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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静仁: 荒岛涅槃

发表时间:2020-12-23  热度:

 

季节梳理人间的秩序/死亡让生命如此壮丽

爱自由,爱自然,爱水风流动的衣裙

         ——代题记(引自刘年的诗)

晓星和陶陶是在资江船上认识的,遇见却很偶然。晓星以前从不相信“偶然中的必然”那一类鬼话,她说,这不过是一种伪哲学,经不起推敲的。但是这一次……哦,她还根本来不及推敲,就已经……

晓星本质上是一个典型的唯心论者,她曾经特别在意母亲经常挂在嘴上的“人在做,天在看”以及“生命若流星”、“相爱是缘”之类的感性话题。但人总是会变的,尤其是青春期的女人——女子十八变嘛!这变化自然是在她上大学以后,“有爱就要大声说地出来”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只是在读大学的几年中,却始终恋爱无对手。她曾经写过一首《致荒岛》的小诗,诗中有一段文字如此说:时间的流水澎湃汹涌/水风清秀了千年/岛荒芜至今/我曾经有孕在身……

但就是在今天上船的时候,她一抬头就发现前面有个背墨绿色画框的男生,她就盯着他看,还踮起了脚尖儿,想把他整个地嵌进眸子里。那男生个子高高的,头发蓄得老长,着一件玫瑰红的短袖T恤,紧绷着一条泛白的牛仔裤,那个时尚啊,简直就是个上海青年!

嗯,是的,她在心里说,肯定是个从上海来的年轻人!

晓星很快就相信了她自己的判断。其实也并不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她就破天荒不文明了一回,违心地插队挤了上去,像条尾巴一样跟在他的身后。男生俯着身子进船舱找了个位子,屁股还未贴凳她就先在他旁边坐下了。她忽然就想起了“百年修得同船渡”这句话。

学校已经放暑假了,有几位家长找到她,说,晓星妹子,您来了以后孩子们成绩好多了,能不能帮他们把基础打牢实些,挑重点再补一把火。一声晓星妹子多动情呀!她于是留下了,给几名学生补习过英语才推迟回家。有句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晓星撞上了桃花运。

盛夏的太阳很火辣,船舱里又不太透风,显然就闷热起来。

我们到船头的甲板上去吧!晓星用胳膊肘挤了一下陶陶说。

她是在跟我说话吗?陶陶侧过脸来,目光一亮,在心里问自己。

船舱里人多,她就又有意朝外面呶了一下嘴,意思是提示他船头上有风呢!她当然不能明说,说明白了大家都会往船头上挤,眼看就要上崩洪滩了,流水湍急浪自高,一旦失去了重心,是会翻船的。

他俩这时并不认识,虽然同是在起点站小淹镇码头登上的客船。

是晓星率先起身的,她还回过头去闪了陶陶一眼。客船是资江河里的普通机器船,一看就是由跑长途货运的木船改造过来的,竖立的桅杆还在,白色的布帆也在。只是蜷缩在船篷上的布帆早就已经灰不溜秋了,像飞倦了的鸟儿收拢的翅膀,摶击风雨和直面滩涂,那只能是它过去的旧梦。晓星一直很留恋自己的童年生活,在她儿时的印象中,母亲经常会拉着她的小手去码头上看帆船,一看就是小半天。身子微微前倾的母亲像一尊美人雕像,任湿润的江风撩起她的长发,或许也撩起了她心底的相思……这当然是晓星后来的猜测,而那时她看到的是被江风鼓起的布帆像一个腆着肚子的美少妇,那经由江风与布帆狂吻出的啵啵啵的声响,总是会令母亲热泪滚落……但自从木船装了螺旋桨机器以后,布帆就如日子般翻过去了,剩下的只有记忆。

戴眼镜的陶陶仿佛看穿了晓星的心思,随着她目光的一闪也跟着起身,但因个子太高,他只能俯身跟在她后面。两人刚钻出船舱,陶陶就举起四眼望了一下天空,说,今天的太阳老忙格(太阳很强)!

你是哪里人呐?他忽然蹦出来一句方言让少女的心格登了一下。

阿拉是上海人(银)呢!他认真地看着她,回答得很诚实。

哇噻!侬果然系上海银?难怪侬老灵格(灵光)!

晓星是个90后的另类,毕业于湖师大中文系,却不怎么理会韩寒和郭敬明,而是张爱玲的铁杆粉丝,自然懂得不少海派方言,也能感觉出几分上海年轻人入时的装束,她说他灵光是指他晓得看眼色。

侬还会港上海话?他乡遇故知,“阿拉”的话匣子也就打开了。

阿拉姓陶,单名一个陶字,姓名合在一起叫陶陶。他告诉她说。

嘻嘻!叫陶陶?晓星用脚拨了一下绹船的铁链子,说,要是绹船绹和绹牛的绹就好了!她挑了他一眼又说,而且还要是铁链子的绹。

哈哈,此绹非彼陶。“阿拉”当然听不懂,更不明白晓星为什么会打出这么个奇怪的比喻来。他又接着用普通话说,我的祖上原本也是个安化人,爷爷的爷爷就是从安化小淹石磅冲里走出去的……

陶陶这么说无非只是想告诉她自己为什么从上海来到了安化。

哦,我晓得了,我晓得了,晓星便一脸孩子气地接过了话来:那你就是晚清名臣陶大人的后代!教科书上曾有过记载的:陶澍,字云汀,湖南安化人.嘉庆七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迁御史、给事中。澍疏劾河工冒滥,及外省吏治积弊.巡南漕,革陋规,请浚京口运河。二十四年,出为川东道。总督蒋攸铦荐其治行为四川第一。

对方微笑着点了点头。心想,都说爱吃辣椒的湘妹子能说会道又漂亮,都让这安化妹给占全了!他认真地看了晓星一眼,是刮目相看的眼神。也就是这一眼,他穿过镜片的目光便拉直了,面前的她不仅体态窈窕,而且桃红的脸模子像极了某位当红明星,上身着一件短袖的布纽扣水蓝色衬衫,下身湖波绿的长裙盖到了高跟鞋的脚尖……

船身抖了一下,后面掌舵的船佬大喊,喂,上崩洪滩了,快进来!

没事的,您放心!晓星知道船佬大认识她,她是去年师大毕业后分配在县三中的老师,每周回家和去学校往返都是搭乘他的船。然后又继续跟陶陶聊,还告诉他说现在的县三中就是陶大人原来的官邸。

陶陶看着别处说,我知道,前天就去谒拜过的,只是没有遇见你。

遇见?晓星觉得这个词很有意思,便莞尔一笑:遇见是要有缘分的。不过她又补充了一句,说,百年修得同船渡,这才是大缘分!

陶陶才不相信什么修得呀,缘分啦,见鬼去吧!他天生只相信感觉。毕竟头一次乘这么小的船,他身子仰了一下,被她一手逮住了。

你练过太极呀?他是指她出手快而又有暗劲,却没敢再抬头。

体育全能!阿拉看不出吧?她头一扬,风撩起她的秀发真美。

她就告诉他,自己是县三中的教师,家就在前面的小镇唐家观。

啥(怎么)这么巧,我也是去唐家观写生!他普通话说得很好。

唐家观已经遥遥在望了,这是资水中下游保持得较为完整的一座百年小镇,青一色的吊脚木楼,格子窗雕着莲花和喜鹊,门楣上还有执扙的门神,屋檐搭着屋檐,人在街道上行走,雨天无须撑伞或戴箬笠,晴天却时有阳光从檐口泼洒进来,街面是一溜可鉴人影的青色石板,商铺还悬着旗幌,要是有人着一双响底皮鞋悠然走进,还会敲打出声声紧或声声慢的古韵来。只要过了崩洪滩,再过一条江湾就是。

你还是个画家呀?她其实早应该知道,他背上背着的就是画架。

嗯,会成为画家的。他说得低调,却很自信。他告诉她,我在复旦大学美术系读研究生。明年就毕业了,不过还会去法国深造,因为那里云集着世界级美术大师。他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便打住了。

她也沉默了,心里却在翻江倒海,不,准确地说她是在心里歌唱: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

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

今天的你我

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

这一张旧船票

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你这次是专门回祖籍地来寻根的吧?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感觉自己对海派男人的迷恋是不是太过执着,太过疯狂?以致于一走神居然就断章取义地把毛宁的《涛声依旧》给唱出了声来,并且还敢于想:难道我与陶陶的前世当真是在这条江上同船共渡过吗?

为了掩饰自己,她接着又追问了一句,说,你是一个人来的?

还有我爸,我们住在白沙溪茶厂的文化宾馆。他寻根,我写生。

你这人很有意思!她大声地说。其实心里说的却是:我爱你!

船进入崩洪滩的主滩了,马达开到了最大,江浪咆哮,她怕他听不清,又大声地重复说,陶陶,你这人很有意思!你这人很有意思!

他果然没听清,但从她的神情和肢体语言中却分明感觉到了“我爱你”的意思,刚起步准备凑近她一点,一排狂浪迎着船头滚过来,船身严重一侧,只听到他哇了一声,便仰天扑通跌进了江中……

这是晓星万万也没有料到的,她的眸子瞬间放大,眼眶里的陶陶头颅微仰,面目俊朗,长发飘逸,打开的双臂是想要拥抱的姿态……

船舱里顿时一片惊呼,但谁也没有动,更准确地说是不敢动,不能动,就连船佬大也只扫了浪涛中的陶陶一眼,又脸色惨白地散开双腿撑着两侧的船舷,他是在努力地平衡重心。像这一类用货船改造成客船的船只,在资水恐怕也就仅此一艘了,这是一艘违规的客船。

晓星却什么也没有想,不是不敢想,而是容不得她想,或者说她根本就不需要想,既然他已经打开了想要拥抱的双臂,她要做的就是奋不顾身地扑过去……说迟时,那时快,她就像一只美丽的鱼鹰,腾身一跃便蹿进了江中,而身着的裙子和脚下的鞋已瞬间被激浪狂涛给卷走了……这样当然更好,她便活脱脱成了一条灵动的美人鱼……

一阵短暂的不安和骚动后,船舱里终于有人开始说话了:

看架式这美女应该是个很会游泳的。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

她好像是唐家观镇上的米豆腐西施张夏兰的闺女呢!

那就不要太担心了,唐家观女子从小就是泡在资江河里的。

只是不晓得那男的会不会游泳啊?这样的担心也是人之常情。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美女救俊男,这只有在资水才碰得到的。

船舱里紧张的气氛终于有所缓解了。但船佬大的一颗心还依然悬着,他已将船的马达开到了极限,近3000米的长滩还只过了三分之二,前面还有八九百米远的狂涛在等着自己。船尾拖着的浓烟在江峡中像一条黑色飞龙,这是他眼里的余光看到的。他的双目始终盯着每一排巨浪,双手紧紧地操着舵柄,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船头就越要死死地咬着浪涛前行,船体若稍往向左或向右侧身,轻则逆转,重则来个船底朝天。这时江岸上就有人喊话过来,喂——刮西北风了!船佬大终于想到了蜷缩在船篷上的布帆,忙抬起一条腿将舵柄挟在胯下,两手就去拉扬帆的绳索……帆缓缓地升起来,船就像张开翅膀的鸟,船头也顿时成了一把斩浪前行的利剑,眼看就把长滩甩在了后面……

船舱里多数人还在为两个落水的年轻人提着一颗心。唯独一个眉心上长着颗红痣的老人却打哑谜说,落水的男女,本是戏水的鸳鸯。

而作为第一责任人的船佬大仍然是捏着一把汗,只是他这时才能腾出精力来,赶紧找了一处合适的地方把船停下。一些热心人也下船了,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向长滩两侧望去,在搜寻那两个落水的年轻人。

谢天谢地,还真的是有惊无险,人终于已经上岸了!

人们远远地看见两个人影,好像是相扶着向荒岛的芦苇丛走去。

他们也只能选择先游到荒岛上去。崩洪滩是七百里资水最长最险的一条滩峡,其间涵盖了两座荒岛,岛心处长满了酒盅口粗的麻竹,四周却全是芦苇。陶陶家虽然离黄埔江并不远,却从没有下过水,是一只典型的旱鸭子。他一仰头坠进激流后喊也来不及喊一声就被浪涛给吞没了……也是他命不该绝,遇上了从小在资水里泡大而且在全省业余游泳选拔赛中得过亚军的晓星。当然啰话又说回来,要不是她把他叫出了船舱,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也不会有后面的荒诞而又诗意的故事……爱自由,爱自然,爱水风流动的衣裙……这是谁的诗句?

还是先把镜头拉回吧,晓星一个鲤鱼打挺跳进激流后,也完全是瞎猫撞到死耗子把陶陶给逮着的。她首先是发现了紧套在他背上的用帆布壳子做成的画框,也幸亏有那么一个画框套在背上,并且套背绳还是牛筋的,她才不至于要正面去扯他的手。尽管她早已经将生死直之度外,但正面救落水的人这是大忌,晓星从小就听大人说过的,因为不会游泳的人,一旦落水整个神经系统就乱了,只要能抓到什么就会死死地抱住肯不松手,那样救人的人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会被求生欲膨胀的人活活地缠死。死了就死了呗!能够真被陶陶这个“阿拉”上海俊男给绹住了,那本小姐也值呀!她或许还真是这么想过的。

晓星是一手逮住了他背上画框的一角往上一提,然后又在水中狠狠地将他的屁股揣了一脚,陶陶便仰天浮出了水面。扫江岸的水远比荒岛那边的水湍急,而且尽是明崖暗礁,但她是清醒的,一眼就看到右侧的荒岛了。她当时拖着他的时候人是死是活也一概不知,但心中就只坚定了一个念头,反正横竖要把他先拉到荒岛的浅水滩涂再说。

她总算把他拽上了荒岛的浅滩。晓星是在学校里学过急救方法的,先用两指凑近鼻孔,似乎没有了呼吸,又赶忙摸了一下颈部的动脉,这才用自己的左手护住右手腕使劲地挤压陶陶隆起肚子,却还是不奏效。她心里早就已经焦急万分了,却仍然不断地提醒自己千万千万不要惊慌。现在也只能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了。人在别无选择时的选择往往会出现奇迹,她抬头扫了一眼四周,唯见几只水鸟在激浪狂涛里出没。那就这么着吧!她在心里兴奋地说,我其实早就应该想到这一招的,这是多好多合情合理的天赐良机呀!于是就把一张少女的脸贴上了一张刚认识的男人的脸,将自己的初吻献给了他……她已经没有半羞怯,人命关天,没有什么比人的生命更加宝贵,没有什么比救人更加重要!她把他那两片厚实的嘴唇掰开,人中两侧的胡须清晰可见,而且还扎人……没想到这一招果然见效,只听到对方哇地一声,一腔还没有完全消化的面食和鱼鯹味十足的滑腻流汁就朝天喷了出来,并且喷了她满脸满身。她还低头看了一眼,就连浅浅的乳沟里也被填得满满当当了……当然他自己的脸上和脖颈上以及衣服上也同样到处都是。谢天谢地!晓星在心里说。她的心里还在歌唱呢,是早些年流行的电视剧《还珠格格》里的歌曲: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让我们相遇……阿拉你个臭男生,真是大难不死啊(晓星内心里更喜欢把陶陶叫着阿拉)!她说着便仰起范冰冰第二的脸型冲着正午的太阳笑了,是那么地陶醉。这是在师大读书时男生给她排的名次,还给她取了个绰号芦哨子,意思是芦苇即使斩成一节节,节节会呐喊。

也尽亏他们是在浅滩上先停下了,清洗起来又快又方便。

 

陶陶终于又神气了,但眼镜已经掉了,眸子里映着天上的云彩。

喂,阿拉问侬呀,格系喏达(这是哪)?听口气像问陌生人。

晓星并没有马上回答他。她忽觉得有些伤感起来。她希望他不记得刚才他自己被激浪狂涛吞没的那一幕,但又害怕他真的把他们是怎样认识的也遗忘了,当然她害怕他遗忘的还远远不止是这些。盛夏正午的阳光扑头盖脸地泼下来,她却觉得自己一身冰凉,心里更凉。

还是躺到芦苇里去吧!过了好一阵,她才提醒他说,上面被太阳晒着,下面又被潮湿浸着,这样你即使是不患感冒,还会受湿寒的。

陶陶转过脸,眉宇跳动了一下,也就把晓星的身影收进了双眸。不,应该是刻进了心里!一场与大自然的搏斗,生与死的考验呐!

她于是把他扶起来,找了芦苇中的一块空地就让他躺下了。

直到这时她才完全松了口气,只觉得疲惫袭来如山倒,她也躺了下来。但也就是在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条玫瑰红的三角内裤……修长的双腿在阳光的映照下,白嫩得令晓星自己也吃了一惊。

荒岛上的麻竹和芦苇一般来说很少有人来砍伐过,长年累月处在一种自生自灭的纯自然状态中。他们找到的这块空地,却倒伏着不知是什么人去年砍倒了又没有被捆走的老苇杆,像一张天然的大床。

别生气呀!我全都知道的!陶陶把手伸过来,拉着晓星的手说。

其实他只是在逗她,是想有意试探她。他的神志始终是清醒的。

谁跟你生气了?晴天朗日,大江疾走,清风徐来……也算是半个校园诗人的晓星心里就像有一只小鹿在奔跑,她侧过身把另一只手也搭过去,嘴一噘说,那说说看,你都知道什么?近乎是在逼问他。

刚开始我还真的以为自己是死定了,但又一想,偏偏是在这时候死了多不值呀!他有意把“偏偏是在这时候”说得很慢,也很重,但目光里却始终饱含了深情,他接着说,嘿!后来就游来了一条美人鱼,并且是从我身后箭一样射过来的……但他没有继续再往下说,就连已经到了嘴边的一句“那是丘比特的神箭啊!”的话也又咽下去了。

侬呀,侬真系个大坏蛋!晓星生气的样子更像是怒放的鲜花。

她这时才终于醒过神来,原来自己是被这个“阿拉”给骗了!

也不知是从哪来里的勇气,她一跃而起就骑到了他的身上。没想到陶陶却早有预谋,身子一侧又翻身把她压倒在下面了,还捧着她绯红的脸蛋说,我还你个吻!我还你……这一下来得太突然了,又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晓星并没反抗,又或者说她正呼唤着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仿佛骤然间就起了江风,并且是狂风大作,芦苇成片成片地伏倒又弹起,激浪狂涛的喘息声不绝如耳,就连太阳也躲进了云层……晓星浑身酥麻,满头大汗,也不知她是在笑还是在呻吟,反正“芦哨子”的声音特别悦耳,特别响亮,也特别悠长;陶陶却像一头骤醒的雄狮,时而仰头,时而俯身,嗷啸声盖过了江涛声……

云朵飘走了,太阳又露出了笑脸,苇杆如哨兵肃立在周围……

后来两人居然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睡得很沉,很香,也很甜。

这其间,船佬大其实还专门放空船来找过他们俩。毕竟是他的乘客,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再说荒岛的另一端虽然是浅水,但终究还是有几十米宽的水域,凡是在资水河上讨生活的人,心都是水做的,船佬大是想找到了这两个年轻人后,再把他们送到小镇唐家观去的。

他就把船停泊在两座荒岛之间的流水平缓处,扎稳了锚,插上了篙,先是手搭晾蓬朝两座荒岛上望了一阵,见没有人影,又把手双合成喇叭筒,然后扯开嗓子喂喂喂地喊了好几声,才又回了小淹站。

他俩一定是做了梦的,至于梦到了什么,只有天知地知侬知阿拉知,还或许有荒岛上的鸟知,江里的鱼知,来过又去了的风知……

先醒过来的是陶陶,是被饿醒来的。他这才记起自己早上只吃了一碗面条,并且后来又全都给呕掉了。但饿了也无奈,这偌大的荒岛上能有什么可以吃呢?想必会有野果吧?或者还会有野鸡什么的?但是他又不认识哪一种野果能吃或不能吃;既使是碰巧能逮到一只野鸡,那也不能生吃呀!陶陶是城里人,对乡村生活极是陌生,尤其对在野外的生存能力更加等于零,虽然在读大学时学校也组织去过崇明岛搞军训,那也只是做做样子而己。陶陶父亲是搞科研的,母亲是教师,虽然家人从不向外透露自己的祖上曾经是近代史上的风人物,但对儿子却是有着期许的,这次他的父亲趁儿子放暑假,还自己也请了半个月的年休假,就是有意想历练儿子,增强儿子的家国使命感。

陶陶前不久过25岁生日,家里来了很多同学,其中还有3个女同学。搞艺术的说得雅听是爱浪漫,说得俗一点便是些神经质,一个个背了手鼓,抱了吉它还携了啤酒过来,在家里疯疯癫癫到半夜。父亲干脆一个人躲到房间搞他的元量微数演算去了,母亲却出于礼貌,给孩子们做饭做菜还做了西点和水果沙拉,也跟着陪到了半夜。

同学们前脚还刚刚出门,母亲就问儿子说,陶陶你看中的是哪一个啊?儿子先是一愣,后来见妈妈的眼神怪怪的,这才恍然大悟,说,妈,都什么年代了呀?家里来几个女同学就问我看中的是哪一个。哪一个我都看不中!陶陶接着又很诚实地补充了一句:真正让我喜欢的女孩还没有遇到过呢!儿子的话虽然说得呛人一点,却是真心话。

但随即又觉得自己这样对母亲说话欠妥,便换了语气说,妈,你儿子真正能看上的,肯定是一个……他这么想着时不禁猛地打了一个激凌,忙坐了起来,再看身边的晓星,便吓了一跳,继而用手去摸自己的下身就更是懵住了:原来……原来……陶陶忽然觉得有些紧张起来,也说不清是懊恼还是忏悔,发生这种事虽说在90后的年轻男女中已经算不了什么,但是……怎么会这样呢?我怎么能够这样呢?

陶陶的肚子却一点也不知道饿了,有时候精神的力量确实会比物质的力量更强大!他开始认真地回忆刚才在荒岛上发生的事情……

他后来竟意味深长地喃喃道:这已经不再是荒岛了!绝对不是!

是的,有过爱情的滋润,怎么会是荒岛呢?张晓星的心在说。

她其实早就已经醒了,或许还醒在陶陶的前面。如果说陶陶是因为荷尔蒙作怪而一时冲动,那么张晓星的所有举动她自己却是十分清醒的。也许她遗传了她母亲的基因更多一些,因为她根本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也不知道父亲姓甚名谁。她是跟人称米豆腐西施的母亲张夏兰姓的,并且她以前的名字不叫晓星,而是叫晓寻。是后来有人在背地里议论她的名字,说张夏兰哪里只是晓寻呐,是白天黑夜都在寻!究竟是在寻谁呢?却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她也曾经亲口问过自己的母亲,但母亲却只是不置可否地答了三个字:寻天亮!然后脸上就渐渐地泛起了红晕,眸子里也闪出了幽幽的光来……她从此就不敢再提起这一件事了,当然也猜到了十之八九。后来她读中学时就自作主张改了现在的这个名字。她母亲也并没有为此事说起过什么。

哦,娘还是说过一句的:女大不由人!也或许是说她曾经的自己。

张晓星此时的脑海里却很乱,她甚至想自己会不会也怀上了!

她从小是一个倔强的女孩,却天生丽质,满脑子天真烂漫的想法像极了她母亲。尽管在读中学的时候就有男生往她书包里递过情书,到了师大时更有男生偷偷摸摸往她的课桌抽屉里放玫瑰花,她却总是嗤之以鼻:哼!爱就大声地说出来,躲躲闪闪的就只佩当小偷!所以她今年已经23岁了却始终没有与任何男生有过近距离的接触,不是不想,而是觉得恋爱无对手。但是说起来也真是奇怪,她一眼见到了这个“阿拉”男孩(当时并不知道他是上海人),心里就动了一下,就一直在期待他对她有所表示……当然她又绝对没有想要攀高枝的意思,而是一看到就顺眼,就是她想要接受的那种男生的样范。

但是她现在却又矛盾了。觉得眼前的一切太虚幻,太像是一切梦。一个是闭塞的山区小镇唐家观,一个是开放的前沿城市大上海,那简直是不能用差距来形容的;她还在继续住下想,一个是想要走向世界艺术之巅法国巴黎的画家,一个是在资江边上教中学的教师,今天相拥在一起尚可,那么明天呢?明天我不又成了第二个张夏兰吗?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母亲是何其伟大!有泪水沿眼角淌出来,她用舌尖舔了一下,却一点也不感到苦。那就珍惜当下的每分每秒吧!

嗯,昨天已经过去,明天还很遥远,只有今天是属于我们的!

幸福是不能用容器来衡量的,从自我出发,尊重初心,不求天长地久,且留下一份美好的记忆照样可以放大自己以后的人生!有人说血缘的继承是与出生在什么年代没有太多关系的,张晓星真不愧是张夏兰的女儿,也真不愧是名符其实的芦哨子,想到这里她已经没有丝毫犹豫,而是奋不顾身地再一次投入到了陶陶的怀中……

晚霞在天边静静地燃烧,荒岛与荒岛衔接处的回流便也七彩斑斓起来。此时的张晓星赤裸着身子,不,而是披了一件用芦苇编织的绿衣裳。当然只用了芦苇尖上的两节,是用藤蔓把苇尖串起来的。尤其是这个季节的苇叶,吸足了阳光,喝饱了雨水,绿得特亮特好看!

她就蹲身在波光潋艳的回流水中洗涤粘在衣服上的流汁污渍。

流水缓缓滑过,一群鱼儿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起先是绕着她白嫩的脚踝转,然后又慢慢地深入进了她更加细腻而隐秘的大腿间。细细的鱼嘴像带有静电的小小银针,仿佛扎到了她的心尖尖上,痒痒的,麻麻的,酥酥的,但又柔柔软软地舒服。她的脸蛋不禁发热发烧起来,还忍不住腾出手来揉了揉胸前同样痒痒麻麻酥酥的一对乳房……

别动,侬千万别动!陶陶用惊喜的声音在喊。

张晓星还是没有忍住,目光一闪,向陶陶投去了惊鸿一瞥。

哇噻!OMG(我的天呐)!这眼神!陶陶一声惊呼。

他突然爆发出的惊呼不由分说地把她拉了过来,并且是拎着一双赤脚。也只能是赤脚,他俩的皮鞋早已经被激浪狂涛给夺去了。

陶陶倒是只勒了一条肉色的三角裤在胯下,原本一米八三的高个儿,还据说保持了良好的健身习惯,再加上今天又经历了资水的浪打和烈日的暴晒后,立在夕照里的他便更加显示出了猛男型的气质。

一看到这形象张晓星就想纵声大笑,因为她实在想象不出一口吴侬软语的上海男人中也会有猛男。哦,他原本是安化人。她心里想。

他正倚着一块铁青色的礁石架开画板在为张晓星画素描。

手机和钱包以及一卷画纸全都留给了资水,现在就只剩下这个画框画版上的一块空白纸和插在底版中的一排画笔了。纸张润润的还有明显有潮湿,但也只能凑合着用,因为他太不舍得放弃这么优美的人体速写造型了。他是在想先用速写抓住她的特点,待日后自己在技巧上更上层楼时再慢慢画成油画。他坚信这将会是一件伟大的作品。

陶陶几笔勾勒下关键性的线条后,刚好张晓星也到了他的面前。

他便含笑问她,说喂,你知道一幅叫《陶》的著名油画吗?

张晓星的怀里抱着湿衣服,黛眉一挑,说本姑娘知道一点点。她这次算是谦虚了一回,然后又腾出一只手来,撩了一下额前的刘海说,是一个东方女神,手里抱着一个陶罐,上半身还是裸着的……

但张晓星的话只说了半截,就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忙低首看自己的下半身,嗬哟——她不禁一声惊叫,说羞死了,羞死了!便旋风般躲进了不知是谁人在去年就铺下了的那一张天然大床的芦苇丛。

因为荒岛两侧的激流总是裹挟江风,这地方居然没有蚊子。她独自在芦苇丛里发了一阵呆,更准确地说是痴痴地想了一会儿,她想若是没有他和她的到来,这芦苇丛里所谓的天然大床不过就是一座枯黄了的苇草堆,现在却不同了,他和她已经给这一座苇草堆赋予了新的内涵和新的意义,它仿佛正在闪耀着金子光芒,太阳的光芒……

哦,是的,它已经是我们的爱的萌床!

那么这一圈芦苇丛呢?不正是为我们搭建的爱情的宫殿吗?

还有这一座荒岛,不也从此成为了我们记忆里的爱情岛吗?

她仿佛觉得自己是来过这一座荒岛上的,或许是在很小的时候跟母亲来过,又或许是前世独自来过。人真的会有前世和来世吗?如果没有前世,当她后来再一次依偎蜷缩在他怀里听到他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时,也不会如此快捷就给他摘来了那么大一堆野果,后来还邀了一起去剜了野山芋来烤着吃。她还想,要是不会再有来世了,那么她和他的尘缘……她不敢也不愿意继续这么胡思乱想下去了。反正两人已经商量好,今晚就在这荒岛上不走了,他说了他要陪她一起躺在苇草堆上看星星看月亮,听崩洪滩的涛声,听荒岛上夜鸟的歌唱。

那我先洗衣服去。张晓星当时说,等衣服干了,明天再想办法叫一条过往的船来荒岛上接我们。说着她就摘了苇尖编绿衣裳去了。

那好啊!陶陶的话接得很快,说就这么定了!他的表态很铿锵。

陶陶是看到张晓星绝对优美的裸身背影离去的那一瞬间心里才有了孤独的,才想起要为她描一幅人体速写。他还想起了几句诗来:

往天边挣扎的,是风筝。真的鹰,从容多了

想扎一只透明的风筝,挂一盏灯

放三千公里,金星一样孤悬

你那么喜欢铁锈色的长裙。那么喜欢遥望

我就是天边挣扎的风筝么?陶陶一直觉得自己始终被一根名臣之后的线紧拴着。他倒是有些起羡慕张晓星来,甚至认为她就是真的鹰!这首诗是他曾经在手机微信里看到的,忘了作者是谁,但是他却忘不了张晓星伫立在船头上着铁锈色长裙和喜欢抬首仰望的样子。

还有一首短诗,好像也是同一作者写的,哦,陶陶记起来了,作者叫刘年,简介中显示也是湖南人,是湘西的。诗中还提到了死亡:

不害怕雷电,我害怕静静的天

不喜欢殿堂,我喜欢青草、白云与荒原

季节梳理人间的秩序

死亡让生命如此壮丽

爱自由,爱自然,爱水风流动的衣裙

不爱的人,赠我以黄金,爱的人,我赠她以白云

他又一次重复着短诗中“季节梳理人间的秩序,死亡让生命如此壮丽”的那两个句子,心里便似乎被某种坚硬物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陶陶对张晓星的知识面之宽,尤其是动手能力之强简直佩服得五体头地。他记得自己是吃了不少她独自从岛上采来的野果填饱了肚子以后,她才又要邀他一起到一块湿地上去剜野山芋的。

他当时就有些疑惑,说又没有锄头,怎么把野山芋挖出来呀?

我不是说去剜吗?张晓星说,用一截竹棍子就可以搞定了!

不一会,他俩把一大堆野山芋剜来了,她又说去拾些柴禾来吧!

全是些干麻竹子和芦苇杆,当然还有不少只需一着火就能燃的茅根和杂柴。好大一堆。但火种从哪来呢?张晓星却说,喂,阿拉侬去捡一个白色的卵石过来啰!陶陶这才想起,说侬系用击石取火呀!

阿拉上海银就系老灵格(就是聪明)!她的笑容依然如此灿烂。

火终于生起来,张晓星把野山芋埋进柴禾堆,说我们就只等着晚上看星星看月亮和听江声夜鸟声时,再慢慢从火堆里掏出来吃吧!

陶陶老半天没听到张晓星有动静,以为她晾了衣服后在烧烤火堆里的野山芋,也就一直待把心里的张晓星画出了棱角后才抬起头来。

此时,天边的夕阳已经不见了,只有几抹火烧云还久久地悬着不肯隐去。那是七月的毒日头永不消逝的激情么?又或许是……他想自己应该主动把这一幅暂定名为《乳》的速写初稿展示给她一起去欣赏了。于是便捧着画框来到了象征着他们的爱情宫殿的苇丛中。陶陶并没想到把几件湿衣服随便散开在苇草堆上后的她,却一个人正躺在“爱情的萌床”上发呆,而且把那一件用芦苇尖串成的绿衣裳也扔在了一边,身上只“覆盖”着一层刚刚升起来的月亮洒下的清辉……

OMG(我的天呐)!这是在人间吗?多么地静美呀!陶陶又是一声惊呼,他已经完全忘记了是生在何处,居然把自认为是一幅伟大油画作品的初稿也信手一扔,便如雄狮般嘶吼着跳上了芦苇堆……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终于又一次发生了,陶陶信手一扔的画框,不偏不倚居然正好就挑起了那一堆被表面的灰烬覆盖着的凝固火焰,溅起的火星被从苇杆缝隙里蹿出的一股冷风旋起,像无数的萤火虫和星星纷纷扬扬地洒落在过了一个冬季,又过了一个春季和大半个夏季的“爱的萌床”的干芦苇堆上,待再一次坠入爱河的一对鸳鸯被惊醒过来时,一切都已经晚了……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猛……

夜色刚刚降临,在唐家观码头上纳凉的人们忽然见到下游不远处的崩洪滩荒岛上火焰冲天,便觉得好生奇怪:这个季节是谁在岛上烧荒呢?张晓星的母亲张夏兰也在人群中,而且还似乎是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在努力识辩起火的源头:该不会是去年……她只自言自语地说出了这半句话,徐娘半老的米豆腐西施脸上便仿佛着火了一般。

有人指着火光在喊:你们看见了吗?那火焰多像两只凤凰啊!

凤凰原本就是在火中涅槃嘛,这有什么稀奇呀!

后来有人说,整个荒岛硬是燃了三天三夜。

还有人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明年春天,这荒岛上又会是一片盎然绿意,充满无限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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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廖静仁简介:作家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风翻动大地的书页》《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集《白驹》等十余部。近年有中短篇小说被《中华文学选刊》《海外文摘》转载,其中短篇小说《血色兜肚》获2015年度《海外文摘》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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