情形跟师太说,但见师太总是一脸肃然,加上她自己的心里发虚,所以一直未敢启齿。她几乎是硬撑着,才撑到了学校放暑假。但杨雄老师却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听说他早就已经递交了辞职报告,也谋好了去深圳某高校应聘担任体育老师的退路。

再后来就是静然师太的主动到来,师太说,梦已经醒了,没事了。

但白老师自己是分明清楚的,梦,醒犹未醒,事,确实是不会再有了。真应该感谢师太!感谢《金刚经》中那一句“还至本处”!她还算恢复得很快,心绪也平静多了,她要再次上象形山,去尼姑庵正式向静然师太讨教。却没想到在途中又碰见了自己的学生郭小刚,还说有人给她取了一个绰号。这多丢人呐!看来自己与杨雄老师的孽缘是有人知道了,或者根本就是那臭小子自己说出去的……

白老师越想心里越是浑浊,还猛然感觉得一阵恶心,扶着老槐树就大肆地呕吐起来……莫非是怀上孕了?这一下给她的打击还真是不小。她跟自己先生也是怀过孕的,是他坚持不肯要孩子,说他身体不好,将来会连累了她。而现在却被这臭小子……她想恨他,但不知为何又恨不起来。人说有爱才有恨,又说由爱生恨,这么说她与他之间莫非根本就没有爱,而只有欲……是的,她自从爱过文革生后就已经注定不会再爱上别的男人了,他俩同窗四载,是他高贵的灵魂和拔萃的才华先深深地吸引了她,而后才有了每一次灵与肉如胶似漆的放纵和相融。正这么胡思乱想着时,有一只不知是从何处窜来的野狗,正在贪婪地舔食她呕吐出来的胃液残物,这样子使她不禁又想起了厚颜无耻的杨雄……小人呐!她想恨恨地骂出声来,又觉得怕这几个字一旦说出口,会比呕吐物还要脏,于是又忍住了。

资水沉沉地从她的眼前流过,老槐树的倒影在流波里摇曳,白老师忽然对自己的先生滋生出了一种无端的思念,心也便一阵阵地被揪得疼痛,她不禁望江一声喟叹: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白老师这一次是走走停停才到得尼姑庵的,平时20分钟还不到的路程,她今天居然走了两个多小时。静然师太像是知道白老师会要来,她已经换过了禅香,还把另一个蒲团拉得更靠近她趺坐的身边。

白老师进了佛殿并没有吱声,她生怕自己吐出的是龌龊之气。

她先是想学师太的样子盘腿而坐,但几次努力均是徒劳。

凡事不必太执着。师太似已勘破了白老师的心思,她虽然依旧闭目打坐,但这一次却破天荒说起了世俗中事,她说,老衲与白施主都是女人,也都是来自外地,施主是因追慕夫子才华来到江南,而后当了教师。教书育人是白施主的职业更是职责,这是不能轻言放弃的;如我寻壮士至此,做了尼姑,是这一座小庵收留了我,我的职业和职责,就是为菩萨续香火,让红尘中还有这么一块清净之地。

师太喃喃自语,接着还把自己的身世也简要地告诉了白老师。

师太与她的丈夫也是同学,毕业于武汉大学,又同时在武大执教,小日本占领武汉前夕,他俩刚结婚,城池即破,男人便毅然从戎,参加过长沙保卫战和衡阳保卫战,后来是在雪峰山大会战中壮烈牺牲的,师太也是在那时走上了寻夫之路,因为在此前她收到了丈夫从叙浦寄来的一封简短家书,告诉她战争到了关键时刻,一旦战争宣告结束他就会赶回武汉。她就是怀揣着丈夫寄来的家书乘车到了益阳,然后换乘木船溯资水而上,想再转善溪至叙浦,却没想夜宿江南时就听到有人说某师包括师长在内全都壮烈殉国了……师太没有再往下说她自己的故事,而只是叹息了一声说,当然,我的夫君是为捍卫领土的尊严而死,有抗日英雄纪念碑为证……而像你先生文施主这么一个有才华的人,却是在大好年华的人生时段……师太毕竟是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就做过大学老师的知识女性,人虽在佛门,心里却怀有着人世间的大悲悯,她最后的一声慨叹是:文施主去处不明啊!

师太的这一声慨叹,在白老师听来有如悬在钟楼里的钟声骤然轰鸣……她忽然想起,自己男人好像也是说起过师太的,或许他们早就认识。像是有意释疑白老师的揣测,但应该又不全是,师太后来又补充说,文施主满腹经伦,是个典型的儒生,他所追求的,是明知不可而为之,这当然是人世间的大执着,老衲是极为欣赏的。可惜人生无常,天不作美,所学未能报国,终成遗憾。至于你我,都是女人,即便有过迷失,但只要最终看清了来处和去处,所谓的迷失那又如何呢?

嗡嗡之音像是从她的胸壑间吐出,又仿佛是从遥远处传来。眼前的禅香升浮起落,师太却依旧泰然,白老师深吸了一口禅香的味道,还有师太大彻大悟的气息,便顿时有了醐醍灌顶后的真正清醒。她于是起身,并没有与师太作别,她觉得也无须作别,或许哪天又会来到她的身边,坐在那个为她留着的蒲团之上……

出得门来,太阳已近中天,放眼是汤汤而来又汤汤远去的一江资水,波光倒影里尽是人间城廓,市井喧嚣,烟霞飘渺。那一幢幢临江而建的吊脚楼和倚吊脚楼回廊看书或拉小提琴的红尘男女,也仿佛从尘封的岁月里浮现出来,她还仿佛一眼就认出了自己执教的学校,也仿佛看见了与她已经相糥以沫的三尺讲台和七尺黑版,那一位口齿清澈用纯正的普通话给天真纯洁的学生们讲课的女老师,不就是人们叫白老师的自己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熟悉而又温馨。她不禁朗声吟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静然师太也出了庙门,两个沐浴着秋阳的女人仿佛身披了霞光。

 

 

 

 

作者简介:廖静仁,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散文卷》及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近年有中短篇小说被《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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