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太虚又名大虚, 太虚,是道貌。老子《道德经》认为,道大而虚静。
狄更斯说,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西蒙娜.波伏娃说,我和所有人一样,一半是同谋,一半是受害者。
——代题记
第一章:我在绝望中爱着你
罗蘭.巴特说,我在绝望中爱着你,就像应该爱的那样。
1
李想又一次在习惯性地独自凭栏仰首望月亮了。是一弯上弦月,怀中抱着的是大半轮虚空。这使他想到了当母亲的十月怀胎,也想到了种子在春风春雨中萌芽的状态。心中便盈满了感动。深绿的梧桐叶一如既往地探入了他家六楼的阳台之上,微风轻拂中,被翻动的树叶窸窸窣窣地开合着,如资水孟公塘漫漶的烟波。
他知道自己心中正在构思的不过只是一个乌托邦,是一个不可能会实现的虚拟的梦。“那就叫它太虚梦境吧!”他在心里自言自语地说。在此之前,他曾经从一卷竖行繁体的旧书中读到过一段文字:太虚又名大虚, 太虚,是道貌。老子《道德经》认为,道大而虚静。如此境界是一般人所能进入吗?但谁让他还始终沉醉在自己的个人爱好之中至今未被唤醒、又谁让他正值壮年精力充沛得必须去折腾并且又恰恰是让他遇上了一个思想空前活跃和文化相对自由的时代呢?
爱与爱好并不是一回事,前者刻骨铭心,后者与生俱来。那么若这二者已如鬼魂般同时附在了某一个人的肉体之上呢?要么会被这爱与爱好的激情烧灼而死,要么会直撞南墙头破血流?但鬼魂不死,或许又会附上别的肉身涅槃成凤凰翱翔于九天?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在不断地折腾中消耗自己,在唤醒又死去的途中苏醒……是的,是苏醒,苏醒之后又势必是一个全新的自己。那么死过一回又有何妨呢?李想要说服的其实是他自己。因为他已经在新世纪将要到来的那个春夏之交干了一桩极其荒唐的事,居然一发狠就选择了要做这样的一个太虚梦。
他是在恍若梦中就一锤定音与省作协签下了承包《太虚作家通讯》内刊的。
李想即理想的谐音,或许有这么一个人,又或许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且设定他是一位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就已经崭露头角的青年散文家吧。他曾经作为太虚省七名代表之一出席过全国第三次“青创会”,与当年的代表团领队曹实从那时起就已经很熟了。两人是在一次貌似饭局的时候“偶然”聊起这事的。曹实当时试探性地问坐在对面的李想,“李胡子,你在省委统战部编党刊也有七八年了吧?未必就没想过要做一回文学刊物的主编?”李想满是络腮胡的脸就冲着问他这句话的曹书记笑得有些暧昧,继而举起了手中酒杯,半是认真也半是玩笑地说:“曹大书记你这不会是被人家给捉弄了,又回过头来想要调戏我吧?”因为在业界早就有传说,省作协的一份老牌刊物《太虚文学》由于资金短缺办不下去,已经转让给了省工商联,还美其名曰这是文学搭台经济唱戏联合办刊,而到人家旗下后却又被更名成了《大老板》,成了一份地道的民营经济类杂志。像这类事若是用更开阔的视野来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新闻,眼下成为热点的是全国各地风起云涌的经济开发区,是全民经商,是经济大发展大繁荣,连一些曾经名声很响的全国性大刊名刊也有纷纷改头换面专门发表吸人眼球的纪实和传奇了。但在太虚这却是大事,太虚人生性好强,骨子里流着屈原与贾谊的浪漫血液,胸中又揣着忧国扰民意识,此事已被作家们闹得沸沸扬扬说是出卖了作协的祖业。身为作协党组书记的曹实显然有些尴尬,但他毕竟是老同志了,稍怔了片刻便一脸正色说,“不是还有一份内刊《太虚作家通讯》吗?你若真有兴趣,可以承包下来呀!”李想听了后眼睛一亮说,“此事当真?”曹实立马答道,“这也是党组的意思,但条件是不仅要自负盈亏,每年还得给作协机关上缴两万元管理费,而且要努力办成一份像模像样的文学刊物。”当时在场的太虚省新闻出版局简恩局长便笑言,“你以为李想有三头六臂呀?一个资料型内刊既不能定价搞发行,又不能作广告,老曹你这该不会是堤内损失想在堤外补想疯了吧?”但最后疯了的却是李想,他转而敬简局长的酒说,“局座,我要是能独劈蹊经把这个内刊给办活了,您届时能出面帮忙申请个公开刊号吗?”简局长并没有正面回答他,因为公开刊号毕竟不是省里能够作主的,得由国家新闻出版署批才行,他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即使有了正式刊号,到时又岂是曹实和你李想所能够左右?好心的简恩局长却不忍心把话题点破,而是拐了个弯说,“李想你真有这胆量?”这其实是委婉地提醒他,李想却接过简局长的话答道,“那我干了这杯酒,先壮壮胆嘛!”
这是一个局,是李想与曹实联手演双簧设下的一个饭局,客人是由曹书记负责邀请来的,主要对象就是简恩局长,后来李想又把报刊处施处长也一个电话邀来了。总导演当然就是李想,在此之前他已经把对如何经营好这一份内刊在心里作过了详细的预案,但问题的关键是要能够得到出版管理部门的默许和支持。
简局长是一位著名评论家,他曾经对李想的散文创作写过长篇评论,更凑巧的是在前不久的职称评定文件中,两人的文创一级名单又正好排列在一起;而报刊处处长施哲也是一个文青,他与李想曾有过多次关于诗歌创作方面的探讨。
此次由作协党组曹书记出面的这个饭局,实则是一次重塑太虚文学的盛宴。
酒过数巡后,李想便开门见山对曹书记表态说,“我这人天生就是个浪漫主义者,明知道是一个空想的乌托邦,是一个梦,但为了传承太虚文学薪火,这个主编我就每年花两万元当定了!”随后又起身敬过简局和施处并一脸诚意说,“今后我这个内刊主编的生杀大权就掌握在二位首长的手中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也只能在不言中,言多必失,一旦说破,这意识形态领域的事儿就复杂了。
“什么生呀杀的,你们不就是想把一个内部通讯更名发点文学作品吗?听你李胡子这话好像我们不支持太虚文学似的。关键是你这个买来的主编今后在政治倾向上莫出问题那才皆大欢喜。”简局长就是高明,他这话也是说给施哲听的。
施哲果然接过话说,“振兴太虚文学我们出版系统也责无旁贷嘛!”
“有局座和处座一锤定音,我们将不辱使命!”这实则是李想自己在定音。
李想早已今非昔比。他原本是一个资深媒体人,英雄自有来路,他当年曾经凭着一腔热情一身孤胆,人还没有正式调入县文化馆,就以内部刊物的名义主持过刊授,他的以刊养刊模式是,一靠收取刊授学员费,二靠企业和部门支持。而如今他将要接手的《太虚作家通讯》虽是个内刊,但主办单位却毕竟是省作家协会!在他心里,办刊宗旨已经是非常明确的,即以传承文学薪火、繁荣文学创作为旗,赠送为主,来稿必看,用稿必付薄酬,他眼下需要做的工作是去出版局报刊处给刊物更名为《太虚作家》,然后就是以文学的名义请省里有关领导题词。
这无疑是一场由李想巧借文学的力量所刮起来的头脑风暴,后来的结果亦表明,正如当时分管意识形态的省委常委、宣传部长戴德题词所言:办好《太虚作家》,重振文学新风。此举也确实给太虚文坛带来了一股耳目一新的风气。刊型为正度十六开、八个印张,系双月刊,期容量可达16万字的原创作品,且对小说、散文、诗歌、评论均设有独立栏目,不同于其它文学刊物的是还重点增设了一个《太虚政要文坛》的全彩专栏。“为什么是政要文坛而不是政经文坛呢?”他却自问自答说,“政治经济学,政治是主体。一个媒体若是有了政要的支持还怕没有经济界人士前往跟风吗?”明眼人一看便知,设此栏目的意图非同寻常。
说干就干,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李想第二天就去报刊处更了刊名。整体的策划文案也已经出笼,剩下的事情就是网罗人才。最先聚到一起的就只有徐求正,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实习生:一个是白岩,一个是叶兰。
他与徐求正一拍即合纯粹是种偶然。李想曾颇为得意地说,这就是天意。
从本质而言李想确实是一个地道的唯心论者,这一点他自己其实也从不予以否认,甚至还大言不惭地宣称说,既然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那么这工程师本身就应该是一个唯心论者。但李想又绝对是个矛盾混合体,在他有限的阅读史中,文学作品是其次,而古人王阳明和今人毛泽东的著作却始终是他的枕边书。
有一句话时常会在李想的耳边响起,“你是天上的文宿星下凡!”而说出这句无厘头的话的人,就是李想少年时在资水孟公塘遇上的那一位美人鱼姐姐。
资水不枯,美人鱼不死;天上有月亮和星星,有美人鱼姐姐的声音和倩影。
2
太虚城里的乌有之事在不断地延续,2000年那个初夏的又一天傍晚,探入省委统战部家属区李想家六楼阳台上的梧桐叶在清风里开合,而此时的李想依然独自凭栏,仰首期待着星月的升起。像他这种外表钢意的大男人应该是更爱观日出的,而相反他却偏偏喜欢星与月的清辉,说看上去冷冷的,其实却暖心。或许这个叫李想的人原本就是个精灵是个鬼魂吧?他特喜欢树与星星和月亮。这时手机突然响了,一看来电显示号码并不熟悉,接过一听,才知是一位多年不见的文友打过来的,说是邀请他到太虚宾馆208房去玩扑克,还说什么三缺一就等你李大处长的大驾光临了。文友名叫黎进耘,是很多年前就认识的一位资滨老乡,那时李想还在县文化馆做文学专干,且创作势头正旺,几乎每月都有诗文见诸报刊,而黎进耘则是刚从太虚大学毕业回乡的文学发烧友,他来县文化馆拜访李想的那天正逢中秋佳节,还给李想带来了一盒月饼。文化馆在资江北岸,是一座砖木结构的小院,李想家住在三楼顶层,看得见清澈江浪。记得当时俩人还在月色星辉下聊了一通北岛、舒婷们的朦胧诗,也扯了一通贾平凹的《月迹》和《丑石》等美文的修辞手法。黎进耘是一个有心人,两人聊得正欢时他顺手就掏出了自己写的一篇对李想散文创作的评论,文章是书信体,题目叫《致一棵会思想的树》。
“嗯,这个定位倒是蛮有意思。”李想便进一步对黎进耘表示了友好。
黎进耘微笑着用打火机照明,满怀期许地等待着李作家看过全文后的态度。
“其实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李想只看了开头就颇有感触地自言自语起来,“既然是一棵会思想的树,就应该主动去寻找更适合自己的土壤!”他话锋一转便继续说:“我以为现在的年轻人都一门心思想往机关里挤,这完全是个误区。我以前也这样认为,自以为进了机关捧着的就是金饭碗,但时间一长才知非也。何谓机关?我且不说机关就是陷阱,就是机关重重,但不排除那就是桎梏人性的金丝鸟笼,这种笼子是只能圈养出说乖巧话的鹦鹉来!”他这话确实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想继续往下抒发自己在机关里的苦衷时,黎进耘便起身告辞了。
这事在李想心里始终有一道坎,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却总是觉得对不起人家赠送的那一盒月饼和花了心血写下的那一篇评论,更有负了那一轮中秋的满月。
在大学中文系所学专业就是现、当代文学的黎进耘,当初本意说不定就是想来文化部门求职的,其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大学毕业生不再包分配转由自主择业,而文学热又正如火如荼,能进县文化馆当然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见李想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忙便知难而退罢了。其实他哪里知道,外人眼中看似风光的李想在进了机关后也确实遇到过诸多难以启齿的苦衷,在所谓的艺术圈,首先讲究的是师承和流派,也就是本事之外的社会背景和人脉关系,而李想却只不过是出生于草根,靠自学成材和上帝赐予给他天赋的典型的工农分子,其余皆是空白呀!因此,对于他这种虽然怀了一颗赤子之心的后来者而言,发表的作品越多,越上档次,人家却越是会议论纷纷:哈,自古天下文章一大抄,靠这些东拼西凑的文字居然也能唬弄编辑和读者;还有更气人的呢,当时他还刚刚转干,老婆菊儿仍在乡下,哪怕他完全是出于一种感恩心情想多给文化馆做一些杂事,如每天早起后清扫门庭院落或干脆提前到办公室去给基层作者们看稿子,却又被人中伤说他这是在图个人表现等。所以那晚李想跟黎进耘说的确实是心里话,但人家未必能够理解。有很多时候人们其实自己也并不理解自己。这些年来,李想经常在深夜手抚探入阳台的梧桐叶对着或圆或缺的月亮并漫天繁星不断地反省过自己,同星星与月亮诉说着心里话,李想啊李想,你是空有一腔理想而已,即使你后来在资滨曾获得了全国五一劳动奖,并得到了组织的提拔和重用,当过县文联主席以及县委机关报总编辑,最后又因为某位领导一句“李想的思想太超前,不适合在党报担任一把手”而又不得不被迫离开了资滨县城,并且还是找关系以借调的形式先在省委统战部的杂志社负责广告发行工作,一年之后才被正式调入并提拔为执行主编,但有谁知道他的心灵又遭遇过怎样的煎熬?哦,对了,他后来与黎进耘也陆续有过几次联系,再后来便没有了音讯。李想是个念旧情的人,当时接过黎进耘电话便一口应承下来说,“好,我打的就来!”于是当真就从省委统战的太虚路一的士打了过去,推门一看,多年未见的黎进耘已然是一副儒商派头,西装革履,容光焕发,而且在场的牌友们个个皆是老板,桌面上摆着的全是红版大钞和中华牌软装香烟,而桌底下却满地都是槟榔碴和瓜子花生壳,一片狼藉。他们早已经各就各位开战了,旁边还有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心不在焉作观战状。
“李总,李大处长,我给您抓了一手好牌,保准你开局能赢。”称李想为李总其实由来已久,因为他来太虚省会城市之前,就已经在资滨县委党报做过总编辑。邀请者一边热情让位,一边向几位牌友拱手道,“请允许我隆重地向各位兄弟介绍:这就是我刚才说过的著名作家李想,出版过十多本个人专著,获得过多项文学大奖,还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为了能够更加直抵老板们的功利心,黎进耘紧接着又补充说,“但如今他摇身一变,又成李大处长了,在省委统战部的《太虚统一战线》当执行主编。是省委常委、统战部部长蓝新身边的大红人!”黎进耘说得有枝有叶,一下就把当执行主编的李想推到了李处长的位置。
“你们不是玩得正来劲么?”处长就处长,反正省委统战部的机关刊物也是处级架子,李想便懒得更正。只是他对玩牌本来就不感兴趣,更对这种吹毛求疵的所谓隆重介绍颇不以为然,说话的语气不冷不热的,因此也就更像个处长了。
“我是专门恭候您大驾光临,给您抓下的一手好牌呢,老板们不就是也想要沾一沾您的文气?”黎进耘对李想的官腔却一点也不在意,给李想递了支中华牌烟,点上火后又话锋一转,“再说您在省委统战部工作,今后也好罩一罩我们这些非公有制经济人士呀!”原来黎进耘约李想过来真正想打的还是一手关系牌。
老板们于是纷纷起身附和说:“是的,是的,请李大处长今后多加关照!”
人人皆有苦衷!即便不是在体制内的机关,在社会上也会有江湖。李想如此思忖着吸了口烟,又吐出一圈烟雾含笑而说,“是吗?那你们继续玩呗!”心想这黎进耘明明是个莘莘学子,只几年不见怎么就变得如此油腻了?像受了欺骗似的心中甚是不爽,但又觉得毕竟还欠他人情,再开言时语气就非常委婉,“什么罩不罩的,真有事用得着我,本人效力就是。”未了,他又向众牌友们拱了拱手撒谎道:“一楼茶吧有人等我谈件事,我们改天再聚?”说着便准备礼貌地撤退。
“您就是李想李老师?”打招呼的正是在旁边作观战状的那一位年轻人。
“正是。”李想一听有人叫他李老师,心中一热,站定了说:“我是李想。”
“你看看,你看看,刚抓了一手好牌,就忘记向李处长推荐人才了。”黎进耘像看透了李想的心思,又正好找台阶下,忙起身向观战者一摆手说:“我的高中同窗徐求正,曾经是北大学生会负责人之一,也是全校所在区的人大代表,他是想来省城寻找一片适合自己发展的土壤的。”黎进耘这一番话说得相当艺术。
嚯,这多年过去了,难为他还记得我说过的这句话。李想心里便有了感激。
“那都是旧事了。如今只是想来找一份工打。”徐求正接言却很是低调。
“噢?”听过黎进耘对眼前这位年轻人的推介,尤其是听了这位曾经的北大学生会负责人自己的谦逊表白后,李想不禁心中窃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真是天赐良才也!便连忙顺势相邀,“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我们到楼下喝杯茶去!”李想有意把话说得很满,让人家连推辞的机会也没有。
“你们约了谈事,方便吗?”叫徐求正的年轻人却有些不置可否。
“老同学,你就别书生气了,邀你去你就去嘛,说不定李大处长还能帮你谋一份合适的工作呢!”这黎进耘还真是个人物,总是能见缝插针把话说到点子上。
李想与徐求正一见如故,两人来到大堂一侧的茶吧,还没有落坐,李想就毫不拐弯地向徐求正发出了热情的邀请说,“我想邀你一起创办一份文学刊物。”
“创办文学刊物?”这是徐求正根本就没有想到的事,一时如坠五里迷雾。
徐求正其实对李想的文名早有所知。在读大学时他就曾经接触过他的有关作品,尽管他选修的专科是历史与哲学,对当代文学几乎懒得去关注,但他记得是在准备写大学毕业论文时,有一天进校图书馆去查阅资料,竟无意间就在三本杂志上遇到过李想这个名字,而且一看文章,又全都是写资水的。嚯,原来还是同饮一江资水的资滨老乡!他还记得一本是新到的《中国文学》,这是国家外文出版社出版的一本英文刊物,每一期仅选了几位当代作家的作品推介;另一本是《新华文摘》,每期所选发的文学作品就更少;还有一本是《文汇月刊》,那一期不但选发了李想的散文作品,还同时配发了老作家碧野对他作品的推介和评价。因为同是资滨老乡,当时虽然不怎么关注文学的徐求正对李想这个名字还是留下了深刻印象。不想现在却与他面对面坐到了一起,并且还邀请他一起创办文学刊物。
“是的,是创办文学刊物。”见对方并没有完全拒绝,李想便开门见山说出了办刊的缘起和理由以及自己的构想,“是省作协主办的《太虚作家》杂志,我还准备注册一个与此相对应的公司,名称我都想好了,叫文学自觉传播公司。”
徐求正始终很少插言,在对面默默地听李想说,而略显青黑的脸色却似乎慢慢地有了光泽,说:“老师,我建议叫文化自觉会更好,文化也包括了文学。”
“对呀!”李想大悦,说,“那就这么定了!叫李想文化自觉传播公司。”
这是一个童话,又像一个寓言。在经济大潮泥沙俱下而来,全国城乡正忙着以打造经济技术开发区的名义圈地挂牌,老板如雨后春笋涌现,而文学却正受到猛烈冲击边缘又边缘了的新世纪之交,已是省委机关刊物《太虚统一战线》执行主编的“李处长”却如一个蒙童,怀揣一颗赤子之心继续做他的文学自觉梦。
“我本是一个只读过初小四年级的江湖浪子,因为爱好文学,通过自学又走上了文学创作之路,且也因此改变了全家人的命运。从农民工到国家干部,从江湖艺人到作家,但我相信这不仅仅只是我一人之个案,还有更多人的命运也一定是因为文学而改变的。”李想一脸肃穆,喝了口刚斟过的茶水又接着说:“如今有政策只要把编制往人才交流中心一挂就可以自主选择职业了,我又正好在《太虚统一战线》工作时,靠拉广告和做画册也算有了点现成的积蓄,便于前几日去省作协签了合约,交了押金,接下来就是怎么样把一份内部通讯做成一本真正的文学刊物了。”言辞中肯,既有着对文学的感恩,也有着对自己个性张扬的期许。
“李(理)想老师,您这是名如其人啊!我父亲当年给我取名徐求正,就是取徐徐求正之意。”只是他并没有说自己在临毕业时就是因“求正”而阴差阳错耽搁了前程,蒙受了冤屈,放弃了抱负。硬是经过了近十年的养息才使心情渐趋平静,而眼下面对如一团熊熊烈焰般想要感恩和再度追梦文学的李想,尤其刚才还提到了“自觉”二字,他的血液也就奔放出了激情,心灵也就碰溅起了火花。
“老师,那我又能帮你做些什么呢?”徐求正已经不再犹豫地问。
“我们从此就是同学!是我们一起要做些什么。”李想紧接着说,“我是驾过船、拉过纤的,最理解逆水行舟的艰辛,也最懂得船到顶风也能开的道理。”
“嗯,我们就是同学。”徐求正的目光也似乎为之一亮。
李同学本来还想继续说,既然认定自己是一棵从山野间移栽进城的会思想的树,就理当要主动出击,寻找到一片更适合自己生长的土壤。这是多年以来始终萦系在他心中的一个心结。但又一想既然已经有缘走到了一起,来日方长,今后同室探讨的机会还会有很多,便一昂首倏地站起身喊了句“买单”(只是他并没有想到在此后的若干年里这“买单”的角色都一直是由他来担当),尔后还挺了挺结实的腰杆,似是随意却又有心地甩出了一句话来:“总之,只要能有一帮志趣相投的同学们在一起,就没有我们闯过不去的滩涂!”语音铿锵,掷地有声。
两人在太虚宾馆门前握别时,一轮满月已上中天,星汉灿烂而又温馨。
当晚,李想几近失眠,直到晨光濡窗才迷迷糊糊入睡,却又被与他久别的美人鱼姐姐约到了资水的孟公塘江湾,两人于是便在水中裸身嘻戏缠绵,但如此至乐至欢时,老天爷居然雷霆震怒,闪电中暴雨倾盆而下,狂涛巨涛汹涌而至……
一梦惊醒,已是日上三竿,是老婆菊儿在叫他,“喂,该起床吃早餐哒!”
他忽觉得下身粘粘糊糊的,用手一摸,便险些叫出声来……
这是多年未有过了的一种荷尔蒙泛滥的生理现象呀!李想的耳边仿佛又飘来了美人鱼姐姐哀婉的声音,“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是你该知道我曾为你动情。”这一场怪梦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李想不得其解,更不敢再往深里去想……
3
第二天徐求正就回了一趟资滨梅镇的家中,找到在镇上当信用社主任的高中同学贷了款,把老婆和不到三岁的女儿也带来了省城,一并带来的还有一木箱“无用书”。这是个另类书生,他是在破釜沉舟,自断其退路!住房就租在省作协近旁的一栋居民楼里。楼前的巷弄叫文昌街,说这里在宋、明两朝都出过状元,街道以前是青石板,如今却成了水泥路,两旁的泡桐树在初夏的和风里绿意婆娑。
把新家安顿之后,徐同学已经隐约地感觉到,自己一家三口或许还真会成为被移植进城的一棵树,在这里扎根,舒枝展叶,适应这里的每一个白天和夜晚。
徐同学后来曾多次回忆说,我原本冷却了的心就是在那一年初夏又重新热起来的。他还说,李班长(公司的同学们都习惯叫李想为李班长)像是一个打火的火镰,就在那个晚上,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被他三下五下就给击出了火花。徐求正曾经是一个心怀治国安邦抱负的理想男,资滨县一中高考时的全省文科状元,可他那当赤脚医生的父亲却硬要逼着儿子填写北京协和医学院,父子俩围绕着日后到底是做“良医”还是做“良相”闹得很僵,儿子的态度很坚决,他说,“北大的蔡元培、陈独秀、胡适等,哪一个不是一个时代的路标?”父亲却除了能说出古代名医华佗、扁鹊、李时珍,对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名教授一个也说不出来。最后还是儿子自做主张选择了北大。在上大学的那几年里,每年寒暑假他都会自费去革命圣地做红色文化深度调查,如井岗山、瑞金、遵义、延安、西北坡等地他都以朝圣般的心情去过,但出乎于意料之外的是越到后来他的热情却越低落。而真正给他人生造成致命一击的是在完成大学学业后,欲读北大研究生时又遇上了京城多所名校掀起的学生反腐高潮,曾满腔革命斗志的徐求正也卷入了其中,以至于还影响了他后来的就业。之后他就一直郁郁寡欢,胸中似压着一座火山并积郁成疾,患上了肺痨,病症特点是不咳则心里烧得慌,一咳却是黑血,当赤脚医生的父亲西药、中药甚至各种土方子都用上了,但终是无法断根。他也就干脆躲在家里读儒释道的“无用”线装书。直到近年身体才稍有好转,也便想起跟了当年的高中同学一道出来谋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但他却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做文学自觉梦的李想,而且还将协助他一并开启文化自觉的一段新的征程。
2000年的整个夏天,李想几乎日以继夜地在为筹备创刊的事情忙碌。
他当时想,人一生中的几个关键处都应该是由上天安排好了的,谋事者只需尽人力就行。但是就在他和徐求正一起喝茶聊天的那个晚上,当他从形而下把所需要做的工作全铺呈了一遍后,徐求正却说:“我有一些不太成熟的想法提出来供您参考,”他稍顿了一下,然后说:“您说的‘同学’这个词我看蛮好,因为在圣贤的面前我们都是学生,所以无论是您所要主编的《太虚作家》还是将要创办的文化自觉公司,共事者就是一个新儒生自觉班;而您作为班长,我认为首先要在形而上懂得遵天命,得有一个正确的定位,尤其要把握好天时地利人和的主动脉,这一点必须雷打不动;还有就是万事得顺势而为,得善于自我造势和巧妙借势。在跨进新世纪门坎的今天,由于西风渐进和人们越来越以自我为中心,我想也许就只有两端的人群仍然可能会对文学有兴趣:一是还没有被经商大潮完全渗透的农村知识青年;二是对文学曾经有过爱好的政经界成功人士。”熟读经史子集并同时也熟谙党史的徐同学板着指头继续说,“所以我们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其工作的重心恐怕只能一方面以农村包围城市,而另一方面是要在政经界中寻找那些真正对文学还念旧情的同志。”他有意在“同志”二字上落音很重。
对内是自觉班的同学,向外是要寻找“同志”。这一番在外人听来或许甚觉夸张和教条的言词,李想却听得连连点头,他也就把自己心里正在酝酿的想法和盘托了出来:“我已跟有关省领导口头报告过,到时候请他们为创刊号题词应该没有问题;还有就是向有关厅局和市、县等领导致函,聘请他们出任顾问并尽量争取一些有识之士的经费支持;还想在各市、县及有关学校设立《太虚作家》通联站。这么做俗是俗了点,但大俗是可以转变为大雅的。”李想依旧慷慨激昂。
“您早就成竹在胸了!”徐求正更没想到的是李班长居然还能请动省领导。
在那个晚上,他俩就把思路给确定下来了。更有趣的是两人的文化认同居然也完全一致,当时李想似是心血来潮说,“徐同学会占卜吗?”徐求正谦逊地说,“对《周易》有过一些接触。”他遂明白了李想的心思,于是从口袋里摸出了个硬币来信手一抛,待叮当一声落入茶几后,徐同学慎重其事地说,“是个谦卦。出自《周易》谦卦,谦卦为周易六十四卦之一,六爻皆吉,卦象是下卦为山,上卦为地,用高山居于平地之下,是象征谦虚、退让的德行。”竟说得头头是道。
“哈哈,好卦、好卦!”李想说,“谦虚、退让的德行乃是做人根本,但具体到我们今后在遇事待人时却得灵活运用才行。比如水……”他刚说到一个“水”字时,眼前仿佛闪过了一抹红色倩影,那不就是资水孟公塘里的美人鱼姐姐吗?
那是一个水妖,是一个幽灵,是李想与生俱来的一个心结和至死不渝的牵挂。
4
这一天,是李想到省作协后主持召开的第一次自觉班全班级的同学会议。
同学们聚到一起来已经有了一个多月时间,在此之前,他只大致地跟每一个人交待过各自所要做的工作,却并没有去了过解他们的工作进程,他这么做其实是想要充分地释放和尊重每一个生命个体的个性。此心彼心,他自己就是像野草一样自由自在地生长着过来的,他这是在有意锻炼同学们的自觉性。他也还想到了成长是需要契机的,他的契机就是在自己正值少年时,命运之神给他送来了一位美人鱼姐姐,“你是天上的文宿星下凡。”就是美人鱼姐姐这一句看似随意说出的话给了他自信和勇气,让一个初小尚未毕业的半文盲成为了小有名气的作家。
现在,他自认为是已经水到渠成了,但必须要把该说的实话说得很煽情。他知道自己眼下面对的是如沙子般聚到一起急需凝固的素质参差不齐的“同学们”。
“同学们,从今天起,我们就在进行一次新的长征,在行进的过程中困难是有的,”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也没有必要藏着和掖着,但只要我们心诚,只要人们一旦真正地了解到我们是真心诚意在为重振太虚文学雄风做工作,就肯定能够获得一部分人的支持。但这个‘部分’是有着六千多万总人口省份中的一部分呐,我亲爱的同学们!”李想同时也很坦诚地亮出了自己的底牌,他说,“大家是出来打工的,这样的经历我也曾经有过,时间倒回去十多年,刚到县文化馆时我就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打工仔,是县文化馆当时的慕容馆长头脑一热,个人表态说是要我去做文学专干,那时的我真是单纯呀,当真就卷了铺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去县城找他,逼得他硬是灵机一动,要我以文化馆内部刊物《山花烂漫》的名义创办一个当时流行的刊授中心,并要我做中心主任,还从自己腰包里掏出了几百元钱来,要我去打印一份刊授公函向全国各地招收学员,还说这是以文养文的一条新路子,我当时一听,头就大了,心想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县里的一个内刊能招到学员吗?我一个泥脚杆子能做刊授中心主任吗?但我又一想,这毕竟是一个机会呀,因为慕容馆长还说了,只要我干出了成绩,立稳了脚跟,他就有资本跟组织上汇报,把我招进文化馆做文学专干了。”李班长并没有说自己当时的勇气从何而来,也没有过地多谈到操作刊授中心的细节,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无路处时处处路,山崖峭壁间倒挂的瀑布便是最好的例子。”同学们正听得倒抽了一口寒气时,李想继而又说,“一般人出来打工是为了挣钱,但我想来新儒生自觉班的同学们还会有不同于一般打工者的理想,钱当然也是要挣的,但我们更有着一颗愿与之同甘共苦、为文学事业哪怕是只能做微薄奉献的诚心!”
“我们其实是揣着一颗诚心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同志。”徐求正再次用上了“同志”这个词,他总是能把李班长的意图用激情而又理性的语言予以归纳和总结。
“是的,我们就是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同志!”在谈到具体操作时李班长说。
序幕已经就此拉开,接下来便是一个别开生面的集思广益的诸葛亮会议。
“我认为得制订出几套可操作的具体方案,如广告和发行要有具体分工,并且每个部门得有专人负责和奖罚机制。”刚从深圳那边回太虚来的文华说。文华也是李班长日前力邀过来的,他曾经受聘于一家特区报当记者。当然啰,名义上说是记者,其实也就是靠拉广告和发行提取劳务费。他同样是一个追逐文学梦的年轻人,发表过不少文学作品,也正因为兴趣相投,才放弃了在沿海开放城市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份职业,而愿意回到内地来跟着李想创办一份内部文学刊物。
“内刊好像不准登广告和搞发行吧?我在其它内刊也做过编辑,这不是我有意要给同学们泼冷水呀!”说这话的是魏君。他一头长发密黑,走路时从未有过矫健和昂扬的步伐,又并不是那种无精打采的样子,爱酒爱女人,且又很少自己花钱,也花不起钱,因为囊中羞涩是常有的事,有一副典型的新潮文人作派;但他却才华横溢,语言飘逸而空灵,一两万字的报告文学只需象征性地与对方闲聊一阵,然后带一摞背景材料走人,三五天就可以交稿,并且令对方赞不绝口。
“魏君说的是实话。”正在认真做记录的叶兰面前摆着一本《新闻出版管理条例》,一双美丽的眼睛忽闪着。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刚步入社会的女生,没发言脸就先涨了红潮。她接着说,“还要在杂志醒目处印上‘内部交流’字样。”
“你们以为李叔这还不晓得?这些都是小事,是可以做技术处理的。”照例是刚走出校门的白岩却很自信,“我在广州打工时也接触过内刊,做得比很多公开刊物还要大气,不是业内人根本看不出门道来。”居然一副大言不惭的样子。
白岩是李想的儿子李文在广播电视学校的师兄,老家也在资滨乡下,他曾跟家人发过誓一定要混出个模样来,所以临毕业就南下广州四处投送应聘简历,但由于没有实践经验,难免四处碰壁。他也确实在广州做过某内部杂志的实习美术编辑,但也在某建筑工地上挑过泥浆,一双稚嫩的肩膀磨得满是血泡。学弟李文像他父亲是一个特别感性的人,而且自幼就怀有仁爱之心,见师兄家境唯艰,便特意邀白岩来家里玩,让他饱吃了一顿大餐,并把他的处境和肩上的伤痛也告诉了爸妈。李文他妈菊儿发现小白肩上有肿块,立马就找来红花油帮他边吹边擦。
“你看看你,也太不注意自己的身子了,这都是父母身上的血肉呢!有的地方皮都破了,一旦感染发炎就麻烦了!”像心痛自己儿子似的,菊儿脸色都变了。
“没事哩,婶婶,过两天就好了。”小白心存感激,却大大咧咧地回复说。
也就是在那一次,李想听了儿子对师兄所学专业的介绍后,便慧眼识英才把一口一声李叔和婶婶的白岩安排在杂志社做美术编辑,且经常把自己的一些颇具创意的想法说出来同小白做交流,还鼓励他要大胆探索。也正是因为这样,小白的进步神速,成了后来子虚省书刊设计界一位不可多得的后起之秀。此乃后话。
“这是一次集思广益的诸葛亮会,大家畅所欲言确实给了我很多启发,我现在明确一下各位的分工,”李想听了大家的意见和建议后便依次点名说,“徐求正负责策划和市场开拓;文华负责通联和书刊经营部;魏君负责编辑部;白岩做好美术设计并负责与印刷厂联系;叶兰负责办公室和财务工作。待人员配齐后再做适当调整。”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一个个都在掂量着自己肩上所要担负的责任。
“同学们,我们这里是一个靠自觉把自己培养成新儒生的学习班,大家还有什么好的意见和建议吗?”李班长扫了一眼全场,却见诸位你望着我,我看着你一副心里没底的样子。也确实,一个内部杂志不准拉广告也不能搞发行,哪来钱发工资和印刊物嘛?李想咳了一声,仿佛这一切早在他预料中,便正色道:“同学们放心,我就是砸锅卖铁,自己掏钱也会保证各位三、五个月工资和出两期杂志。只要创刊号面世,我们的面貌就会焕然一新。”他总是那样地充满着自信。
不知是哪个还带头鼓起掌来,也许是为“同学们放心”这句话而鼓掌吧?
文化自觉公司和《太虚作家》最初的工作班子就这么草草地搭起来了。
徐同学心里还是有数的,随着他对李想的不断熟悉,知道驾过船,拉过纤也做过多种手艺活的李班长在市场经济中打拼的能力或许一点也不会亚于他在文学创作方面的才华。他还正想着自己也该发个言给同学们多鼓鼓劲时,李想喝了口水,挥手压了压各位的掌声又接着用总结的口气说:“谋事在人,人的主观能动性和聪明才智是能够感天动地的。借一句话说,那就是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今天正逢立秋,但秋天于我们而言既是收获的季节,更是播种的季节!”李想越说越铿锵,在一再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后也把徐同学提醒过他的遵天命理念融入了其中,他还准备继续说一番鼓舞人心的话时,目光一抬便戛然停住了。
5
“嘿呀,你李胡子就是李胡子,才几天呐?杂志社这么快就召开第一届一中全体会议了。我这没有影响到你们吧?”一个声音从李想正对面的门口传了进来。
“没有,没有,要说有影响也是积极影响嘛!只是我们不晓得书记会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哩!”李想忙站起身来,左手向门口一挥,慎重其事地介绍说:“同学们,迎面走过来的这位首长,就是我们省作协党组的第一把手:曹实书记!”
大家齐刷刷地站起身来,见一位年近六旬的中等个长者正迈着方步、满脸带笑地走进大厅,竟然像早就已经有人授意般异口同声地招呼道:“曹书记好!”
“好,好,大家随意点,随意点,我只是信步走走。”曹书记在省作协机关怕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隆重的礼遇吧,一脸兴奋溢于言表,笑得跟弥勒佛似的。
“曹书记,请抽支烟!”魏君是省作协会员,很是恭敬地上前给递过香烟。
“哦小伙子,谢谢,谢谢你!”曹书记却连连摇着手说:“我不抽烟的。”
“你们现在一共有多少人啊?李胡子。”曹书记抬首时又接着顺口问李想。
“报告书记,我们班还正在壮大中,现在就这六七个人,四五条枪。”李想早已经与作协几位常来机关的领导主旨明确地提及过杂志社是一个新儒生班,便摸了摸满脸络腮胡,颇是诙谐地回答并挨个把“徐求正、文华、魏君、白石、叶兰”等向曹书记一一介绍过去,还简明扼要地把创刊的筹备情况也作了汇报。
“蛮好嘛!人员在精而不在多。”怎么说曹书记也是一位资深的老领导,在省内的朝阳和怀德两个大地级市当过市委常委、宣传部长,来作协已经快满两届了,换届的会议却一直未能开成。文化人成堆的单位总是山头林立,加上一个创办于五十年代末的老牌杂志《太虚文学》又是在他任期内流失出去的,所以他对这个内部刊物也就特别关心。他果真只是上楼来随意走走的,说着欲转身离去。
这时,李想的老婆菊儿正好送午餐也上楼了,“叶兰,快过来帮个忙啊!”
“喔耶!书记您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嘛!”李想忙拉着曹书记在既当会议桌又当餐桌的乒乓球台的左侧一坐,“莫急,莫急,我看您撞都撞上了,不如干脆体验一把民情共进了午餐再走。”话说得情真意切,简直由不得曹书记分说。
“好嘞,到了你们《太虚作家》的一亩三分地上,我就听你李胡子的。”
“嗯,曹书记您这话我爱听!但我还是得更正一下,《太虚作家》这一亩三分实验地是作协党组领导下的一个苗圃,我们都是在您书记的阳光雨露下耕耘播种的文学工作者。”李想把话题一转,便巧妙地把同学们的工作性质推向了巅峰。
“那确实。我们都是党的阳光雨露下的文学工作者。”曹书记照例是乐哈哈的,反正作协没有机关食堂,也就没多作推辞,说着笑着便与大家吃起工作餐来。
新谷米是李想的老婆菊儿托人从资滨白驹村老家带来的,干鱼崽和干辣椒以及干笋也是她娘家人给送来的,既省钱,又可口。自小就吃惯了重口味的朝阳人曹书记也辣得一脸通红。“嘿呀呀,”曹书记一个劲喊着,“过瘾,真是过瘾!”
“哈哈,凡过瘾者,必是先上了瘾的,今后想过瘾您就到五来楼呗!”李想接过话茬,“反正这一亩三分地里的苗木说到底还得靠书记您的阳光和雨露。”
“那好啊!我就指望你们把《太虚作家》办出个样板来,今后有事用得着我老曹,你李胡子发话就是!”曹书记说着便放下了碗筷,看着这平时乱堆着杂物而如今却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工作环境,看着这一群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不禁在心底里由衷地感叹着说:“激情在民间,活力在民间,文学的希望也在民间啊!”
曹书记的心思李想看得明白,便使眼色叫叶兰忙递了纸巾给曹书记擦脸,自己去倒开水时,曹书记却起身告辞,“这餐午饭把我人都胀蠢了。我得出去走一走消化消化才行!”说着便向大家很是友好打过招呼,复又迈着方步下楼去了。
送走了曹书记,李想便开了句玩笑,“客走主安,大家利用这短暂的午休时间各自找乐子,打牌的打牌,吹牛的吹牛呗!”只是这话刚一出口他又觉得自己未免言语有失,“在这作协的大楼里,或许我们这一帮同学才是真正的过客。”
李想骨子里是一个既有创新意识,也同时有着忧患意识的人,这从他刚才会上的讲话中就能听得出来,他为什么会对外说是寻找同志,而对内却称大家为同学?或许在他的潜意识中,早就已经把这里看成只是人生成长过程中的一所学校而已。他猛然想到这些,心不由得一惊,忽然就记起了罗蘭.巴特说过的,“我在绝望中爱着你,就像应该爱的那样。”但是他又必须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轻松样子来,当他欲举目环视正在谈笑风生的各位同学时,刚好就与仍坐在餐桌旁的徐同学目光相遇,便彼此会心一笑。只有女同学叶兰帮师母菊儿收拾完乒乓球桌上的碗筷后,便悄悄地去了自己的小小办公格里。这是叶兰和白岩走向社会后参加的第一次正经会议,也是影响他们日后人生的最生动的一课,至少叶兰当时确实是这么认为的,而且她那一颗不安分的少女心也似乎在肚子里打起了鼓来。
“嘿,李胡子。”叶兰一边回忆曹书记对李想的称呼,一边又打开了合在桌上的记事本,并再一次重温着她在开会时情不自禁地写在工作记事本上的一句心语,“天马行空!”叶兰是一个心气较高的女孩,她在上大学时,既听过不少知名教授的讲课,也听过校领导作的报告,但细细一回忆,便觉得他们的讲课或讲话要么太理性枯燥,要么太空洞高调,没有几次能真正听进心里去的;然而令她没想到是自己刚参加工作就有幸能遇上了如此一位有才华的“班长”。“谋事在人,人的主观能动性和聪明才智是能够感天动地的。借一句话说,那就是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今天正时逢立秋,但秋天于我们而言既是收获的季节,更是播种的季节!”多么激扬的文字!正独自坐在小小办公格里的叶兰又一次回味起李总刚才在会上似乎是随口溜出的联珠妙语时,少女的心便跳得更加厉害了。
在全班同学中,唯叶兰始终称呼李想为李总,她认为这样叫他才显得亲切。
忽然一声巨雷“轰”地炸响,一道长长的闪电仿佛是从眼前划过,临窗的叶兰举目向作协院外望去,但见几棵老树也在尘土飞扬的热风中激动起来,随之便是比豆子还要大的、透亮晶莹的雨珠儿哗哗啦啦骤然而至,如同鼓点在击打大地。
“好雨知时节,燥热的夏天即将过去,久渴的土地终于迎来了一场饱和的秋雨。”像是有意与叶兰的心思相对应似的,徐同学略带书生气的感叹亦耐人寻味。
6
公元2000年9月,《太虚作家》创刊号终于在人们的期盼和揣度中问世了。
李想一早就随美编小白来到了印刷厂,他这是要去先睹为快。杂志首印就是八千册,小四轮刚好装满一车。这是要免费寄送到千多名作协会员手中,寄送到全省各市(州)县(区)四大家一把手和宣传部长及省以上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案头,还有就是全省各地方图书馆、中学、大学并包括中等专科学校图书馆去的。
此举确实是大手笔,当时做这决定时除了徐求正外,其他同学均不理解。一想到将有数千名读者忽然就能看到这份由他与同学们倾注了心血的散发出馥郁墨香的文学刊物时,李想真是开心。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结呢?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说这是他对传承太虚文学薪火的一种担当和使命又太过崇高;说是出于他对文学与生俱来的爱好也不尽然;那么,会不会还因为有着他年少时在资水孟公塘遇上的那一位美人鱼姐姐对他说过的,“你是天上的文宿星下凡”的话所产生的激励因素在起作用呢?美人鱼姐姐还疯疯癫癞地说,“我在绝望中爱着你,就像应该爱的那样。”那时他还并不知道这句话是出自一个叫罗蘭.巴特的外国人之口。“我在绝望中爱着你,就像应该爱的那样。”李想在心里如此说。
这时,喇叭“呜呜”地响了几声,李想已醒过神来,而作协的大门却紧闭着。
“李叔,今天是周末吧?”小白忽记起,自己来杂志社已经有三个多月了还一直没有休过正经的节假日,李叔更是没日没夜。他对门卫的老爷作派是窝着气的,便愤然下车往左侧的小门进去,“咚咚咚”用指头叩了几下传达室的窗户。
“谁呀?不打算让人休息了是吧!”一个很不耐烦的声音从里面飘出来,老半天后,才从门缝里钻出半张正在啃着血红西瓜的老人苦瓜脸,再又摘下戴着的老花眼镜,斜眼见是五楼的美编小白,像有意在抗议似的,把还没有啃完的小半边西瓜向大门旁的垃圾桶里一抛,红与绿的弯月便划出了一道刺目的弧线来。
“你们这些人……未必不晓得是星期天?”门卫老头把苦瓜脸拉得更长了。
“晓得,我们晓得,请您帮个忙开一下大门啰,刘老伯。”小白毕竟是南下广东历练过数月的,赶忙就掏出一支香烟来递了过去,说话仍然有理有节也很礼貌,“这是刚从印刷厂拉过来《太虚作家》创刊号,今天还要打包寄出去的。”
“嚯,以为还有哪个等着看你们的创刊号啊?”声音依旧是冷冷的。
刘老伯在省作协守了七年多传达,是省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的远房亲戚,他这才端起手腕看香烟的牌子,嘟噜着说了声,“喔耶,你们这些文化公司个体户还蛮攒钱嘛,抽黄鹤楼呢!”小白耳尖还是听见了,便接话解释说:“我一个才出校门的打工仔能买得起黄鹤楼?这是李主编特意买了孝敬开车的师傅和您的。”
刘老伯多少知道一些李想的来历,这才过去开了铁锁,白岩赶忙推开了大门。
这时李想也下车了,他是个走过江湖的人,深知在一方走,交一方友的硬道理,也就极是恭维地说了声,“谢谢您!刘老伯。”刘老伯点了点头,未了还丢出句难听的话,“也只有你们这些个体承包户才像是一群搞大跃进的疯子,作协是个从周一到周五都没几人上班的清水衙门,你们倒是连周末也不晓得休息,害得老子也跟着加班!还不晓得去哪里领加班费。”一脸冰霜,令人望而生寒。
“嘿呀,还真是姓刘(牛)嘛!”李想在心里愤然道。
小四轮终于进了院子,白岩却窝了一肚子火气,“真他妈的,操!牛什么牛嘛?开个门也被守门的啰嗦了一大通。老子老子,卵子还差不多!”他自然不懂得宰相家奴七品官的道理。要不是李班长经常告诫大家在机关的地盘上做事要高调,做人要低调,说不定小白早就按捺不住年轻人的火气同刘老伯吵起架来了。
李想在省委统战部时哪有受过这种窝囊气?但这类狐假虎威的小人他是见怪不怪的,在哪都会有,因此这一小小的不和谐插曲根本就影响不到他的兴奋之情。他和白岩各搬了一摞杂志站在省作协大门口,见人就很客气地奉上一册。
不一会,徐求正也到了,他今天来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早,从小白手中取过一册杂志,在心里得意地说:“还有什么礼物比手捧自己参与编辑的一本崭新的文学刊物更有意义呢?”原来那天是他33岁生日,这是之后大家才知道的。
俄倾,编辑部其他的同学们也陆续到了,并且都是在八点钟之前到的,一个个兴奋地取了新刊物,闻着扑鼻的油墨馨香在寻找着版权页上自己的名字,喜悦和自豪之情揣在一颗颗年轻的心中,也写在了一张张漾溢着青春活力的脸庞上。
也确实值得令同学们兴奋。杂志封面新颖而别致:一团写着蝇头小楷的方格稿笺,似是被谁不经意间信手扔在绿草茵茵的大地上,有暖风徐徐拂过,那纸团竟然如花朵般正在微微绽开呢……省作协主席章放从公园晨练回家,在作协大门口接过李想呈上的《太虚作家》时,当即就捧着油墨未干的杂志创刊号从里到外饶有兴趣地端详起来。这时,老诗人慕白也正好走来了,二位就这么站在大门口翻阅着。良久,章主席慎重地给了六个字的评价:“大气、美观、新颖。”而慕白老诗人竟然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便用一口浓重的德州话朗诵起《卷首语》来:
秋天是一个深思熟虑的季节,诗意的季节。
在这个季节里我们做了一件深思熟虑的事情。有古代先贤曾经如此说:“太虚又名大虚, 太虚,是道貌。老子《道德经》认为,道大而虚静。”太虚文脉源远流长,玄奥而深厚。我们生于斯,长于斯,奋斗于斯,完全有理由满怀深情地馈赠给人们一份诗意的礼物,我们以文学的名义,借文坛的圣手,捧出《太虚作家》,奉献我们对文学的热爱和赤诚。我们期待的是人们对文学的信任与厚爱。
《太虚作家》是社会的、公众的。她将代表社会的良知,制作社会的精神食粮,让你品尝大众化的文学趣味。
《太虚作家》是纯洁的、文学的。文学刊物的基本元素是文学,她的文学价值高于商品价值,文学刊物拥有坚决捍卫作者和读者文学精神价值取向的权力。
《太虚作家》是率真的、建设性的。她根植于太虚这片沃土,承往圣先贤血脉,续魏晋遗风,扬当代正气,为民族文化建设添一砖一石。
《太虚作家》是充满激情的、创造性的。创造是文学的生命力,也是文学的品质。无论十年磨一剑,无论斗酒诗百篇,我们欣赏的是你创造者的姿态,你的才华和你的勤勉。
《太虚作家》是活泼的、新鲜的。她需要的是培养新人,发现新作,创造新的文学语言。一个“新”字,将给文坛添几许惊喜,几多激动!
《太虚作家》在艰难与曲折中诞生,却得到了一直关心太虚文学事业的老领导、老作家、老编辑家以及社会各界的关心与支持,我们在此深表感谢。
《太虚作家》将以她的真诚和良知回报社会,你我他携手,共同扶持《太虚作家》,建设太虚文坛,激励太虚弟子。
心向贤圣我们是学生,面对读者我们是同志,路遥知马力,我们将全力以赴!
慕白老诗人一气朗诵过来,直朗诵得面红耳赤,豪情奔放。几只紫冠长尾的吉祥鸟不知从何处飞来,竟然大大方方地落在了作协门前的那一棵光秃秃的老酸枣树上,“叽咩咩咩……”叫得甚是欢快,像是有意来为老诗人的朗诵助兴似的。
“好,太好了!”慕白先生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李想呀,你真是让老夫刮目相看,名如其人,刊如其人。如今有理想的人真可谓是越来越难得寻觅了!”
“吉祥鸟叫,喜事到,我们作协怕真会交上好运气了!”主席章放先生一语双关的话立即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共鸣,就在刚才还厌烦《太虚作家》这一群非作协编制的个体户连星期天也要求他开门放行的门卫刘老头,一下子也变得和蔼起来,目光中似满含了歉疚,还赶紧给慕白老诗人递上了一大块西瓜润喉解渴。
这不就是文学的力量么?李想和他的同学们更是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们这才深深地感觉到,自己原来并不孤单,也一样是很有背景的一个群体,但同时也一定感觉到了,脚下的路还很长、很艰辛。他们是一群披荆斩棘的拓荒者。
“我们把杂志全搬到办公室去呗,好趁早装信封寄出去。”李班长号召说。
李想说的办公室在作协机关五搂。一楼是传达室,司机休息室,创研室和组联处等;二楼一边是机关办公室、财务室、档案室和专职副主席办公室;另一边则是原《太虚文学》的编辑室。杂志因经营难以为继易主后,整个就锁着门空在那里;作协党组、秘书长和主席团会议室在三楼;四楼是少儿杂志《小荷》的领地。《太虚作家》高高在上,是在顶层,这儿原先是做体育锻炼厅,后来却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是李想与省作协签下目标责任状后,带人清理了整整三天才成现在这样子的。上得楼来,举目便能看到一块行书烫金字长条型牌匾:太虚作家杂志社。这是由省委常委、宣传部长戴德亲笔题写的,极是醒目地悬挂在门框左侧;里面的大厅中间,稳稳地摆着一张半新不旧的乒兵球桌,而靠里边则是一长溜新添置的简易办公房,一格一格的分别标示着社长兼执行主编室、办公室、财务室、编辑室、美编室、书刊经营部、策划部等,因主编是党组成员、专职副主席简明作家兼着的就没有安排位置。只是大家都不称它办公室而叫办公格,听起来虽然名不正言不顺,但麻雀虽小,肝胆俱全,真个是井井有条,像模像样。
真是辛苦同学们了!一捆一捆的杂志就靠肩扛手提上五楼,大家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衬衫看着看着就汗湿透了。楼道里没有风,一时间竟显得很是沉闷。
“嚯,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呢,这点累算什么?比起我在广州工地上挑砖挑沙浆轻松多了!”为了打破这沉闷的气氛,白岩故意大言不惭地说起了风凉话。
“那确实,想当年在家里做农民还要顶着烈日在田里割稻子哩!想必这时田水都能烫死泥鳅和青蛙了。”文华把肩上的两包杂志一放,也宽起大家的心来。
只有徐求正和魏君两人没说话,坐在楼梯口一边喘粗气,一边用杂志扇风。
这并不能怪他们偷懒,而确实是脸色都累得寡白了,李想倒是一个上马能挽弯弓射天狼,下马能舞笔杆著华章的全能冠军,他肩扛手提把最后三包杂志全给拎上来了,见状忙朝里面喊道:“叶同学,快去买几个西瓜来犒劳师兄们啊!”
“好勒,确实应该给同学们补充能量了!”叶兰正在解包准备装杂志,听到李想的喊声便立马下楼买西瓜去了,连衣裙卷的一缕微风中竟散发出丝丝微馨。
刚把零散的杂志码好堆,西瓜就已经一块块地摆上了乒乓球台。
“八戒吃西瓜,眼睛都笑瞎。”大家一顿猛啃,瓜瓢把一张张年轻的脸孔捈得血红,然后就你望我,我望你一个个笑得放纵,笑得豪情,笑得目空一切,笑得死去活来。劳动后的心情是轻松的,欢快的,但有时也是忘乎所以的。对面是省作协机关家属楼,一些名声在外响亮得不得了的老作家、老诗人,就住在这并不起眼甚至很是逼窄的巷弄深处。同学们高兴起来时根本就没把这当成一回事。
徐求正同学却并没有太敢放纵自己,他已经习惯了沉默与沉思,啃过一块西瓜后坐在一旁养神的他,忽然就记起了李想曾经写过的一首题为《巷弄》的小诗:
巷弄很逼窄,胸怀却很开阔
巷弄的纵深处
有星星的光芒在闪烁
望星空不一定非要仰头
即便是寻常巷弄
亦可与星斗平起平坐
当然也有只写过几篇表扬稿似的报告文学却浪得虚名住进了作协机关宿舍楼的,而且还被一些御用评论家美名为纪实作家和时代的弄潮儿。这或许并非谁之过错。徐求正淡然一笑,又记起了李想在另一首《龙鱼混杂》的小诗中所言:
巷弄很深,深似大海
潜底的不一定全是蛟龙
浮游的也并非都是鱼崽
龙鱼混杂,难辩黑白
在这个开放多元的时代
总有奇葩绽放这见怪不怪
“喂喂,我说同学们,大家要小一点响动呀,这对面可是高知楼哩!”李想的提醒却还是慢了半拍,对面的楼里果然就有两扇、三扇窗户打开了,并且有烫着波浪卷发的女人伸出了自以为高贵的头来朝这边骂道:“发什么神经啊!”一声刚停,另一扇窗口更难听的话又飚了过来:“是哪来的野狗哇?吠个不停!”
叶兰美女气得好看的鹅脸蛋一阵白,一阵红,鼓着满满的胸脯似问非问地冲着对面高声说:“这也算得是高知住宅区呀?简直就是地道的钵兰街社区!”
“到哪里不都是鱼龙混杂,有好就有坏?”魏君此言倒是蛮讲究辩证法的。
“有意见就明着说嘛,野狗野狗的,你他妈的还是条疯狗呢!”两个多小时前就在传达室刘老伯那里受了满肚子窝囊气的白岩更是一副脸红脖子粗的模样。
“算哒,还是算哒啰,和气生财,和为贵。大家今后注意点就是,这是在机关,也许机关里就是这样的。”徐求正先咳嗽了几声后,便黑着脸打起事圆场来。他的身体一直就有这毛病,一累就脸黑,就吱气管堵塞,要咳老半天才通畅得了。
“同学们,牢骚太甚防肠断,风物常宜放眼量。”李想却表现出了一如既往地乐观,他侧头望了一眼对面的窗户便自我解嘲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管他家狗野狗,能抓到兔子就是好狗!”他的人生就是这么百无禁忌一路走过来的。
叶兰翘着大拇指朝李总扮了个鬼脸,少女的心中又生出了由衷的钦佩之情。
翘着二郎腿坐在窗前两梱杂志上抽烟的魏君起了身,又准备重新投入工作的文华和白岩却仍不解恨地丢了一眼对面的高知楼,唯有徐求正还在一旁咳嗽着。
李想说:“《太虚作家》创刊号的出笼来之不易,能够受到章放主席和慕白老诗人的肯定和赞许更是难得,我们得乘胜进取,趁热打铁,今天就是加班加点也得把杂志给寄出去。”说着就给家里打过电话,叫老婆菊儿得准时送中餐过来。
他仿佛又听到资水崩洪滩的滩啸声了,而心却似乎仍然泊在孟公塘江湾。
7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某夜,李想伫立于阳台手抚梧桐叶在吟诵曹操诗句以抒情怀,手机突然响了。
“喂,李班长,报告你个好消息!”电话是徐同学打来的,听声音很是兴奋。
李班长心中甚是欣慰,因为他很难听到徐同学有如此朗声而高调的说话声。
“水利厅刘厅长来电话了,他说很高兴接受我们的邀请,愿意出任《太虚作家》顾问,看需要怎样的支持,明天上午即可以去人商谈。”徐同学在电话那头仍然按捺不住激动。他是项目策划部负责人,随创刊号寄出去的顾问邀请函上有他的手机和办公电话号码,首战告捷,他这是为以文学的名义找到了同志而振奋。
其实到阳台上仰首吟诵曹孟德的诗句之前,李想当时还正把自己关在书房认真地研究杂志的创刊号。第二期十月上旬就要出刊,稿子已经在统筹中,他主要是想再推敲一下栏目设置和广告创意。这是杂志成长的关键期,马虎不得。没想刚走到阳台竟来了报喜的电话,“明天上午你赶早过来,我们一起去呗!”这当然是一个能够给大家鼓劲提神的好消息,但于李想而言,却是在他预料中的事。
“好的,我明早八点前到省委统战部门口与您会合。”徐同学仍处在激动中。
“好消息会越来越多的。”李想这是有意提醒徐求正要他以平常心看待这类事,便满有把握地说:“若我和你处在他们同样的位置,也一定会对文学伸出援手。将心比心,这是雅事一桩嘛!”刚放下手机,客厅的电话又响了,这次是通联部文华主任打过来的,果然也属于利好消息。他说已连续接到两所高校和几所地方学校及南山、德州文学爱好者的咨询电话了,都表示愿意建《太虚作家》通联站帮我们做宣传和鼓动工作,并承诺建站后每期包销五十份杂志没得问题。
当初之所以规定凡在下面组建通联站并每个站促销五十份杂志,这并不是目的,刊物没有公开前是不能名正言顺做发行的,只能采取收适当工本费的办法把杂志消化在对文学有感情的人手中,李班长的真实想法无非是造势,是要让《太虚作家》尽快能出现在全省关心文学、爱好文学的人们的视野中。他真正要借助的是这种反作用于文学的力量。现在看来这一箭双雕之计已经初见成效了,这才不到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一切都按照他和徐同学当初设计的思路在良性运行。
李想一连获悉过两个好消息后,精神大振,倦意全无。他去客厅时听见卧室里已响起了菊儿的鼾声,便拧开了几案上的台灯,倒了半砚墨汁,又顺手取了一张宣纸,宁神静气地接着前纸习起《圣教序》来:“有玄奘法师者,法门之领袖也。幼怀贞敏,早悟三空之心;长契神情,先苞四忍之行。松风水月,未是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故以智通无累,神测未形,超六尘而迥出,只千古而无对。凝心内境,悲正法之陵迟;栖虑玄门,慨深文之讹谬。思欲分条,抒理广彼前闻。截伪续真,开兹后学。是以翘心净土,往游西域。乘危远迈,杖策孤证。积雪晨飞,途闻失地;鹜砂夕起,空外迷天。万里山川,拨烟霞而进影;百重寒暑,蹑霜雪而前踪……”临至此处,李想忽然搁笔,长长地叹息一声,故而慨然道:“玄奘远志,非我等俗人可望其项背也!”他临的是由沙门怀仁从王羲之书法中集字的拓印本,是徐同学从他那一箱“无用书”中挑选出来专门送给李想的,他当时还开心地说,“既然您一再强调我们都是同学,那就不妨偶尔有闲时也一起练一练毛笔字如何?”未了他又丢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写出这等文章的人是唐太宗李世民皇帝。”从那以后,他当真一有兴致时就临那么几行,也反复通读过全文,但直到此刻李想才蓦然明白,原来徐同学是用心良苦哦!他不禁又在心里把“乘危远迈,杖策孤证。积雪晨飞,途闻失地;鹜砂夕起,空外迷天。万里山川,拨烟霞而进影;百重寒暑,蹑霜雪而前踪……”临了一遍。搁笔后去喝了口凉水又来到了窄小的阳台上。这是他调省委统战部三年后才分得的三室一厅一厨一卫的住房,而且是在顶层的六楼。拿到钥匙的那一刻李想就曾笑言:“尽管顶天,但毕竟是有房阶级,总算也有了根基。”而且全家人在此一住就是五年多,李想对这套房子是有了常相依赖的感情,尤其是对将枝叶伸进了阳台的那一株双手才能合抱得下的梧桐树,他更是把它当成了能倾诉心事的知己。
如此粗硕的树,在李想老家资水孟公塘江湾的半坡上也有一棵,有人称它是望夫树,传说是一位寡妇所植,她男人当年是在孟公塘江湾出口处的崩洪滩遇难的。但李想心目中的美人鱼姐姐说,这是一棵祈福树,是保佑征人平安的树。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棵梧桐没准已经修炼至树与人之间的境界了吧?”李想舒心地在阳台手抚绿叶呼了一口清凉空气,又掏出了一支香烟点上。他抽烟不属于吞云吐雾的那一种,只有在思考问题时才会习惯性地吸几口,更多的时候他是在欣赏袅袅上升的烟缕,欣赏烟咀上正在燃烧的那点忽明忽暗的红色星火。
“徐同学,不知你信么?”有一回他与徐求正一起品茶聊天时,看着夹在指缝中燃着的香烟突然就蹦出了这么一句无厘头话来,“凡是抽烟时呑云吐雾的那一种人,他们的心底里准是藏着贪念的。”徐同学扫了一眼茶吧里另外几个烟客后颇有同感地说:“从心理学角度分析,抽烟者应该可分为两种类型,你所说的这种人确实更具功利,他们求的是结果、是目的;而相反另一种人则是浪漫主义加理想主义者,他们讲究的是过程,是美好的甚至是有些虚无飘渺的过程。”
“此分析有道理。何谓知己?这就是知己!”李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今天却并没有去欣赏指缝间正在燃着的香烟,而是把目光深情地投向了眼前的这一棵根深叶茂的梧桐树,并由衷地发出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感慨来。他已经有无数次地面对着梧桐树发问过,今夜又如此,“你是什么时候被移植到这座城市来的呢?长得如此粗壮,发出了这么多枝桠,这得需要多么漫长的岁月啊!一开始定是经历了剁枝断根的巨痛吧?有道是故土难离,而你却离开了山野间自由的风,离开了山谷里出岫的云,离开了树丛中飘渺的雾……来到这太虚城里忍受着喧嚣的市声,呼吸着污秽的空气。这地方也未必真是最适合你成长的土壤啊?”一阵夜风拂过,阔大而厚实的梧桐叶仿佛是无数双手掌在拍打,树忽然开口说:“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初到这里时确实是有过迁徙的苦痛,但渐渐地我就明白了,这并非我作为一棵树单独的选择,而是这太虚城也选择了我,即然如此,那我就更应该好好生长,为乡下山野间的树们争一口气,且一定得把根扎深扎牢,将枝桠越伸越长,使叶片越展越多,为这座已然也属我自己的太虚城添一分绿色,为我近旁的人们献一分荫凉。这既是我的造化,也是太虚城的造化!再说只要我真把根须深深地扎进了土壤,哪里都能适合我的生长!”肥绿的梧桐叶一开一合,窸窸窣窣的言语令人警醒。“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李想深情地握住一片树叶,如握着一位志同道合的好兄弟的手,不,如此的柔软和滑稽,这又绝对不会是男性兄弟的手,而更像是……他于是久久地不舍得松开。末了,他还亲切地吻了吻手中深绿的阔叶,长长嘘了一口气才走进书房,又坐到了书案前。
书案上摆着一本由省委常委、宣传部长戴德题写刊名的《太虚作家》,这是他从封面到封底一页一页翻过去看了又看的已经投入到市场的创刊号样本,里面还有他用红笔作过的批注,可以说已经烂熟于心。他把封底翻过来,又打开文件夹拿出傍晚时白岩送过来的第二期封面和封底设计稿,将两个封底创意摆在一起比较、琢磨。创刊号的封底是浅蓝色的,上首居中是一片乳白色鹅毛,上下对称竖排着二号宋体的一句“千里送鹅毛,礼轻人义重”的板栗色广告词;而下首则分别用了三号银灰色粗宋和小楷横排着“某某集团公司总经理某某某向太虚省以上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和各市(州)、县(区)四大家一把手及宣传部长赠送本刊”,还有“《太虚作家》工作人员向全省广大文学爱好者赠送本刊”等字样。
当时选择由谁来题写刊名这是一件很慎重的大事,就如同炒股之人选择进哪一支股,后来之所以没有请同是老熟人的省委分管意识形态的唐副书记,而是省委常委、宣传部长戴德,个中玄机尽在李想心中,此事虽无关艺术,但绝对有关政治。政治经济学政治是第一位的。第二期封面和封底创意更有深度:封面虽然是第一期创意的延续,而写着蝇头般行楷小字的稿笺却舒展得更开了,像鸟儿腾飞时亮出的一对翅翼,也如启锚后升起的两页风帆,已若隐若现能看出是李想撰写的创刊词手迹。他欣赏着,便情不自禁地默念起舒婷《双桅船》中的诗句来:
雨打湿了我的双翼
可风却不容我再迟疑
岸呵亲爱的岸
今天我们在这里
明天又在另一个纬度相遇
而封底创意的指向已经更加明确——仿佛有点点透明的雨滴从天洒下,龟裂的土地上丛丛枯黄的草木正在忘情地允吸着、欢呼着。广告词亦更为大胆:“阅读《太虚作家》/滋润干渴心灵。”字体使用也更加适中了,既新潮而又典雅。
“偌大的一个太虚省,怎么能养不活一个文学刊物呢?得道多助,冥冥中自有神启。”李想的脸上浮现出了狡黠而欣慰的笑容。他看了看手腕上的时间,离午夜零点还有半小时,便把创刊号也放进了文件夹,又从屉子里取出了稿笺,端端正正地先写上了“卷首语”三个字。稍加思索,便笔走龙蛇般一气写了下去:
迈向新世纪征程的金秋十月,遍地黄金。
正在收获途中的农人却是清醒的,唯有心存对土地与上苍的感激,而并没有被眼前的好景所陶醉。收获毕竟短暂,耕耘与播种的艰辛及意想不到的困难正在未来的时日里等待着我们。更何况,命运之神对播种者的给予永远是有限的。
是的,我们已经收到了好评,省作协名誉主席、老作家莫祝致函:“《太虚作家》收到,看到太虚文学终于薪火有传我们也就放心了。谢谢你们!”同是老作家的省文联主席张达言辞更为真挚,他回忆说:“一九五八年我就跑司马里文昌街六号(《太虚文学》和省作协旧址),一个作家或一位诗人,对培养过他成长的文学刊物的感情是难以割舍的。你们是在做一件好事,一件善事,一件令人钦佩的大事。祝《太虚作家》如一棵扎根生活沃土的树,枝繁叶茂,四季长青!”
还有一些党政干部(其中有不少是地厅级领导),更多的当然还是生活在基层的文学爱好者,以及学校的学生和军营的战士,也对我们如何把《太虚作家》办得更好,提出了中肯的意见和建议。当然更多是寄予着能早日公开的希望。
我们的心情亦然,同样也对未来寄予着深切而又美好的希望!但是,我们更希望能够与您有着真诚的接触。并且相信:我们一旦接触,就会心相通,意相融。
让我们心怀美好的明天,不负脚下万里山川,携手拨烟霞而进影;以玄奘精神为榜样,气吞百重寒暑,蹑霜雪而前踪……一路高歌,走进新世纪,新天地。
其时,零点的钟声已经响过,新的一天又将迎面到来。
李想遂离开案头,再一次来到了阳台之上,伸了伸有些酸胀的腰杆,壮实的骨胳间竟然发出了“咔吧咔吧”的响声,这声音何其耳熟!他还是个少年时就成了资水的一名纤夫,这是纤夫负重拉纤前行时,弯曲如桥拱状的脊椎骨里经常发出的一种声音。一股清新的微风拂来,肥厚深绿的梧桐叶间便漱漱然滚下了无数颗晶莹露珠,他随手接了几滴清露入掌心,一顿搓揉后,又捧起了自己满是络腮胡的脸颊干脆来了个猛虎洗脸,因为大脑神经仍处在高度亢奋中,于是便忍不住好奇地问眼前的老伙计说:“梧桐啊梧桐,这露珠是你对新一天的到来淌下的感恩的泪滴么?”梧桐不语,繁枝茂叶却仍然在风中抖擞,李想便微笑自答:“是的,我们都应该对每一天的到来心怀感恩,唯有如此,方能在万里山川中拨烟霞而进影!”他这才仰头望向一碧如洗的蓝天,月儿已然远去,唯有星星一闪一闪似恋人递送的秋波,他在心里无声地祝福自己说:希望明天去水利厅能马到成功!
8
省水利厅在太虚路靠近南塘的方向,与李想的住所省委统战部家属区相距有七八里路程。李想已养成了每天在早上六点起床的习惯,洗漱后跟徐同学通了电话,没想到他也已经在路上了。当初《太虚作家》还没有工作用车,更说不上哪一位有私车。他俩是打的士过去的。上下班车塞得历害,这已经是城市的通病。
“但愿刘厅长昨晚上也做了个好梦,他要是能一次性支持我们一至两万元办刊费就好了。”听徐同学这口气,他昨夜里一定是做过了一场美梦的,不过也难怪哟,毕竟是一介书生嘛,与机关领导干部打交道不多,心里不免惴惴然。
“为什么是一至两万元?”坐在副驾驶上的李想如稳坐钓鱼台似的,含而不露地回过头去问徐同学道,“你们昨天通话中没有涉及到经费的具体数目吧?”
“没有,厅长只讲看怎么支持,我们见面商谈。”徐同学如实回答。
李想点点头,“如此甚好!”便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他那满是络腮胡子的脸上却浮出了几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心里或许正在三下五除二拨打着如意算盘了。
水利厅办公楼坐北朝南,威严而气派,是风水学中的向阳门第,说不准还真请某一位高人看过风水的。水利是农业的命脉,该高楼同时还兼有全省防汛抗旱总指挥部的功能,一旦遇有紧急灾情,书记、省长都得来此坐镇指挥并发布命令的。还有所属的水文局,大湖管理局以及诸多家与水有关的公司全都集中在这一栋高楼里。再往里便是家属区,绿树掩映中还有乱真的假山,是一个典型的园林绿化示范单位。徐求正大学毕业时因与工作分配失之交臂后,深居乡野多年,明显有一种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感觉,李想却不然,他在省委统战部一呆就是八年,又是从事新闻采编工作,全省上下,甚至包括省里的四大家自然并不会陌生。
“同志,请您出示证件。”两人进办公楼的时候,门卫把手栏了过来。
徐同学一怔,忙后退了一步,李想却证件也懒得掏,脱口便说:“去二十八楼,是你们厅长邀请来的客人。”事后徐求正曾问过李班长,“你不是说没去过水利厅,也没跟刘厅长打过正面交道吗?”李想却狡黠一笑说:“懒得跟门卫啰嗦,我是蒙的。不过领导一般都喜欢十八或二十八这类数字。”徐同学只“哦”了一声,对李班长的这种作派似乎有话想说,但还是保持了沉默。他倒是对李想与领导干部尤其是较高级别的领导打交道时的那种落落大方,纵论时事时所反应出的那一种机敏与睿智的洒脱姿态是极为欣赏甚至打心底里佩服的。这是后话。
电梯直线上升到了二十八楼。公务员办公室的门首都嵌有牌子,他俩正要沿廊道一路识别过去时,从另一间电梯里正好走出一位端着文件夹的漂亮少妇,李想招呼也不打就跟在她的身后,没想人家果然是到厅长办公室去的。但门却紧闭着,少妇站住了,掏出一串钥匙扭开门,李想的目光亦跟着她向里面扫了一眼,原来有人在,外面是一间小型会客室,厅长办公区是在里间,一张条型的办公桌前还摆着两把靠背椅。李想和徐同学在门口稍站了一会,漂亮少妇就端着文件夹出来了,怪怪的眼神瞟了一下两位不速之客,便一路香风又去了另外的办公室。
“笃、笃、笃。”李想很礼貌地轻轻叩了几下门,人还没有进去便在门口如称呼老朋友似地朝里面正襟危坐的人打起了招呼来,他说:“您好啊!厅座。”
“哪位?”刘厅长正在写着什么,头也没抬,就连声说:“请坐、请坐。”
“哈哈,厅长,您这又是在写么子大作啊?没被我们把你的那一只灵感蝴蝶给惊飞了吧!”李想忽然一口方言,他模仿德州话的腔调还真是能够以假乱真。
“没有、没有,”刘厅长的声音便一下子变得柔和多了,立马站起身来,见是俩位陌生伙计并已经进入了他里间的办公室,便心有疑惑地问:“你们是?”
“这位是我们社长,国家一级作家李想。”徐同学显然便有了尴尬,忙抢上前去介绍说:“我是《太虚作家》的徐编辑呀,昨天还与厅长您通过电话的。”
“噢?”刘厅长先是一怔,又连忙高声改口道:“好、好,贵客贵客!”于是便绕过了长条型的办公桌,又跨前一步,果真如老朋友一般紧紧地握着李想的手,有几许好奇地问,“莫非李社长您也是德州人?”说着就示意俩位在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是一般来访者享受不到的礼遇,是只有几位副厅长偶尔商谈不便上会议的事或关系很贴近的人,才能有机会到里间的椅子上入坐的。
“德州是个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我哪有那么好的福气啊!只是有几位你们德州籍在省委、政府和市里工作的老朋友,与他们打交道多了,兄弟来兄弟去的自然也就会说几句德州话而已。”李想像道家常似的,侃侃而谈,不卑不亢。
“难怪,难怪,”刘厅长果然兴趣渐浓,“都是哪些德州籍朋友啊?”
李想大大方方落了坐,便脱口而出说:“省委宣传部戴部长,省政府庞副省长,市里有张市长、李书记、谢书记……”他居然倒豆子般一气数下来七八个。
“我与社长也是神交已久呀!”刘厅长兴奋之情倍增,“你刚才点到的这几个同志,其中有两个都和我在县里、市里曾经搭过班子的,还共事有好多年。”
“慢,那让我猜猜看,是张市长和谢书记是吧?我也听他们说起过您的。都说您刘厅长是一个既有文才又有大思路的好搭档。”李想信口开河地一顿神吹。
“真的还是假的啊?”两人距离一下就拉得更近了。“你们《太虚作家》的刊名也是我们德州人戴部长题写的呀!”刘厅长已身不由己地融入进李想所渲染的氛围中去了。忙欠身从办公桌底下的柜子里拿出了两条“中华”烟来,满脸悦色地说:“是上周从京城来的老朋友送的,我又不抽烟,社长你走时拿去吧。”
“不会是女朋友送的吧?连厅座抽不抽烟也不晓得。”李想打趣着突然话题一转,“您还没表态怎么支持我们办好杂志呢,这才是你们德州老乡戴部长最关心的大事!”他神聊起来一点都不脸红,还把戴部长也抬了出来,说着就拉开手中的文件袋,把事先备好的《太虚作家》第二期封底样稿往厅长面前一推说:“秋后是水利基础建设修复的黄金期,我想连续两期封底都用这个创意以水利厅的名义为我们的读者赠送精神食粮。”言辞中肯又似乎没有给对方留任何推脱的余地。
“对,我们先谈大事,先谈大事。”刘厅长也就把目光投向了极具创意的效果图彩样,便眼晴一亮,想也没想就承诺下来,“好嘞,赠送《太虚作家》,滋润干渴心灵。”他笑得极为自信地说:“这广告词好!这广告词好啊!你们文人呐,就是会、会……”可能是想说“会吹”吧,但又觉不妥,便一时语拙起来。
“作家的看家本领就是会用形容词嘛。”徐同学连忙就接上了话茬。
“对,对对,会使用形容词。”刘厅长满脸笑容可掬。
“那我们就以文学的名义先谢谢厅座了。”李想是一锤定音的口气。
一语惊醒梦中人,刘厅长这才问道:“你们两期杂志封底要多少经费?”
“不多,不少,也就六万元。”李社长轻描淡写说。
刘厅长听了一楞,“这么多啊?那我们就支持五万吧!”说着就打电话要秘书小罗马上过来一下,又回头跟李社长解释说:“社长是政经界游刃有余的人物,也应该对我们知根知底的,省里的党报党刊,还有中央的一新闻媒体也常来打秋风,厅里的宣传经费每年都要过审计这一关的。”刘厅长一副蛮有苦衷的样子。
“那是,那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毕竟是僧多粥少嘛!也尽亏你厅座下属部门多,解决问题的办法也多。”李想一套一套的。尽把话题往开阔处引。
“厅长支持文学事业的发展,是胸怀和眼光独具,借太宗皇帝《圣教序》中所言:斯福遐敷,与乾坤而永大。”徐求正在敲着边鼓,自己的心却像打鼓似的。
正说话间,小罗秘书就进来了。
厅长果然吩咐罗秘书说:“你带《太虚作家》的徐求正主任到某某某公司和某某公司去办一下相关手续,请他们每家各支持个两万五吧。《子虚作家》创刊伊始,也是二万五千里长征刚起步嘛!”又回头征询李想的意见说:“社长还屈尊坐一下?我得请你指导指导昨晚写的两首旧体诗。”神情有如学生尊师长一般。
罗秘书满面带笑容地跟李社长打过招呼,便领着徐主任出了办公室。
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了预期效果,李想显得格外轻松,谈起诗文来也就更加从容不迫了。两人便促膝而坐,李想先是针对厅长的旧体诗,尔后又既谈了新诗又谈散文,还论及了时事。当刘厅长打开《太虚作家》创刊号彩色插页中省领导的题词时,颇为感慨地说:“现在的高级干部真有水平,个个都习过字帖的。”
“看来厅座也是个书法行家吧?”
“哪里,哪里呀,纯属爱好而已,哪称得上什么行家。”
“有道是字如其人,书法艺术首先是以爱好入门,然后是以理解为基础,写的却是气,我看你呀,一旦哪天真挥毫泼墨,只怕比这上面的字更加韵味哟!”
两人便朗声大笑。窗外秋阳正好,几抹白云悠悬碧空,显得格外地轻柔。
“改天我也学写几张毛笔字请社长指导?”刘厅长再一次表示了低调。
“哪敢,学习还差不多。”李想其实早就已预感到刘厅长是个爱附庸风雅的领导,正准备表态届时将选登几幅时,手机响了,不用看就知道是徐同学打来的。
“一定是徐主任已经办完手续在催你了,《太虚作家》创刊伊始,忙是不用说的,那你也过去吧!”刘厅长一直送李想来到电梯口,末了还冲着电梯里频频招手,“有空多过来指导工作啊,社长。”碰巧却正好与来时遇见的美少妇同乘一间电梯,便很是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美少妇受宠若惊似地笑出了满脸桃花。
9
万事开头难,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是箭,就得有的放矢。这是李想多年来的行事指南。杂志社已然开了个好头,好事也便接二连三,那天大家都围着乒乓球台发工资,一个个眉开眼笑,李想却故意说这几天眼皮子老是跳,叶兰信以为真,侧过脸妩媚地说:“李总,你是不是没有睡好呀?现在创刊号出来了,帐上也进钱了,你也该多休息休息哩,人又不是铁打的。”柔柔的声音如春风轻抚。
一旁的文华同学就忍不住插言问:“李班长,你跳的是左眼还是右眼?”
“左眼跳,右眼也跳。”李想其实已经算准了对梅山巫文化颇有研究的文同学无非是想要说什么“左眼跳凶,右眼跳财”,便故意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福兮祸兮倚,李班长的意思是告诉大家要有忧患意识,不要把钱花错了地方。”人逢喜事精神爽,就连平日颇为慎言的徐同学也笑笑地把目光投向了魏君。
“哈哈,落伍了,落伍了,那地方还要花钱呐?徐主任你也太小看我们魏作家了!”文华一肚子坏水,他知道有好几个女作者有事没事就会常来找魏老师。
“庸俗,真是庸俗!”魏君将刚到手的钞票插入口袋,一脸不屑地走开了。
徐同学今天的心情真是难得地好,他忽然又冒出了一句看似离题万里的话来说,“我给同学们读一首诗吧。”大家以为他是有意缓和气氛,都说那好啊!徐同学咳了一声,却并非为清嗓门,而是一种生理习惯,他于是吟道:“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吟过后便又是几声咳嗽。这徐同学——徐夫子为什么会突然就想起李商隐的《贾生》来了呢?同学们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惟有李班长却向徐同学投去了期许的目光,他猜想此中一定是必有深意的。徐同学果然又开言了,他居然说,“人们对此诗一般都理解为,作者是通过讽刺汉代帝王虽能求贤却又不知真贤的行为,反映了晚唐的社会现实,即晚唐帝王也正像汉文帝那样,看似开明,实质却昏聩无能。他们将国家大事丢置于脑后,只想求得鬼神的保佑,长生不老,因而专搞求侧访道、采药炼丹等荒唐事。诗人借史事而对现实作了辛辣的讥讽。另一方面,作者也借汉代贾谊的遭际,发出了自己怀才不遇之音。”他又咳了几声后却话锋一转说,“其实此种解释才是大错特错了!人说汉唐气象,在我国历史上,汉唐的地位是两座丰碑,汉文帝所问鬼神,实则是在务虚,是天子与天才的贾谊在探讨形而上的大事情,至于天下苍生,那是臣子们按照即定分工去各施其职的事,再说了,”他又咳了一声,接着说,“只要国家政令的方向是对的,难道农民还要当君王的去告诉他怎么种地,工匠还要当君王的告诉他怎么做工吗?非也……”他一席话说下来,同学们居然听得鸦雀无声……李班长会意地连连点头,有茅塞顿开之感。
此时无声胜有声。没想到曹书记又来五楼了。李想忙迎了上去,曹书记却并没有如以往老远就向他李胡子打招呼,也没有环视左右其他人,而是拉长着脸说了声,“你去一趟我办公室啰,我跟你讲点事。”停也没停,自己就先下楼去了。
听话听音,曹书记难看的脸色令大家目光中交织着不安与疑惑。
“嚯,这大白天的难道还真有鬼神不成?”李想的心里也觉得奇了怪了,正当他准备说一声,“有什么大不了的嘛,天又蹋不下来!”回头却看到同学们突然一个个呈一副被严霜打过了的萎靡样子,心中不免一紧:“这确实还是个草台班子,经不起任何风雨的。”也就一时忍着没有吱声,便皱着眉头独自下楼去了。
书记的门半掩着,他一只手搁在办公桌上,另一只手攥着办公椅手柄,脸照例拉长着,心中甚是光火的样子。李想推门进去,见专职副主席兼《太虚作家》主编简明就坐在曹书记对面靠墙的沙发里,便招呼了一声,“主席也在啊!”就挨着他坐了下来。简副主席比李想年长几岁,出名却是同一时期,只不过他的成名作获了全国短篇小说奖后便直接从市里调到省作协了。他和李想的关系还算不错,这一次承包杂志就是他牵线的。当然他也是想手头能有个自己管得着的阵地。
简副主席此次非同往常,开口便说了一句,“胡子,这回你们惹麻烦了。”
“惹麻烦了,什么麻烦?”见这阵势,李想反问道,“秋高气爽的,末必天还真蹋下来了!”四十出头,血气方刚,虽然早已不是什么初生牛犊,但他还从来就没犯过什么事,更没怕过什么事,是一只“经过风浪的洞庭湖上的麻雀。”
“麻不麻烦我们暂时也搞不清楚,你自己先看看这个,无论哪一条都够喝一壶的。”曹书记把放在桌上的一张十六开打印纸向前一推,说话的语气很严肃。
李想起身,拿过打印纸来一看,原来是一份“致作协党组的公开信”,措词激烈,且咄咄逼人,完全是一派文革中大字报的语气。落款却是机关部分家属。
“简直是放他娘的狗屁!”李想一看,火冒三丈高,“他娘的,睁着眼睛尽说瞎话,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嘛!”他知道简明副主席一定是早就看过的,便又把所谓的“公开信”放回到了书记的办公桌上,硬是强忍着只差没有冲天骂娘了。
“我相信二位党的领导干部有双慧眼,你们说句公道话看,什么叫‘被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占据了省作协’?什么叫‘假作协之名拉虎皮作大旗,四处招摇撞骗’?什么叫‘挂羊头卖狗肉’?”李想气不打一处来,口放连珠炮似地发问。
“我就说嘛,作协虽是个清水衙门,但也绝非清净之地,横竖总会有个别人这么无聊,有什么办法呢?作协就是这么种状况,你李想又不是不晓得。”简副主席听了李想的一席牢骚,也觉得他说的似乎有理,把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就是这么个人,心不坏,却生怕惹事。所以在机关里往往是这类人两头受气,还受人欺负。尤其是他又当着个不上不下的领导,一肚子怨屈无处诉说。
“哼,还衙门!作协也能算得上是个衙门?分明就是个好歹不识、黑白不分的是非窝嘛!”李想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说起话来如同焇烟弥漫的小钢炮。
“李胡子,我看你还是先莫激动,”曹书记平时看上去像个老好人,真遇上了事情却并不慌张,他当然也从李想的言辞中听出了委屈,便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说,“之所以喊你来我办公室,一是告诉你有这么回事;二是我们也想了解一下有关情况,你也晓得,简副主席虽然挂了个主编头衔,平时却是没管过你们的事的。”毕竟是在市里头当过几届常委和宣传部长的人,曹书记说起话来不卑不亢,条理分明,并且有板有眼,他喝了口水,又继续补充道:“举报信你也给看了,情况就是这个情况,正好趁简明主席也在,我们先找一找自身原因,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嘛!再一起商量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完全是一种恩威并施的腔调。
“就是嘛,不要激动。书记刚才也说了,我们先找找自身的原因。”简明最担心的就是怕事态再扩大,会把火烧到他自己的身上去,他毕竟是代表党组分管这一块,还挂了个主编。作协换届已经一推再推,就是因为人事复杂搁浅动不了。
“我激动什么?”李想才懒得顾虑那么多,所以才敢于把一个已经是省委统战部副处级了的编制扔给人才交流中心,而出资挂帅来弄一份内刊,他说:“我是一想起就气动!”他心里明知道眼前这俩位作协领导当得也实在窝囊,虽然是在台面上,却总觉得身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牵制自己,想有所为又力不从心。一个是工农分子,虽有满腹政治韬略,人家却动不动说他不懂业务;一个是后起之秀势单力薄,只想着稳稳当当莫出事,等挨到换届时看能不能接班当上正主席。
李想在心里把形势这么一分析之后,说话的胆气也就更加足了。他干脆就开门见山地说:“我一个在八十年代就加入了中国作协的年轻老会员,虽然调省委统战部后的这些年,因忙于党刊编务和养家糊口一度疏远了文学创作,且对作协机关而言确实是一个局外人,但我此次自愿承包一个内部资料,并通过各种关系改刊名为《太虚作家》,虽说不上是两肩担道义,却也并非一时冲动。”他自己抓过一个杯子倒了杯水,狠狠地喝了一口接着说:“道理得分两头来摆:要不是省作协五十年代就创刊了的好端端一个纯文学杂志在新世纪到来的前两年就阵地尽失,拱手转让给了省工商联摇身一变成为了《大老板》,我就是良心发现想回归为改变了我命运的文学传承薪火,也没有要我来当这个社长兼执行主编的机会。说穿了这个社长兼执行主编还是花钱买来的,是改革开放后允许民营经济参股媒体的好政策赐予给我的。要不然我还在省委党刊《太虚统一战线》执行着哩!这是第一个理。”他一气说下来,有理有节亦有气,还不慌不忙地又喝了一口水。
“那也是的。”简副主席也起身去倒了一杯水。表示理解。
“哦,你们看看,我一着急,茶都没来得及给你们倒。”曹书记也终于觉得李想所言还真是有理了,口气便软了许多。他是个大大咧咧惯了的人,在县、市做了那么多年领导,就是想给人家倒水,机会也不多。他说的不过是客气话而已。
李想听了,就掩嘴想笑,因为他突然记起了自己早几日同徐求正去水利厅刘厅长办公室,坐了一两个小时,聊了一两个小时,也是没喝上一杯水的。不禁为中国官场文化的礼貌缺失感到悲哀。猛一抬眼,见两位还在期待着听他讲第二个理呢,便站起身,又把那一张打印着“致作协党组的公开信”的十六开纸拿了过来。于是就慷慨陈词一条一条地驳斥起所列罪名来:“什么叫不三不四?共和国的合法公民在自己的土地上从事合法的脑力劳动,这能叫着是不三不四吗?”他又指着第二条说:“假作协之名拉虎皮做大旗,四处招摇撞骗,这更是无稽之谈!你作协如果真有虎皮大旗,一个连省财政拨了专款的文学杂志还经营不下去,而要拱手让给别人?至于四处招摇撞骗那是要证据的,而且是公安和治安管辖的范畴,由不得他人信口雌黄,我将保留被诽谤和遭污陷以及对人生进行恶意攻击的诉讼权。”这时李想把随身带来的《太虚作家》创刊号往书记办公桌上一放,“至于第三条是不是挂羊头卖狗肉,这更不需要我自己说了。请党组派专人调查一下全省千余名作协会员和全省市、县四大家一把手及省以上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吧,听一听他们会怎么说。”李想一席话说下来,入情入理,有证有据,掷地有声。
“这我们也是知道的,李胡子,但锣不打不响,理不辯不明,”听李想这么一伸张,曹书记也觉得一身轻爽多了,便终于松了一口气,拉着的长脸也就又和颜悦色起来,“我们也帮着做做工作,你也开个会交待下去,要大家今后注意一点,小心使得万年船嘛!”又看了看简副主席,意思是问他还有没有其它意见。
“机关嘛,不就这样?你李想也应该是清楚的。何况人家又没有署名是哪一个机关的家属,这附近还有民政、科协、社科联,都是属于机关呢。曹书说得不错,你们今后也低调点。但是该做的事还得继续做,并且一定要做好!”简副主席未了又笑着补充道,“你们也替我考虑考虑呀,我名义上还是个主编呢,你们干得好分银子没我的份,出了事我还得跟着你们背黑锅。”他这话里是有话的。
“岂敢、岂敢,我毕竟也是在县委机关报做过总编,在省委党刊干过执行主编的,懂得在党组正确领导下办刊的道理,我还想着在履行三年目标合约的期间内把公开刊号给重新拿回来,也算是为太虚文学事业做点贡献。”李想讲官话的水平一点也不比曹书记逊色,还不动声色甩出了一句把公开刊号争取到的预言。
一个多小时如流水般过去了,李想再一次感到了机关的无奈。
这件事,不,应该说是这个事件总算搁下了,他照例昂首挺胸上了五搂,进入办公区时还故意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同学们一个个从办公格里探出头来,见头儿气色红润,脚步铿锵,方知刚才是杞人忧天,一颗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喂,你去张罗一下,干脆趁此开个短会。”李想嘱叶兰交待下去时,到底这个会该说些什么,他自已心里其实还没有完全想好,更没有想到这将是一个开启《太虚作家》崭新局面,甚至可以说是迎来一个崭新的文学自觉时代的短会。
待眼下七、八个人稀稀落落在乒乓球桌的两侧依次落坐后,李想一开腔就把大家都给问住了,“为什么会有人说路在脚下?”他顿了一下,环顾左右后又自我答道:“其实呀,这就是告诉我们,无路处时处处路!”此言一出,就连在北大四载专门研究历史、后来又一直沉浸在读“无用书”中的徐同学也懵住了,心想这一次会议恐怕是非比寻常了。李想只轻描写地复述了一下那封所谓公开信的内容后,便特别强调说:“只要我们坐得稳、行得正、不违反法律,我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干,甩开膀子干,跨越式地干!请大家记住这一天,今天是9月23日。”他的脑海里似有风火轮在转动,胸腔里似有波涛在翻滚,一个大胆的决策已经正在形成。要是在往常,他会把它压在心里,或许还要再仔细地推敲,还要悉心地琢磨,还得征求徐同学的意见,文同学的意见和魏同学的意见,但是今天却不同,今天是受到了那一封所谓的公开信的刺激和挑战,这反而激发了他的斗志和勇气。这就是拉过纤、驾过船、做过手艺人跑过江湖的年届四十岁的李想。
“什么叫跨越?跨越就是明知前方有沟壑甚至是悬崖而越之;就是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更何况我们今后要做的事是通过共同努力完全能够做成的!”每一双目光中充满着希冀和期待,大家都是出来打工的,指望的就是有个好前程,好奔头,更何况大多数人多多少少还怀揣着一腔文学梦!
“因此,我们眼下要做的头等大事就是要尽快成立文化自觉传播公司,与现有的《太虚作家》两块牌子一套人马,所辖书刊经营部、项目专题策划部等。我们一定要让想出书的作者出得起书,一定要把地域文化丛书做到每一个有特色的厅、局去,做到市、县、区去,让文化之花在太虚大地四季绽放!”李班长此时的浪漫性思维也同样可以用绽放来形容,他看似不经意地便终于提出了“地域文化丛书”和“文化之花”这两个不再只局限于文学的跨界的方向性概念。不问苍生问鬼神,哈哈,这无疑是他经常喜欢与徐同学一起务虚的结果。李班长便开始点将了,他一声猛喊:“徐同学!”徐求正也仿佛又回到了激情澎湃的大学时代立马应道:“到!”然后李班长便逐个将几个负责人悉数安排到位。文华筹备书刊经营部,徐求正拿出扩大专题策划部的方案,魏君、白岩继续负责编辑部日常工作,叶兰配合文华和徐求正招聘相关人员。李想排兵布阵后便又悠然下楼去了。
一个个欢欣鼓舞,磨拳擦掌,会议刚一结束,各自就忙乎开了。
“可以预言,这是我们征程中的一次重要会议,一个文化自觉的春天就要到来了。这是我们全体同学之幸,也是太虚文化产业界之幸!”徐求正由衷地说。
“这方案全都是出自你的手笔吧?”难得对同志热情的魏君笑问徐同学。
“我说魏同学,你呀,总是低估了我们李班长的大智慧和大才华。”徐求正对李想的钦佩之情已日渐加深,“他才真是走一步能看到七步之遥的俗世高人!”
白岩和叶兰更觉信心倍增,庆幸自己赶上了一个好时代,更庆幸跟上了一个好老师和好老板。尤其是叶兰,脸上涨着红霞,眼里漾着秋波,心中含着柔情……她悄悄地进了办公格,打开了工作记事本,咬着笔头又开始书写少女的心声了:
这是2000年的仲秋。正如我们年轻而又睿智的李总在《太虚作家》第二期的卷首语中所言:“迈向新世纪征程的金秋十月,遍地黄金。收获着的农人却是清醒的,唯有心存对土地与上苍的感激,而并没有被眼前的好景陶醉。收获毕竟短暂,耕耘与播种的艰辛及意想不到的困难,正在未来的时日里等待着我们。”然而这样的一个秋天,却是我人生中最具梦幻的多彩季节。李总常喜欢把自己比喻成一棵从乡野间移栽进城里的树,那么如我这样一个刚从校园走向社会的怀春少女呢,不就是正在寻找着适合自己生长土壤的一颗饱满的种子么?我其实是多么地希望李总在率领着大家耕耘子虚文化沃土与播种文学激情的同时,不小心把我也当成种子一并播下,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就终于有一天能够萌出芽来了,扎下根来了,长出干来了,抽出枝来了,并且舒展开或鹅黄或深绿的一树叶片来了。
叶兰停下了手中的笔,心却仍然在狂跳不已,她仿佛感觉到自己也当真成长为一棵年轻的树,肩并肩与她的李总站在一起,一起承受风雨,一起享受着阳光。
少女的心中春情荡漾,少女的脸上红霞朵朵……
10
做一棵会思想的树是快乐的,有风为它翻动叶子,有鸟儿借它的枝柯落脚栖身,而英雄却总是天生的孤独,即便是英雄盖世如曹孟德也不得不在树下旁慨叹: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此时的李想正在倾诉心曲,并且也是向一棵树在倾诉心曲。
凡事往往也总会有例外,他自己也不知道刚才在与曹书记和简明副主席理论时的胆气到底是从何而来,自己那么急于向同学们表白的一厢情愿的想法的灵感到底来自何方。仿佛是鬼使神差一般,他居然从作协刚一下楼就打了一辆的士往省委统战部的家里赶去,并且直接就来到了自家的阳台上。妻子菊儿已经到作协给同学们送午饭去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饥饿,于是正好独自静静地在那一棵硕大的梧桐树撑开的树冠下倾诉起心曲来。他是在向谁掏心着窝子呢?他已然感觉到自己是从省委统战部党刊执行主编的角色转变成一个文学内刊社长的种种不易。随之而来的是,自己将失去强大的社会背景,失去太多的政治资源。为什么叫政治经济学?照他个人的理解那就是先有政治,而后才有经济,或者干脆说是先有了政治地位,而后再可言经济基础,但如今我所要借助的却是文学的力量。
他在独自面对这一棵至亲至爱的梧桐树的时候,所倾诉的又只是文学了。李想不敢也不愿意在她面前说违心的话,因为在他看来,如今自己是为了公司也就是《太虚作家》发展和生存的需要,而真正意义上的文学那才是他和她的至爱。
“文学真的会有力量吗?”梧桐树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有些疑惑。
“我想是有的。”李想的回答很肯定。“真正的文学是能直抵人心的。”
“如果人心也沾上铜臭而生锈了呢?”
“我相信良心是不会泯灭的,只要有良心在,我们就有职责也有义务用自己的心去感化和擦拭坏了的心。再就是我始终相信,文学会将黑暗的人心照亮。”
“那会有多难啊?你们能一直坚持下去吗?”
“正因为难,所以我们才要坚持!”
这是李想在自问自答。他忽又想起了《圣教序》中所言:长契神情,先苞四忍之行……乘危远迈,杖策孤证。积雪晨飞,途闻失地;鹜砂夕起,空外迷天……在经济潮声振耳欲聋时,文学之旅不也是杖策孤证吗?正午秋阳下的梧桐树就有了几分感动,深绿肥厚的阔叶开合着,那是它在为李想击掌鼓励。李想便感到有些自豪和激动了,掏出一支香烟,啪地擦燃了火柴,尔后又慢条斯理地点上,只轻轻吸了一口,又开始习惯性地欣赏起那一点微红的火星来。他很少用打火机而是常用火柴,享受的就是那一缕硝烟的气味和擦拭后引爆的那一声细微的脆响。
就在这个秋天的正午,他的耳边倏忽响起了久违的《过滩谣》:
纤夫过滩哪——嗬嘿!
不惜命哪——嗬嘿!
前面有人坠下滩哪——嗬嘿!
后面纤道脚板响哪——嗬嘿!
……
号子声凝重、深沉,越来越亢奋,越来越悲壮,越来越响亮……在朦胧恍惚中,李想倏忽意识到那惊心动魄的呐喊声是在呼唤着他,激励着他,于是便顿时觉得周身的骨骼在伸直、肌肉在膨胀,血管里的热血在奔涌和畅响……他吃惊地睁大眼睛,似乎就看到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正亮开金色的翅膀迎梧桐树飞来。然而渐渐地,深绿的梧桐树冠又变成了一湾江水,那一湾江水是何其熟悉啊!那不是资水孟公塘江湾吗?而那一只金色的凤凰遂变成了着一身红鳞的美人鱼……
一个声音隐隐地飘来:我在绝望中爱着你,就像应该爱的那样。
李想听得心中疼痛,却忽然想要写诗,便仰首吟出了以下几个句子:
有一种爱好与生俱来,伴我成长。是我的孪生兄弟
不,而是我的影子。我俩共一个母亲的奶水
你饿了,我也饥荒。长夜无边,泅过黑暗
不要听谣言,以为一切都是子虚乌有
长夜里会有月色星光。月亮里有一棵绿树,树冠碧波荡漾
第二章: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
波德莱尔说,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是你该知道我曾为你动情。
1
不知从何时开始,李想已经坚信人是有灵魂的。他后来果然在一本科普书里看到了一条资讯:爱因斯坦是我们举世公认的现代科学家之一,他曾在相对论中提出,人的灵魂就是脑子里的记忆组,而脑电波是一种类似于电波的东西,它从记忆组发出,在空气中传播,如果遇到有相同频率脑电波的人就会被接收,这种情况通俗来讲就是“心有灵犀”。其观点为人死后脑电波便转为游离在空气中的记忆电波,不断游荡……随着时间的流逝、衰减,会被外力引导再次重返人间……
“原来还真是有的。”李想说这句话时,心中涌动着感激,且一脸的虔诚。
杂志社的工作已经进入了轨道,公司的格局也拉开了基本框架,用一句时下的安慰话说,那就且行且珍惜吧!难得浮生半日闲,那一天李想早早地吃过了晚饭,他本想在客厅的案台上临几张怀仁集《圣教序》字帖,见妻子菊儿还正在忙着清扫场地、收拾碗筷,自己就不声不响地进了卧室,从床头拣了一册《王阳明心学》慵懒地来到了阳台。这里是他的独立空间,也是他与那一棵据说已有两百余岁树龄的梧桐以及与亘古常新的星月对话的最佳去处。到了阳台后,他并没有落坐,而是凭栏伸过手去,与探入阳台的肥厚梧桐叶深情地相握了一会。说来也真是奇怪,入冬已有了不少时日,这一树梧桐的枝叶却依旧茂盛如春夏,只是枝干更显得硬朗,叶片更显得深绿和肥厚了一些。之后,他才又照例掏出一支香烟,也掏出了火柴,用火柴是他多年来的习惯,这不完全是用于点烟,而是已习惯了聆听火柴一头撞向磷片时爆出的那一声脆响,他为此还写过一首小诗,诗曰:
你这么埋着头就撞了过去
以一种奋不顾身的姿势
开启了一生中短暂的旅行
我也喜欢旅行并喜欢与异性接触
但只想擦肩而不敢撞头
我害怕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唯有你才勇于以身相许
举着一朵小小的火焰
照亮我的天空,点燃我的思绪
李想的骨子里原来也深潜着瞻前顾后的基因,而所谓的浪漫或许只是一种表象,但此时的他思绪已然空前活跃,欲举头望月,见天色尚早,月亮还在遥远的别处呢,他于是浅浅地吸了一口香烟,又习惯性地把目光投向了夹在指缝间的烟蒂,并在微红的火光上作了片刻停留。也就在这时,他仿佛又看到了一抹红色的倩影飘过眼帘,心里便不免一惊,赶紧收住心思,这才打开了那一本线装书……
不久,他又果断地把那一本线装书合上了,如合上了一扇门窗,因为就在此时,他已经分明看见那一抹红色倩影就是他的美人鱼姐姐,原来自己真与她“心有灵犀”呀!但是他却不敢再往深里想,他已经有了胆怯,“有灵魂的人是痛苦的,他将承载太多的使命。还是让我回到世俗中去!世俗是平庸的,也许就是因为平庸,所以才会活得安妥。”李想是在与自己的灵魂协商,心情许久难以平静。
杂志社和公司又进了新人,这其实是两块牌子一套人马,前者是针对党政部门和文学爱好者,后者是为了方便应对经营。如今在公司造册领工资的已经增加到十一人,还有几个只拿提成的编外人员,但李想最感兴趣的人是卿怀才。这倒不是因为卿同学曾经在乡下当过几年村主任,真正使他动心的是此人对文学追求的执着和对自己前程的乐观态度,为此李想还私下里给他取了个卿半仙的绰号。
李想是从自由来稿中发现卿怀才的,此前他俩并不相识。当时在京城的卿怀才忽然接到了《太虚作家》杂志社李想社长的电话时,便有了几许激动,脱口就说了一句,“吉祥,吉祥!”而这一头的李想却没有听得明白,存疑地问:“你是卿怀才吗?”对方怔了一下,大声说,“我是卿怀才,卿本怀才就是我,能惊动您社长大人亲自给我打电话,这肯定是我卿怀才时来运转,一路吉祥呀!”李想正要说,“你是个半仙呐?”对方却是一通夸夸其谈,“李社长久仰,久仰,我还在远岭县官庄老家当村主任那会就拜读过您不少大作,尤其是您那几篇被《新华文摘》转载过的《纤痕》、《过滩谣》、《资水船帮》等,至今还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他还说:“您是在资水里泡大,是以写水而出名的。我是个山里人,今后就写山了。”他说他当年之所以勒紧裤腰带也订了《新华文摘》这份综合性刊物,就因为它是国内最具权威和影响力的杂志。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怕对方不信。而事实上他是用村上的公费订阅的,纯文学杂志报不了,但他并没有说这些。
好话谁都爱听,包括上帝,更何况搞文学的人本身就感性,且爱慕虚荣,李想亦如此,他当然信了,并油然生出了几许感动,觉得卿怀才是个有趣的可交之人。也许是惺惺相惜,在电话这端的他已经把他当成是未曾谋面的知心兄弟了。
卿怀才是坐火车来太虚省城的,他在京城的一家文化公司打工,去了有一年多,刚干出一点成绩来:给公司策划编著了一本畅销书,书名叫《刘伯温处世的九十九个方圆》,开机首印就是三万册。当时这一类拿古人说事的选题已风靡出版界,如曾国藩、胡雪岩等全都从故纸里钻了出来。按说这是一件值得他高兴的事,既得了名,又得了利,但他却怎么也兴奋不起来,反而被李想发出的一句“欢迎你来《太虚作家》和我们并肩战斗”的热情邀请弄得神魂颠倒,寝食难安。
“你寄给我们的短篇小说《大山的女儿》已经发稿了,人物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文笔也相当精彩,就安排在即将出刊的这期头条。”李想当时亲自给卿怀才通电话确实是怀有一箭双雕的目的,他觉得作者生活底子厚,创作路子正,这与同样是出生草根的他有着情感上的共鸣;当然他更想如有可能把这样的人才吸纳到自己的“自觉班”里来,说不定对执着于文学创作的卿怀才本身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于是便试探性地说:“愿意来太虚与我们共同打造这份纯文学内刊么?欢迎来《太虚作家》和我们并肩战斗!”没想这个从故纸堆里一口气研究出了刘伯温九十九个处世案例的卿半仙,居然连工资待遇也没问一声就爽快地答应了。
“老师,您此说是真的还是假的呀?”对方迫不及待地问。
“是真心邀请。但你来了后别叫我老师,我们这里只有同学。”为了把语意表述得更清楚,李想把跟徐求正说的话又强调了一遍,“往圣先贤后都是同学。”
对方就爆出了一串响亮的哈哈声,“干脆这样吧,我这边跟老板把手头的事移交一下,争取在近几日就来太虚城找您李班长。”卿怀才已把话说得铁板一块。
“哈哈,自觉班的同学们也是如此称呼我的。”李班长说,“我翘首以待。”
卿怀才却嘻哈作答:“君子一言,汗血宝马难追。”
结果在第二天傍晚,卿怀才就匆匆忙忙地赶过来了。
他是下了火车才打电话告诉李班长的,李想得知他就要叫的士往省委统战部赶过来,便心中暗忖:“这家伙果然说一不二,还真有山里男人的个性!”于是就一阵风似地亲自下楼去接人。刚到楼下的梧桐树旁,他又赶紧刹住了脚步,仰头朝顶层的六楼阳台大声喊道:“菊儿,菊,下两碗面条,多煎几个土鸡蛋。”妻子张菊儿拨开映在阳台上的苍翠梧桐叶,一脸疑惑朝下面问他:“又是哪个啊?”
“是专程从北京赶过来的一位新同学!”男人答话时,居然满脸神彩飞扬。
“尽吹牛!”女人说:“哪个不晓得你那几个同学就守在白驹村里务农?”
也确实,一个初小未毕业的人又能在省城遇上什么同学呢,还不都厮守在白驹村?“吹什么牛,人家真是从北京来的。”妻子后面的那句话男人装作未听见。
李想应声后往大院门口走去。只稍等了片刻,就看到从路边刚停住的一辆红色的士里钻出了一个穿黄色仿军装大衣的人来,是一个约三十出头的男子,皮肤黑里透红,还留着一小撮山羊胡,身材说不上高大,却显得硬朗粗犷,一副血气方刚的样子。李想当然见过这副模样,因为作品发表时配发了他的照片和小传。
“喂,是卿同学吧!”李想夸张地喊道,便去接他从车尾厢里取出的行礼袋。
“岂敢!岂敢!”对方一抬头,有些惊讶地说:“您这么年轻啊!”
“年什么轻哪,已经是不惑之年了,倒是你比照片更显精神。”
“因为来投奔你李同学,李班长,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卿怀才又嘻哈起来。
薄暮中两双老茧未褪的粗手紧紧握在一起,靠在彼此脚边的是两个条纹塑胶袋,估计一袋是衣服和生活日用品,一袋是书籍。兄弟般的情谊便从此结下了。
卿同学吃鸡蛋面的样子很残忍,他时而狼吞虎咽几下,又时而搁下筷子扯一通谈,“我还真是佩服你有胆有识,放弃省委统战部党刊的执行主编不当,居然还每年上缴几万块钱去承包一本《太虚作家》内刊。”一大碗面条刚吃完,菊儿又端来一碗。卿半仙狡黠地笑着,“嫂子,我就不讲客气啰!”也不他知是从哪里获得了李想身上那么多资讯,就连刊物目标管理的保证金他也摸得一清二楚了。
菊儿刚一转背,李想便是一声感叹,“我看这文学呀,就是个勾魂的魔女。”他又想起在资水孟公塘与自己嘻戏时说他是天上的文宿星下凡的美人鱼姐姐了。
“就是嘛,”卿半仙亦坦言,“一旦被她缠住了,你一辈子都别想安宁!”
“哈哈,你我痴人,乃是英雄所见啊!”李想便毫无保留地说,“我当初做出这一选择时,心里是有过斗争的,现在回头想想,我承包杂志也许就是希望能找到一分内心的安宁。”两人边吃边聊,从省作协一家纯文学杂志无法生存而被迫易主给省工商联改名为《大老板》,到个体民营文化产业的遍地开花,甚至聊及已有民营资本参股大型出版集团及承包报刊的经营权等,聊得投缘,聊得振奋。
但卿同学毕竟是在京城民营文化公司里干过的人,脑海中自然就会多出几根筋,尤其当他听到李想介绍说省作协的纯文学刊物也易主给省工商联更名为《大老板》后,心中便想,在此时还执着地做着文学梦的人怕是不多了,可笑的是自己还深陷在梦魇中。他再开言时就明显有了几分悲壮,“夜越深,黎明越近!”
“也许吧。”李想似乎洞穿了卿怀才的心思,在党政机关工作过多年的他更深知改革破冰的难度,也多少了解意识形态领域的复杂性,便进而分析说,“你不想一想资源都掌握在谁的手里,新旧体制交锋的暗战还没开始,先在夹缝中生存吧,但愿有黎明到来。”李想当然并没有把连一个内部资料的《太虚作家》刚一创刊,就有人炮轰他们这一帮体制外的人“是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是一群拉虎皮作大旗以及挂羊头卖狗肉的文学骗子”的事告诉卿怀才。他不想让被同学们称之为“九二一”事件的阴影遮蔽了更多人的心。路还长,让他去慢慢体会吧。
“嗯,您这样分析也许有些道理。”卿同学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但骨子里却仍然不肯信邪,顿了一顿后,他又问,“李班长,你既然已经尽知天下局势,为什么还要冒然辞职承包这一个内刊呢?”他此问不并是嘻哈话。
“问得好!这问题我也曾经自问过无数遍,但说实话,每次都没有能让自己感到满意的答案。也许就是……”就是什么呢?他却照例没有把一开始确实是抱着一种感恩文学或逐梦文学的冲动,而急急忙忙种下了因的心里话跟眼前这位兄弟讲。他不想把自己单纯如白纸的一面暴露得一览无余。强者的软弱那才是真的软弱,他害怕哪一天撑不下去时,同学们会笑话他虽然历经过风雨还这般幼稚。
“哈哈,我们这一帮被文学魔女缠身的同学们跟着你李班长基本的生存总还是没问题吧?”卿怀才果然有了胆怯?或许更多的只是担心。但他随即便自嘲地说:“怕个鸟哇!大不了我当几个月文学编辑后,又回到官庄乡下贩木炭去。”
“卿同学,你是三句不离本行啊!”李想其实已在私底下与远岭县文联的袁主席通过电话,对卿怀才的背景也做过了解,便问道:“你还真贩过木炭?”继而又说,“你在京城文化公司不也是做编辑,还编著了一本署名畅销书吗?”
卿怀才却答得坦然,“贩木炭那是为了谋生,而搞文学才是我的梦想!”他又说,“在北京那也算编辑?纯粹是帮老板当枪手,更不叫编著,全都是东拼西凑拾人牙慧的东西!”一副不屑一提的样子,卿同学果然是个有真文学情结的人。
多好的兄弟啊!就为了想当一名文学编辑,连工资待遇也没问一声就辞去了在北京好不易找到的一份工作,毫无顾忌地直奔《太虚作家》来了。李想真诚地说,“我们一定要好好地把这份文学内刊经营下去。越是在人家看来不可能办成的事情,我们若能将其为好,那才方显英雄本色呢!就是亏我自己也不能亏了这么好的一班同学们。放心吧,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太虚作家》肯定会越办越兴旺。”他说着便起身,准备送卿同学到省委统战部的机关招所去休息。
机关院内正在进行整体改造,把以前的两个垃圾站合并为一处后,楼下便空出了偌大一块平地,上面铺了一层卵石,置了几条长长的石凳,旁边还新栽了一圈半大不小的树木,是为方便小孩玩耍和老人休闲的去处。几盏温馨的路灯把这块地方照得如同白昼。卿怀才终于忍不住说,“李班长,坐下来抽一支烟吧。”
李想这才记起,在家里饭后闲聊那么久,两人还真没抽烟的,心想这兄弟还蛮注意小节,就一边掏烟一边说:“你也太讲究了,我那就是个三不象的农民之家,犯得着憋住不抽烟吗?来,抽我的。”他俩便在靠树的一条石凳上坐下了。
2000年的太虚城是一个难得的旱冬,连续晴了有一个多月,滴雨未下,夜晚的气温一直在十五度左右,卿怀才把军大衣顺手往身后的树枝一挂,这才吃惊地发现:“怎么这些年纪轻轻的树全都被剁去了枝桠啊?”几分不解,几分痛惜。
“哈哈,这你就不懂了吧,都是从乡下的山野间移植进城的。”
“他娘的,乡下的树到了这鬼地方,也得受人欺负啊?”
“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人家还或许说你是来搞侵略呢!”
“缺胳膊少腿的,能存活下去就算万幸了。”
李想在心里微叹了一声,于是就笑着解释:“一是为了便于装卸,二是移栽时伤了根须,枝桠多了,养份会供应不足。对此我还专门咨询过园林工人的。”
“怎么也和我们一样,都是个苦命啊!”卿同学愤愤然说。
“有个过程的,只要新的根须扎进了泥土就没事了。”李想知道卿怀才同学还想说什么,便指着刚经过的那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说:“它当初怕也是这样吧,你看看现在即使是冬天也树冠成荫,枝桠还伸到我们六楼的阳台上去了。”
“有道理,还是李班长英明。只是……只是得经历太多的不易呀!”卿怀才自然明白李班长说此话的用意。一个纯粹的乡下人要在城里扎下根来会更不易。
当晚李想就陪着卿怀才在招待所过夜,两人还真有一见如故之感,于是又聊了很久,聊了很多。也就是在那一个旱冬的夜晚,彼此都知道了对方成长的诸多故事。是文学改变了李想的人生,虽然他后来曾一度掇笔,那是出于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因为靠文学创作毕竟养不了家,买不起房,如今终于遇上了可以自主创业的好时机,才又抱着对文学的一腔赤诚,想成为一名个体文化经营者中的楷模把一面纯文学的旗帜扛起来。卿怀才是读过中学的,毕业后跟一位堂叔贩过木炭,做过木材生意,发了点小财后娶妻生子,还爱上了文学,在县、市内刊上发表过小说,有点名气后又当了几年村主任,因老婆前两胎生的是闺女,后来又违反计划生育生了个儿子才肯收场,为此他被摘掉了村主任的乌纱帽,并且在接受了乡政府的处罚后,便干脆自费去北京鲁迅文学院作家班当了几个月插班生……
“卿同学,你早点睡吧,坐这么远的火车,想必也累了。”在对面床上的李班长侧过身交待卿同学,他还正准备说:“我们文学自觉的人生还才开始呢,来日方长!”但是那边的床上就已经响起均匀的鼾声了。在火车上颠簸了十多个小时的卿怀才已经鼾然入睡。“做一个好梦吧!”在心的深处,李班长动情地说。
2
卿同学确实刚合眼就进入了梦乡,他梦见了自己初到北京时的窘迫日子,也梦见了接到李想电话时的激动心情。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卿怀才当初因老婆给生了第三胎被免去村主任职务时,心里就曾暗暗地发过誓:我卿怀才哪怕是削尖脑壳钻也要钻出点名堂来让你们看看!他所指的你们是村支部书记和乡政府派驻村里的吉干部。其实吉干部算是很关心卿主任的,两人毕竟在村里共事有好几年,还一起聊过村里哪个女人的奶子大屁股圆。他后来去北京就是吉干部提议的,吉干部有个大学同学在京城作书商,正缺能写文章的枪手,并且还把人家的手机和公司地址也告诉了他。到了北京后,发誓要钻出点名堂的卿怀才却没有去找吉干部的同学,而是冒冒失失先去了梦想中的文学殿堂鲁迅文学院,当时刚好有个少数民族作家培训班,他就壮着胆子去找到了教务主任,把发表了自己文章的内刊拿出来给主任过目,主任就领着他去了一趟院长室,但最后真正打动院领导允许他插班旁听的,还是因为他曾经在偏远地区的少数民族乡当过村主任。
“土家族,还当过村干部,是我党的基石嘛!”院领导翻阅过刊物说。
这是发表他作品的简介上写着的,卿怀才说,“我做过六年村管委会主任。”
院长当即就拍板说,“做插班生收下吧!也算是给农村基层组织培养人才。”
卿怀才高兴得不得了,交了600元学习资料费,领了一摞资料后就在附近的一间危房里躲猫猫般安顿下来。尽管内心深处充满着极度的荒凉和孤独,他居然在听课之余写下了《大山的女儿》这个短篇小说,这是他的心血之作。其后,他还以鲁院学员的身份先后去过北京的两家杂志社投稿,三个月了,却毫无结果。
能推荐去鲁院深造的正式学员,个个都是在公开刊物上发表过不少作品的文坛骄子,天南海北的文人骚客忽聚到一起,闹出点绯闻来也是情理中的事。但卿怀才在班上却是个另类,是一个有着自知之名的过路客,且先不说自己只是个插班生,家里还有婆娘和两女一儿正指望着他能早日寄钱回去糊口呢。所以眼看着别的同学们出双入对时,他也就只空有羡慕而并无嫉妒。他心里甚至还自我安慰地想,不就是那么回事吗?我在村上当村民委员会主任时,丰乳肥臂的女人又不是没有搞过!不过在那一段亢奋而又潦倒的日子里,他也曾经有过一个临时的性伴侣,只是那事来得太突然,简直有些猝不及防。事情的起因也原本近乎荒唐。
那是在一个周末,鲁院的同学们有的去拜访心中的导师,有的去走访出版社或刊物的编辑,有的成双结对去游后海或天坛或长城了。卿怀才却哪里也没去,他没有这一分心思,更无奢侈的条件,而是潜伏在闹市一隅的一栋小危楼里写他的小说《大山的女儿》,身边的一个简易煤炉上炖着一砂锅狗肉,这是他昨晚上的意外收获——他出门随意溜达时,一只小牧羊犬却总是忽前忽后地绕着圈跟踪着他,“嚯,好你个狗东西,莫非你也想排外不成?”他愤愤地骂了一声,小狗就汪汪地退了几步,他后来转身欲回危房,小狗又紧追不舍,“娘的,想刺探情报啊!”为躲避租金而心里发虚的卿怀才心里就动了歹念,趁四下无人,拾起一块残砖猛地朝小狗砸去,一摊脑浆和着血水溢出,居然叫也没叫一声就狗命呜呼了,他于是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提着小狗潜回了危楼,又去就近的菜市场买了五香、八角,并要了一瓶牛栏山二锅头……夜里他就已经吃过一顿了,酒也喝了半瓶,所以大醉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十时许,他匆匆地漱过口,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揭开煤炉,将还剩了一半狗肉的砂锅放上去,刚铺开稿子写上一小节呢,砂锅里溢出的香味儿就蹿出了门缝窗隙,把一位卷发蓬松的慵懒少妇给引来了。
“哟,这是哪路神仙啦?该不是传说中的丐帮帮主吧!”
“你是……?”
“我是闻香而来的女饿鬼,咋啦,不舍得分一杯牛栏山?”
卿怀才如梦方醒,见女人盯着煤炉旁搁板上的二锅头,心便一惊一喜,惊的是自己的藏身之处终于被外人所发现,喜的是眼前这个少妇亦并非什么良家善辈。
“哪里,哪里,”卿怀才慌忙起身去拿碗筷,也给妇人倒上了酒。
“哟,是个写文章的骚客呀——”少妇瞅见了铺开在搁板一头的稿子,目光便亮了一下,于是又把娇滴滴的声音拖得老长,嘻哈地问,“是体验生活吧?”
“是的,”卿怀才终于按奈不住,试探性地说,“我俩也体验体验如何?”
少妇竟大大咧咧地回了一句,“来就来呗,现在世界上到底谁怕谁呀!”
居然置烈酒狗肉而不顾,两人因陋就简便先云雨起来,女人的叫声一浪一浪的,男人则撮着嘴巴如一头饥饿的羔羊在她的怀里乱拱……后来两人还是干过杯的,把半砂锅狗肉也一扫而光了,再后来少妇指了指远处的一片小洋楼说,“今天是周末,他不准会来的。”出门后还在呼唤,“啵比!啵比……”声音浪浪的。
啵比就是少妇养的一条牧羊犬,她居然也是个北漂文青,还出版过一本书名叫《我的身体里葬着爱人》的畅销书,是用身体写作的先锋实验派,只是这几年此类书籍出版受阻,怀揣着文学梦想的她也就沦为某权贵养在这里的“宠物”了。
他俩后来又云雨过几次,但越到后来卿怀才心里越虚,便见好就收逃之夭夭了。有件事他还是感到特别自豪和满足的,那便是与全班师生照了个结业合影照。
其时,他带在身上的三千元钱也已经所剩无几了,这才又回过头去找到了吉干部向他推荐的做书商的同学,在六铺坑附近的一个文化公司里呆了近两年,没想又接到了《太虚作家》杂志社李想社长的电话……梦很紊乱,时儿乡下,时儿北京,时儿贩木炭,时儿鲁院听课,“人生本来就是紊乱的。”卿同学在梦中说。
李想却一直在思考公司里的事,丝毫也无睡意,听到卿怀才的梦话后笑着丢了他一眼,坐起身摇了摇头,点了支烟浅吸了一口,脑海中却像过电影似的,不禁也浮现出了自己当年从一名手艺人进入县文化馆做文学专干时的戏剧性一幕。
3
镜头转向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刚过谷雨节没几天,李想就骑着一辆破旧的红旗牌自行车兴匆匆来到了资滨县文化馆,他把缺了撑脚的单车靠墙根停下来,正要进大门时,刚好就遇上了那一位拍着胸脯表态叫他来县文化馆做文学专干的慕容馆长。李想喜出望外,忙冲着他打招呼说,“真是巧啊!正好就碰上您了。”
慕容馆长先是一怔,拍了一下脑门,便问道:“是喊我吗?你这是……”
“我是杨树乡碎茶厂的李想啊!”他就差没说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了。
“哦,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写诗的泥瓦匠。”对方终于记起有这么一个人,便顺口问:“又写了什么好作品呐?是来投稿吧?”
李想一下子就懵了,嗫嚅地说:“不是您叫我随时可以来文化馆找你吗?”
那人又是一怔,“是吗?我……”然后嘴巴大张着,却半天没有了下文。
“慕容馆长,你肯定又是在下面当了一回组织部长吧?”他身边有人笑言。
“您那天说要我随时都可以来找你的呀!”听到慕容馆长身边的人话中说的“又是”,李想心里不禁有些紧张了,便硬着头皮把自己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一回是老干部遇到了新问题,慕容馆长确实感到有些意外。
李想却眼巴巴地在等待着慕容馆长的表态,心想自己既然来了,就懒得顾忌那么多了,读书人十年寒窗,为的不就是想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吗?我一个从小就在江上拉纤船头弄篙,后来又做了泥瓦匠的人,既然有这么一个能拿文学当砖头敲开文化馆大门的机会又岂可轻言放弃?耍赖我也得把话说清楚了再回去。
凡事有因必有果,李想的执着当然是有着充分理由的,只是当初的起因也很偶然,是在几日前的谷雨节那天,由县政协一位姓王的副主席带领十多位县政协常委到李想所在的杨树乡搞视察,一行人在乡政府听过汇报也吃过午饭后,乡党委张书记觉得不能让从县里来的同志们空手而归,便临时动议请大家去碎茶厂看看,也好给每人带点刚做出的新茶回去尝尝鲜。乡政府距离茶厂就四里多,大伙是散步过去的,到得厂区大门口,一块宣传板报里的咏茶小诗便吸引了众人目光。
嫩芽初绽谷雨来,
怀春少女悉心采;
有谁识得杯中味,
带露山花含笑开。
民歌体的诗是由领队的王副主席朗声读过的,竟然就引来了一片喝彩声。
“哈,短短二十八字,有色有味,情景交融。好诗!”一个大块头常委随即表示肯定:“诗中没有一个茶字,又无一不是在咏茶。”还一副头头是道的样子。
“嚯,慕容馆长本人就是个大作家,他都说是好诗,那就一定是好诗!”王副主席说。他起先还以为是自己的普通话朗诵得好,听大块头的慕容馆长这么一解读,亦由衷地赞叹起来,“山野有才人!”那情形竟然比午餐时饮美酒还要开心。
乡党委张书记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更乐在心里,回头问成保厂长,“这首诗是你们厂里人写的吗?还不找来向领导们介绍介绍。”他要的就是让大家开心。
“难得麻烦厂长去找了,既然是个人才,我们就正好去拜访一下嘛。”王副主席曾经写过旧体诗,是个文学爱好者,再说政协委员中也需要吸纳文学人才。
就这样,一大群人来到了在红碎茶厂做泥工活的李想的集体宿舍。
也不是什么宿舍,而是搭建的临时工棚,工友们盘腿在地,就着一只装红碎茶的木厢在玩扑克牌,虽然不兴钱,但也有惩罚,输了的头上戴一顶符竹叶斗笠,只有李想静静地躲在一角,也就着一只木厢盘腿坐在砖头上,他又在写诗了。
“李想,李想,”成保厂长一连喊了几声,其他工友见有领导进来,都让到了一边,当时还只有二十三四岁的李想却微偏着头在作思考状,像根本就没听见有人在叫他似的,成保厂长便愤然说:“你个小子,年纪不大,架子倒是……”
“嘘——”慕容馆长就赶忙制止厂长,说:“别惊飞人家的灵感了。”
几个手里握着扑克牌的同室工友便齐崭崭把目光扫过工棚四周,心中满是疑惑地寻找那个大块头领导说的“灵感”,却只见一只翩翩然穿门而入的红蜻蜓。
当时李想还正沉浸在自己年少时的一段旧梦中,与他的那一位美人鱼姐姐在资水里嘻戏过之后,又潜回了泊在孟公塘的一艘老木船甲板上,那一个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连风也死了,他的手中擎一盏油灯,照着她在为他补衣衫……
“这光天化日的,哪来什么灵感,还灵魂哩!”成保厂长是个从产茶区的村上抽调来的基层干部,大字不识几个,只知一担牛粪六箢箕,牛脾气倒是蛮大,便大喝一声:“你咯李瓦匠,有县里的领导来看你了,还在发么子鬼呆呀你!”
被成保厂长点名的李瓦匠还着实被吓了一跳,头一抬,自己先“呸呸”了几声,然后又慌忙站起了身来,见工棚里和门口都站满了人,却还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正准备收拾一下木厢上乱七八糟的稿纸,却被到了身边的大块头给阻止了。
“别收拾了,别收拾了,”慕容馆长说:“来来来,让我先拜读拜读。”
于是便弯下腰去,顺手就拿起一张写了文字的稿纸,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流水拍打着船舷
少年的心泊进了江湾
你含着万般柔情
在为我补一件旧衣衫
油灯嗞嗞忽明忽暗
默默无语我在你身边作伴
哎哟!针刺破了你的指尖
我的心一阵抖颤
唯恐这缝补破洞的青线线
稍不留神就会挣断了时间
诵读声戛然而止,工棚里一片寂静,之后,慕容馆长才一声惊叹:“感情丰富,刻划细腻,生活味浓郁。好诗啊!”满脸笑容又把诗稿递给了王副主席欣赏。
“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确实是一首好诗。”王副主席由衷地说。
“爱情本身就是一首诗,李想写的就是他自己的生活经验。这小子是有蛮聪明。”接话的人是李想的师父,他娓娓道来说,“不过他命也苦,三岁死娘,十岁亡父,未读完四年书就涉足江湖拉纤驾船,后来又学做手艺,居然也有女子能看上他,愿意同他结婚,为他生孩子,为他缝补穿破了的衣衫,为他打点出门的行囊,尽管她从不关注也不懂他写的是什么,但偶尔能收到一张稿费单她还是蛮开心的。李想也曾经信誓旦旦地跟人家吹过牛,说自己是天上的文宿星下凡,一定会写出几只吃国家粮的饭碗来。他老婆菊儿虽然将信将疑,但更加勤勉,更加任劳任怨,硬是把他视为心目中的大英雄了。”李想的师父是个文化人,县城里下放到杨树乡的知青,他最后还发了一句感慨说:“哈,他比我们都有福气呢!”
听过泥瓦匠师父说评书般对李想的简短而又朴实生动的介绍,同来的政协常委们居然也一个个深受了感动和感染,有人就热情地接话了,说:“既然小李这么有才华,慕容馆长把他安排到文化馆去嘛!”那是一个全民都敬重文学的时代。
“那确实,你一馆之长,安排个把人应该没问题吧?”身后又有人起哄了。
王副主席也接言了,“我回去也跟主席报告一下,让统战部门与杨树乡协商争取增补他为文化界的委员。”又拍了拍慕容馆长的肩膀说:“你可是伯乐呀!”
面对着眼前的王副主席,又看了看旁边的乡党委张书记,见大家都在望着他笑,慕容馆长稍顿了一下,便头一抬当着众人的面胸脯一拍说:“小李啊,文化馆就需要有像你这样的才子,我看这样,正好六月份要招人的,你要愿意做一个文学专干,随时来县里找我就是,我一定做好安排!”并且是一锤定音的口气。
“哪还有不愿意之理!”王副主席怂恿着李想说:“小李,你记住了没有?”
还真没想,好事会来得这么快,李想一脸疑惑地连声说:“记得,我记得。”
这时,慕容馆长也终于记起来了,“是的,我答应过你的。”他照例又拍打着脑门说,“但我还没来得及与馆里其他领导商量。”居然大大咧咧,如无事一般。
同他出门的几个部下或朋友大概已经看懂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也就一个个都笑得一塌糊涂,并有人安慰李想说,“你放心,我们慕容馆长会一管到底的。”
李想却走神了,仿佛听到他那位美人鱼姐姐在提醒他说,“人的一生虽然漫长,但关键之处往往只有一步或几步,咬着牙跨过去了,便又是一片新天地!”
慕容馆长和李想面对着面杵在文化馆门口大概有五六分钟之后,才终于表态说,“娘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个卵啦!”慕容馆长也来自基层,他在区乡当办公室主任多年,应变能力强,办法多,说着就把李想往斜对面一栋废弃的木楼里领,沿木板梯上得二楼,一路啌哐地走过去,一间间风吹即开的房间如《聊斋》里的鬼屋,若明若暗,密布的蛛网上粘满了飞蛾标本。慕容馆长边走边交待说,“小李呀,这整栋大楼都是原县剧团的,反正还差得半年搞拆迁,你先随便挑一间住下来,工作嘛,就以我们县文化馆内部刊物的名义搞一个刊授中心,由你来担任刊授中心的教务处主任兼辅导老师,向全国各地招收刊授学员,每年六期,专发学员的文章。”他接着就掏衣袋,“我先借伍百元启动金给你去印广告信函,反正信封文化馆有的是,等学员们把刊授费汇过来你就可以立足了,你做文学专干的事我也就好摊牌跟局里和县领导说话了。”一口气安排下来如喝蛋汤。
“由我来当辅导老师啊?”李想一听就急了,但他也只楞了一下,见一抹红色的影子从眼前拂过,一个柔柔的声音便在他的耳际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先答应呀,过了这个村只怕就没那个店了。”他这才忽然开窍,想到了他的美人鱼姐姐以前就是县剧团的著名演员。她会在冥冥中帮我的。李想便立马改口答应下来,“好的,好的。”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幸好那时文学热潮席卷大江南北,以刊授名义招收学员正逢其时,李想自己就是好几个杂志的刊授学员,他心里清楚,人家交了钱无非是想得到辅导老师的青睐并有把作品变成铅字的机会。
李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当起了刊授中心主任,并走进县文化馆做上了文学专干。那一年春天的雨水特别充沛,阳光亦格外明丽,李想家乡山坡上的山杜鹃花开得极是迷人。说干就干,《山花烂漫》刊授中心的招牌在一周之内就亮出来了。
从此,一个不定期的内部刊物就改成了双月刊,十六开,八十六个页码,虽然很薄,却能容纳近十万文字。从修改学员作品、复学员来信及编辑校对等,里里外外一双手,且一旦来了灵感自己又得全身心投入进个人的文学创作中去,辛苦是一定的,但李想的一颗追求文学的年轻的心却总是被陶醉着。为什么会如此陶醉呢?这当然只有他自已清楚,在那些个如《聊斋》鬼屋里独处的夜晚,李想是无比地开心和快乐,他的身体里充盈着比资水孟公塘还要深广而辽阔的激情。不要问为什么,这是一个人精神世界里的秘密。或许别人也有,但没有被发现。
也就是从那时起,李想的妻子菊儿敬上了观音菩萨,每天在乡下为他祈祷。
乡下老家白驹村离县城二十多里,妻子菊儿每个月都会来看李想一两次,见面时她总会对丈夫说上这一句古人的励志箴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李想却答得悲壮,“会踏出一条路来的,牺牲我一个,为了妻儿们。”
菊儿就慌忙用手堵住他的嘴嗔道,“尽胡说,你万岁万岁万万岁哩!”
“应该是文学万岁万万岁!”李想对文学的真诚确实是无可怀疑的。
“那就文学和你都万岁万万岁!”
“好好好,我和文学都万岁万万岁!”其实他心里却在想念着美人鱼姐姐。
菊儿后来又极为虔诚地补上了一句说,“菩萨会保佑你和文学的。”
“那时真是美好啊!”由于卿怀才的到来,李想忽然又回忆起了自己当年那一段颇具传奇的往事,且心中也似又注入了新的活力。他稍微理了一下头绪,觉得收获至少有两个方面:一是既然自己已经把旗帜扛了起来,将同学们也召到了自觉班,就得履行好对文学和对大家的承诺,为各位的前程和生计着想,要善待大家,努力为大家谋福祉,争取尽可能地让人人都成为一棵城里的树;二是对办好《太虚作家》更有了底气,想当年初出茅庐,凭一己之力也能把一家县文化馆的内刊办下去并且还能盘活,靠的不就对文学的满腔热情和以心换心对作者的真诚么!而今天自己依托的毕竟是省作家协会的牌子和文化自觉公司的市场操作,而且更有这么一帮好兄弟的同舟共楫济……又还会有什么样的险滩闯不过去?
李想起床打开了窗户,深吸了一口微寒的夜风,再回头望了一眼对面床上的卿怀才时,发现他依旧睡得很香,并且那一张黑红的脸上果然漾溢着美梦的笑容。
4
第二天上午,像是有意要考验卿怀才处置突发性事件的应变能力和协调能力似的,他刚一上班就碰到了一桩奇怪的事。被一个自称是获得过香港世界华文诗歌奖的全国作协常委骂得狗血淋头。卿怀才是同李想从省委统战部走路到作协机关的,坐公交有两站路,打的跳一次表,有好几公里。李想说是带他先熟悉一下环境。绕太虚公园走了半个多小时,早晨的空气也谈不上有多清新,往来车辆日渐增多,人口增多,机械的轰鸣和人声的嘈杂像要把整个城市抬起来似的,尤其是各种车辆和各类空调等排放出来的气体,把城市弄得像一位患有肺病的老人。
“来这太虚城里寻乌有梦的人还是不少呀!”卿怀才感慨地说。
李想却并没有回答,只是无奈地一笑,又摇了摇头。因为这同样的问题他已经与徐求正同学也探讨过许多次,而每一次讨论到最后,徐同学都只是意味深长地说:“神话传说中的精卫填海我们都知道。没有结论,也许就是最好的结论。”
来到作协门口时,卿同学站住了,用异样的目光丈量着这一座小院。院门口有一株老树,枝呈铁色,却没了叶子。这就是曾经令自己仰止的地方吗?他似乎有话想说,嘴巴动了几下,又掏出了香烟,也递给李想一支,却终是无语。爬上作协五搂后,他长长地嘘了口气,好奇地盯着门口左侧悬挂的牌匾,他当然不知道“太虚作家杂志社”这几个潇洒霸气的烫红金字就是出自省委常委、省委宣传部长戴德之手,不然他又会嘻哈地说:“李班长你就是高明,省委宣传部长都说我们《太虚作家》是杂志社,那肯定就是杂志社了。”因为凭卿怀才本身是个准作家所获得的资讯,也一定知道内刊是只能对外称编辑部而非什么杂志社的。
没等卿同学开口问什么,李想就朝里面喊道:“我们又来一位新同学了!”
卿怀才刚一跨进宽敞的五楼大厅,靠窗和里面像曲尺一样摆开着的办公格子里,立时就有一群脑袋从各自的档板里伸出,也有人忙起身走出来同他打招呼。
“卿作家吧?我叫文华。”
“你好!我是魏君。”
“徐同学欢迎卿同学!”
“哈哈,同学们好!”卿怀才一点也没有感到陌生,相反还觉得似是从前来过,甚至本应该是这其中的一员。省作协五楼的大厅里,顿时便充满了盈盈喜气。
“看来大家在校样稿时就已经认识卿同学了,我也就不再多做介绍,这就是说,他昨天还是《太虚作家》的作者,从今天起就已经是我们的同学和《太虚作家》的编辑了。他在老家远岭县官庄村当过村主任,在北京文化公司编著过刘伯温的书,还在鲁迅文学院进修过,算得是半个神仙哩。”李班长介绍后,又转身交待叶兰说:“这里你给安排一下。我还得同魏君到省出版局期刊处去一趟。”
李班长和魏同学走了之后,负责办公室工作的叶兰把卿怀才同学领到了一间空着的格子里,还笑笑地说:“村主任,你坐这间吧,我去把刚登记过的来稿拿给你。”后面格子里的美编白岩也起身把头探过来,并打招呼说:“你没有听出来吧,李叔刚才还送了你一个绰号叫卿半仙!”一句话把满室人都引得哄堂大笑了。
自从挂上了《太虚作家》的牌子后,作协五搂的气氛就总是在两个极端:要么沉静如水,要么热闹似火。同学们的笑声还在大厅里飘荡,门口却有人冷不丁丢过来一句硬梆梆的问话声,“这里哪一位是编辑部负责的呀?”大家循声看过去,是一位约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着装说不上时髦,也并不土气,倒是拢在脑后的秀发间扎着的一个大红颜色的蝴蝶结,却招摇得实在让人觉得有点另类。
常言道,有三种人惹不起,老人孩子和妇女。一时间热闹的五楼一片沉寂。
卿同学却是个不肯信邪的人,或者说是一个有几分担当的男人,这时,他却自告奋勇地起身迎了上去说,“我就是。”又客气地问了一声,“请问您这是?”
“呵耶,好一个‘我就是’!可我又晓得你姓甚名谁呀?”她说着便将左手往腰间一叉,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我是来要回我的诗歌作品的,那是我的手写稿,全世界就只有一份。你们《太虚作家》创刊我就挂号寄来了,现在都超过五个月了连音讯也没有一个。你们是怎么承诺作者的嘛!”她这是来兴师问罪的。
“难怪有人说你们就是一群不三不四的文化骗子,做不到就莫乱承诺,尽做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事,以为马屎表面光就能骗人,羞不羞啊你们?”推波助澜者是作协的一位卷发家属,他家先生原来也想承包《太虚作家》,只是开口就要求作协机关每期补助捌千元印刷费,作协当然没有同意。这个作者就是她领来的。
“请问您的稿件是从哪里寄出的,您叫什么名字,作品名称是什么?”叶同学一听,知道是遗留问题,新来的卿同学肯定不知情,也就忙起身一边递水,一边很专业地问这位气势汹汹的作者,“您有存单吗?我们每件稿子都有登记的。”
“嘿呀,哪来的野丫头,是在审问我啊!你是作家协会的什么人哪?你能代表谁跟我说话!”把一个漂亮的姑娘逼得连退了三步。叶兰正准备回答“我是负责来稿登记的”,怜香惜玉的卿同学拉开她把军大衣一操,就向那妇人杵了过去。
“你到底是又谁呀?如此气势汹汹的,还想打人不成!”当过村主任也闯过皇城根的卿怀才努力克制着情绪,却仍然牙齿咬得吱吱响,怒目圆睁地逼问道。
“你也配问我是谁?说出来会吓死你们这些没编制的乡巴佬!”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的信封在卿怀才眼前一晃说:“我是得过世界华人诗歌大奖的白落梅。我加入中国作协常委的时候,你们这帮土包子还不知在哪个山沟里打滚!”
“哈哈,”同学们便大笑起来,“中国作协也有常委啊?还政治局哩!”
“你……你们……”那个自称叫白落梅的女诗人知道自己牛皮吹破天了,一下子就成了个泄气的皮球,双手颤抖着,满是怨毒的马脸一红,皱巴巴的信封飘落在地也顾不得捡起来,便旋风一般转身就走了。原来是一个爱文学爱得疯了的女人!那个有意想利用人家来制造事端的卷发家属一看情形不对,比对方溜得更快,高跟鞋叩得水泥地板咚咚直响,下楼梯时还一脚踩空险些来了个狗吃屎。
卿怀才勾腰拾起信封一看,却是太虚省作协的空白信封,他杵在原地一动未动,两只手垂着,像昨晚上挂过他军大衣的年轻树桩,直直地、呆头呆脑地站着。
目送着气势汹汹而来,又如一阵风旋走了的两个可怜可恨之人,卿怀才顿觉得身子有些发虚,也想起了自己县的一个叫袁癫子的同龄人,曾经毕业于师范学校,本可以成为一名教师的,却也是因为苦恋文学未果才成了癫子。他许久、许久才说出一句积郁在心里的话来:“文学可以感化人,但文学也会捉弄人啊!”
五搂的办公室里,一时间又是一片沉寂。
这一件荒诞滑稽的事情发生之后,卿怀才还慎重其事地反复交待叶兰:“叶同学,你的责任重大,记住千万不要漏登了任何作者的任何来信来稿,我们虽然不可能做到每信和每稿必有答复,但我们一定要争取做到信稿查有去处,每稿必看。将心比心,我们都是从业余作者走过来的。”一脸严肃的表情令人心生敬意。
发生这件事的时候李想虽然不在现场,但他听了来龙去脉后却特别感动,有好几次与徐求正闲聊时还说:“别看他卿怀才平时口无遮栏,甚至满嘴嘻哈腔调,满身江湖气息,但他那种对文学的坚持与忠贞,却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到的。”
“那确实。要是我们的同学们都能这样,就不怕《太虚作家》办不下去,办不出影响,就不怕今后的文化自觉公司兴旺不起来。”徐同学在考虑问题时总是一副任重道远的样子,他后来又补了一句说:“但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5
不久,公司又来了两位新人,梁爽和胡蓉。前者是李班长的亲外甥,曾在部队里当过两年新闻干事,退伍后分配在资滨县商业局,因为不安心于呆板的办公室工作,辞职跟随舅舅在《太虚统一战线》打过工,也采写过党外人士和民营老板的纪实文章,颇有实践经验,安排在徐求正一个部门,负责协助外联和专题策划及公司制度的完善;后者则是图书部文华亲自从若干应聘者中挑选出来的,是上一届供销技术学校的毕业生,在其它公司应聘过,用她自己的话说是给顾客送过广告卡片和宣传单。脸上有几点小雀斑,人却朴实精干,尤其打字录入神速得很。文华看中的就是她灵光的脑子和一双巧手,至于哪所学校毕业这并不重要。
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也难怪作协机关会有各种议论,有人说这根本就是个草台班子;也有人说是无牛牵来马耕田。在这一群体中,除了李想本人在散文界小有名气外,无论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徐求正也好,在深圳报业界做过记者的文华也罢,还确实只有魏君和卿怀才更适合与作家和作者打交道,因为魏君本身是省作协会员,卿怀才又毕竟在“鲁院”混过,而且还在北京编著过畅销书,但有一点却是机关里的人所没有的,那就是他们身上的认真劲和对文学的虔诚态度。
没过几天,跑过江湖也当过村主任的卿半仙就开始显露出嘻哈的原形了。
“喂,喂喂,快过来,快过来,我是在叫你们俩位美女呀,你们谁先把手掌伸过来,我帮你们免费看看手相,看你俩到底动婚姻了没有。”一天中午,李班长外出未归,大家刚吃过午饭,有的在大厅中央的台桌上打乒乓球,有的坐在自己的办公格里发呆,而坐在一旁沙发上正准备打一下瞌睡的卿怀才,见叶兰和胡蓉收拾完碗筷从身边路过,便笑笑地搭讪说,“我给人看手相一看一个准的。”
“骗人的吧你?”叶兰美女其实是很想看的,但又稍犹豫了一下。
“骗什么人哪,村主任是研究过刘伯温的。”梁爽凑热闹地说。
“那确实,人家卿半仙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刘伯温的托梦弟子。”
大家一起哄,两个妙龄女子当真就一左一右在长条沙发上坐下了。夹在美女中间的卿半仙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先是拉过叶兰的手翻过来履过去看了一遍,什么也不说,又接过胡蓉的手翻过来履过去地看,也不言语,然后再又拉着叶美女的手,翘着山羊胡子的下巴好一阵还是不吱声,眼睛一眨一眨默着神,韵着味,害得叶兰的明星脸红一阵白一阵,鼓鼓的胸脯里一颗怀春的心跳得“咚咚咚”直响:人家正在帮她介绍男朋友,双方都交换过信物了,男方是省建筑公司的中层干部,该不会有什么变故吧?相反胡蓉却很坦然,别看她年纪轻轻,却很有定力,她是一心想要等自己闯出点名堂后再谈情说爱的,她要问的是前程。
“嘿呀呀,叶美女,叶同学,你动婚姻了呀!”卿怀才终于松开了手,把对方的膝盖连拍了数下,才又十分肯定地说:“动婚姻了,你真是的动婚姻了!”
“卿半仙你拍错了地方吧?”正在同徐求正打乒乓球的梁爽猛然喊道。
“莫乱弹琴啰,我还没讲正题哩!”卿同学严肃之极,一本正经地回击梁爽。
“正什么题呀?男方肯定是一个大老板。”徐求正一个吊球便停住拍子说。
“哦,我们徐同学读书破万卷,是熟读过《易经》的,你看看,你看看,他也晓得了。”一句话泄露了天机,卿怀才实在已忍不住了,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你尽撮人。”叶兰手抚着被拍痛了的双腿处,脸上顿时就飞起了红云。
“一看就是个撮巴子(既骗子的意思),还半仙哩!”胡蓉甩手就走开了。
“他不撮你们俩,还能撮谁啊?”文华更是兴灾乐祸。
“你俩个也不擦亮眼睛看看,谁还有隙可撮嘛!”白岩的话说得更加艺术。
文华又不阴不阳地来了一句,“这就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便宜也占过了,寻开心的目的已经达到,卿怀才于是得意地大笑起来,笑声是最易受传染的,作协机关的五楼办公室里再一次爆发出了雷霆般的欢声笑语。
“哼,什么东西!真是俗不可奈,俗不可奈!”正在自己办公格子里与女作者电话煲得火热的魏君,对当过村主任的卿怀才自以为得计的小伎俩极为反感,“就是个写通俗小说的。”他在心里愤愤地骂着,谈情说爱的兴趣便大打了折扣。
“魏老师,你这是在菜市场呀?”电话里的声音很娇嗔,口气却像是在质问。
“刚吃过午饭,大家在外面逗乐。”魏君忽然觉得很失面子,吱唔着说:“我先挂了,晚上再聊呗,拜拜!”他挂断了热线后便站起身撒气似地朝办公格子外高声吼道:“哎,哎,注意点,大家注意点,人家给作协党组的投诉信油墨还没干哩!我们自己倒真的不三不四起来了,以为这是农贸市场啊!”办公室每一格的档板刚好也就齐胸高,魏君双手叉开,紧抓在档板的横杠上居然是一脸正色。
大家先是一怔,循声望去,才知吼声居然是从魏作家办公格里飘出的。
“哼!魏君,伪君子一个!”文华不屑地轻声回击了一句。
卿同学却一头雾水,心里便有了个大大的疑问,“是谁不三不四了啊?”因为他并不知道在这个由体育活动厅改装的办公室里曾经发生过的“九二一”事件。
“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梁爽说着就不紧不慢地发了个矮球给徐同学。
徐求正同学的一张国字脸又阴郁起来,打乒乓球的兴趣也就没有了。落空的白点从球台坠地,自动地跳了几下,便停在了大厅中央,五楼于是又陷入了沉寂。
6
仿佛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这几天五楼的办公室里气氛格外沉闷。
李班长前往北京与环球出版社商谈丛书出版事宜的书号去了。他其实也隐约地有了某种忧患,意识到事情越是看似顺利,人就越是会忙得像一只猎狗,会迫不及待,甚至是不由自主地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对猎物的嗅觉和拼命的追逐上,如此一来,也就越有可能前路潜伏着重重危机而不知。他已经很久没有与徐同学一起务虚,也没有与能够给他以灵感的星星月亮和梧桐交心,更没有机会灵魂出窍同他的美人鱼姐姐在冥冥中接触了。因为要谋求公司的超常规发展,有太多的事情已经明显地出现了急功近利的苗头,比如眼下,要想图书部真正有影响力,就得争取与有影响力的出版社合作,哪怕少挣钱,甚至不挣钱,也要先把势造起来。现在《太虚作家》创刊后还只出了两期,当初随创刊号给全省各市(州)县(区)和有关厅(局)一把手发出去的顾问邀请函亲自填写了回执寄来的已有不少,有的甚至已明确表示可以给予经费支持。尤其是把新出的第二期成功地送进了全省经济工作会议后,在太虚政经界简直已掀起了一股阅读《太虚作家》杂志的热潮,而现在手头正编辑的新一期,李想还专门有安排准备争取在省人大和政协两会期间送进代表和委员房间去的。至于杂志上每期八个全彩插页的《太虚政要文坛》有偿版面更是排队到明年年底去了,看来只有改双月为月刊才能消化得了。所有这一切,虽然也是他当初与徐求正一拍即合后定下来的指导思想,用世俗的眼光看当然是件好事,是作为公司老总应该感到自豪的幸事,但他这几天出差京城,夜里无聊偶翻《周易》时,李想心里却总是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并在口中念叨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这两个句子。
这一天,李想的右眼皮跳得很厉害,他却根本不知道远在千里的公司里发生了一件事。虽然是一件小事,但千里之堤毁如一穴,不也是小小蝼蚁酿成的吗?
“人心齐,泰山移。不怕别人中伤,就怕自己有内伤。”这是杂志社每一次开全体会议时,作为班长的李想都要反复强调的两句话。没想真被他不幸言中。
定时炸弹其实已经埋了有很久。起先是因为魏君与卿怀才在稿件取舍上有分歧,魏君喜欢先锋派,并且是千方百计求名家的作品;而卿怀才则倾向于现实主义题材,而且作者本身又最好是有可能会支持公司办刊的。这其实还并不是发生矛盾冲突的关键,用徐求正的话说这是飞机的两翼,你们各自选定自己最满意的作品,到编前会讨论时最终取舍权反正在李班长那里,他自会把握在合理的区间。
“我们不能教条,刊物质量是灵魂,是立足之本,现在最主要的是先把势造起来,”曾就读于北大历史与哲学系的徐求正同学处事中庸,说话历来有些模棱两可,“但在总路线确定下来之后,具体操作中我还是会更偏向于实用主义。”
“就是嘛,先锋对我们有个屁用,先要有人气这才是硬道理,动不动出口就是什么艺术标杆,可标来标去文学圈里会有几个人真正能支持我们办刊嘛!好端端的一个办了几十年的老牌刊物《太虚文学》不也就断送在标扞的手中?”卿怀才吐了口烟雾继续说,“我也曾经想做一个好作品主义的名编辑,但人家真有了好的作品,不晓得给《人民文学》、给《当代》,未必还给我们一个内刊呐!”
魏君却丢了一句,“刊物质量是灵魂,是立足之本。这还听不懂呀?蠢猪!”
这是魏君与卿怀才第一次正面交锋,只是没想到第二天却又干起来了……
“其实那次魏君与卿怀才所争论的办刊方向,正好也就是我们一直在思考的问题,遗憾的是当时两人都怀有情绪,或许还有私念。”后来徐同学跟李班长说。
“魏君的坚持和守望并没有错。”李想决然而然说:“作为一个文学刊物的编辑,如果一期发不了几个在艺术和思想上都有水准的作品,那也是一种痛苦。”
“这想法是没有错啊!”徐同学这一次也用了肯定的语气。
李想却半天没有吱声。这情景不禁使徐求正想起了此前与魏君的一段对话。
“徐同学,你老兄毕竟是名校出来的高材生,虽然是学历史的,但我想你也一样能理解一个追求艺术的孤独者的苦心吧?如今是知音难求啊!”魏君直摇头。
“其实没有人反对你追艺术,相反大家也都是在为艺术而努力。”
“不见得吧?一味把获取利益摆在首位也是艺术?”魏君心里郁结的成见太深,又接着说:“我对你和李班长一直津津乐道的所谓造势是持保留意见的。”
“魏同学,你这么说不客观,是误解我们班长了。他如果不是一心怀着对文学的感恩之情,在《太虚统一战线》当执行主编还不风光得多啊?人家原来下去采访的对象不是党外副县长、副市长就是民企大老板,至于偌大一个太虚省有无文学阵地关他个屁事?他自从创办《太虚作家》以来,人都瘦一圈了。”徐求正显然有些动情,他又接着说:“有关造造势这的事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你未必理解得了。但李班长对你魏君的看重你未必还不晓得?”语气中也便有了情绪。
“那也是啰,他待人真诚,对文学的感情和感恩之心也确实有目共睹。”这一下终于戳到魏君的柔软处了,他于是才中肯地说:“要不是他扛起这一面旗帜来,号称是文化大省的太虚连一个文学内刊也没有了。悲哀,确实是悲哀!”但是顿了一顿,他还是扔出了一句窝在心里很久的极不中听的话来:“与一帮下俚巴人做同学,什么战略也管不了用。”他把长头发一甩,自视清高地等待下文。
也许大多数人都会这样,一旦被所谓的自信冲昏头脑后,就会变得盲从。徐求正当时打死也不敢相信这话是从魏君口中说出,心里一沉便没有再吱声,耳边却仿佛又响起了李班长说的“不怕别人中伤,就怕自己有内伤”的话来。看来李班长早就看到问题的本质了。两人的谈话停顿后,这反而让魏君揣摩了很久,他不知徐求正到底是默认了他的观点呢,还是根本就找不出理由来驳斥他的观点。
倒是此事发生以后,当徐同学把他自己与卿怀才和魏君所谈过的话和盘说给李班长听时,作为公司老总和杂志社社长的李想却只是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但他对魏同学那一次不辞而别却表示了极大的遗憾,并且还很是动情说了一句:“难得的一位好编辑,只是《太虚作家》水太浅了,失之交臂也是件无奈的事。”
魏君是与卿怀才和文华大吵了一场走人的,走得义愤填膺,却也走得洒脱。
后来听叶兰和胡蓉说起这事,李想才总算明白了魏君一直很窝火和憋屈的真正原因。魏君有一位红尘知己,是莲城国税局的办公室文秘,也爱好文学,散文诗写得很飘逸,是魏君从自由来稿中发现了她的才华后主动交上朋友的,在创刊号和第二期上都发了她的作品,并且在创刊号上还配发了作者的小传和照片。但就在即将要发排的这一期,魏君又要坚持发她的一组散文诗,而且非要占六个版面重磅推出,卿怀才在交换看稿时,就觉得这芳名特熟悉,一查刊物,哇,每期都发了她的文章,再细细一读,除了文笔优美外却言中无物,简直就是无病呻吟。
“魏同学,这个女作者已经连续上过两期了吧?”卿怀才很直接地问。
魏君被问得一怔,走近一看,才知卿怀才拿在手中准备搁进备用稿夹中去的作品,原来说的正是与他每天煲热线电话的那一位红颜知己时,脸就一黑说,“你这是嫉妒吧?有好作品你也期期可以发嘛!”把卿怀才呛得老半天吱不出声来。
“魏同学,魏作家,你这话不能这么说吧?《太虚作家》是双月刊,容量本来有限,虽然是一张美人脸,但如果每期都上,也会令人生厌的,还有那么多作者排着长队盼望亮相,这不都被美女给挤走了?今后还能去哪里找得到我们的同志啊?”文华说着扫了一眼徐同学的办公格,他想还拉一个主持公道的,但格子里没有人,这才想起他应该是和梁同学到工商局补办文化自觉公司的手续去了。
文华这一番有板有眼而又分明阴冷的插言,令魏君的火气更大了。
他俩其实积怨已久,因为连续几次魏君的那位红颜好友专程从莲城几十里路打的过来与他约会,他想邀她去宿舍时,客厅里总是灯火通明。当时公司是给他与文华、叶兰、胡蓉合租的一套三居室,客厅和卫生间都是共用的,所以魏同学每次都只能选择在公园里与女友谈人生、聊文学,直到午夜后才能双双潜入宿舍。
“他娘的,真是一点也不给面子啊!”魏君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说。
那确实是文华在有意使阴招,不过他对叶兰和胡蓉却说是怕外人知道了影响不好,害得魏君进退两难,有时还不得不花冤枉钱去找招待所,更可恶的是第二天上班文华还阴阳怪气地取笑他说,“魏作家,我昨天好像看到你老婆带着闺女到过作协了,你们是住宾馆快活去了吧?怎么舍不得领来让我们见识见识啊!”
“哼,一帮乌合之众!”一想起那几个晚上的憋屈事,魏君就气冲脑门,血脉喷张,一股无名火腾地烧灼着他,于是便把桌上的杯子和稿子随手一扫说:“你们有同志没同志,关我魏君个鸟事!”说着就很是自负地扬场而去,不过到了门口后,他还是掉头朝里面喊了一声:“叶兰,请你记得帮忙向李班长转告,我魏君已无法与这一帮小人同什么狗屁学了!”怒气匆匆的还狠狠地踢了一脚铁门。
“魏同学,魏老师,有话好好说嘛!”叶兰便赶紧起身,追过去想留住他。
“没有什么好说的,对牛弹琴而已。”这句话丢过来时,魏君已经下了四楼。
卿怀才当然不知道魏君另有隐情,以为就是一怒仅为红颜的诗稿,也便觉得受了一肚子委屈,脸胀得通红,连羊山胡子都竖起来了,“本来就人各有志,要走就走嘛,也没必要把话说这么难听呀!”当过村主任、进过鲁迅文学院,又在文化公司打过工并研究过刘伯温的卿怀才,其实对所谓的“同学”也犯嘀咕,在他看来,既然是市场经济,就得老板是老板,员工是员工,这是规矩呀!再说办刊虽然是出于对文学的炽爱,但生存还是第一位的,我总不会从京城跳槽来到了太虚还去偷吃人家的“啵比”,又喝人家奶吧?他不禁摇了摇头在心里唏嘘,卿本怀才,而难得机遇;徐虽求正,却逢舛途;李(理)想肥硕,但现实骨感……
而所有这些(或许还有更多)李想又何尝不明白?他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7
侧身在京虚线列车硬卧上铺的李想居然又梦见他的美人鱼姐姐了,“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这不又是美人鱼姐姐在吟诵李煜的《虞美人》吗?李想之所之对唐诗宋词还算熟悉,是得益于少年时的耳濡目染,寄居在资水孟塘孟公塘破船上的那些日子里,美人鱼姐姐每天都会领着他背一至两首诗或词的,但背诵得最多的却不是李白和杜甫,也不是陆游和辛弃疾,而是李煜和李商隐,他还记得李商隐的那一首《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此时的李想从梦中醒来,口中却仍然在喃喃着“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怎么会是这首诗呢?怎一个“悔”字了得!于是睡意全无,但他朦朦胧胧地记得美人鱼姐姐这次的神情似带有忧郁。
列车到站后,他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就去了办公室。他原本是带了好消息回来的,环球出版社已经同意与《太虚作家》合作出版两套“跨世纪文丛”,只是条件有些苛刻,每套八册,并且要求做到四个统一,即:选题统一体裁,稿件统一终审;设计统一风格;码洋统一定价。好在只需到省新闻出版局印刷管理处补办个手续后就可以在本省印刷。人家毕竟是有影响的出版社,这对公司的长远发展是有好处的。李想也就同意了所有条件,而心里却有一种不踏实之感。有些事是容不得多想的,比如箭在弦上。但美人鱼姐姐这次为何状态如此不佳呢?
在打的往作协去的路上,李想又努力地梳理了一遍纷乱的思绪,遂记起了里尔克说过的一段话,大意是,如果有一种悲哀在你的面前出现,它是从未见过的那样广大,如果有一种不安,像光与云影似地掠过你的行为与一切工作,你不要恐惧。你必须想,那是有些事在你身边发生了;那是生活没有忘记你,它把你握在手中,它永不会让你失落……他如此想着时,心就平静了许多,也坦然了许多。
“小叶,通知大家开个短会。”李想刚到五楼门口,就喊叶兰做会议安排。
“好嘞!”很久没有听到过李总的声音了,叶兰有几分兴奋的应着,又从格子里伸出脸来冲李想嫣然一笑,然后才喊道:“喂,请大家开个短会!”其实李总去北京来回也就只有五天,仿佛一别经年,那只是叶美女个人心中的时间概念。
大家自搬凳子围中间的乒乓球桌坐下来,充满期许地等着他们的李班长入坐。
李想先去洗漱间抹了把冷水脸提神,落坐点卯时,却没有见到魏君同学。
叶兰忙怯怯地报告说:“魏君辞职走了,他要我转告您一声。”
魏君的骤然离去,卿怀才心里其实也感到非常遗憾,于是便赶紧接腔简单地讲了一下彼此发生口角的原因,还做了自我检讨,“也只怪我这人太认真了。”
李想是个睿智机敏之人,他虽然还不完全了解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却已经猜出了十之八九,“认真是做好每一件事的前提,毛主席不是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认真有什么错?没错呀!”他并没有接着再说此事,而是说,“民营企业最大的优越性就是可以双向选择,但天要下雨,天要刮风,天要出太阳,人也无奈。”他如此幽了一默让大家把心情放松后,便话题一转说,“我这次北京之行,除了与环球出版社谈妥了合作出版丛书的事,还顺便考察了几家文化公司。也专门去拜访了我的一个小老乡,他叫阮飞,是我当年主持《山花烂漫》刊授时的学员,他如今在北京注册了一家影视公司,虽然举步艰难,却信心满怀,他办公室挂了一句我们乡间的俚语当座右铭,叫着‘不扯茅蔸上不了坎’,这让我颇有感慨。我想我们也应该要有座右铭,就叫‘做一棵城里的树’如何?”他又接着分析说:“就我目前所获得的有关资讯看,民营文化产业的春天应该很快就会到来,但业务的竞争也会越来越激烈,新旧体制的冲突会更加明显,一些眼看被新机制淘汰出局的人,对新兴事物的中伤和报复也会越来越不择手段,加上有很多政策法规又不太明确,所以我们即要抓住发展机遇,又要依法谨慎行事。并且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处理上也千万要做到有理有节。这才叫天时地利人和啊!”
李班长正想要喝一口水润一润喉时,叶兰刚好就递了一杯热茶过来。他先捧着暖了暖手,又继续说:“冬天里有春天,但春天即使到了,也会有倒春寒。我们虽然无法主宰大气候,但我们可以营造小气候,比如我们自身素质的提高,我们的队伍建设,要时刻想到我们是文以化人的使者,想到我们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李想说着喝了口水,也扫了一眼各种表情的熟悉脸孔,故又加重了语气说:“同学们,我是从机关里走出来的,你们知道我最厌恶机关里的是什么吗?那就是遇事相互推捼,同志间相互挤兑,上下级相互怀疑,处处机关重重。”有人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白岩和胡蓉还有叶兰几个刚从学校走出来的小青年还吐出了吐舌头表示惊讶。李想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话的内容记录下来本身就是一篇形散而神不散的政论文,既风趣而又幽默,并且总是有的放矢。
这也是叶兰每次在做会议记录时,常常会被他的话打动的主要原因。
会后,卿怀才来到白岩美编的办公格子里对他耳语着说:“李班长还是个演说家哩。”这个卿半仙确实是鬼得很,他的心里却在嘀咕着,“看来此人不仅仅只对徐同学送给他的《圣教序》和《王阳明心学》感兴趣,只怕还熟读了《毛泽东选集》的。”小白侧过头一句话盖过去道,“你才晓得?人家作协党组曹书记都对李总在驳斥‘九二一’事件时的一席话翘过拇指的。”卿怀才好奇地问:“老是听你们说起‘九二一’,这到底是一回什么事啊?”白岩就原原本本地把九月二十一号那一天,作协党组收到一封署名机关部份家属投诉信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真是岂有此理!天方夜谭!难怪李班长说有人对新兴事物的中伤和报复会不择手段,要求我们要努力营造小气候,原来都是有感而发的肺腑之言。”卿怀才在检讨自已平素说话做事太鲁莽的同时,对李想的钦佩之情也随之深了一层。
从美编室出来,卿怀才见李班长和徐求正及梁爽在商量着什么,便没吱声准备去自己的岗位上编稿子,正要进办公格时,李班长却向他招手说:“卿同学你过来一下,我刚才和文华通了气,也想听听你对组织丛书书稿的意见和建议。”
卿同学是很敏感的,稍作思考后才说:“我想把所有来稿的作者先做一个规纳,好好筛选一次后,看其中有合适的对象可以联系不,下午再向您汇报嘛。”
“嗯,这样更好。”李想向卿怀才翘出了拇指。
卿怀才刚坐进办公格,脑海里便灵光一现,突然想起了李想跟他说过的离开省委统战部前干过的那一桩漂亮事来。那是在不久前的一个周末,卿怀才正躺在床上睡懒觉,和他同住一个宿舍的白岩已经出门找同学玩去了,屋子里静悄悄的。
当时应该是上午九点多了,卿怀才却还在做着美梦,他梦见自己已回到了老家官庄乡下,带着小儿子在河里捉鱼。河边有一架瘦骨嶙峋的古老水车,在寒风里不堪重负地旋转着,这是他在小说里描写过许多次的景物。他正要向水车走去时,耳边就传来了“半仙!半仙!”的叫唤声,回头一看,儿子不见了,人一着急,梦就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才知自己是身在异乡的异客,心中不免寂然。
“怎么还不开门哪,是老宅藏娇吧?卿半仙!”原来是李班长过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回了一趟老家。”卿怀才为之一振,这是李想一月中第三次来看他了,把军大衣一裹便赶紧开门说:“不知君临寒舍,有失远迎。”
也就是在那一次,李想跟卿怀才说起了他捞回第一桶金的故事。
那是老天爷在帮我,也是有贵人相助。李同学骨子里其实是一个很相信天命的人。他侃侃而谈说,在那一段时间里,正好统战部蓝新部长去中央党校参加高级干部培训,一去有半年,省委还专门明确了由常务副部长唐正代行主持日常工作。唐副部长资格老,在市里当过一把手,在省总工会任过党组书记,思想和观念却一点也不保守,更可贵的是人品恰如其名:堂堂正正。我策划的那一套《统战人物:跨世纪辉煌》(上下集)的大型画册,就是在他的支持下完成的。当然我首先是想以杂志社名义做,可研究室主任兼总编王樵不敢担责任,又认为确实是一件好事,就建议我向部领导报告,以出版社的名义与统战部联合下一个征稿和征订通知,由个人来做。正好人民日报出版社社长是个散文家,又是我多年的文友,这桩事也就干得特别漂亮。但没想到蓝部长刚从党校回来,机关里一些小人出于嫉妒和其它目的,便写匿名信诬告我这是利用省委统战部的资源谋取个人利益。蓝部长不明真相,很是震怒,并在部务会议上专门提出要追查此事。
“这还了得,明明是假公济私嘛,是谁同意他李想做这个事?”
会议室里顿时鸦雀无声,蓝部长正要点名问列席会议的王樵主任,唐副部长却一脸愠色说:“怎么啦?我同意的。”他干脆就把话说开了,“你进党校学习一去就是半年,省委明确我代行主持工作,这桩好事未必我还不该同意啊!”唐正是个出了名的直性子,或许也并不全是为我仗言,而确实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蓝部长一楞,会议瞬间就又冷场了。
几位副部长就赶忙出面打圆场,说:“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要算起党龄和从政资格来,唐正在下面当地委书记那会,蓝新还在自治州当州长,唐副部长也就懒得多做解释,转头对王樵说:“王主任,那你就把到底是什么意思向蓝部长报告一下,搞清了再议也不迟嘛。”自己便起身上卫生间去了。
“事情是这样的,”王樵私下里也认为是一桩借鸡生蛋的好事,就把唐副部长当初审定方案时反复强调的几条,如:“第一严把政治关;第二不得向入选者收取版面费;第三即然是以省委统战部和人民日报出版社名义出版的宣传画册就一定要高品位、高质量,而且文责自负;第四明确规定被采写者订阅画册时一定要是对方自愿的,不能动不动就打省委统战部的牌子。”等等,客观地说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啊。”蓝部长越听越觉得自已失策,犯了一个“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低级错误,就立马如恍然大悟一般改了口气,“既然是这样,那的确是为部里做了一件好事嘛!”她接着就喊应王樵说,“看来你们杂志社今后也要抓紧改革,要充分引进市场机制。”她本来还想说“你们杂志社李胡子就是个有市场经济头脑的改革者嘛”,但出于女人胸怀的本能,话到嘴边还是打住了。
“班长就是班长,高!实在是高!”听了李想饶有兴致地复述,卿怀才便突然插话了,“其实打不打牌子一点都不重要,那牌子本来就金灿灿摆在那里!”
“开窍了吧?卿同学,我为什么一直强调要先给《太虚作家》杂志造势?造势说到底就是为了借势啊——我的卿半仙,村主任同志!”李想意味深长地说。
“嘿!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卿怀才从回忆中猛醒过来,桌子一拍说。
“卿半仙,你这是又在掐指一算,算出来有什么好事吧?”叶兰从前面的办公格档板边探过头来,悄声说:“不会是算准了有金元宝捡吧?你这么兴奋。”
“哈哈,你比我算得更准,是英明的李班长领着同学们去捡金元宝哩!”
叶美女虽没有听懂,却晓得肯定是说李总的好话,故莞尔出了一脸鲜花……
8
卿同学对如何做好编辑出版跨世纪文学丛书的方案确实是做得很认真的。他首先是把这半年多的自由来稿的作者进行了筛选和分类,得出的结论是一新一老的作者居多。所谓新是指七零后甚至八零后的年轻作者,他们的作品题材新颖并很有活力和锐气,写作的热情也特别地高,但作品的深度开掘不够,质量不太稳定,而且大多数连作协会员都不是;老的当然是指在五十年代就开始了文学创作也发过不少作品,有一定知名度,但观念陈旧,写的也基本上是以六、七十年代为背景的悲喜爱情故事和文革中的伤痕文学,尽管文笔都很老练,却无新意;而恰恰这两种类型的作品都并不受当下杂志和出版社编辑的欢迎。由于受西风渐进的影响,出版家们正在一味地忙着泡制所谓的先锋文学新概念。换一句话说,一般作者要想能顺利出版个人作品集,只有选择自费出版的途径,也就是一些出版社美其名曰的协议出书,但是收费标准都很高,不是一般作者能够负担得起的。
针对这两个特殊的群体,卿怀才量体裁衣分别作了两个系列的完整方案,第一方案是一套暂定名为“跨世纪文丛/新生代”的书系;第二方案是暂定名为“跨世纪文从/重晚睛”书系,并且建议定价要非常合理。但是卿半仙万万也没有料到的是,当他拿着这两套推敲了又推敲的方案颇有成就感地来到由两张办公桌背对背合并的宽格办公室时,李班长正在稿纸上反复地写着“新锐系列”和“晚晴系列”及“每卷六印张,印数一千册,工本费五千五至六千元之间”的字样。
“你早已经考虑成熟了啊,李班长!”卿怀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又成了马后炮。
“我这也不一定成熟。来来,我看看你做的方案,我们综合一下。”
“拿不出手了,已经拿不出手了。”一向嘻哈的卿怀才同学也一时语拙起来。
“哈哈,你卿半仙狡猾狡猾的,看来一定是英雄所见略同吧。”李想拿过卿怀才手中的策划文案,快速地扫了一遍后说,“果然是下了功夫动了脑子,我认为方向是相当对的,要是把这一老一少给耍活了,就不担心图书部做不起来。”
“那确实,如今连做小生意的动不动都自称是儒商,谁都想出书呀!只要书号供应有保障,一年组织百把本书稿应该没问题,我自己都愿意加入。”顿了一顿,卿怀才有些不好意地说:“到时候能给我一个优惠价吧?”讨价还价时的村主任着实有几分可爱,农民的憨厚与小贩的狡黠以及文人的天真全写在脸上了。
“这样吧,你跟文华交换一下角色如何?”李想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想要他担纲图书部的主角,因为他考虑到卿怀才做丛书可能比文华更合适,至少从目前看他会投入得更深一些,“当然是征求你的意见,你本是冲着做《太虚作家》编辑过来的,我不能出尔反尔。”说完,笑笑地望着卿同学,等着他自己的表态。
“李班长,你这就见外了,您是老板不能妇人之仁。我卿怀才即然到了你的麾下,就绝对以你的想法为想法,更不会有任何意见。”卿怀才虽然平时看似嘻哈,既班长又同学的,却是个说到就能做到,集山里人韧性和犟劲于一身的人。
“这一点我是相信的,但我必须要尽量做到知人善用,人尽其才,想把每一个人的长处都尽可能发挥到极至。”李想颇为感慨地说,“我如果还是在体制内这一切是想都不要去想的,因为你想也是白想,什么全民编、集体编、干部编、职工编,提拔个部门领导也既要先开会商量,又要派专人考察,报了主管部门还要报人事组织部门,从想做和真正要做成一件事动辄半年,黄花菜早就凉了。”
卿怀才听到这胸脯一拍就主动应承说,“这就定了,按您的指示换岗吧!”
李想心里其实早就已经猜到了卿怀才会顾全大局,他回过头喊了一声,“文华同学,你过来一下,我们再一起好好合计合计呀!”见文华过来了,李想名曰合计,实则布置说:“这样吧,你和卿同学换个岗位,争取尽快进入杂志编辑部主任角色。送人大、政协两会的这一期杂志到时还得加印一千,终审我已经看过了,在校对上一定不能马虎。”继而又对卿怀才交待:“胡蓉虽是个新手,但人聪明,进步也很快,你要学会用人,善于用人,书号的事我会有更好的办法,年底前先组织和编辑好现有的两套,届时可作为跨世纪的一个活动炒作一下,听徐同学说公司已经把书刊代理执照也批下来了,明年还会有大动作。”两人得令后正准备起身,李想便说了一句,“争取在两个月左右,公司为你们俩个写文章的部门主任免费各出一个作品集。”说着笑笑地望了他俩一眼,欲埋头看起策划来。
“君子一言?”文华和卿怀才几乎是同时将信将疑地问。
“汗血宝马难追。”李想的回答落地有声。
“万岁!李班长万万岁!”卿同学兴奋得跳了起来。
“那我们就先谢过老师了!”文华没有手舞足道,眼睛却潮湿了。
“怎么又老师了?我们都是夫子的学生呀!”
文华和卿怀才离开了社长室后,李想的心情却始终没能平静。
最近以来,不,应该说已经有了很久,他总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是悬着的,因为大家各自手头上的事情都有很多,他怕影响了同学们的情绪,就一直在努力地强压着自己内心中的某种隐忧。他想了很多,既想到了作为一个民营老板如何拥有人才、管理人才、爱护人才和使用人才并留住人才,又想到了老板与员工的关系、公司与个人的关系,“这岂是‘同学’二字所能道哉?”他一脸肃穆地摇了摇头,但随即又是一笑,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商品社会中,这一笑竟然宛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他继而便想:如果老板还仅仅只停留在为了我们的理想而努力奋斗的教条上,却不能在当下的发展和壮大中充分体现民意或者干脆明说了是多分红利给员工,最后谁也不会与你同学到底的。当然除了物质的也还得有精神的,他忽然还意识到:公司其实也好比是一棵树,公司的领导层就应该是深扎于沃土中的根须和树干,而员工则是树干上的枝桠,枝桠上的绿叶;根须吸收养料是为了使树干长得更粗壮,而枝叶承接阳光雨露是为使这棵树能够四季长青……
货与币的关系,原本就是互为渗透,如河床里的水,即便汇流成海,也又会蒸腾为云,化作雨水,其实谁也不是最终的拥有者。李想满是络腮胡子的脸上再一次浮出了笑容,这是开悟后的笑容,笑得自信,笑得坦荡。何止是一个人和一个公司的成长如同一棵树的成长?一个民族,乃至一个国家的成长过程,不也与一树的成长过程有着相似之处么?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多少次思考这个问题了。
当他再次打开卿怀才所做的《关于环球出版社与太虚作家杂志联袂推出跨世纪文丛策划书》的方案时,不禁便想起了自己当年出版第一个散文集时的心情和情景。那是在1987年,当时他还刚从天津参加《散文》月刊第二届颁奖会回家不久,有一天,忽然从太虚文艺出版社来了一位编辑,是专程来向他组稿的,说是出版社为了鼓励和扶植新人,已经决定了要出版他的一本以写资水为题材的散文专集。当时李想虽然已经小有名气,但由出版社专门派人来向他组稿毕竟是一件令他振奋不已的事。当那位编辑提出来可不可以领他去看一看他作品中所描写的崩洪滩和江岸上的纤痕时,他忙不迭地答应着,“可以的,当然可以的。”其实他心里却在说:“你就是要我到天上去摘星星,我都会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哩!”
现在还会有出版社找上门去为一名基层的业余作者服务么?时过境迁,这才过去几年呀,怎么仿佛就变成两重天了呢?在这个只追求利润和效益的时代,这样的事恐怕是再也难遇了,但是如果我们的文化自觉传播公司有朝一日做大做强了,能不能够有担当为一些有才华和有志于文学创作的年轻人多做几件好事呢?
无论是作为《太虚作家》的承包者,还是作为一个将致力于图书出版事业的文化传播公司老板,李同学能有心突然想起这许多事情来,应该说是他麾下员工们的一种福气,同时也是太虚文学界的一缕福音,尽管理想还并不等同于现实。
然而就在此时,李想的耳畔却忽然飘过了美人鱼姐姐熟悉的声音,“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并且还拂过了满是幽怨的游丝般细微的一声叹息。
“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吗?”李想不禁陷入了迷惘……
9
2001年春天是由一场暴雪迎来的,那是新世纪的头一个春天。一夜之间满世界便已经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大地真是干净,空气亦如牛奶般清新。自觉班的同学们在正月初八的那一天如期上班的。卿怀才却又掐着指头,仿佛刘伯温再世般说:“瑞雪兆丰年呐!不管你们相不相信,公司今年一定会鸿运当头。”
“我也算出来了,真正鸿运当头的是你和文华同学。”徐求正说。
这时,一束雪霁后的白炽阳光穿过五楼的玻璃窗,把整个办公区大厅照得彻亮。徐同学说,“阳光是七彩的,而我们肉眼看到的却是白光。”众同学把眼朝窗外望去,天蓝得炫目,云白得耀眼,却似乎无人能理解徐同学此言想要表达的真正内涵。他于是说,“当太阳的光芒过于强烈时,便是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时光荏冉,已是阳春三月天,卿怀才和文华的短篇小集终于问世了。
那一天,叶兰捧着两本散发着油墨馨香的签名书问白岩,“是三个月吧?”
“真的噢,你不问,我还忘记了,李叔表态说三个月内就能让卿半仙他们见到样书的。”白岩知道叶兰所指,因为李叔欣然承诺为卿怀才和文华免费版出集子后的第二天,就交待过要他配合叶兰按每本六印张,印数一千册计算过工本费的。小白查看了一下桌角上那一本去年的工作记事台历,便说,“还真的是九十天。难怪李叔催我与印刷厂联系强调要今天出厂,就是为了应事要守承诺。”
白岩和叶兰始终不愿意改口叫李想李同学或李班长,前者叫李叔的理由是他儿子李文与自己是同校的学弟,而后者喊李总或许是出于对他的尊敬。白岩当即便想起了李叔曾跟儿子李文说过的,“事莫虚应,应则办,不办则结怨;愿莫轻许,许则还,不还必成债”的话来。他记得是去年某天因为他的学弟李文来杂志社时,开玩笑说哪天请大家搓一顿海鲜。李叔怕儿子只图一时嘴巴痛快而随便忽悠人家,便很慎重地说了以上这一段箴言。当然啰,也有可能是说给大家听的。
叶兰和白岩正议论着,胡蓉就用她那口临城普通话在朗读诗作了:
春天是播种的季节
也是收获的季节
我们播种文学的热情
我们收获精神的希望
我们是自觉班里的新儒生
勤勤恳恳地编辑美好
兢兢业业地呵护善良
我们是一棵来自山野的树
享有同一座城市的雨露和阳光
因为,我们扎根在相同的土壤
这不是诗,而是文华和卿怀才的心里话,他俩还特意请擅写毛笔字的徐同学用四尺整张的徽宣录了下来,并装裱成镜框,悬挂在他们俩之间的办公格子正中。
嘻哈的卿怀才居然也一副很腼腆的样子说,“我们这么做既是为感谢李班长和杂志社并公司,也是为了与大家共勉,更是为了提醒我们自己,珍惜新世纪即将到来的每一寸光阴,争取也能做一棵城里的树。”兴奋和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哈,你卿半仙这话也说得太虚了一点吧?”梁爽操着手,翘着头,一边欣赏徐同学的翰墨和两位青年作家合作的心语,一边却冷不丁丢出这么一句话来。
一石激起千重浪,白岩、胡蓉及新来的小车司机曾逗等,也就立马起哄了。
“你们俩干脆带头来点实际的啰。”徐求正知道大家的心思,笑笑地说。
“你不是常吹牛说你老婆在乡下喂了好多土鸡吗?”胡蓉居然一语道出了在场大多数人的企图。她老家就在市郊临城,离太虚城区只有三十多里,过春节前她们家杀年猪时,还专门请全公司人都过去狂吃了一顿的,当过村主任的卿半仙居然说猪肉确实好吃,就是没吃到土鸡。文华当时就煽风点火说,“我们还是留点遗憾吧,今后到村主任老家去吃官庄土鸡呀!”大家当然还记着这句玩笑话。
“那好啊,到卿主任的老家我也去。”李班长像是专门赶过来一锤定音的。
文华也马上表态说,“要得,看决定是哪一天去,我负责租一台车。”
“还看什么看呀,李班长在此,一声令下明天就去呗。”卿怀才倒慷慨得很。
“那也是,今天周五,择日不如撞日,干脆明天一早就去嘛。”李班长说。
“我就不去了,李总,也好有个在家值班的。”刚来公司不久的向义天还没有完全融入团队,并且总像是有着满腹心事似的,尤其一双眼神显得游离不定。
“好吧,我们也是当天去,当天就回的。”李班长也没有太勉强向义天。
10
第二天一早,除了向义天提出留守在公司值班以外,同学们全都按照事先约定的时间在省委统战部门前集合了。文华自告奋勇租来了一台桑塔纳,就跟在公司的风驰越野车后面,这是去年底由风驰车厂赞助给《太虚作家》的地域文化专题采访车,条件是为厂家作12期的封底广告。大伙儿一路欢歌笑语便出发了。
只有在离城市的渐远处,才有可能见识到真正的盎然春意。春三月的田野里禾苗荡着碧波,土垴上的油菜花滚着金浪,漫山的浓绿中摇曳着万紫千红,溪水粼粼奔放着欢乐,水车唧呀旋转着岁月。小车刚拐进宛延的乡道,这一群原本来自乡村但又对乡村有了陌生感的准城里人,便也不时地发出了阵阵惊呼和感叹。
李想的灵魂仿佛又回到了自己久别的家乡,只是他家门前除了有同样的一条小溪外,不远处还有一条七百里水路的奔腾资江,那就是在他的散文作品中出现频率最高,描写得最凶险却也最柔情的母亲河。在那一条河流上,纤夫与船工们过滩时喊出的雄奇号子,打渔人撒网时随口溜出的慢板渔歌,一页一页的白帆如风翻动岁月,一页翻过来了,又一页翻过去了……这一切的一切,无一不是他文学作品中画龙点睛的重要元素。难怪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出席全国青年作家第三次代表大会时,中国作协负责人之一的鲍昌同志曾握着他的手说:“小李呀,好好写,你笔下那一条母亲河会保佑你的。”然而遗憾的是他进了省城后,不仅仅是因为远离了家乡故土和那一条保佑他的母亲河,更主要的是为了小家和为儿女们谋求所谓的福祉,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全都转移到拉广告和做文化策划上去了,所幸还有他那一位如梦似幻的“美人鱼姐姐”总是能在不经意间或从梦中或从他的血液里游出,给予他灵感,也给予他启示。但这是他从未写过的隐私。
“喂,李班长,快到了,拐过前面的那个田垅就能望得到我家了。”近乡情更怯,立过誓言的卿怀才亦然,他把头伸出车窗,遥指前面的青色山湾激动地说。
李同学一个激凌从回忆中猛醒过神,他也许是在恍惚中与美人鱼姐姐相会去了,这才一眼盯住不远处正在旋转的那一架古老水车说,“快靠边停一下,让小白在这里给大家拍几张融入田园风光的照片,也不枉到村主任的地盘一游啊!”
“那确实。”曾逗应声把车开到路边停下,朝后面的司机打着停车的手势。
“只有几百米了,你们先在这里该拍照的拍照,该采野花的采野花吧,我回头再打‘噢嗬’喊你们吃饭就是。”卿怀才扛着一摞自己的小说集便先回家去了。
男男女女一群人分别从两台车里钻出来,兴奋得像一群天真的顽童,有的跳进了小溪翻螃蟹,有的寻找片石打水漂,两个女子拉着白岩就往溪那边的土垴上跑,说是要在油菜花丛中拍美人照。李想却若有所思地站在水车旁,数着一个个刚盛满溪水而又不得不往外倾倒的长长竹节。他家门前的溪流上也有一架相同的水车。每当他跟随大人们从下游拉纤过了崩洪滩,远远地就能看到美人鱼姐姐坐在搁浅孟公塘边的一艘破船上等他了,她总是着一身令他心动的红艳连衣裙……至于心动到什么程度,李想却始终认为还未能找到恰当的语言,但他记得她发过的一句感叹:“水车倒掉的是一个个日子。”只是那时年少,听不懂美人鱼姐姐在说些什么,如今突然想起,心不免一紧,“原来无忧的日子就是这么流走的。”
“李班长,戴副书记去年底给我们批示的那一套太虚作家丛书,定了可以做多少册吗?”徐求正跟梁爽和文华他们去玩了一会打水漂比赛,却根本不是他俩的对手,觉得争强斗胜索然无味,也就来到水车边陪李班长扯起了公司的事。
李想又一次被拉回了现实,“哦,戴部长已经是戴副书记了。”他有些言不由衷,但立马就记起了与出版局磨合的丛书事宜来,“具体数字虽然还没有定,但简局长这一次肯定会为我们大开绿灯,他说小说、散文和诗歌集各一套,每套按十四个市(州)摸清底子后再做定夺。要我们把好质量关可以先做。文艺出版社龙社长那里我也已经跟他谈好了,他的原话是‘戴副书记和简局长都这样给你面子,我又岂敢不给你们面子?’所以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给我们争取书号的。”
“那就好,新年新开局,改为月刊的《太虚作家》经费就更有保障了。”
“所以我们就更不能掉以轻心,要在审稿校对和印刷上保好质量关,一旦有失误,真是无颜面对支持我们的领导和朋友啊!”李想心事很重,脸色也很凝重。
《太虚作家》和文化自觉传播公司得到的社会支持确实是前所未有的。这当然首先归结于他们这班人能够把一桩又一桩好事做好了的缘故,也因为他们所策划的方案具有建设性和可操作性,同时也与李想平日积累下来的人缘不无关系。
在去年底,省人大、政协两会召开之前,李想曾以《太虚作家》的名义给时任省委宣传部长的戴德送去了一份“关于做好太虚作家系列丛书的报告”,没想到那天戴部长心情舒畅便大笔一挥,直接就批给了新闻出版局简恩局长。这当然也是得益于李想的政治资讯丰富,他知道两会期间省里班子会有新的变化,而且他又特别善于抓住机会和把握时机。果然在两会换届时,分管意识形态的原副书记去了省人大,而省委常委、委宣传部长戴德也就顺利地顶替了副书记的位置。
到了省委副书记位置的戴徳仍然分管意识形态,在他刚上任的第二天李想去他的新办公室表示祝贺时,似无意间又谈起了丛书事宜,戴副书记怕下面办事拖沓,当着李想的面就亲自给新闻出版局简恩局长打了电话,他用浓重的德州口音交待说:“李胡子他们这帮年轻人还真是能做正事的,而且每一桩事都做得很漂亮,他们想在省内争取一个做系列丛书的免费书号,你可要帮他们做好协调工作噢。”末了他还补充说了一句,“报告我已经批了,办公厅会转给你的。这也是在帮你们出版社做事哩!”戴副书记说的李胡子他们每一桩事都做得很漂亮,当然主要是指《太虚作家》的影响力,以及与环球出版社合作的那两套跨世纪文丛。
戴副书记话中的意思简恩局长自然也知道,因为每一期《太虚作家》杂志出厂,李想都会在第一时间送到几位给杂创刊号题过词的省领导和他的案头上去的,再说那两套丛书他就更清楚了,是由戴副书记题写丛书名,他写的总序呢。
听了李想的复述后,徐同学长长地嘘了口气,“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李班长接言,“所以我一直都在告诫自己:我们每一个人,尤其是把文化也置换成所谓资源了的我们,只有常怀感恩之心待人和做事,努力克制金钱至上的思想,祛妄念,守正道,那么我们的事业之树和创新活力才有可能永葆常青。”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说的就是这一类有担当、有良知的知识分子。”
“徐同学过奖了,我充其量就是个工农分子,不敢妄谈担当与良知,我们只能营造小气候,却无法预测大气候,欲海横流,坚守确实不易!”李想感叹道。
“只是您个人的文学创作却被耽搁了。”
李想心便一怔,眼前似有一抹红色倩影掠过,“是呵,不负如来负了卿。”
两人正聊得深入,前面山湾里卿同学便手合着嗽叭筒喊开席吃饭了。
11
卿半仙家的堂屋门敞开着,宾主十多人就围在堂屋的大圆桌旁或站或坐入席了。果然是土鸡宴,有黄焖仔鸡,大炖母鸡,爆炒雄鸡,还有鸡血、鸡杂和两土缽时新蔬菜,丰盛得不得了。从不亏待女人的卿同学想得真是周到,出发前还专门买了两瓶桔子汁,白酒是过春节时他自己酿的苞谷烧。李班长也陪大家干了几杯白酒以示祝贺,趁满桌人正热闹着没注意时,他便端着饭碗绕木屋转了一圈。
这是一栋极为普通的木屋,有四盈三进,两侧各有偏厦,东头做灶屋用,西头做了猪圈和鸡埘,大闺女十二、三岁,儿子最小,应该有五、六岁了,屋内虽无像样的家俱与电器,在村里也算是中等生活水平,至少看上去是人丁和禽畜两旺的家庭。尤其是门前禾坪里那一棵香樟树长得枝繁叶茂,煞是喜人。但正当李班长把目光投向那一棵香樟树时,却发现有一个少妇躲在树后正朝着堂屋里打手势,那少妇也许已经发现李想了,像一只受惊的野兔,转眼又不见了身影……
李班长考察一圈又回了堂屋,他笑笑地说,“卿同学,其实你在老家当个村主任,在屋里做个太上皇,偶尔写写小说和情诗,也还是顶得半个神仙哩!”
“也确实,那就借李班长吉言,哪一天在省城觉得无聊了,说不定我还真的会回来呢。”卿同学已喝得满脸通红了,一边回话,一边却用眼睛在瞟着外面。
不远处的小溪畔遂传来了女子的山歌,听得出这是即兴而唱的,歌曰:
三月里来三月三
哥哥不回我眼望穿
哪天若是回家了
莫让妹妹我再打单
大家便不约而同地寻歌声望去,然而,刚唱了个开头的山歌却戛然而止了。
梁同学嗳味地笑着正欲开口时,李班长却说话了,“卿同学,你也难得回家相聚一次,就先休息两天,好好陪一陪家人吧,等今后有条件了,我看你还是把弟媳和儿女们全接到城里去,争取都能够做一棵城里的树,那才真韵味呢!”
弟媳是一个典型的贤惠村妇,忙接话说,“是吗?那是我们祖上积德了!”
“积什么德?要真有这一天那也是托李班长的福!”卿怀才说的是真心话。
李想认真地说:“但愿有这一天吧。等时机成熟后我们就整合所有资源,盖一栋文化自觉楼,建一个太虚作家村。只是你说托福那也是我托大家的福!”
“好啊,我们共同举杯,门前清提前庆祝吧!”徐同学趁机起身作了总结。
卿同学坚持要把大家送到村口的水车旁,并且转身指着家门前的那一棵香樟树说,“家里信号不好,我等一下就会把手机挂到树上去,有事可随时联系。”
“也只有你卿半仙才想得出来。”文华说:“总是有办法捕捉外面的信息。”
李班长的话却一语双关,“那是一棵成了精的树,树下有一个文学魔女呢!”
卿怀才还真是敏感,他听了李班长这一句似是随口说出的话后,却干脆嘻哈作答说,“您不是曾借用过波德莱尔的一名言吗?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是你该知道我曾为你动情。那我也借用这句话送给树下的那一个文学魔女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班长的心便一揪,他似乎隐约地感觉到了什么……
那天下午,日头很暖,蓝天上的云朵很白,山风特别柔和,真可谓是春光明媚,大家吃喝得酒醉饭饱,一路欢歌笑语驱车返回省城。惟有李想却始终无语。
也许因为放不下以上话题,李想在车上小寐时还真做了个与此相关的怪梦。
“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他在半睡半醒中问自己。
曾逗和坐在后面的徐求正及叶兰都听到李班长的梦呓了,却不知是何意思。
“是一个羞于启齿的梦。”这时李想已经完全醒了。
“李总,你该不会是做了一个桃花梦吧?”叶兰居然轻声地问了一句。
这是她头一次开李总的玩笑,明星脸却红得比桃花还要鲜艳。
李想却游丝般轻微地叹息了一声,为了怕引起大家的误会,他也就干脆把刚才所做的梦简单地作了概述,“我刚才做的梦确实很是奇怪,梦到的居然是我们公司未来的事情。时间在梦里过得真快,一晃就是几年过去。后来发生的变故实在是谁也无法掌控的。尽管在我的潜意里其实早有预感,所以我总是曾不止一次地跟大家说,我们只能够营造小气候,在新旧体制的冲突中受伤的肯定会有不少英雄好汉。我们的《太虚作家》只红火了三年,省作协换届后,正逢意识形态领域又开始整顿,新一届作协党组一纸文件便将刊物收回了机关。”李班长一声长长的叹息吐出,又接着说了一句令人深思的话,“看来只有修身、齐家和用良心写作,才是我辈勉强可以把握的。”这时,小车已进入了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
车内已然无语,李想的耳际却感觉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由远而近地拂来:
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是你该知道我曾为你动情……
第三章:你身体里藏着一个不认识的人
阿尔弗雷德.阿尔勒说,我有一种感觉,在你的身体里藏着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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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已经凌晨一点多了,李想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他是从梦里被惊醒的,更准确地说,他是刚进入梦乡就被惊醒了。
自从与省委统战部脱离了工作关系,把人事档案交给人才交流中心承包《太虚作家》以来,他每晚都几乎是在零点左右才上床,还经常有意地在老婆和儿女面前吹牛说,“好习惯是养成的。每晚临几行怀仁《圣教序》字帖,既活动了筋骨,又沾染了往圣先贤的气息,何乐而不为呢?”其实他每晚在自家阳台上务虚的时间更多,要么是与徐同学或卿同学或文同学聊杂志及公司里的事,要么是点上一支烟与明月星辰和梧桐对话,还有就是眯着一双眼睛与梦幻中的他那位神秘的美人鱼姐姐呓语。然就在此时,一开始他还以为又是什么人酒喝多了,或是那些一肚子色水的准嫖客在歌厅舞厅按摩院不小心按错了号码,又或许是哪一位做小姐的空虚无聊有意搔扰。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过。就在去年圣诞夜,李想被太虚师大一位教文学理论的女性朋友连续三条短信邀出去看了一场音乐会,散场后他又出于礼貌,很绅士地邀请她去了附近的华天食府吃宵夜,待把她送到对河的学校返回家中,也就是零点已过了,可刚一上床,手机就振动了,他以为又是薛霁老师打来的,对着麦克轻轻地喂了一声,没想到耳机里却飘过来嗲声嗲气的一句,“亲爱的,你又在陪哪位老婆啊?”拉灯一看号码,切,是上海浦东打来的。
这一回,李想其实本能地迟疑了一下,但又怕是自己公司里的人找他有什么正事,侧身去取手机时,妻子菊儿便睁开惺忪的睡眼问,“谁呀?这个时候。”
“是啊,会是谁呢?这个时候。”李想拉亮床头灯,打开手机一看,竟然是向义天的号码。肯定是有什么急事,要么就是喝多了耍酒疯。向义天不是昨天才离开省城回老家资滨吗?没紧要事或者是什么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他是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来电话的。“喂,我说向大主任,你还让不让人睡啊!”李想有些恼怒。
“李总吧?是我……”却是个女人的声音,而且耳熟,原来是向义天的老婆。
“是小邹啊,什么事?你说。”李想对向义天的老婆印象还是不错的。
“格砍脑壳的,真是不长记性啊李总!他又被派出所给抓去了,开口就要一万元罚款才肯放人。李总你可要帮我啊,李总!”对方说着就长一声短一声哭了起来,“我都没脸跟别人说了,才想到求你……”哭得李想的心里一阵阵发紧。
“哪个小邹?是不是向主任又出事了?”菊儿居然用了个“又”字问男人。
“你别急,事情已经出了,急也没有用,看要我怎么帮你,说就是。”
电话的那一端仍然泣不成声,原来是向义天刚回资滨县城,只到家里打了个转,就说是被几位旧友邀出去喝茶,小邹追到门口想拉住他,向义天则干脆把手机往她手里一塞,“这你该放心了吧?我又不会跟别的人有联系。”便理直气壮地走人了,结果又是在上次出事的那家歌舞厅与同一小姐犯了禁。派出所通知家属带钱去领人时,小邹还在客厅里看电视剧《白蛇传》,心想等一别三个多月的男人回家了一起上床,结果等到的却是从派出所打来的一个带钱去赎人的电话。
“格是屋漏又遭连夜雨,家里一口气哪来这么大一笔钱呐,我实在是没办法才想到找你啊李总,现在也只有你这个好兄弟能够帮忙了。”小邹言词恳切地说。
李想边听着电话里放联珠炮似的哭诉,边望着在一旁尖耳倾听的妻子菊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心软的菊儿却苦笑着朝丈夫点了点头,李想只好说,“那好吧,我明天一定赶过来。”未了又说了句宽心的话,“没事的,又不是刑事案。”
经如此一番折腾,夜就短了。李想几乎没睡上三个小时,阳光就破窗而入了。
第二天早上,司机曾逗一如往常,七点半就到省委统战部的家属楼来接李总了,李想却还在云里雾里没醒过神来,幸亏菊儿心细,她已经赶早到楼下建行从取款机中提取了一万元现金,用牛皮大信封装进了他每天出门必带的公文包里。
车开到了省作协院子里,刚停下来正好就被前来上班的叶兰和胡蓉碰上了。
“李总,你眼圈怎么这样黑呀,没生病吧您?”叶兰惊叫一声,少女的心就疼了,于是又嗔了一句说,“身体才是最重要的,我们还指望跟着您自觉哩。”
叶兰此说倒是提醒了李总,他记起自己答应了要去资滨送线捞人的,也没搭理叶兰便催小曾说,“快掉头,掉头。”一摸公文包才知老婆已给他备好了现金。
叶兰见状,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便什么也没有多说,只使眼色要曾逗稍等她一下,就咚咚咚上楼去了。曾逗倒车时有意多打了一把方向,故意拖延了点时间。
“还会不会开车啊你?”李总喝道。
小曾嘻皮笑脸地说,“您看看,您看看,真不好意思呀!我这是越急越出差错,方向一下打过头了。”反光镜里见叶美女匆匆下楼了,车也就一把打到了位。
叶兰赶紧凑了过去,把半浮半沉着鲜红枸杞的真空保温杯递给小曾,还真个像大内总管似的提醒曾逗说,“你稳妥一点开车呀!”曾逗知道叶兰的心思,便响亮地应了一声,“好嘞!放心吧,老总的安全包在我曾逗身上。”又回头把保温杯送到了李总手中。车开了,反光镜里的叶兰扬了扬手,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省会城市的交通压力很大,上下班时更是拥挤,好不容易才出了城区,驰上了高速公路。初夏的阳光特别明丽,路两旁田园村舍纷纷后退,草绿花红嘻笑相迎,大好河山风景如画。李想拧开了透明的保温杯,抿了一小口热水,含了几粒微甜的枸杞在嘴里嚼着。然而,此时的李想既没有心情看美景,也没有心思品美味,头微微地仰躺着,脑海里却过电影似的回放着向义天来公司后的那些日子。
2
向义天是元宵节后的第三天才来公司报到的,并且是先去了李想家里。
他这人也真是的,还是在去年九月,他刚收到《太虚作家》创刊号的那一天就跟李想通过电话,首先是啰里啰唆了一大通空话、套话和费话,说什么一个内部刊物能办出这样的规格来简直是不可思议,尤其是栏目设置和作品质量,比以前的《太虚文学》不知出彩了多少,难怪他们一班吃皇粮的人连一个享受财政拨款的刊物也办不下去,只能拱手转让给人家省工商联做《大老板》杂志等等。
“还是你李总有本事!”向义天仿佛是板着指头在举例说,“你的经营头脑和策划能力,在县里创办《山花烂漫》刊授时就已经显露出了端倪的。”他居然把十多年前李想还在资滨县文化馆做准文学专干时的陈年旧事也和盘端出来了。
“此一时彼一时啊?兄弟!”李想心里虽然对向义天还能念念不忘他在资滨县文化馆的那些过去时的旧事生出了几许感动,却对他妄议“他们一班吃皇粮的人连一个享受财政拨款的刊物也办不下去,只能拱手转让给人家省工商联做《大老板》杂志等”非常反感。况且事实也并非如此,文坛亦如政坛,也有江湖。
“义天兄,我们不扯这个,你要有什么正事直说无妨。”李想后来就干脆开门见山地问他,并且说,“只要是能办得到的,我照办就是!”因为他在资滨老家任县报总编辑那会,向义天是在县广播电视台当台长,后来又调县政府办经调室当主任并号称是县长的大秘书,那时他俩的关系确如兄弟,有很多事还相帮过李想。尤其是他老婆小邹和李想的老婆菊儿又同在城关镇民政办共过事,算是有着双层关系,所以在李想面前他完全可以有一说一的,根本就用不着拐弯抹角。
“那是当然,当然。”向义天的口气看似随意,实则犹抱琵琶半遮面,话到嘴边了还欲言又止,他说,“还真要找你帮个忙。我,我出了点事你知道吧?”
“什么大不了的事嘛!说出来我能帮则一定会帮的。”李想的表态很明确。
绕了老半天的弯子,向义天才终于说到了正事,“我如今一直待岗在家,已经闲了有大半年,想出来找点事做,不然一个家会撑不下去了!”他老婆在城关镇民政办只是个职工编,也就千多元月薪,女儿正面临高考,难处是显而易见的。
“来我这里吧,换个环境说不定又是一片新天地。”李想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向义天是一个满脑子逆向思维的人。这一点李想比谁都清楚。他当初是因为遇上了一个思想开放又能倾听不同意见的好县长,才能够顺风顺水地在政府任经调室主任并兼县长的大秘那么多年。可后来人事一变,他就被发配到文化局当副局长去了,再后来发生的事李想也确实所知不多。但向义天的为人处事和个性李想是了解的,一方面牛皮轰轰讲究摆谱,一方面又鸡蛋里挑骨头很是自负,是一个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求人的人。只是这些年他去了县文化局后,分管的又是图书音像和娱乐市场稽查这一块,到底发生了哪些变化也就不得而知了。人确实是容易变的,尤其是性格看似钢意的人,一旦理想和激情消失就有可能会一落千丈。但不管怎么说,向义天这个忙李想是绝对会帮的。只是没想到他后来电话通了好几次,人却迟迟未见过来,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硬是拖到了新世纪的第一个春天,而且还是按照老传统过了元宵节并挑了个正月十八的什么皇道吉日才到位。
正月十八那一天,向义天居然事先连信息也没有发一个,搭乘一位朋友的便车就来了省城,而且是在下班的时侯直接就上了省委统战部李想家的六楼。早几年李想办过正式调令手续后,向义天还专门赶来帮他搬过家,也算是轻车熟路。
李想和菊儿正准备吃晚饭,向义天却门也没敲就闯进来了。
“哈哈,来得早不如来巧。”向义天身负行囊,进门便自壮胆量说。
李想也并没有感到太惊讶,“来来,添客不添菜,既来之,则安之。”
“那我就不客气了。”向义天略显拘束地将简单的行李扔在客厅沙发上,又从行囊中掏出一个油光闪亮的纸包,“这是小邹从娘家给你们带的一块腊肉。”
“嚯,你还客气?”就凭他向义天说来未来忧柔寡断和来也不事先通报一声的莽撞行为,李想虽然脸上没挂相,心里却是满不舒服的。倒是向义天一口一声菊姐的李夫人却对他的到来表示了极大热情,先是问他老婆小邹人还好吗?紧接着便既是倒酒又是下面条,忙得不亦乐乎。“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去年九月望十月,十月望十一月,到现在元宵节都过了好几天,”李想把话停下来举杯碰了过去说,“要是等你来办什么急事,黄花菜早就凉了。”语气中多少有几分不爽。
“看哪里,去年是因为有些遗留问题还没有处理完,再说一转眼不又是快过年了吗?所以也就……”向义天是个一根筋的人,也懒得管老朋友李想高兴不高兴,把杯子举起来碰了一下说,“借你老总的吉言,换个环境说不定又是一片新天地,我还特意翻了一下万年历,说今天宜出门,宜做生意。”还一脸的春风。
李想听了哭笑不得。心想难怪有种说法叫人越背时倒霉就越疑神疑鬼,命运也就越捉弄人,因为机遇是稍纵即逝的。在你疑神疑鬼时人家早就把机遇给抓住了,公司人员去年底就已全部安排到位。但李想并没有如此直言,只是更正向义天的措辞说,“你就先莫搞错了呀,我们只是在做文化,而并不是在做生意。”
“如今时髦的就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文化产业的市场前景大得很!”向义天似乎并没听懂李想的话,还以为这正好说到他当过经调室主任和文化局副局长的专业上了,又是一顿夸夸其谈,说什么文化公司既可以享受政府扶植的优越政策,又可以整合国家资源和社会资源,双轨效益哩!全是计划经济的那一套。
“喂,义天兄你冒睡着吧?尽讲些梦话,我们这里是硬碰硬一分一厘都得靠自己去开拓市场的。我们最大的优越是在于机制的优越,考虑成熟了的事立马就可以去做;我们最大的资源就是人才的资源,就是人的创造性思维和主观能动性。”李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向义天的官腔,其实也是想给他在思想上先加点压力,虽然还没想好到底给他安排个什么位置,但现在公司和杂志社这十来号人除了他李想本人外,压根就没有一个是从体制内来的。所以他在前几日春节上班后的开门红会议上就曾经自豪而煽情地说,“好在大家都还没有受到过机关不良风气的影响,没有遇事就相互推捼,进办公室就一张报纸一杯茶,上班就惦记着想要早退的坏毛病。我们是一个连星期天有时都忘了的新儒生自觉班,我们的心中只有事业,我们的眼中只有任务,我们的手中只有工作。我们还要摸索出一条工作纪律和分配制度是由民主制订,财务是透明公开的新路子来,也就是说,我们所获得的利益是公共的利益,我们所获取的成果是每一个人都能共享的成果!”
但李想并没有跟向义天聊及这些,因为他知道跟他聊了也只是白聊,在他看来,向义天肯定会认为这是乌托邦,是说起来好听,做起来根本就行不通的事。
“来,你我今天还是兄弟,明天就是上下级了,再干一杯,吃完了找个地方去喝喝茶如何?我还很少见识过省府城市的夜生活哩!”向义天满嘴酒气说。
“还是先吃饱饭再说吧。”李想并没有正面回答他。但心里却在犯嘀咕:这该不是他向义天近几年当文化局副局养成的奢糜习惯吧?一些专靠做违规生意发了点小财的文化个体老板成天像苍蝇一样围着他转,今天请他去喝酒寻开心,明天请他去喝茶打牌,或洗脚按摩,或歌厅舞厅,于是才牵着他鼻子越走越远的?
“你们这多年没在一起了,饭后去对面蓝天酒店茶吧聊一聊也要得。”过来收拾碗筷的菊儿生怕李想不给向义天面子,毕竟以前在资滨工作时是铁杆朋友。
“就是,还是菊姐了解我向义天。”他喷着浓重的酒气把话接得好快。
“那就去坐一会吧。”李想看了一眼壁上的挂钟,九点还未到。
“我是……”向义天起身时指着简单的行旅,意思是安排他今晚睡哪里。
“先在家里睡一晚嘛,明天再搬到卿怀才和白岩他们那里去住,反正一人一个房,离我这边也很近。”李想怕菊儿又讲客气要他去住招待所,说着也起身了。
茶吧里的灯光很暧昧,却很温暖。两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其实也没有太多话题可聊,就回忆了一番在资滨时的一些鸡毛蒜皮旧事。向义天所说的无非又是李想那时在文学创作上如何如何地独领风骚,在主持《山花烂漫》刊授和报社工作时,又能把一份内刊和县报办得如何如何地别具一格等等;而李想却越听越不自在,并且还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对向义天这位以前的兄弟已经是越来越陌生了,尤其是在去南天酒店茶吧的途中,他俩经过一家小按摩店时向义天一双眼珠子直往里梭,双眸中还似乎闪出了几丝贪婪的幽光,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好。
茶吧本来是一个交流思想和畅所欲言的第二客厅,甚至一些连家里不便说的话也可以在这样的场合说的。可有好几次李想特意问及向义天这几年的工作和生活时,他却总是避而不谈,或闪烁其词,使人更觉得讳莫如深。久坐久尴尬,双方都有些不自在起来。怎么会是这样呢?也才八九的时间呀,却已经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正好这时李想的手机振动了,是省委秘书一处打来的,说是阳书记亲自找他有要事,时间定在明天上午九点半,地点是在书记办公室二一八房间,还要他带一套创刊以来的《太虚作家》去。对方有意把“亲自”和“要事”说得很重。李想心里格登了一下。是什么“要事”还得劳驾省委书记“亲自”找我这个内部刊物的社长兼执行主编呢?八竿子打不着啊!他曾听作协党组曹实书记叫苦说,一个换届工作报告交办公厅几年了都还一直没有送到阳书记的案头上去。
李想脑海里又开始有个风火轮在飞速地旋转了,他是个每遇大事都非得要先想出个所以然并且考虑出上中下对策的人。好事不出名,坏事传千里,该不会是杂志惹出什么祸事来了吧?他想来想去,也只有《太虚作家》在去年省委经济工作会议时,曾经打着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戴德交办的幌子将杂志送进了会场,以及在后来的省人大、政协两会上,徐求正和梁爽等又拿着他李想通过关系搞来的蓝色工作证进入了代表、委员下榻的宾馆,并巧言说服了服务员,软硬兼施把《太虚作家》塞进了代表和委员的每一个房间的事算是最出格的。但这又有什么呢?让代表和委员们在听报告和讨论之余能欣赏到文学作品这是好事一桩呀!
向义天见李想接过电话后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便说,“你还有事是吧?”
李想的脑筋却还没有完全拐过弯来,顺口就回了一句,“是,但也不是。”
这不等于是没有回答吗?向义天于是也就主动地说,“那我们撤吧!”
李想也正好顺着台阶下。放了六十块钱在茶几上,手一招喊了声,“买单。”
这是李想与徐求正、卿怀才等自觉班的同学们常来集思广益的场所,和服务员早就混得很熟了。李想没有把电话是从哪来的事跟向义天透半点口封,而且立马就又装出了一副很释然的样子。向义天也并没有多问,他似乎觉得眼前的李总也是有了很大变化的,没有了以前的心直口快和随意,而像是多了几分霸气。又或许,他还以为刚才的电话是哪位红粉知己在向李总倾诉暧昧心音也未可知呢。
“今晚就到此为止吧,下次和同学们一块过来再补礼。”李想说着便起身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义向天还是忍不住问了半句,“你说的同学是……?”
李想便告诉他说,“我们都习惯称公司为自觉班,所以大家就是同学呀!”
“哦,原来如此!”向义天回这句话时,眼睛余光又瞟向了街边的按摩院。
3
那一天,李想忽然又领着个陌生中年男子进了办公室,事先并没有跟大家说起过,也没来得及向大家作介绍,只冲着美编白岩交待了一声,“等一下印刷厂送大样过来,你给老向再比一次红啰。”然后又喊应叶兰说,“这里你负责安排一下,还要给老向准备一套校对工具。”话音未落就匆匆拿了几本刊物下楼走了。
叶兰心细如麻,她已感觉出李总的心里今天一定装有大事,但又不知道是什么事。她跟随李总有大半年了,是创刊号筹备期间就进了杂志社的,且负责的又是财务和内勤这一摊子,从没见李总遇事这么匆忙过,他应对什么事总是井井有条的。便忙走出办公格到大厅的窗口探头往院子里看,越野车没有熄火,只见李总往车里一钻,哧地一声小车就驶出了作协大门。叶兰满满的胸脯里就有了一只惊慌的兔子在左冲右突。“是的,李总只是匆忙,而不是慌张。”叶兰在心里说。
“天又蹋不下来,有什么事可慌张的嘛!”公司偶尔有工商或税务及文化稽查等前来例行公事,叶兰总是既买水果又买烟,慌慌张张的生怕得罪了执法的老爷们,但每次只要一听到李总说这句口头禅的时候,她的心里就觉得特别踏实。
在她叶兰的印象中,李总就是电视剧《西游记》中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就是唱词里“踏平坎坷成大道”的那一个走在最前面的人,亦无疑是她见过的男人中最具魅力也最具亲和力的人。或许在旁人眼里正值怀春花季的她一定是爱上这位比自己父亲小不了几岁的上司,但叶美女自己却非常理性的知道,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她对他的关注完全是超越了世俗的所谓情啊爱的那一种,因此也就肯定是不同于对恋人的关注;她对他的崇敬之情也是超过了对自己父亲的那一种崇敬。他是她心中的偶像,是她头顶上的神明?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当她再一次回到办公格里的坐位上时,那一只惊慌的兔子仍然在满满的胸脯里乱窜乱撞。
李总有要事处理,向义天多少是知道一些的,至于是什么要事初来乍到的他也不好问,他俩多年没什么交流了,而且现在又是他的部下,不过他知道肯定跟昨晚上那个电话有或多或少的关系,尽管李想在县里当报社总编辑的那会,和他这个当时任政府办经济调研室主任兼县长大秘的向义天可以共穿一条裤子,但那毕竟已是八九年前的旧事了。时间是能够改变一切的,比如他向义天自己……
向义天是与李总同车到公司的。来时在车上李总就已经说了只把他送到办公室,自己还要出去办事,并交待要他把即将上机的这期杂志整体上再把一次终校关。在向义天看来,这无疑是公司老总对他文字把关能力的肯定,同时也是这位好兄弟对自己的信任。他二话没说就欣然领命了。只是到了办公室后也不把他向各位作个介绍,这多少令“老向”甚感纳闷。叶兰拿了校样用的红水笔和塑料尺后就把他领到了主编室旁的一间空格里。老向刚一进入这不足四五平米的办公格心里便格登了一下,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斗室著雄文,好汉尽折腰。”
却没想到自己的这一无端感慨,刚好被他隔壁的徐求正听得一清二楚。
“觉得委屈了吧?”徐同学措辞非常谨慎,因为他一时还没有想好怎么称呼前面格子里的这位新同学。看年龄他应该与李班长差不多大,但又不好冒然叫他老兄,他记得自己在称呼也就是数月前才到杂志社的卿怀才老兄时,人家就盯着他较过劲的:“你未必比我小?”徐同学肤色黑,脸相自然也显得重些,结果彼此一报属相,他确实比卿怀才小三岁,“看来你徐同学是一副少年老成相。”当过村主任的卿怀才是个打死不服输的角色,一转语气还是自圆其说地奉承了徐求正一句,“还是互称同学好,我也好沾一沾北大高材生的光哩。”只是这伙计隔了一会就拿出了在鲁院照的结业合影来在叶兰和胡蓉面前摆谱说,“这些人都是中国文学未来的栋梁呢!”胡蓉却冷不丁回了一句,“有一个肯定是歪材!”
徐求正还在想着心事,老向答话说,“我是觉得自古文人都不易。”
“身处斗室而胸怀天下,这已然是天下文人的宿命。”徐求正说。
“非也!”向义天还果然较起劲来,他近乎武断地又把自己在文化局位置上的话说了一遍,“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近年先富起来的文人并不少。”于是一口气便举出了众多下海文人的例子。似乎对当代文学圈熟悉得不得了的样子。
徐求正却只笑了笑没有答话。他显然并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一旦文人的眼睛里只有金钱,心中只惦记着享受,也就不可能再对人类有悲悯与同情的大情怀,当作家的也就不可能写出好的作品;做编辑的也会迷失正确的价值取向。
见隔壁的伙计没有回音,向义天也许觉就得是他已经理穷,原本还想把俄罗斯大作家托尔斯泰等请出来作证的,也就只好暂且作罢。即然自己也已经进了这个文人圈子,以后一起探讨的机会多着哩,只要人家不把我向义天当乡干部淡看了就行。正好这时白岩进来了,把一叠散发着油墨馨香的大样和二校稿往他桌上一放说,“校完叫我。”老向“嗯”了一声,也就埋头聚精会神地校起稿子来。
他当然不会知道,其实关于这一类话题李班长与徐同学是讨论过多次的。
“托翁虽然出生贵族,但他天生是一个精神觉悟者,对人类有着与生俱来的悲悯情怀。”徐求正的这一观点李想很赞同,但他却更推崇身居大夫高位的屈原。
“世人皆醉,惟我独醒。尘世昏暗,万马齐暗,而先生却秉持高洁,疏离邪恶,壮志可与日月争光。于是,孤独成为一种伟大的情感,死亡成为一种惟美的跨越。”李班长那天说这番话时的神情庄重,目光炯炯,胸中似有大江在奔涌。
徐同学始终对这位四年初小尚未读完而靠自学走到今天的李班长满怀钦佩之情,他除了曾亲眼见识过他与高层领导打交道时的良好心理素质及过人的机敏和睿智外,就是他对事物的判断并审美的价值取向常常是取其理性、建设性的阳光面,这对于一个极具浪漫情怀和形象思维的作家而言,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此时的向义天也正在为李总亲自撰写的卷首语而暗自称奇。他在心里说,“短短五四百字就把自去年秋季创刊以来的奋斗与不易,产生的社会影响和各界对刊物的接纳与支持,尤其是还恰到好处地引用了已过退休年龄的作协主席章放写给他的公开信:‘你们是一群无畏的勇士,敢于在新旧两种体制的夹缝中踏平坎坷成大道;你们是一群勤奋的开垦者,使荒芜的沙漠重现了绿色的生机;你们自带干粮播种希望,你们本身就是希望。我以一个老作家的名义向你们致以崇高的敬礼!’”卷首语最后说:“才创刊不久的《太虚作家》还是一株幼苗,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舍得把满腔热血与激情化作滋润她的点点甘霖?《太虚作家》的忠实读者和真诚支持者是文学最难得的知音与上帝,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舍得把一颗赤诚的心掏出来奉献给我们的知音和我们上帝呢!”这真是好文章啊!向义天慎重地拿过透明的塑料尺一字一句地比照着李总用心中红墨水写下的手稿,一边默念着,一边校对着,思量着,渐渐地他已经觉得自己的胸襟在打开,仿佛有一道白炽的光亮如流星般在眼前倏地划过……他突然回过头来问徐求正:“你知道上世纪《太虚日报》有一篇人物通讯叫《资水河畔的“高尔基”》写的是谁吗?”
“肯定写的是我们李总!”前面格子里的叶兰却不加思索地抢着回答说。
“是李总告诉你们的吧?”
叶兰说,“李总才好汉不提当年勇呢!”一句话把老向顶得哑口无言。
大家就起哄似地笑了起来,反倒把新来的老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4
这一次,李想在进省委常委楼之前心里就始终有一种极为忐忑的情绪在弥漫着。按理说他在省委统战部机关刊物做执行主编时就与书记和省长等有过工作上的接触,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产生这种情绪的,他以前进进出出不是如走亲戚一般吗?但是今天出了作协院子的大门后,更准确地说是昨晚接过省委秘书一处的电话后,他心里就一直在想着这件事:一个内部刊物犯得着惊动省委书记么?因此他除了一早给司机小曾发信息说“八点准时接我,九点半赶到省委常委楼”之外,就没有向任何人包括他的美人鱼姐姐提起过此事,也就是怕引起一些无端的猜测。被领导突然约见,这其中本来就有奥妙,说穿了就是非福即祸。去年创刊号出来不久,作协党组曹书记突然约见他,结果拿了一封投诉《太虚作家》一帮人是不三不四、拉虎皮作大旗招摇撞骗的公开信给他看,并且还大有兴师问罪之意要求他作出说明。要不是他带着的这班人一个个都行得正坐得直,怕是早就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给赶跑了。何况现在要约见他李想的是中共太虚省委阳书记。
在省委统战部《太虚统一战线》担任过三年编辑部主任、五年执行主编的李想,对两届省委书记都熟悉,至少在每年一次的民主党派、工商联调研成果汇报会上,均有过近距离的接触。尤其与阳书记更是有过戏剧性的两次正面交道。
头一次交道是在三年前国庆节后,由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央统战部部长亲自率领二十多位全国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中的港澳知名人士来太虚视察。这无疑是一件大事,省委统战部杂志社自然得派出主要力量全程跟踪采访,另外还交给了李想一个等着上第十一期封面的重要拍照任务。说它重要,主要是因为要抓拍的人物重要:是省委书记向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央统战部部长汇报情况的工作照片。与省委办公厅和保卫局联系后,给李想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也就是晚宴后包括书记陪部长从荷园一号宴会厅散步到首长下榻处的会客厅作简单汇报是唯一的机会。因为阳书记第二天一早就要起程去中央党校参加短训班学习,时间一个星期,而港澳知名人士在太虚视察的时间更短,只有四天,也就是说这个机会一旦失去,省委常委、省委统战部长蓝新亲自下达给他的任务就得泡汤。李想不得不沉着应对。凭他对业务的熟悉,长短镜头及傻瓜机均已全服武装准备到位,并事先进入了会客厅守株待兔。但令他无法掌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两位首长在沙发上落坐后,东北大汉的阳书记无论坐姿及架式都总是占主导地位,镜头中的中央首长倒成配角了,李想“咔嚓”了十多下没一下是理想的,情急之下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喊了一声,“阳书记,请您收敛一点!”此言一出,对方本能地就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劈头问道:“你是谁呀?”在场的人都为李想捏了一把冷汗。
“对不起,首长同志,因为心急我措辞有误,但这是我李想的职责和使命所在。”谁也想不到他居然会不卑不亢地又接着陈述说,“《太虚统一战线》正等着二位的光辉形象上封面,这您得支持啊,首长同志!”言词肯切而又面带笑容。
“哈哈,原来是这样,你这理(李)想同志早该跟我们打声招呼,叫我们注意形象啊!”两位首长便开怀地笑了起来,阳书记刚一落坐,李想手中的像机便“咔嚓”一声,一帧“太虚秋声话统战”的封面照在这一瞬就给定格了。故事其实还没有结束,阳书记后来从《太虚统一战线》杂志上看到这幅照片后,又专门嘱秘书与李想联系取回底片放大了两幅并做了相框,一幅挂在他自己办公室,另一幅据说还送到了北京;还有就是世纪之交,也就是前年的这个时候,元宵节过后没几天,由省委主持召开的各民主党派、工商联调研成果汇报会上,中途休息期间的阳书记居然当着在场那么多省部级领导的面,大步流星朝斜对面工作人员中的李想走了过去,并一边握着他的手,一边摸着他的下巴遗憾地说:“多好的络腮胡,你怎么给剃了?”李想居然也如老友般哈哈一笑,朗声答道:“有您这句话,那我可真要奉旨留胡须了!”会场里顿时表情各异,并在后来传为佳话。
到后来就更加有意思并且更有深度了。第二天早晨刚一上班,省委统战部分管组织人事的副部长卢娥就来到了李想的办公室,还随手把门给掩上了,表情诡谲而又神秘地问道:“小李,书记和你的关系?”她还有意停顿了一下,李想知道她在等着他说话,便故意先买了个关子装糊塗,“您说哪个书记啊?”李想还真是牛逼,他跟省委分管统战和工青妇的郑副书记、以及分管意识形态的唐副书记都是能说上话的,并且一样谈笑风生。用他自己的话来解释是:人不求人一般高,领导也是人,我就是真有事去求领导,虽然越级,但肯定也是为了办公事。
“小李,你严肃点,我来了解一下情况,这也是受组织和蓝部长的委托。”
李想骨子里确实是有股傲气的,也根本无讨好之意,“你们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本人和阳书记并没有任何特殊关系,要是硬说有,那也是狭路相逢逼出来的关系。”李想就把去年抓拍封面照的事以及后来阳书记秘书要回底片放照片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卢娥部长张大着平时极为慎言的嘴巴,像是听故事似的。
“没了?”卢副部长或许还想听出点什么。
“嗯,没了。”李想耸了耸肩,双手一摊作遗憾状。
卢副部长听了后,表情复杂地摇了头,又点了点头,似乎有些遗憾,又像是终于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似的,她刚走到门口又转身慎重其事地交待说:“今天我是代表组织来找你谈话的,请遵守保密条例。”脸色瞬间便晴转阴严肃起来。
“您放心好了,我知道。”李想却仍然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他回忆到这里时不禁“噗哧”笑出了声来,又下意识摸了摸野草般疯长的络腮胡,一颗忐忑的心也就踏实多了。他同时还记起事后一位与他私交甚好的副部长为了这事还批评他说,“你李胡子也真聪明一世,愚蠢一时,既然卢娥同志专门来打听你与阳书记的关系,她心里肯定是有着小九九的,你不晓得随便神吹几句呀?平日你口才蛮好,关键时你就老实得怂了!”李想却只是凛然一笑,“你又是在批评我不讲政治吧。”而他心里的原话却是,“你们这一帮政客啊!”
“李总,我们今天这又是走后门进去吧?”司机曾逗的问话声把李想从回忆中唤醒过来,他知道老板的习惯,因为往正门要拐太虚路,途中有三处红绿灯。
“这还用问呐。”李总想也不想说。
曾逗就抿着嘴巴偷偷乐,心想,哈哈,还是我们李老板牛气,每次在进入省委后门被值班警卫拦住时,他都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声,“我是你们刘教导员的舅舅。”刘教导员是管省里四大家警卫的头,但这舅舅却不知是真是假,反正门卫就把自动门纽一按,然后便是“咔嚓”一个立正敬礼。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常委楼是一个座北朝南的单独院子,呈撮箕状,共有三层。但李想对这一栋在一般人眼中看来颇具神秘感的办公楼却并不陌生。他所熟悉的郑副书记和唐副书记(去年底“两会”时唐已到人大任党组书记兼第一副主任了)以及原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而如今已是分管意识形态的戴副书记等,全都在这一栋撮箕状的楼里。去年六月份,他为了请省领导们给《太虚作家》创刊号题词,曾经先后三进三出过。这可是有着近七千万人口的太虚省的神经中枢。阳书记在左侧靠南的二一八室,刚好是常委会议室的隔壁。这些他都如自己掌上的纹路般熟悉了。
李想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离秘书一处的约定还有二十分钟,他迟疑了一下,准备把手机调成静音或者振动,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还是干脆关机算了。
李想幼年丧母,随后娘生活在白驹村。十二岁那年在区医院当院长的父亲被打成走资派兼黑帮分子,并被遣送到了农场劳改,李想也因此而缀学,由伯父带进了船帮讨生活。逆水行舟时,少年的肩上系着纤搭肩,跑顺水船或过大湖时,他的手中又握着木桨或者竹篙……然而不久,他却又从身边过路的人偶然的交谈中听到了一个噩耗,说他父亲在农场的一次开山造田的爆破事故中不幸身亡……
那一天,李想正好随大人们拉纤上崩洪滩,这消息宛如晴天霹雳,把他当场就击昏倒了。但是,木船正在上滩时纤夫们是容不得有任何懈怠的,否则船就会突然“张头”,不但纤夫们会被纤绳拉入江中,船也会被激浪狂涛所倾覆……他身后的伯父刚一举目,心里便是一惊,“你这小子,还真是经不起累呀!”说迟时,那时快,伯父便赶紧将侄儿扣在纤缆上的纤搭肩竹纽一把扭开,又一脚将他踢到了纤道的里边……在当时的那种形势之下,他伯父这么做也是迫于无奈,更是一种唯一正确的选择,何况他并不知道李想突然倒地的原因,以为他是被累倒的,休息一下就能够赶上队伍。纤夫们仍然把脊梁弯成桥拱状,将脚趾头深深地抠进纤道在奋力拉纤上滩,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腾得出心思来再管李想的死活。
船队终于拉上了崩洪滩,伯父再回头去找李想时,人却不见了,心想这小子一定是受不了这一分累,回白驹村找他的后娘去了,于是也就没再当一回事……
李想是在昏迷的状态中被人救醒的,他还隐约地记得有一双柔柔软软的手曾经捧着他的脸,一张滑稽而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气息的嘴唇对着他的嘴唇,那一种感觉是前往未有的,甚至使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动了起来,少年的血液简直就像崩洪滩的激浪狂涛在奔涌……他“啊”地一声就醒了,这时,他已经躺在孟公塘江湾的一艘破船的船舱里,待他完全苏醒后才知道,原来把他从纤道上背到破船里的人就是外人眼中的红衣癫子,也就是他后来心目中的那一位美人鱼姐姐。
那一年,李想十四岁。那是他人生中的一场生死劫难,也是他生命中的一次全新洗礼。他猛地记起了父亲的事,又回了白驹村,与他的后娘一道安葬了父亲。不久,后娘也走了,回她的娘家投亲戚去了,此时的李想也已经无心再去船帮。
自那以后,李想就与那一位外人眼中的红衣癫子相依为命。正好在孟公塘江畔的半山坡上有一棵古树,是一棵苦楝树,白天他俩就双双去捡树下的苦楝子裹腹,夜里俩人就在船头上看月亮数星星,而船帮人甚至包括李想的伯父,也以为自己的侄子同样成了癫子……他成了被白驹村遗忘的人。久而久之,他从“红衣癫子”的口中得知,她曾经是县剧团最年轻的台柱子,担纲过歌剧《红色娘子军》的主演,也在《白毛女》中扮演过喜儿,还获得过省里颁发的大奖,然而自从她那在县一中当校长的父亲被打成黑帮分子后,她也受到了牵连,一下子从主演变成了跑龙套的勤杂工,更惨的是,她父亲因为不忍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每天挂着黑板上台挨批斗和上街游行示众而一头扎进了资江,她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父亲从县城沿江而下,一直寻找到了孟公塘来的。有一次,她还遥指着江畔半坡上的那一棵古树说,是那棵树上的一个白胡子爷爷告诉她,说她父亲就在这下面的孟公塘里……因此她每天夜里都会潜入水中,说是去寻找她的父亲。但自从有了李想作伴后,她就把他也拉进水中一起嘻戏。那是怎么的一种开心时光啊!两个无忧无虑的“癫子”经常在水中干着无惧的事。起初李想还颇吃惊地问她怎么会游泳的,她却自豪地告诉李想说,“哼,小看人吧,我在读艺术学院时就得过全校的游泳冠军,被同学们誉为美人鱼呢!”她说话确实有些疯疯癫癫,也不知是真是假。但这人世间的事能让人分得出真假吗?从那以后,李想就叫她美人鱼姐姐了。
然而有一天夜里,天上的月儿特别圆也特别明亮,倒映在孟公塘里的月儿也特别圆特别明亮,偎在渐渐隆起了肚子的美人鱼姐姐身边,李想也说疯话了,他定定地看着她说,“你是天上的月亮,也是孟公塘里的美人鱼。只有月亮的眼睛才会这样明亮,只有美人鱼的肌肤才这么光滑细腻……”他还想要补上一句“我这绝对说的是真心话”时,美人鱼姐姐的身子却像孟公塘里的水波颤抖起来,她毅然打断了李想的话大声说,“你是天上的文宿星下凡!”然后又冲着李想妩媚地一笑说,“姐姐我要去打捞月亮了。你看到月亮就会想起我吗?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我会是你的月亮吗?”她这疯疯癫癫的话刚说完就“扑通”一声从船头扎进了水中,江面上立时溅起月光朵朵,孟公塘里月色星辉荡漾,如璀璨的天宫……
从此之后,李想就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孤儿,每晚在睡觉前,就再也没有人给他讲故事和背诵唐诗宋词了。唯有亦真亦幻的记忆永恒。人生亦如资江,有激浪狂涛的崩洪滩,也有蓄积流水的孟公塘,但李想至今还仍然记得与美人鱼姐姐相依为命的那些个日日夜夜,记得她最后的笑容有月亮的妩媚,记得她给他讲述过的故事和背诵过的唐诗宋词。有一个故事说的是每一个人的头顶之上,都会有一个注视着自己一举一动的神明;还有一个故事是说每一个人的道路前方都有着一棵菩提树,只要你能克服所有的困难一直向前走去,就能见到那一棵让你心想事成的神树;再有就是美人鱼姐姐还教给了他一个壮胆的绝招,那就是把胸窝前的那一颗扣子拧开,口中默念三句“天地有正气”,就什么也用不着害怕了。
李想终于从梦幻般的记忆中醒过神来,居然仰天一笑便走进了省委常楼……
5
向义天是一个不甘束缚的人,这一点他与李想多有相似,但不同处是李想懂得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向义天却满脑子的逆向思维,凡事总喜欢发表自己的不同见解,以至于不少人在私下里说他是有意想要标榜自己,尤其在县政府工作的那几年里,讨论一年一度的政府工作报告草案时,整个会议室只有他的声音最响,也只有他的意见最尖锐。听说有一次为了一个数字的标准提法,他居然同时任资滨政府的一把手黎县长也顶起了牛,最后还是在他的所谓正确措词改了过来。
“你向叫鸡今后就吃亏在这张嘴上!”黎县长当时就给他算过命,并且还给他送了一个“向叫鸡”的绰号。那时李想还在县报任总编,他听说向义天惹得一直很看重他的黎县长气不打一处来,就问他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时,向义天却依旧很激动,“分明正确的措词应该是:我县农村亩产双季稻已过千斤。可报告中没有交待是双季,而是统称我县农村亩产稻谷已过千斤。这明显就是浮跨风嘛!”
“你呀!”李想听了后肚子都笑痛说,“难怪黎县长说你今后会吃亏在这张嘴上,并且还送了你一个生动形象的绰号,你呀,真是个一根筋的向叫鸡!”
此时的向义天也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一些陈年旧事,或许并不是因为他与李想这个昔日的老朋友心有灵犀,而更多的应该是刚才叶美女的那一句“好汉不提当年勇”吧,他不禁摇了摇头,看来李总身上还真有我值得好好学习的东西。可有什么办法呢,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呀!也确实就是因为这一张得理不饶人的臭嘴巴,前年元旦节的那天晚上,他应一个文化商邀请在资滨蓝猫歌舞城的小包厢唱歌时和一歌女搂着还只吻了她几下,结果却被突击检查的公安“咔嚓”一声拍了照片。他仗着自己是分管文化娱乐稽查的副局长,出入歌厅舞厅并和歌女舞女搂搂抱抱已为常事,有时县里领导来了外地客人时,也一个电话打过来要他安排过呢,这算个鸟事啊!一看是几个平日脸熟的小警察,当时就破口大骂:“这里是老子的一亩三分地,你们狗拿耗子管什么闲事,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呀!”他怎么也没想到就是因为自己这张嘴平时得罪了同僚,这是人家早就设下的一个局。
一名警察就杵了过来,“你说什么?这里也是老子的一亩三分地呢!我们拿的就是你这只死耗子,管的就是这档子事!”这本来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结果被人利用放大,闹得满城风雨,正好时逢县里干部作风整顿,后来居然被文化局作为反面典型报到了整风办,最终被弄得既开除党藉,又开除了干藉,给他保留了一个与老婆小邹一样的职工编,还离乡背井来昔日老友的公司当起了打工仔。
往事不堪回首啊!向义天心里在想着旧事,眼睛却照例在一字一句地比对着《太虚作家》终校,他突然掉头问徐求正,“你们哪位是编辑部文华主任?”
徐同学欲起身给他俩作介绍时,文华就已经闻声从靠后的格子里大步走过来了,他礼貌敲了一下门,走近老向说,“我就是文华。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向义天先“哦”了一声,指着校样说,“我想同你探讨一下这个句子。”
文华拿起校样一看,是发在新锐作家专栏的一篇爱情小说,见老向还在一段文字下面打了红杠,就随口念道,“他与她一边喝着红色的葡萄美酒,一边仰脸望着蓝色的月亮,心中是空明的,目光中却溢着红与绿的色彩。”见文华有些不置可否,老向干脆手指着“蓝色的月亮”一句问:“作者这么表述准确么?”
“蓝色的月亮,蓝色的月亮……”文华念叨着忽然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忙解释说:“在某种特定的语境里,这是准确的,应该说比白色的月亮更准确。”
卿怀才、梁爽、胡蓉等也都围过来看“蓝色的月亮”了,一个个都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发表了个自的见解,最后大家都认为作者的感觉语言是非常到位的。
只有叶兰在她自己的办公格子里独个儿想着心事。她已经假装添水去靠作协机关院内的窗前看了三、四次,又到楼下收发室取回了当日的来信来稿和报刊,并且把所有来信来稿都登记过了,还是没有见李总回办公室来。她生怕师母来了会查李总的岗,而自己一无所知又说不清楚他的处去,并且……一旦……就这么六神无主地想着时,一位漂亮端庄的知性女子的身影仿佛又出现在叶兰眼前:
那是在去年过圣诞节的晚上,叶兰应男朋友的邀请,去太虚大剧院看一场有世界钢琴王子之称的朗朗亲临现场的音乐会,这是男友想讨得在文学刊物当编辑的她的欢喜,花了血本才从别人那里分来的二手票,并且坐位还是在二楼三排。
“你宝气吧?花一个月工资,就为了看一场音乐会!”她很生男友的气。
“或许你听了回去后自己也能写出诗来。”男友的话委实令人感动。
当叶兰还想要说什么时,薄薄的红唇刚启动便突然僵住了,她的眼前似乎出现了李总和一个漂亮女性紧挨着走过去的身影,但定睛再看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和那个漂亮女性的身影便淹没在人流中了。“走吧,快走呀!”叶兰一百八十度的急拐弯令男友兴奋不已,双双如两朵激越的浪花瞬间就汇入了汹涌的人流。
帏幕徐徐开启,第一个出场的就是闻名世界的青年钢琴演奏家朗朗。
台下人头济济,却又鸦雀无声。琴键在他灵巧的指尖下跳跃着,音符像着了魔似的,时而如泉水叮咚,如溪声潺潺;时而又如江流急走,如海啸阵阵……但如此天籁之声叶兰却似乎全都没有听见,而是用一双晶莹亮眼在满世界搜寻着她的李总和与他一起的那一位美人。后来终于被她捕捉到了,他俩居然坐在最前面第二排的嘉宾席,还好,俩人都正襟危坐着,既没有交头接耳,更没手拉着手。
就是在那一次遥远的观察中,叶兰凭着自己女性特有的敏感还判断出,那位知性女子年龄应该在三十岁左右,而职业应该是教师。为什么如此认为呢?叶兰在心里自问自答说,“既没有公务员的刻板,也没有自由职业者的随意……”
“叶兰,快过来帮帮我啊!”这时,一个每天一次的熟悉的喊声忽然响起。
原来是师母送歺上楼了,也将叶兰拉回了现实,“真是苦了师母。”叶兰说。
大家一哄而上,围着乒乓球桌站成了一个半圆。
“菊姐,你每天都这么送饭呐?”向义天见此场面颇感吃惊地问。
“有什么办法?作协又没有食堂。你看看都是些年轻人呢,老吃盒饭怕缺营养,也不卫生呐!”菊姐抬手撩了一下鬓边的乱发又补了一句,“再说公司还是初创时期,能省一个是一个。”她又侧首看了一眼李总的办公室,见里面空着便问道,“他和小曾都出去了?”因为叶兰都给报了餐的,菊儿其实只随口一问。
“只怕又是施处长写了诗,请李总吃煲仔饭去了。”叶兰忙接话打掩护说。
老向心里却还记着昨晚的那一个电话,冷不丁问叶兰,“施处长是何许人?”
“是新闻出版局报刊处处长,《太虚作家》创刊号就发过他一组诗的。”
徐同学接过叶兰的话跟老向介绍说,“也是李班长的文友,隔三差五有了新作就请李总去鉴赏,还要把李总往酒店的小包间里带,说是图个清静,免得有人打扰;而李总却坚持说吃饭从简。所以两人后来总算达成了默契,每次都是在出版局旁边的上岛咔啡吃煲仔饭,即省钱又有气氛,更方便面对面讨论诗作。”
“向主任,不要客气呀!你过来夹菜唦,不然被这群像是从饿牢里放出来的后生全都一扫而光了。”菊姐还是照例以在老家资滨时的口吻这么称呼向义天。
“有菜,有菜。”向义天被这久违的称呼叫得一脸惭愧。
师母并没有在意李总的去向让叶兰终于松了一口气。或许原本就是她小女子杞人忧天,还或许根本就是她自己过于敏感,李总方方面面有那么多事情需要打理和应付,进不参去不辞是正常不过的事。“宝气吧,你真是多管闲事哩!”叶兰恨自己怎么一下子又变得如此神经过敏起来了,在心里使劲地骂着自己。她居然是最后一个吃完饭的,胡蓉帮着师母收拾碗筷清场时她着实显得有些尴尬。
“叶美女,你今天脸色有些不对头,目光游离,肯定是又想男朋友了!”卿半仙放下碗筷往靠右窗的长条沙发上一坐,丢出一句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话来。
“真的呀?”文华和梁爽忙起哄咐和。
“你们要不得,尤其是卿主任,你还是在村上也当过村民委员会主任的,就只晓得欺负叶兰。人家还是个黄花闺女呢!”说公道话的是李总夫人张菊儿。
“那你就不能打这个包票啊,嫂子!”卿半仙又火上浇油了。
“你嘴里没味尽讲鬼话!我明天炒菜多放点辣椒。”菊儿姐显然护着叶兰。
“是我刚才掐指算的哩,要不就是芳心已乱,红杏要出墙了。”
向义天似乎对此类话题特有兴趣,“人家红杏出墙你也能算得出来?”
“这还用算?心里发慌,目光游离。只要一看便知的。”卿半仙说。
叶兰这回是真生气了,高底皮鞋蹬得楼板哒哒响就冲进自己的办公格里。
6
还真让叶兰猜对了一半,李总确实是同施处长一起共进午餐去了,并且还是由李总破天荒主动提出来去华天大酒店,说是要陪施处长喝一支红酒以示谢罪。
李总刚走进施处长办公室,就一个劲地陪礼说,“怠慢了,怠慢了!”
“还真是奇怪了,一连几次拨打你手机,都是说对方已关机,这大白天的你莫非还能去干什么坏事不成?”施处给李总一边倒水,一边抱怨说:“我后来干脆就连发了三条告急短信息,心想今天我施哲一定要把你李想揪出来不可!”
“哪还有时间干坏事。”李想的心情还沉浸在与阳书记无话不谈的友好氛围中,但他并没有说自己关手机的原因,而是顺口打哈哈,“这不,我开机看到你施处的信息就奔过来了。怎么样,今天我请客去华天酒店喝支红酒陪罪吧!”
“你还是省了那几个钱办刊好了,客你请,单我买。”
“也要得,背靠大树好乘凉,你的光我是沾定了。”
俩人闲扯一会,李想估计司机曾逗去订包厢的也该打转了,便与施处长谈笑风生乘电梯下了七楼,在出电梯时刚好碰上了简恩局长,彼此又握手寒暄了几句。
到了华天大酒店,小曾把二位送进小包房自己就退场了。
“还是你李总英明,你看当老板多爽,司机都比机关里的听使唤。”施处长也是个性情中人,不然怎么会爱上写诗呢?他对机关生活也确实没有太多好感。
“那你千万还是别有这种念头好,我们还正等着出版政策放开后指望你老兄早日帮忙弄一张全国粮票哩。”李想三句不离本行,话又落到了公开刊号上。
“看这形势,只怕目前一两年都还有难度。”施处在李想面前从不打诳语。
“一两年?”李想心里一格登,顺口就说了一句,“我们是只争朝夕呀!”
“像这种事你争也只白争,意识形态这一块从来都不可能太理想化,这是国情。如今你能把一个资料型内刊做得如此风光加疯狂,这已经算是有胆识了。”
“你施大处长这是在表扬我呢,还是在批评我?”
“说实话,我是一直在为你们捏一把汗的。”
“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成天悬着一颗心呢?生怕风向一变,心受潮啊!”
俩人正说着话时,五菜一汤就已经上齐了,酒也筛到了杯中,服务员小姐说了声“先生您慢用”便站到了一旁。李想原本还想叫几声苦,却从施处言谈中的“资料型内刊”和“狂疯”,尤其是前面那一句“意识形态这一块从来都不可能太理想化,这是国情”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想自己就是真有“胆识”那也得顺势而为呀!于是很熟练地端起高脚玻璃杯轻轻地摇了摇,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地说:“我们利用现有刊号偿试性出几期地域专刊应该没什么大的问题吧?”
“哈,你们那也能叫刊号?我不是一再提醒过,那只是一个内部资料准印证哩,同志。”施处也端起了酒杯主动地碰了过来,“来来,先干酒再谈事!”
李想是敏感的,他也已经意识到自己确实太功利,人家急急忙忙找你又不是听你来啰嗦刊号的,“又出手了不少新作吧?请出来我拜读呀!”他改口问道。
“打住、打住,你真以为我施某就那么爱附庸风雅?我是喜欢同你李想这个感性的爽快人打交道,即便同你聊天和扯淡也是一种享受。”施处说得很认真。
“这我倒要批评你施大处长了,写诗和爱诗这原本就是人类精神生活中的一种高尚行为,岂能与附庸风雅混为一谈?你这话本身就是对诗人的侮辱,对诗歌的玷污!诗人的灵魂在天国,他用敏锐的智慧开启了一道道尘封的门,金子般的阳光从那错开的门缝间挤出来,于是连瞎子的世界都不会再黑暗!”瞬间像变了个人似的,李想慷慨陈词,妙语连珠,居然把否定人家的话说得对方开心不已。
孤掌响过后,施处长的酒杯又举了起来,他一脸璨然地说,“这才是我认识的李想,这才是我钦佩的李想!”作为诗人的施哲眼睛里闪烁出光芒,一种对诗和对诗人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他一仰脖子半杯红酒就进了肚中,见李想仍盯着半杯血色的葡萄酒在沉思,施处话锋一转又接着说:“只要是在太虚,分管意识形态的戴德副书记都那么支持你,我们新闻出版局的简恩局长也同样支持你,并且你们《太虚作家》又确确实实是在为文学传承薪火,为创作者谋求福祉,你们要办什么样的专刊、特刊,未必我施哲还会带人去查呀!”他把酒杯放下来又惺惺相惜地发了句感叹说:“你李想本质上其实就是一个作家,一个诗人!”后面的这一句话或许才是他的真心话,言下之意是大可不必为办刊去争什么朝夕的。
李总的思想却开小差了,他仿佛又回到了省委常委楼的二一八室。
他轻轻地敲了一下门,还只进去半个身子,秘书就知道是李想来了。
“社长好!书记正在里面办公室里等您。”冯秘书的客气出乎李想的意料。
朝冯秘书点了点头,李想便跨进了第二道门。
“果然是你李胡子!”阳书记从坐椅中弹起,老远就把一只北方汉子的粗大手掌伸了过来,“我想谁会有那么大胆子,敢把一个文学刊物往全省经济工作会议上送,搞得人家听我作报告手里还在翻你们的《太虚作家》你不知道吧?”
“罪过!罪过!”李想连连拱手。
“嚯,看来也学谦虚了,何罪之有?这才是你李胡子的本事嘛!”阳书记的豪爽李想是已经见识过的,书记紧接着又说:“后来据说你们又把杂志送到人大、政协两会上去了!当初就有人告你们的状你不知道吧?我一看社长、执行主编是李想,想一想也就只有你这个李胡子能干出这种事来。”他示意李胡子在对面坐下后,又很关切地问:“怎么,不是在统战部捅了什么漏子被挤出来的吧?”
“在您书记的印象中,我未必就只会捅漏子?”
“哈哈哈……你给我的印象嘛,就像《水浒传》里那个黑旋风,哦,也是姓李。”一串朗笑声从北方大汉的胸壑间滚出来,把临窗的几只鸟雀都惊得扑楞愣飞远,又扑楞楞飞了回来,它们怕是从未听到这房间的主人有过如此轻松欢悦的笑声吧。阳光透过窗玻璃,早春的暖意在弥漫,“今天我倒是想听一听你这个另类人物的成长故事和你的心路历程。怎么样,说说吧!”阳书记居然翘首以待。
从昨晚接到电话到今天与书记对坐,这一切确实如在梦中。李想望着眼前这位同样另类的高级首长,见他一脸的信任和期待,也就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出生经历及思想观念的形成,作了一番简单的介绍。客观而理性,生动又不拖沓。
他后来总结说,“我文学的启蒙和人生观的形成是因为有一位好姐姐。”不过在说到美人鱼姐姐时,他当然做了移花接木的艺术处理,说是自己的亲姐姐。
“笑话,你姐姐居然在你十多岁时,就认定你是天上的文宿星下凡?”
“这是一位伟大的姐姐对她弟弟的信任,也是上帝对我的眷顾。”
“就这样?”
“基本是这样。”
“你李胡子还真会驾船?”
“我现在不就是在驾船呐!”
“那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编一本好刊物,盖一栋自觉楼。”见时机已趋成熟,李想这时才把自己当下的生活和工作状态,尤其是《太虚作家》所产生的影响力向阳书记和盘抚出。
阳书记若有所思,又接着问道:“你们目前最想要做的是什么?”
“以文学为依托,开劈新的领域,但又不能急于求成。”李想也只能这么说。
“这就对了,凡事都急不得,急生乱。”见李想的目光里闪烁着期许,阳书记也就没有再卖关子,他直截了当地说:“万丈高楼平地起,我给个机会你怎么样?为我的扶贫点南山自治洲策划一本书,要大气,你看看,就做这样的。”
李想一看,是本《中国国家地理》,这期特刊的标题叫《北国风光哈尔滨》。
“那好啊!”李想脱口而出说,“那我们就做一期《阳光暖南山》呗!”
他怎么也想不到,省委书记找他来是给他送业务,更是送机遇的。
“难怪连戴德同志都说你李想的文化策划了得,厉害!果然厉害!”阳书记翘起拇指赞不绝口。因为南山也是光汉省长的家乡,一阳一光居然正好暗合在书名中,而且国家发改委又正在加大对南山少数民族地区的扶贫力度。“需要多少经费你胡子自己说个数吧。”满面笑容可掬,只待李胡子口开便可应许的神态。
“您得给我一个印数呀,要多少册合适?”
“一万册吧!主要是用于宣传和推介南山。”
李想心里如同烛照,他知道像这类小事根本就用不着堂堂省委书记亲自出面的,这是书记有意在考他。于是慎重地说,“二十八万吧。”他同时也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省委书记,而是一位充满激情的诗人和老大哥。价也就开得特实在。
“你呀你呀!就是个作家,就是个诗人!”语气中充满了由衷赏识,“什么二十八万不二十八万,干脆一个整数三十万嘛!”阳书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至于你的愿望嘛,慢慢来吧,我的作家兼诗人同志。”阳书记说。
一语惊醒梦中人,想不到同样意思的话居然又从眼前这位施处长口中说了出来,李想回过神,“那就为作家和诗人干了!”也就一仰脖子把半杯红酒倒了个底朝天,他反过手用指头倒夹着杯座,把杯盏悬在空中,有一滴两滴透红的酒珠子顺着杯沿往下滚,便忽然问道,“这像什么?”似是问施处,又似是问自己。
施处把眼镜摘下偏着头看了看,于是很抒情地说,“似是离人的泪珠。”
站在旁边的服务员小姐也忙凑了过来看,“像玛瑙耶!”
然后俩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李想,大有且听说书人下回分解的意思。
李想却慢条斯理地笑言,“哈哈,一个重情,一个喜物,乃俗人也!”
“在你这个不俗人的眼里这又是什么?”施处追问道。
“不就是酒吗!”李想原本想要说是激动的心花,没料出口却是句大实话。
“哈哈哈……”
“咯咯咯……”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全都笑了。包间里顿时便起了小小的高潮。
但是李想却没有笑。他又走神了,是在想他的那一位美人鱼姐姐了吗?
施哲终于似有所悟说,“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但施处还有一句话没说:这不是审美的差异,也与价值观无关,这是个人的修为与境界。
酒足饭饱了,单确实是施处长买的。他要了张发票,顺手往口袋里一放,又突然像记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忙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新闻出版局的信封慎重其事地交给李想,并同样是慎重其事地交待说:“这是我近年来读到过的最出色、最有阳刚之气的一首诗,我特意打印了出来,但你现在不准看,回办公室后要你们编辑部会朗诵的人高声地朗读一遍,保准对提振你们文人的斗志有大益处。”
李想也不得不表现出慎重其事地双手接过信封,小心地放进了公文包里。
他把施处送回出版局门口,与他道别时才说,“我会不折不扣地落实。”
施处却又风趣地交待了一句,“请一定记得代我向诗作者致意。”
李想被他弄得有些迷糊,也连连地认真点着头说,“一定,一定!”
7
叶兰的情绪已经逐渐地平静下来了,但是当她倏忽听到李总爽朗的声音并且还说有重大消息要宣布时,她那一颗怀春的少女心又还是格登了一下,就像某个脱臼的关节在高明的按摩师手中猛地就复位了一样,立马就变得轻松和自如起来。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李总的办公格里把他的那一张靠背木椅端了出来,白岩和梁爽已经收了球拍,她把椅子摆在了兵乓球桌正对门口的地方,随即又端上了一杯泡有枸杞的开水,也一并放在卿半仙常戏称为正大光明匾下的正中位置。
编著过《刘伯温九十九个处世方圆》的卿怀才满脑子君君臣臣的旧思想,他曾私下里跟叶兰和胡蓉两个妙龄女子说,你俩就是李总身边的常在和答应,在李想文化自觉传播公司和《太虚作家》杂志社,李班长就是名符其实的皇上,你们可千万别听信皇上本人和他的徐(求正)爱卿整天鼓动的什同学论,会上当的。
叶兰一想起卿半仙说过的这句话,心里就软酥酥的。也就是约三分钟的时间吧,大家全都依次围乒乓球桌坐下了,而且每个人的前面都摆上了一本统一规格的《太虚作家记事手册》。这就是自觉班的良好习惯,只要李班长有任何开心的消息带回来,他总会在第一时间供大家分享的,而分享的最好形式就是以乒乓球台为中心的一次大聚餐,这原本是一张既分享物质食粮、也是分享精神食粮的简陋而不简单的双料餐桌。这在向义天看来一切都很新奇,且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向主任,给你一套《太虚作家记事手册》。”叶兰从库房里给向义天也拿了一本记事手册和一支钢笔递了过去,还有意学着师母的称呼叫了一声向主任。
老向为这已然陌生的称呼楞了一下,打开塑胶封面龙飞凤舞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且填写了年月日,“随乡入俗吧。”他在心里说,亦准备记录会议内容。
“我先给大家慎重地介绍,”李班长开门见山,手朝老向这边一摆说,“这是新来的向主任向义天,义薄云天的义天,不是逆天而行的逆天。我在县报任总编时他就是广播电视台台长,还担任过县政府办经济调研室主任,县长身边的大秘。也就是说我们向主任是一个既懂新闻、文化,又擅长经济工作的全能手。”
李想的这一开场白大大地出乎向义天的意料,心里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他意识到李总所说的慎重地介绍是有深意的。向义天是个最喜欢挑剔文字的人,他立马就已经提练出了几个关键词:义薄云天、逆天而行和既懂新闻、文化,又擅长经济工作。是勉励?是提醒?并且还有意省略了他在县文化局工作的经历……
向主任向义天还正在想入非非时,李班长就又朗声发话了,他说,“请各位同学都先把自己手头上的工作说一下?”略带酒兴的络腮国字脸依然容光焕发。
卿怀才咳了一声,有板有眼就开言了,“图书部的进展是顺利的。与环球出版社合作的两套丛书已基本完成,前不久发出去的组稿函,也就是与文艺出版社合作的太虚作家系列丛书,现在来信来电话要求出书的作者已突破了80人。”
“编辑部的情况也一切良好。”第二个发言的是文华,“新世纪改月刊后的第四期杂志今晚就可以如期开机了。”他稍为停顿了一下,望了一眼向义天又接着说:“我先还叫苦人手紧,担心校对工作会跟不上去,现在好了,有向主任把关我就可以放心编稿子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校对的责任撂给了向义天。但他一抬眼正好就发现李班长望着他似笑非笑,也就忙补了一句说:“虽然力量加强了,但我们的责任也就更大了,我们一定会把刊物办得更好、更出色!”
专题策划部的徐求正和梁爽正在彼此举荐对方汇报情况时,李班长抬起手来招呼先停一停,“我知道你们心里急,但我不是一进门就预告了有重大消息要发布吗?”大家把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去,尤其司机小曾更是充满了期待,自己的老板居然与省委书记一谈就是近两个小时,而且从省委常委楼出来的时候他虽然在努力地保持低调,但鬼精鬼灵的曾逗却还是从李总那蓬勃着茂密络腮胡的面容和步履轻捷的神态中猜想出,这回肯定是有巨大的好消息要让同学们分享了。
“你们专题策划部终于可以打响第一枪了。”李班长抿了口茶水接着说,“新闻出版局已经默许我们以《太虚作家》的名义做全省地域文化与地域经济的专题了。现在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与市(州)、县(区)甚至省直有关厅(局)对接和磨合到位了。”徐求正和梁爽都感觉李班长还会有下文,目光中饱含着期许。
“白岩和叶兰,你们俩位要抓紧与印刷厂联系,先拿出一个成本预算价报给我。”李班长果然胸有成竹地开始说到了细节:“有个规矩先要定下来,今后凡做地域文化和地域经济增刊,开本必须与现在的杂志保持一致,只是须增加两个印张,为160个全彩页次,内芯用120克进口铜板纸,封面用300克铜卡纸并复哑膜。”他把目光扫全场一周后又说,“正常情况下印数为1200册,给甲方的基数为1000册,报价十八万,不低于十六万,但必须要对方包采访接待,包图片和相关资料的提供。各位在不影响本职工作的前提下谁都可以联系,谁联系百分之二十的业务提成归谁。”原来李班长的心里早有了一幅操作性极强的蓝图。
大家面带喜色,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意思是说:要想富,拉业务。但谁的心里都没有底。“我开个头吧,也算是抛砖引玉,”李班长满有把握地说,“先做南山自治州怎么样?”他面色红润,似还沉浸在与阳书记谈笑风生的气氛中。
哇,那不是光汉省长的家乡,阳书记的扶贫点吗?如果南山这样的贫困地区都带头做了,其它市应该更没问题了。他们哪里知道,李班长在与阳书记无话不谈的近两个小时里早就已经定下了这一档子事,并且是三十万元报价。至于俩人谈话的领域到底有多广阔或到底谈过些什么,恐怕连书记的秘书也未必知道。
“李班长,你这哪里是抛砖,分明是天大的一块玉!”敏感的卿怀才说。
“要是开局做了南山,业务就不会再有问题了。”徐求正和梁爽也终于表态。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十分活跃。只有三个人一直没有说话,那就是叶兰和曾逗及向义天。少女的心,秋天的云,本来就是飘浮不定的,叶兰的心情今天一直显得有些反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一边做记录,一边时不时用余光瞟一下李总,漂亮的鹅蛋脸上漫漶着不知由来的浅浅哀愁;而曾逗却更是一脸迷茫,他始终在想李总一上五楼就说有重要事情告诉大家,为什自己受到了省委书记接见这么重大的好消息又反而压着不说呢?至于向义天的沉默倒是可以解释的,因为他毕竟是初来乍到,对情况并不熟悉,还或许是因为李总措辞中那一句“慎重地介绍”的话他还在消化和理解中。但所有一切其实都未能逃过李想如炬的目光。
在李班长的心里,叶兰和胡蓉都是好姑娘,能够在这样的一个平台学习和锻炼几年,无论今后的出向如何,这对她们的人生都会极有好处。至于叶兰偶尔对他表露出来的某种复杂情感也用不着大惊小怪,这不过是少女成长过程中的一时冲动,最终自然会被理性埋藏在她的记忆深处。曾逗的期盼就更容易理解了,那不过是年轻人喜欢张扬的性情使然。而向义天的沉黙只是暂时的,李班长之所以说那一番话确实是有意给向义天提一个醒,想让他在这个新的团队中能有所顾忌,更有所作为,不致于过早因为自己的逆向思维而影响在团队中的人际关系。
“好好,各位静一静,还有最后一件,”李班长敲了敲桌子,边说边从公文包里取出了施处长给他的那一个信封说:“受期刊处施处长委托,他要我把信封里的这一首诗交给我们这里能勉强说好普通话,而且最好是又会诗朗诵的人替他朗诵一遍。”李班长微笑着把目光挨个扫了一周,大家都很紧张,生怕这艰巨而又莫名其妙的任务落到自己身上,“我就晓得你们一个个都不敢上台面,今天我就让你们尽情地领略一下向主任的风采!”说着就把信封递了过去,“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向主任、向台长、再追溯下去人家还是一名优秀的播音员哩。”
大家终于松了口气,全场即刻便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感谢李总对向某的信任!也感谢各位给出的热烈的掌声!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向主任满心满脸的激动,但他果然不负重托,展开诗稿,喝了口水缓缓站起,身子微微前倾而昂首注目稿纸并清了清嗓门,便有板有眼地朗诵起来:
空旷而又宁静的天宇中
见不着黑色的强悍的“鹰”的字母
但我说:请不要为天宇感到寂寞
真正寂寞的其实是鹰本身
乌鸦代替不了鹰
喜鹊代替不了鹰
就连能够排出“人”字的大雁
同样代替不了鹰
鹰 鹰 鹰
是所有飞禽中最具魅力的一种
它的美不是在羽毛和形姿
而是在骨髄中在爪子上在眸子里
风和日丽不是鹰的向往
蓝天白云不是鹰的前方
鹰的眼睛永远只瞄准着暴雨风狂
只有在硬梆梆的铅色云块的擦拭下
鹰的眼睛才愈见光芒
鹰从来就不懂得为自己选择道路
更无须考虑为自己选择道路
鹰翅翔动着,道路就延伸着
鹰只需轻轻一跃
就绝对能够超越一切固定的模式
无路之路,是鹰之坦途
诗歌朗诵完,向义天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人们沉默着,没有人对诗本身作任何评价,也没有人给朗诵者击掌。就连李想自己也沉浸在莫名的激动和向往中,脸色肃穆,头颅微仰,双目凝视,仿佛在追逐着、寻找着那只神奇而孤独的鹰。
奇怪么?不,这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这并不是一首简单的《鹰说》!几个月后,当徐同学知道了当时施处给李班长的那一首赞不绝口而且又特意隐去了作者姓名并要求在杂志社朗诵的诗就是李想上世纪八十年代发表在《星星》诗刊的作品时,颇为感概地说:“施哲处长是一个真正理解我们李班长和懂诗的人!”
李想却什么也没说。他始终觉得心有愧意,未能给美人鱼姐姐写一首诗……
从那以后,公司的两大支柱项目都已经渐入轨道:《太虚作家》系列丛书的书号条形码己分别按小说卷、散文卷和诗歌卷正式下达;尤其是《太虚作家》地域文化与经济推动力特刊《阳光暖南山》问世后,更是获得了社会各界的一致好评。李班长在会上常说的“面包会有的,”和“牛奶会有的”话已经不再是预言。
还人人都按照工资比例和进公司时间的长短,分得了第一笔可观的奖金。
向义天却在分得奖金后的第二天突然提出要回资滨去。
“李总,我来你这里明天正好一百天了。”向义天始终坚持没改口称李想为李班长或李同学,他一句无厘头的话丢过来说:“我明天还是回资滨去算了。”
“明天?”
“嗯。明天。”
“你的意思是?”
“先回去后再看吧。”
向义天来公司一干就是三个多月,也确实应该回家去看看了,但他说的“还是回资滨去算了”的话却令李想多少感到有些意外,因此他的语意表达也同样有些磨棱两可。他忽又记起自己曾跟向义天开玩笑似地说过,民营企业最大的优势就是员工随时可以炒老板鱿鱼,也就没有多言。至于向义天为什么不是九十九天也不是一百零一天,而偏偏是足足一百天说要回资滨去,当初谁也没有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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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车哧地一声停下了,曾逗问李总:“我们是先去哪啊老板?”李想仿佛从梦一般的记忆中醒过神,一看已经到了自己曾经工作过整整八年的资滨县城,这才记起上车后还没来得及将此行的目的告诉小曾,便说,“先去听桔园吧。”
“啊?去听桔园——”曾逗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家就在听桔园,与向义天家同栋但不同梯间。那是县委机关的旧家属楼。曾逗的父亲是政协退休干部,母亲在县剧团工作,剧团解散后她就在沿江的边街租了间小门面经营一个茶餐厅。
曾逗想,李总不会是去向主任家吧?“要不先去我妈店里吃了中饭再去?”
李想一看时间,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了,反正这时候也不方便找人,再说小邹为了向义天的事弄不好自己都没有心思做饭吃,这时侯去反而会给她添麻烦。
“我看行。”李总说,“我也正好去看看你爸爸和妈妈。”
边街是城关镇的一条老街,曾逗把车停在镇东桥头的一个拐角处,也没有闲心欣赏这座曾经风光无限的老式廊桥,两人直接就去了茶餐厅。曾叔也在,一见是昔日老友、儿子如今的老板,便忙拉着李想的手一个劲说稀客稀客呀!曾逗的母亲也闻迅从厨房里出来,扮演过《刘海砍樵》中胡大姐的她乐得满脸开了花。
“快请坐,快请坐,”她说着就把李总往里间的包厢里领。
“你该不是为了向义天的事过来的吧?”曾叔一开口就说中了。
“你们也知道了?”
“还有哪个不知道啊!”
听曾叔一说来龙去脉,李想就直摇头,“简直滑稽可笑,幼稚愚顽,无可药救!”李想在资滨工作时是县政协常委,和曾叔是老交情,说起话来也就很直接。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也晓得你和向义天以前是很好的朋友。”曾叔一脸惋惜地说,“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好歹还当过领导。要不是派出所陶所长领一位朋友来喝上午茶当笑谈讲起这事,打死我都不信向义天会有这般痴情和愚蠢。”
原来向义天在公司正好干满一百天,便是为了赴一个风尘女子的盟约。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向义天在县文化局当副局长时,就与蓝猫歌舞厅的艾艳有了一腿,前年事发后暗地里一直还有来往。他正月十八去《太虚作家》的前一晚俩人在小包厢里缠缠绵绵正扒下裤子时,刚好又被派出所王警官逮了个正着。向义天一开始还总算忍住了臭脾气,硬是求爷爷拜奶奶请王警官放他一马,说自己明天就离开资滨县去省城做事了,保证今后不会再出现在他的眼皮底下。
“你以为狗还能改得了吃屎?”王警官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我要是改了你就是一条吃屎的狗!”向义天终于忍无可忍了,于是就撒泼说,“老子党藉干藉都丢了,今天干脆就破罐子破摔!”王警官是个警油子,深知穷寇莫追的道理,虽然对向义天口出狂言怀恨在心,但还是压住怒火只丢了句,“你向叫鸡要是能安稳得一百天不来惹事,我还真把个王字倒挂起。今后就是碰上了也当是看见野狗交欢!”向义天想也没想就回了两个字:“当真?”说着门一甩就出了包厢,不过在回家的途中他还是耐不住寂寞花心给艾艳发了一条“百日见”的短信息。结果这不争气的傢伙还是被一直恨他在心的王警又给逮住了。
“他居然还破口大骂王警官不是个男人,说话出尔反尔。”曾叔像讲天方夜谭似的喝了口水笑问李总:“你猜猜看,人家王警官是怎么回答向义天的?”
“王字倒挂顺挂不也还是个王吗?真是人心被猪油给蒙上了!”
“李总就是李总,一看就透。”曾叔感叹着说,“向义天真是个猪脑壳!”
推门过来上菜的曾逗正好听到父亲骂向主任的这一句话,一时间满头雾水。
李总沉默着,铁青着脸半天什么话也没有说。他能说什么呢?向义天居然把盟约用到一个舞女身上!更加慌唐的是,还拿这么一桩破事跟一个警察去打赌。
若是凭李想的身份和多年积累的人脉,他其实只要稍微动用一下关系摆平这等小事是分分钟的事,但他又怎么能说得出口?此风不可长,就当是让他向义天再吃一堑,再买一个教训,再长一回智吧。来路还长,但愿他今后能有所自醒,有所自觉,也就算我李想没白来资滨一趟。饭一吃完,李想从包里取出个牛皮袋交给曾叔,“我答应了小邹的,这一万块钱请帮我转交给她,你就说是曾逗替我送来的。我就不去与她见面了。反正见了也不好说什么。”说着便起身告辞。
出得门来,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边街巷子里,看着两面被岁月捈黑了脸孔的吊脚木楼,李想的心中不免感叹。这地方原名叫周家咀,是资水跑长途的船夫和水手往来落脚过夜的地方,那些穿得花枝招展又涂了红唇描了蛾眉的风尘女子以侍候船夫水手及拉纤人为职业,据说也就是当年县警察所明里或暗里的私房钱袋子,是个繁华得不得了的地方。但如今的边街却已然老了,寂寂然老在了一边。
“我们直接回省城吧?”曾逗打开了车门。
李总窝了一肚子浊气说,“还想在这里听天方夜谭呐!”
车轮滚滚,李想的思绪亦滚滚。这里毕竟是他人生真正启航的第一个埠头。
在这个叫城关的小镇上,他从一个热血文学青年成长为一名文学专干到文联主席,再又到县报任总编辑,整整八年!时光如流水般远逝,但时间真也是个魔术师,变出什么花样来都不足为奇。如此想来,李想对向义天的荒诞行径也便多了几分理解。“如果我是一棵会思想的树,首先要看自己生长在什么地方,倘若不是生存环境特别恶劣,那我或许会得过且过留在原地算了。”李想突然又记起向义天说过的这一段话时,心中不禁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和一个惊叹号:
“向义天再要求来公司上班时,你和同学们还会友好地接纳他吗?”
“你不是曾经大言不惭地说过‘文以化人’么?又怎么能够拒人!”
此时的李想思绪纷乱如麻,刚想要合上眼小寐一会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却飘了过来,“我有一种感觉,在你的身体里,藏着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那个声音近而远,又补充说,“这句话是一个叫阿尔弗雷德.阿德勒的外国人说的。”
“是美人鱼姐姐!”李想几乎喊出声来,于是,脑海中便是幻象重重……
第四章:谁能唤你回家
珍妮特.温特森说,命名是艰难而耗时的大事,要一语中的,并意寓其力量。否则在狂野的夜晚,谁能把你唤回家?只有知道你名字的人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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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界与阴界,原本是相通的,这当然只是针对有灵魂的双方而言。
在回省城的途中,李想也曾问过自己,“灵魂是属于非物质范畴,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当下,人还会有灵魂吗?”他这次不假思索就答应去资滨给向义天送罚金,也许就是因为有他的那一位美人鱼姐姐在冥冥中成全。李想是从资滨出发进省城的,他来到这里之前还是个泥瓦匠,来这里之后却成了城里人,是资滨县城接纳了他,而且他在这里一呆就是数年,还使他成为了名人,如今很多人都能喊出他的名字,不然按照李想的个性这样的事他是懒得去干的,因为说穿了这是去给老向送嫖资!美人鱼姐姐是善良的,所以当李想在打道回省城的途中,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她的声音,“在狂野的夜晚谁能把你唤回家?只有知道你名字的人才能。”她还说,“人与人相识是缘,能帮则帮,因为帮人也是帮自己。”
小曾已经熟悉了老板的习惯,看了一眼副驾驶坐,知道李总这时又是在假寐中思考问题了,也就忍着没有打开车载音响,而是尽量保持着小车均衡的速度。
李想是敏感的,有灵魂的人都很敏感。他的脑海中忽然就闪出了如下句子:
声音是人们的肉眼所看不见的
耳朵却能捕捉到它
因为声音有形
它的形就是声波
而灵魂是无形的
却有重量
能够测试出灵魂轻重的
唯有与灵魂共舞的人
“我想应该是这样。”李想在心里说,“但这并不是诗,只是瞬间的感悟。”
他又说,“发乎于情,缘自内心,能唤你回家的人兴许就是你自己。”
他感觉自己的神志似有些恍惚,思绪如麻,剪不断,理还乱。由它去吧。
从资滨县城回到省城,也就三个多小时的车程,但一去一回,却是一整天。
他回到家后,老婆还外出未归,于是倒了半砚墨汁,习了几行王羲之的《兰亭序》,刚习至“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时,菊儿就回家了,并且见面就问向义天回城关镇后惹发的那一桩桃色新闻,男人却只轻描淡写地回复老婆,“事情都过去了,就没有必要再提了。”所以公司里也就无人知晓向义天急着要赶回去后惹出的这一桩破事。
《太虚作家》已由双月改为月刊获得成功后,时间一晃又是大半年过去。
2002年孟春,公司又新增了一员叫李新的得力干将。他之前是省电视台《新纪世》栏目的外聘主笔,写得一手铿锵的政论文字,李班长因此为他的加盟而新增设了一个专题策划二部,刚到公司不久的李新也就履新担纲了专题策划第二部的主任一职,从此,就有了两支精干的采编队伍专门应对全省各市、县(区)的地域文化与经济推动力增刊。应该说这已经是公司进入了快车道的重要发展期。
然而不久,潜在的危机也终于爆发了,文化自觉公司无端地惹上了一桩麻烦事,甚至可以说是一堂官司。公司是以李想的名字命名的,文化自觉只是某种意识的强调,虽然在此前公司已经按照岗位和工作业绩给了每个人的股份,但若有违反出版法规或触犯相关法律,该受行政处罚或该坐牢的人,却还是法人代表李想本人。这一切都来得过太突然,可以说是令能见招拆招的李想也有些猝不及防。
那天上班,李想先去了一趟省委常委楼,这是他偶尔心血来潮时就会去一趟的地方,美其名曰去向戴副书记汇报工作,实则是去走动走动,想探一探主管意识形态的领导对当前形势走向的口风,更主要的动机却是想能够碰上阳书记。人家毕竟是大领导,包括去见已把他当成是半个文友的戴副书记,按规定先得向秘书报告才能跟对方预约的,而李想则不然,自从以《太虚作家》名义给阳书记钦定的《阳光暖南山》一书做得令龙颜大悦后,书记就已经特许他有事可以直接到常委楼去找他,但李想却始终努力克制着自己骨子里的那份冲动,他这么做的理由是,在大领导面前,你越是矜持便越会引起他重视。今天也和往常一样,路过阳书记门口时他仍然目不斜视,径直就徍戴副书记的办公室走去。然而他却白跑了一趟,连戴副书记都没有见到,秘书回信息说,“首长正在下面搞调研。”
他从省委出来后,小车刚进作协大门,曾逗就看见叶兰已经在楼梯口候着了。
“李总,”车还没有停稳,叶美女就慌慌张张地随了过来,素洁的裙裾像一抹出轴的白云,“刚才扫黄打非办来电话要你赶紧过去,说是等你去了解一桩涉非的案子。”叶兰来《太虚作家》后是系统地学习过新闻出版管理条例的,知道凡涉及非法出版,重则立案拘人,轻则罚款通报,但这事怎么就摊到李总头上了呢?她真不敢往深里想,脸色惨白,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慌什么,天又蹋不下来!”李总本来想丢出这一句口头禅,见叶兰担心成这个样子,心就一揪,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气,心平气和地说,“放心吧,我们做的都是有利于繁荣太虚文学事业的好事,出书也是有手续的,即便是有违规又没有犯法,怕什么怕嘛!”目光里流露出几分怜爱。叶兰无声地点了点头。她当然不会知道,自己冒失的言行又使李总突然想起了昨晚上做的那一场浪漫的恶梦:
李想低调地带领自觉班十多号人到一个孤岛上去拓荒,他已经预感到在太虚城的生存危机了,上岛后他却忽发奇想说,“我们干脆把船也拖上岛来,来一个破釜沉舟,用船板燃起篝火点亮我们的心灵和信念。”他越说越激动,满脸的络腮胡如竖起的钢针,胸腔里似有狂涛在翻滚,年少时拉纤和驾船的劲头又上来了,他接着说,“我们的目标是要把这一个荒岛建设成希望之岛,幸福之岛,吉祥之岛!”他的眼前仿佛就崛起了一栋巍峨的文化自觉大楼,大楼的前面还栽种着一排由自觉班的同学们各自从乡下山野间移植过来的绿树……可是正当大家准备拖船上岛的时候,荒草却一瞬间变成了疯长的棘藜,并且紧紧地缠住了人们的脚踝,让同学们纵使有满腔的豪情和浑身的力量也根本就无法再伸展开手脚……
一个熟悉的声音仿佛随着孤岛四周的波浪划着问号而来,“我无限地将你推开,只是为了将你无限地拥入怀里。”是美人鱼姐姐把他从浪漫的恶梦中唤醒。
她这话包含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一知半解的李想也便借了哲人的一句语录回答说,“这是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个最坏的时代。”他还说,“神啊,请给我智慧和力量!”但是,聪慧的李想似乎很快就已经领悟到美人鱼姐姐真正的意图了:“你是天上的文宿星下凡!要珍惜自己的创作才华,有所为,有所不为。”
“可是……”
“可是什么呢?”
“开弓没有回箭。”
“弓在何人手里,箭射向了何人?不过是游戏,一场梦而已!”
“我没有半点游戏的意思,更不会只是一场梦,绝对不会!”
李想从梦中惊醒时,来省委统战部家属区接他的小车已鸣响了两声喇叭,他匆忙洗涮后只喝了碗稀饭便匆匆下楼了,上车便跟曾逗说,“先去省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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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李想已回过神,手一挥对曾逗说,“楞什么楞,去新闻出版局!”
“分明是见您在楞,我才楞的。”曾逗抿着嘴努力克制住笑声在心里说。
看着远去的越野车扬起的尘埃,叶兰的一颗少女心被一团乱麻缠绕着。她不是怕事,而是担心李总出事。她还恨自己没能力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干着急。
李总去新闻出版局了,接下来会是怎样的结果,公司的人谁都还蒙在鼓里。
一石激起千重浪,在此之前,叶兰接过省新闻出版局打来的电话后,人一慌张就说漏了嘴,一时间公司上上下下什么猜测都有。因为目前出版的《太虚作家》还只是一个内刊,严格地说确实有违规操作的嫌疑,尤其是与文艺出版社正在合作的丛书项目,书号数据及条码虽然早就到了,而且书也出了几十本,却一直还未办理过出版手续,手中连一个正式法律文凭的合同也没有,再加上春节前后工商和税务的执法人员也像有意凑热闹似的上门好几次了,什么纸媒广告暂行规定、分类纳税须知等,一进门就是要找法人代表约谈。用李总的话说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但他又不得不方方面面认真应付,谁叫他是个民营老板呢!本来卿怀才也给李总出过主意,说是过年过节给这些执法部门负责的每人封个红包或送几条烟就万事大吉了,他在北京文化公司打工时那些老板都是这么做的。可李总却文人气十足地说:“那这帮狗日的不是执法犯法啊?莫搞坏风气了!”叶兰怀揣着满腔心事,拖着沉重的双腿向楼上走去,她在想此时的办公室里一定是炸开锅了。这也难怪,来公司的人虽然不是文人就是大学毕业生,但毕竟没有几个是经历过风浪的,写文章编稿子个个都是好手,而真正遇事有定力的却没有几人。
“凡遇事勿论大小,都要学会冷静应对啊妹子!”此时的叶兰不禁又想起了有一次省委办公厅打来的一个电话,耳边仿佛再一次响起了李总的淳淳教导和善意训斥,“先想一下到底有什么样的前因,才会结出什么样的后果。我们做的是正经事,对一些捕风捉影的言论要有主见。你大小也是杂志社办公室主任,要善于处理突发性事件,学会协调各部室矛盾。怎么接一个省委打来的工作性电话还引起了风波呢?”那次的来头自然比扫黄打非办大得多,而且对方开口就问,“是《太虚作家》编辑部吗?那本《阳光暖南山》的特刊是你们编的吧?怎么你们李社长的手机总是无法接通?阳书记叫他马上来省委一趟。”是省委一把手找人呢,结果是闹得整个公司一片哗然。大家都担心会不会是政治导向上出了什么重大问题。而后来的事实却是因为书记的秘书没打通李总的手机,是委托机要室打过来的,人家哪里会知道书记和李总早已是不打不相识的忘年交,找他过去是表扬《阳光暖南山》的专题做得棒极了,之后还送了两条软中华香烟说是慰劳李胡子。
这次会不会也是一场虚惊呢?想到这里,叶兰的心气总算是暂时安定了一些。叶兰在大学里就当过学生会的宣传部长,编校刊和出板报都是她为主在张罗的,还在上万人的学校礼堂里给同学们作过演讲。只是后来出了校门就忙于大学生自主择业,又无任何社会背景,在俗世的烟火中把恰同学少年的风采全都给掩蔽了。她记得自己刚来《太虚作家》应聘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狼藉。她是从《太江晚报》的中缝里看到这一则招聘广告的,见是省作协主办的《太虚作家》招聘管理人员和编辑,她的心就狂跳不已,赶紧就打的士找到了省作家协会五楼。
“请问你们这里是《太虚作家》编辑部吗?”叶兰小心地问。
当时的作协五楼大厅还是一个体育活动室,叶兰以为自己是走错地方了。
“没看到门口的招牌啊?”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小青年正在打扫卫生,虽然答话冒失却特别热情,他来到门口并指着白底红字的一块竖形招牌说:“太虚作家杂志社。这还是省委常委、省委宣传部长题写的哩。”口气中充满了自豪。
“我说小白,你又在跟谁神吹啊?”一位艺术家气质十足的络腮胡子大步上楼了,声音里充满了阳刚的磁性。叫小白的小伙子喊了来人一声李叔,就忙让到一旁介绍说,“这就是我们李总。”叶兰当然并不知道他为什么叫李总为李叔。
“李总,您好!”叶兰大大方方向李总打招呼。那一天,她穿着这一套素洁的连衣裙,上身还套了一件浅蓝色的短袖衬衫,因为上楼太急,额前闪着汗星。
“是来应聘的?”李总风趣而幽默地向她介绍说,“这小伙子叫白岩,刚从省艺校毕业,是我儿子的师兄,也是我的小老乡。我们的队伍还正在集结中,这就是省作协给我们的用武之地,还没有来得及清场。”说着就领叶兰来到了中间的一张乒乓球台旁,接过叶兰递上的简历看过后说,“不错嘛,还当过学生会宣传部长。先从打扫卫生做起怎么样?”语气中泄露出赏识,表态也十分干脆。
叶兰就这样被录用了。当天就留下来跟着小白一起打扫卫生。
她是《太虚作家》的元老级人物。那时侯这个作协机关早先的健身房兼杂屋里空荡荡,哪像个办公室?人员也只有李总、徐求正、白岩和她叶兰。就连正式为创刊号组稿的文华和魏君也是半个月后才陆续到位的。现在靠左和里面的十多个整整齐齐的办公格,还是她叶兰和徐求正及小白亲手采购并监督安装好的。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就是两年了。叶兰甚至觉得,自己在这近两年的时间里所学到的东西,远远超过了在大学四年中的收获,尤其是为人和做事方面,李总的身上有着她一辈子也学不完的长处。他为人正直豪爽,做事雷厉风行,说话睿智幽默,而且还心细如缕……“怎么满脑子又是李总了呢?”叶兰喃喃自语道。
胡思乱想着已经到了五楼,办公室里悄无声息,各自都在埋头做手头的事。
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叶兰莞尔一笑,也悄悄然进了自己的办公格。
3
扫黄打非办在省新闻出版局九楼,十多个人分成三个组在一间大会议室里合署办公。这其实是一个非常设性机构,组长是由省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兼着,新闻出版局各有关处室及公安厅文化稽查处等,均抽调有专人,具体由新闻出版局印刷处白杨处长负责,她是办公室主任。白杨是李想那位神秘的女性朋友雪霁的大学同学,与李想也是认识的。他推门进去,问白处长在么?里面的人说白杨处长到朝阳出差去了,请问找她有什么事,李想就自报了姓名,对方一听,便神神秘秘地指着隔壁房间说,“北京来的同志和我们冯局在小会议室正等着你。”
“嚯,还惊动京官了!我倒看看到底会是怎么一回事。”李想推门进了小会议室,接待他的是新闻出版局分管扫黄打非的副局长冯石,他俩当然也相识,冯局态度却比平日见面严肃,“北京的同志带来了你们出版的四本违规样书。”
“我姓肖,”还没等冯副局长作介绍,北京的同志就已经把工作证亮给李想过目了,又指着冯局长面前的几本样书说:“这些书都是你们出的那两套丛书里的,但没有在我们社里登记过,往轻里说是违规,往重里说是非法出版物。”
“还真是活见鬼了!”李想拿过样书看了一眼后,第一反应明显有些激动。
冯副局长的态度仍然冷淡,“老李,你先坐下嘛,坐下来慢慢解释。”
“这怎么可能!”李想甚至觉得莫名其妙,他在脑子里凭记忆认真地检索了一番说,“每本书稿都要经我签字才发排的,根本就没有过这几位作者呀!”
“事实都摆在这里了,不会是别人在替你们出书吧?”北京来的同志把四本署有环球出版社及太虚作家丛书字样的书往李想面前一推,也就毫不拐弯地说:“这事幸亏还没有捅到出版署去,是中国作协组联部从你们省作协推荐评定会员的样书中发现的,九位作者有七位的样书都是来自于这套丛书,上网一查,只有其中三本是正规书号,这四本因在网上查不到书名登记,他们就直接打电话给我们社长,这你应该知道会是什么后果了吧?”北京来的同志转过脸看了看冯副局长,又继续打起官腔来,他说:“刚才冯局长说了你们可能是初涉出版领域,对出版法规认识不够,所以才特意通知你过来想商量一个最轻的折中处理办法。”
这毕竟是冯副局长自己分管的工作,他内心其实还是想帮着打圆场的,于是暗地里跟李想使了个眼色说,“我看这样吧,要不先听一听出版社的意见?”
“这就奇怪了。”李想本来想说该打屁股要脱裤,怎么处理你说吧。但转念一想觉得这事太蹊跷,他又把书拿过来一本一本翻了一遍,作者名字虽然有些眼熟,书名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你们的处理意见是……”
他们其实事先就讨论过了,这回是冯副局长接过了话茬说,“第一方案是你尽快去北京与原出版社按协议出书补办相关手续,也就是说按四本书的单独书号协议缴纳费用,总价是八万元,由环球出版社重新按正规出书的程序再次申报书号,取得合法资格;第二是你们必须彻底收回所有非法出版物,由扫黄打非办统一销毁并向原出版社做出深刻的书面检查。你可以选择任何一种处理办法。否则是会拘留人的,直到把问题查清查实为止。”冯副局长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我在这里也只能逗留三天的时间,因为社里刚好还派给了我一个来太虚组稿的任务。”北京的同志补充说:“请你务必在这三天内给我明确的答复。”
李想的头一下子就大了。他本来想针锋相对回敬一句说,“你们这是开什么国际玩笑,这书根本就不是我们出的书嘛!”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多有不妥,谁知道公司内部会不会有人利欲熏心,暗渡陈仓假公济私了呢?即使他明知这四本书不是自己签发出版的,但要一口气天南海北的去找到这几个作者,把来龙出脉查清查实,并按照版权页上所标示的每本印数1000册在三天之内上缴样书那也不可能呀。李想的脑海里在迅速地搜寻着能解套的各种积极因素。这种事当然不能去找简局长,也不能去找戴副书记,更不能去找阳书记,一来他们不方便介入,或者干脆就不会介入,说不定还会用几句官话批评你一顿;二来一旦真是自己手下人干出来的丑事,不反而会弄巧成拙更有失面子?与大领导交朋友其实在很多时候交的就是个菩萨,只是交个心安,真有事求他们时却谁也保佑不了你的。
“关关雎雎,在河之洲……”耳边却忽然飘来了美人鱼姐姐的声音。
“雪霁!”一点即通的李想突然记起这个名字时,险些就叫出了声来。
但再一细想时,他觉得这件事还是草率不得。即便能请动雪霁去找白杨出面先担着,可人家毕竟出差在外,远水难救近火。先还是得想办法稳住人家再说吧。诗人的脑袋真是好使,无路处时处处路,他突然灵光一闪,来了个化被动为主动的招数,“也只能是先打一横耙先试试看了。”他这么想着,便很悠闲地掏出烟来,二位都说不会吸,自己就点了一支,目光凝视着悠悠升腾的烟缕,看似无心地反问道,“要是查出来与我们毫无关系,你冯局说句公道话,”他随即又把目光转向北京来的同志说:“你该怎么还我们清白?”话语平实,却咄诎逼人。
“你……你这根本就是态度不端正!”老肖一时语塞。其实在他出发来太虚前社里也考虑过这一因素,如今盗号盗版猖獗,冒出版社之名出假书的事也不是没有,但那毕竟是不法书商铤而走险出版畅销书,而为业余作者出这类印数在千册内的纯文学书籍可能性并不大,所以最后还是决定把重点直接放在合作方。
“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的!”李想出言大大咧咧,果然一下就占了上风。
“我看是这样吧,老肖,”冯副局长也终于有机会能帮着李想说上话了,“你打个电话征求一下社里的意见,这事交给我们扫黄打非办来调查处理,由我们单独立案。也就十天半月吧,如果查出真是老李他们的问题,我们决不会姑息,按你们提出的第一方案执行;假如是其他人冒名盗用了这套丛书的号子,我们将依法严肃处理,并收缴销毁全部非法出版物。因为这事毕竟是出在我们省里。”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就先打个电话请示一下。”
老肖出去通话时,冯副局长交待李想说:“老李,你回去后得马上着手查清楚此事,争取主动嘛,一旦真立案了对你们也影响不好。如果查出是别人假冒你们的名义在第一时间通知我们。希望听到的是好消息。”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老肖进来了,他把手机递给冯副局长,“我们社长跟您说几句。”
“哎,是的,是的,这本来就是我们份内的工作嘛!”冯局挂了电话,回头公事公办地跟李想说,“这案子就算进入程序了,等白杨回来我们就立案。”
“好的,我们一定配合。”李想知道冯局是在走过场,答应得很爽快。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一点钟了,本想说请他们俩位去华天大酒店的顺风楼一起吃午饭的,但一见从京城来的老肖满脸失望的样子,心想:请个鸟啊!起身就走人了。
4
从省新闻出版局大楼出了电梯口,李想掏出手机就给雪霁打电话,把事情原原本本跟她说了一遍,并将厉害关系也告诉了她。雪霁是何等冰雪聪明又胆大妄为的女中豪杰,她在电话的那头说:“我看是这样,你还是做好两手准备,我先帮你找到白杨,听听她的意见,如果真是你们自己人干的,到时请她出示一个监督收缴非法出版物并已现场销毁的书面文件;另外你们自己也得赶紧派人下去找到出书的作者,只要能找到其中一个,就可以顺藤摸瓜查清到底是什么人假冒你们的名义在出书。”雪霁终于有机会能帮上李想的忙了,语气里充满着自信。不过她所出的点子却是和李总的想法是一致的。只是这两头并进的事都得当机立断抓紧时间去办。可现成的人手一个钉子一个铆,还真是得靠他自己分身有术了。
李想上了车,屁股还没落坐曾逗就说了一句,“向叫鸡已经到路上了。”
“你说谁到路上了?”李想头一侧反问道。
“向主任在动身前来电话说他不好意思打给您,特意委托我告诉您一声。”
李总这才记起自己一早就已经接过向义天的电话,说是想来公司将功补过。
他老婆小邹此前倒是来过多次电话,每次都千恩万谢说一通他当初借钱给向义天送罚金的事,不然还真不知派出所那些人会怎么整他。她还告诉李总说如今向义天像完全变了个人,发誓再不干那种蠢事了。而李总每次都跟小邹说,“人的性格并非不可以改造,主要看身边的亲人和朋友对他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再说向义天也该长一点记性了,有时候呀,说不定坏事还真是能够变成好事的。”
小邹前不久又来电话探口封说,“李总,你还会同意他到你公司来吗?”
李总却意味深长地说,“自觉公司的大门永远为真心自觉的人敞开着。”
今天一早,向义天自己也来电话说,“李总,如果你能既往不咎,我向义天立马就过来。”他这一回居然破天荒把话说得如此简洁和中肯,既没有感恩戴得的庸俗费话,也没有信誓旦旦的豪言壮语。李想听出向义天是真有悔过之心了。
李想还是那一句话,“自觉公司的大门永远为真心自觉的人敞开着。”
人一生中总会经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能扛过去就是好汉。那会儿李想夫妻俩正在家里吃早餐,菊儿一听就知道是向义天又要来公司的事,“他向主任也真是的,”轻意不背后说人的菊儿也数落起向义天来,“政府办经调室主任干得好好的却被发配到文化局,这其实也不错,毕竟大小还是个副局长,现在倒好,就为了个歌女什么都没有了。就是苦了小邹哦,遇上这么一个不争气的男人!”
“你是在痛惜那赎人的一万块钱吧。”李想半开玩笑说。
“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他能真心改过,我在乎的倒不是这笔钱。”菊儿说的是心里话。她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却为人质朴而厚道,是个典型的良家妇女。
“这伙计硬是要把自己逼得没了退路才肯离开那个鬼环境!不过这也好,说不定今后还能担以大任。”李想也难得与老婆唠一回家常,他接过菊儿的话说。
向义天其实是一个不错的男人,当年在资滨县广播电台当播音员时,也不知有多少女子曾经追过他,只是后来与小邹的结合确实有些勉强。小邹的父亲与向义天的父亲是世交,两家的孩子从小就是玩伴,彼此了解那是没得说的,但小邹和向义天他们自己根本就没往婚恋上去想过。那年小邹的父亲出了车祸,断气前刚好向义天父子都在场,老人家拉着向义天的手说,我女儿就托付给你了。向义天当时还没有表态,他父亲却一口就应了下来,还说,“亲家你放心好了!”
这些陈年旧事是向义天出事后菊儿告诉李想的。她和小邹原本曾亲如姐妹。
“这也不应该成为他向义天到外面乱来的理由。”李想的义正严词令菊儿特别感动。那一次李想还说,“要是向义天能真正痛改前非,我还是会再给他机会的。”做出这个重新接纳向义天的决定对李想而言说难亦不难,难的是向义的行为毕竟对公司和《太虚作家》杂志的声誉和形象多少会一定有影响,说不难是只需他当老板的一句话,既用不着开会商量,更无须向上级组报告和审批。最后还是美人鱼姐姐说过那一句“在你的身体里藏着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起了作用。
曾逗用余光看了一眼副驾驶旁的李总,见他脸色很重,也就没敢把叶兰给自己发信息问李总去扫黄打非办交涉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再说出口。“应该没有老板摆不平的事!”曾逗在心里嘀咕,“一个能与省委书记、副书记及新闻出版局局长这些大官都是好朋友的人,未必在这个圈子里还有什么事能拦得住他?”
“向主任是什么时候动身的?”李想突然问道。
“是你刚去新闻出版局,他就来电话说已经上了班车。”
李总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见车已拐进了文昌街,作协就在眼前了。
5
叶兰的双腿早就站麻木了,她一直倚在自己办公格的窗口,时而踮起脚尖望外面的巷弄口,时而又看看手机,然而近三个小时过去了,即没有见公司的车过来也没有见曾逗回个信息,真是急死人了。她对李总的关心还真是连自己都无法解释,是儿女私情?非也。自己差不多能做他的闺女了,况且他与师母菊儿是那种爬雪山过草地般的患难夫妻,相濡以沫是无人可以取代的;是职责使然?也不尽然。办公室和财务人员只负责日常工作和帐目收支,哪要你一天到晚神经兮兮老想着人家的喜怒哀乐?她不禁想起了自己前几天晚上被男友邀去唱卡拉OK走神的事。当时包厢里灯光很暗,也很暧昧,喝了些红酒的叶兰不知怎么突然就把面前的这个男人当成是李总了,她依稀记得是与男友合唱那首《纤夫的爱》开始走神的。李总十多岁就当过纤夫,他早年所写的散文作品中也大多数与拉纤和驾船的生活经历有关,自从去年偶尔听新来的向义天主任说《太虚日报》曾经发过一篇写李总的人物通讯后,她硬是去了一趟省图书馆,找到了当年那一份刊登有《资水河畔的高尔基》文章的报纸,将文章原原本本地复印下来了。她一键按下去,想也没想就点了一首费翔的《读你》。叶兰清了清嗓子,含情脉脉地唱道:
读你千遍不厌倦
读你的感觉像三月
浪漫的季节,醉人的诗篇
唔
读你千遍不厌倦
读你的感觉像春天
喜悦的经典,美丽的句点
唔
……
她唱得真是投入哦,眼眶里闪烁着泪光,脸颊上流淌着笑意,令男友听得心醉不已,一把就将叶兰抱住吻了起来。叶兰一楞,当发现咬着自己舌尖的人原来不是她想象中的李总时,吓得尖声大叫,把醉眼朦胧的男友也吓得手足无束了。
那一次叶兰还真是哭了,觉得自己对不起处处呵护着她的男朋友,于是就顺势倒在了他的怀里喃喃地说,“我们……我们结婚吧!”叶兰其实是很在乎她男朋友的,并且也真心喜欢他,只是少女的心却总是不争气,时不时就想着李总了。
“你还真是个大傻瓜耶!要到什么时侯才能收住这一颗痴心呀?”叶兰正这么骂着自己时,一眼就看见公司的车进了巷弄口。她终于松了口气,赶紧去李总的办公格子里把他那一只专用真空杯拿了过来,放了一小把红色的枸杞,又丢了几朵小白菊,再冲上了开水,看着菊花渐开,她的心情才总算慢慢地平静下来。
李总上楼了,步子依旧铿锵有力,到三楼的时候他还碰到了作协党组曹书记。
“来来,李胡子,我还正好有件事情想要找你,进来坐一下嘛!”曹书记热情地向李想发出了邀请。自从《太虚作家》改成了月刊,尤其是给光汉省长的家乡、省委阳书记的扶贫点做了那一期《阳光暖南山》的全彩特刊后,曹书记去省委宣传部开会都觉得腰杆挺多了。以前偶尔还会有人阴阳怪气的问他,听说你们《太虚文学》的刊号卖给省商会改为《大老板》了,这是真还是假啊?又或者说,喂,老曹,你们作协干脆更名经促会算了。虽然是老朋友开玩笑,但这玩笑呛死人,等于说你一个文学创作园地都守不住这不是丧权吗?现在李胡子他们这班人可真是给作协也给他争面子了,人家一见面就说你们赠送的《太虚作家》我每期都看。上周省委宣传部开会宋部长还专门表扬了作协,说你们出版的那一期《阳光暖南山》文化与经济推动力特刊,为太虚文化产业界探索出了一条新的路子。
“最近还顺利吗?李胡子。”曹书记满脸笑容的问。
“怎么,你曹大书记还能帮我们排雷啊?”李想总这么大大咧咧。
“你李胡子都成书记、省长的红人了,作协还要靠你多美言几句!”
“什么红人啰,莫一夜之间变成为非洲黑人就算是托菩萨的福了。”
“你看你李胡子也学会谦虚了。”
“李社长这是先天之忧而忧!”插话的是来找曹书记汇报工作的王秘书长。
李想便趁机开溜了。正如王秘书长所说李想确实是有着忧患意识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能扎硬寨打死仗,打落牙齿和血吞,心里却不知有多煎熬。尽管从表面上看现在风头正劲,但他们毕竟是体制外的民营公司,一个内刊办得不声不响会难以生存,办得红红火火盯着你的人又越多,更何况作协主席已到退休年龄换届是迟早的事,到时候一朝天子一朝臣,还晓得能不能继续履行刊物的承包合约仍是个未知数。更使李想感到后怕的是,他早上还听省委一位当副秘书长的朋友说,光汉省长根本就不买阳书记的帐,阳书记在太虚工作已经快满五年,且口碑又好,人家说调就调,今后还不是他光汉省长接书记?李想当然知道那位朋友是好心提醒他不要与阳书记走得太近,以免到时被视为是前任的人牵连无辜。
他心事重重地刚一进入五楼,正好就与欲到楼口望他的叶兰撞了个满怀。叶兰脸一红,条件反射就想起了那天晚上男朋友搂着她狂吻的一幕,不禁就是一声尖叫,李总也吓得连退了两步,后脑勺还“咚”地一声碰到了铁门上。同学们一个个都从办公格子里伸出了头来,卿怀才出口就是一句,“哈哈,李班长,这就叫艳遇啊!你还吓得脚打拐碰了脑壳,要是我就会干脆来一个就汤下面了。”
“卿半仙你不是个人,还青年作家!”胡蓉指责卿怀才说。
徐求正接言,“卿同学,你在老家当村主任时经常是这么就汤下面的吧?”
“肯定唦,不然年纪轻轻就总是喊腰痛!”文华一针见血地说。
“卿同学善于整合资源,从身边做起。”还是政论文高手李新的话一剑封喉。
其实大家都是在有意表演,想为李班长缓解一些精神压力和心理负担。
这时,曾逗就已经帮李总夫人提着午餐上楼来了。
“开饭了,开饭了!”大厅中间的乒乓球台又一次成为了民以食为天的焦点。
6
向义天是乘早上九点的长途大巴从资滨县城出发的,大家还刚从各自的办公格子里走出来,向义天也跟在菊姐身后上楼了,正好赶上了公司吃午饭的时间。
“同学们好!”见大家正朝乒乓球台围过去,他便虚张声势地朝里面打招呼。这是他第一次用“同学们”这个词,还把右掌往太阳穴一靠来了个立正的姿式。
“向主任好!”同学们忙举头接腔。
“这里已无向主任,只有掉队的向同学。”向义天把行旅往地上一扔说。
“莫跟他们打嘴皮子架了,快来吃饭哩,向……同学。”菊儿一脸笑意。
“好的好的,离开公司已经一年了,菊姐还是这么关心我。”向义天从菊儿手中接过碗筷说,“你们哪,巴不得我先扯一通淡,等下让我好舔空菜碗。”
“你看看,向同学就是不上我们的当。厉害,厉害!”卿半仙说。
“厉害个鬼呀,各位就不要宽我的心了。”向义天终于敏感到今天的气氛有哪里不太对头,起先以为是他在老家出的丑闻已经被大家知道了,怕他不好意思才故意装得这么热情,他正要干脆来一个主动检讨时,这才想起没有见到李总。
“李班长呢?”向义天问。
菊儿朝社长室呶了呶嘴,想说什么又止住了,他也觉得向义天像变了个人。
“向大主任啊,有失远迎呐!刚接了个朋友打过来的电话,一聊就是好几分钟。饭菜都凉了吧?”大家一听李总的说话声依旧爽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
电话是雪霁老师打来的,是有关那四本非法出版物的事,她已跟老同学白杨联系过了,可白杨说既然北京来人了,这不是一件小事,三言两语在电话里也扯不清楚,最好是要你那位敬爱的李想知己陪你过来一趟,因为我在朝阳这边还要得几天才能回局里。其实向义天一进门李想就知道了,也知道大家故意起哄是做给他李想看的,怕他为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事情心里烦。同学们是一片好意:只有自觉班的同学们都亲密友好了,他当班长的才能更加放心去应对外面的大事。
午饭吃过后,一切都又恢复了正常。同学们下棋的下棋,打乒乓球的打乒乓球,只有叶兰的心里仍不踏实。她总觉得李总的眉宇间似乎锁着什么秘密,尽管他从出版局回办公室后,没有人敢问及扫黄打非办找他去咨询的事,他自己也只字末提,并且还努力地装出一副平常的样子,但叶兰感觉得到李总的心思很重。
“向主任,我先送你回宿舍把行旅放了吧。”李班长朝正在观棋的向义天喊道。然后对叶兰开玩笑似地说,“莫一天到晚尽想心事,容易老哎,妹子!”末了又丢了一句,“我还有点事要出去一下。”说着就和向义天及曾逗下楼去了。
李想却并没有送向义天回宿舍,而是直接来到了蓝天大酒店的茶吧。
向义天有些不解,便试探着问,“李总,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谈吧?”
李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好一阵才说,“我想同你商量一下,看这事该怎么做更合适。特意带你到这里来谈,就是为了不想让公司里其他人知道。现在是非时期,杂志校对,特刊采写,丛书组稿,各自手头的工作都忙不过来,一旦因此事搞得人心惶惶,同学们势必会胡乱猜测,影响了大局就更加不好收场。”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还能使李总也这么为难!”向义天在心里想。
他其实还是一直惦记着公司的,尤其这些天也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昨晚还特意打电话给徐求正问了一下公司的情况,听说又接了两个专题,大家都正加班加点。他一想,多一个人多一分力,所以还是匆匆忙忙又赶到了省城,来到了公司。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李想淡淡的一句话打断了向义天的思索。
“不管是什么事,只要是我能做的,您说就是。”
李想就把那四本违规书的事告诉了向义天,“我现在担心的是自己内部有问题。尽管我不愿意往那方面去想,但人心难测,这种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
“你的意思是我们只能暗查?”
“对。而且时间很紧迫。”李想就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说,“你在县里时抓的就是这一类工作,我想让你帮我从源头开始调查,摸清楚看到底是什么人在假冒我们的名义。我还得去一趟朝阳文化大市场,找到在那里现场办公的扫黄打非办具体负责人,但无论结果是怎样,我想最后还是得请她出面摆平才行。”
“我看也只能这样。”向义天顿了一下说,“你放心,办这类事我还是有经验的。”他于是还分析说,现在基本可以肯定,除了这四本书的作者是能够确定真实身份以外,与作者联系出书的人和印刷厂都有可能不会是真名实姓,即使真是我们自己公司的人,也只会用假姓名与作者联系,所以唯一的线索也只能是作者。而且我们只要找到了其中的一个作者,就能顺藤摸瓜找到盗用书号的人。
“那你就先去找这个叫莫亦瑕的作者,”李想把一张事先写好书名的纸条给老向,“她是我们资滨牛角乡的中学教师,也只有这个作者是知道下落的。”
手机响了,李想看了眼来电显示后对向义天说,“你抓紧去办吧,要不先到小叶那里支点钱,这两天就让曾逗跟你跑,来来回回有专车还是方便一些。”
“这事就包在天身上!”正要找机会报答的向义天把话说得有几分悭锵。
电话是雪霁老师打来的,她告诉李想自己已经从对河的学校出发了,应该二十分钟左右就能到蓝天大酒店门口。还说俩人干脆打车去更方便一些,反正也就百多里路程,见面谈了事再打车回来,免得其他人乱猜他们俩的关系,本来正常都会被描得不正常云云。她没想到李想早就是这么安排的,专车都已经派走了。
雪霁的心思李想当然清楚,她倾慕他已有多年,并且曾有过暧昧的暗示,但李想却始终觉得做红尘知己更加难得,双方即然都有了家庭,一旦越过了底线势必会牵一发而动全身,那样使得他更加有负罪感,也会使俩人生出无端的痛苦。
“难怪呀——真是可惜你了!”他俩有一次在聊到男女感情时,雪霁近乎嘲笑地说,“所以你所取得的最高荣誉,无非就是一个农民作家或个体书商。”
“你是一心想着要改造我或者是要拯救我?”李想的回答却令雪霁老师失望得心服口服,“你这出发点原本就错了。谁也不可能是谁的救世主!”李想的语气十分肯定,“我不是不懂,而是比你更懂。”他然后用一种很信任的目光注视着雪霁并侃侃而谈说,“人生一世最长不过百年,也就三万六千个日夜,如果这中间还因为自己造成的不幸而白白折腾去一些岁月,那将是何等的悲哀!如你我从相识到相知,这本来就是上帝对彼此的恩赐,如果我们却不知感恩和惜缘而硬要误入歧途,不但会伤害了或你或我,也还会令家人受到牵连。其实我们谁都知道,这种事情无非两种结果:一种是宣布离婚,撤散两个家庭;一种是暗地往来,当半辈子小偷。明明是有第三条路可以走的,那就是人生得一知已而足矣!”
雪霁震惊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李想,眼眶里盈满着泪水,一点一滴地濡湿了脸颊。“是的,人生得一知已足矣。”她喃喃地说着,便挪了挪位置,毫无顾忌地把头深深地埋进了李想的怀里,半点也不在乎暧昧灯光下旁人的眼神和言说。
茶吧里的轻音乐送来邓丽君的歌声: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那时他俩却异常地清醒。也就是在那一次李想还杜撰了一个故事说他自己早已是有罪之身,“还是在老家资滨的事,那时的我,文学创作如日中天,作品入选和获奖的好消息频传,并因此而获得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的殊荣;政治前途亦风光无限,从农民到干部,到县文联秘书长兼副主席、主席、县报总编辑,一路花团锦簇。也就是那几年中,有妙龄女子与少妇主动投怀送抱并不是稀罕的事,稍不留神,与一刚做母亲不到半年的美丽少妇由爱出轨,俩人偷欢数月就被她的丈夫发现,于是棒打鸳鸯,闹得满城风雨,丢人现眼……”李想佯装回忆说,“我因不忍他人撮脊梁骨说闲话,只身逃往省城,后来听说女方被迫离婚,不得不与未满周岁的幼儿分离,她还鼓足了勇气到省城来找过我,而我却出于无奈昧着良心和她躲猫猫……自那以后,我李想便发下重誓,决不再因情爱伤及她人和她人家庭!”其实李想真实的感情世界,早就已经被他那一位美人鱼姐姐填得密不透风了,以至于发誓要独身的他后来之所以娶了菊儿,也是美人鱼姐姐托梦所至。
“别说了。你别说了……”雪霁的身子如风中的树叶颤抖着,她突然猛一抬头,狠狠地在李想臂膀上咬了一口说,“我懂!我全懂!”也就是从那时起雪霁对李想就更加信赖了,成了无话不谈,甚至有时还撒点小娇的异性知己;李想也是,所以这次他刚从扫黄打非办一出门,第一个电话就打给了她,不,更准确地说是当他遇到这一棘手的事情需要倾诉并求助时,立马就想到了雪霁这个名字。但是,说到底这又是得益于在李想非物质世界里的那一位美人鱼姐姐的提示。
“有如神助啊!”李想说。他心里已经感觉得既踏实又温暖。估计雪霁也差不多该到了,便喊了声买单,照例把钱往茶桌上一放,大步流星就走出了茶吧。
7
在另一个时空,整个午休期间的叶兰都在翻阅那一本《新闻出版管理条例》,说实在的她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却七上八下的。她始终牵挂着李总,却又始终否定自己暗恋着李总。她对李总的了解其实也就仅仅是局限于他的文学才华,他的工作能力和他豪爽的个性及睿智幽黙的禀赋,她于是便想,你叶兰根本就与自己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的雪霁老师对李总的了解无法相比!但命运却是这么不可预测,意想不到的故事又偏偏在这两人身上发生了。
下午五时许,她正准备给还要继续加班的同学们到楼下街巷里去订盒饭,刚拿起桌上的电话,手机就响了,一看是李总的号码,心就狂跳不已,因为在平时她是很难得在手机里听到他的声音的,有什么事要交办也就是一个干巴巴短信息,而且最令人难受的是每一次后面都会加上“谢谢”这两个字,一副公事公办拒人于千里的样子。害得她每次回他也就是两个字最多三个字,那就是“照办”“遵命”或“知道了”。然而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想听到他在电话里的声音。
“喂,李总,我是叶兰。”她手有些抖,心有些颤,声音却很清脆。
“我晓得你是叶兰!你赶紧去取一万块钱打的送到莲城市人民医院来。赶紧的!”居然没有作任何铺垫,开口就是命令的口气。叶兰“啊”了一声,头顶似有炸雷滚过一般,整个人就懵了。她当时什么也没来得及想,正准备挂手机时里里又响起了李总的声音,“你记住,遇事莫惊慌,我没事。”听到这最后的一句话,叶兰才算醒过神来。只要李总没事,就是真有不幸那也是万幸中的小不幸。
隔壁的白岩听到叶兰“啊”了一声便开玩笑说,“大白天没被蛇咬吧?”
“叶兰一声叫,把我吓一跳……”卿怀才踮起脚尖从后面的办公格里举目望过来,趁机起哄说,“叶兰,叶美女,你的叫声比那英的歌声还好听哩。”
叶兰急得快要哭了,但她马上又想起了李总的交待,“你记住,遇事莫惊慌……”她咬着牙稳了稳神,终于拿出了在学生会当宣传部长的气慨来,于是有意大声地说,“你们还幸灾乐祸,我姐得急性阑尾炎住院了,要我马上赶到省人民医院去。”她其实根本就没有姐姐,只是急中生智拿一个所谓的姐垫背而已。
“白岩这是订餐的号码,只有请你代劳了。”叶兰遂显得出奇地镇定了。她在开支票盖章时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便赶紧把盖了印鉴的支票放进了手提包。
是徐同学过来了,他关切地问,“需要我们帮什么忙吧?”
“谢谢!反正有我姐夫陪在那里,我也只是过去看看。”说着便从从容容地走出了办公格。叶兰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冷静和坚强了。
李总一旦外出,徐求正同学就是整个公司的主心骨,别看他这个项目策划部主任平时不太苟言笑,但每遇大事他却是最有定力的,所以公司凡有什么重大决策,李总一般都会先找他商量。还说什么先形而上再形而下,如此做成事的把握会更大一些。这一念头的闪现倒提醒了叶兰,快走出办公室大门的她突然又刹住脚步回头喊了声,“徐同学你过来一下。”便耳语着把李总来电话的事告诉了他。
徐求正听了也是一惊,“要你送钱到莲城医院去?”他口中重复着,当即就平静下来了,说,“先不管是什么事,你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马上送钱去,李总肯定是等着有急用。”目送叶兰下楼后,徐求正又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格子里。
他完全有理由对李班长百分之两百信任,所以表现得极其淡定。办公桌上摆着各类新出版的报刊,有政经时事类的,也有旅游类的。报纸有《二十一世纪经营时报》、《新经济报》、《南方周末》;刊物有《中国国家地理》及《旅游》等。看上去有些零乱,如他脑子里的多向思维,但正是因为他的这种多向思维却跟李想考虑问题的方式非常合拍。每每李班长想到要做一个什么专题策划,他只需把大概方向一说,徐求正就能八九不离十地对应上来。比如在去年刚开春,省委办公厅一个电话把李总召过去,他到了后才知是阳书记想要为他的扶贫点也就是光汉省长的家乡南山做一期宣传特刊,李班长当时灵光一闪脱口就说那做一期《阳光暖南山》吧。书记拍案叫绝,差点就说出了这题目刚好暗合了我与光汉省长的姓名哩!后来李总也照例只跟徐求正说了个标题,仅三天时间他就把一个“经济与文化推动力特刊”的完整方案交到了李班长的手中。《阳光暖南山》一炮打响后,特刊已经能够以每两月一期的速度顺利推进。加上前不久又来了李新这员干将,他与新任策划二部的李新可谓是飞机的两翼,速度更快了,如今手头的《文化德州》正在校对中,而《铿锵朝阳》也组稿到位了。徐同学下意识地打开李班长定好的目录,当他一眼看到李新为谢书记草拟的署名文章《穿越时空的铿锵之音》时不禁一笑,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同李班长赴朝阳时与谢书记交涉时的情景。
那是在三月天,他们赴朝阳时处处呈现出一派春耕农忙的景象。山坡上,油菜花仿佛一夜间全都开了,开得烂漫,开得耀眼,有几只野狗一时还不习惯,正对着金黄一片的坡垴上狂吠;在田间平着秧垅,播着谷种的农人也时不时扯开嗓门唱起了山歌或者情歌来。徐同学见曾逗从前镜里看了一眼李总,他或许想问要不要停车欣赏一下田园风光,但见李总锁着眉头像又在思考中,便什么也没有说了。曾逗忽起李总交待要十点前赶到朝阳巿委大院的,误谁也不能误了老板办正事,这是做司机的职责和本份。便一路急驰赶住朝阳市委,届时是十点差一刻。
“今天不错。”李总展眉表扬曾逗,便一边下车一边打电话。
“喂,是邹秘书吗?您好!我是《太虚作家》杂志李想社长,请帮我约一下谢书记,说他的老朋友李作家已经到市委办公室的楼下了,请求占用他哪怕是一刻钟的时间,我有事向他报告。”对方说,“书记正在开常委会,我先请示一下看方不方便。”殊不知他李想早就胸有成竹,特意十点前赶到,即便是开常委会这时也得休息十五分钟了。邹秘书果然就回话了,说书记请您马上过来,他在四楼四零八室等您。当徐求正跟随着李总来到书记办公室时,谢书记也刚刚坐下。
谢书记与李想是老熟人了,他在资滨市任宣传部长时李想是资滨县报社总编辑,每年市里的新闻评奖都是谢部长亲自点名要李想去担任评委的。此时的谢书记正襟危坐在老板椅中,一手搭在办公桌边缘,既没喊请坐也不欠身,浓重的德州口音开门见山地问道,“社长亲自前来有么子要事?”徐同学便有了几分胆怯,心想这伙计比同是德州人的水利厅刘厅长派头足多了,只怕这个专题会泡汤。
“是否要事这得把目光放长远了才看得真切,不过好事确实有一桩,却不晓得您谢大书记能否领情?”李总就是李总,不卑不亢,一句话就争取了主动权。
“哦?么子好事,你李社长说来听听!”这才忙示意二位请坐。
“坐就免了,我还是长话短说,您也好当机立断,会议室的常委们还等着您这位班长去作指示呢!”李想故意买关子说,“我们是来帮你摇旗鼓劲的。”
“是出版《太虚作家》特刊吧?”谢书记果然敏感,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有言在先,要钱的宣传我们不搞。”一句话又把李想堵了回去。谢新是早年从省委组织部机关派出来的干部,在基层干了近十年,一身的牛气和怨气在所难免。
“难怪我们资滨市有传言说你谢老板主观武断,今天看来还真是一点也不假哦。”李想紧咬着话尾针锋相对地说,“你连看都没有看我们的策划到底是值不值钱,就一口回绝,我都替你感到惋惜了!”且还有意做出要收回文案的样子。
“嚯,你李想也比当年在县里牛多了!那我倒要认真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策划。”谢书记一看标题果然便颇有兴趣地问:“为什么叫《铿锵朝阳》呢?”
“所以嘛,我说的值钱,其实就值钱在‘铿锵’这两个字上。”李想于是口吐连珠似地说道,“朝阳地处太虚以南,是传说中的旺火之地,在历史转折的每一个关键点上,朝阳的先哲都曾发出过如霹雳般的铿锵之音……”李想居然把朝阳历代名人全都抬了出来,他最后说,“鉴古知今,而在通向新世纪开局第二春的征途中,就看你谢新书记能不能率领朝阳人民也发出如此的铿锵之音了!”
“嘿,这一单出钱的宣传我接了!”谢书记的豪爽也是一般人没得比的,他拿过笔来连资金数目也不看就龙飞凤舞地批示道:“这是一个既能鼓舞全市人民斗志,又能充分体现朝阳市奔小康的大策划,更是一件大好事,我同意。资金由市财政全额解决,市委宣传部要紧密予以配合,有困难可及时报我。谢新。”
确实是长话短说,交涉时悬念迭起,结果却出人意料地顺利。
徐同学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他从回忆中醒过神想给李班长打一个电话问一问他在莲城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刚拿过手机又觉得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只要不是他自己有什么意外,别的任何事情也用不着我们操闲心的。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每个部门各施其职,各负其责,把手头的每一桩事做实,做好,便是对李班长的最大支持。他又把压在里面的那两份《二十一世纪经营时报》和《新经济报》拿了出来,开始仔细研究专题的版块分割和版式结构了。因为在日前的编辑例会上,李班长又提出了一个新的思路,他说已经向新闻出版局报刊处施处长报告过了,已经原则同意增加一份《太虚作家与地理》的内部报纸,李班长还要求报纸试刊号一经问世,就必须要做到形式新颖,内容厚重,既要理性,更要建设性。
“何谓形式?”李班长曾有意提醒过策划部和美编小白,“一是开本,二字用纸,三是版式;也就是说首先在报纸的开本幅度要与常见的党报和晚报比有新的突破;纸张我建议用当下最流行的米黄色,也就是用青春暖色调;版式上可以多用图片说话,尤其是头版,可以大图片或者组图拼接式。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要吸引眼球!”李班长脑海中像早就有了一张样报似的,他接着又说内容,“内容就更应该是我们的长处。党报和晚报首先讲究的必须是党性、新闻时效性;而我们的作家与地理报则不同,顾名思义,是作家对地理人文的观察,对社会的担当,所以我个人认为,它应该是理性、建设性、知识性和趣味性的统一,也就是说,这是一份以小报告文学反映社会事件,以小纪实文学展示地域风物的文以化人、寓教于乐的报纸,而我们的副刊则可以深度挖掘本省的历史人文,也好为我们今后做深度历史人文专题打好基础。”看来李班长的脑海中又有新的蓝图了。
徐同学越想越振兴,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两句古人的诗来,朗声说,“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但是,他哪知道此时的李班长所处的窘境呢?
8
先得从他们出发说起,有雪霁老师亲自出马,李想心里的压力减轻了一半。
当他俩风尘赴赴地赶到全国地市级数一数二的朝阳图书市场时,白杨处长已经在事先约好的一家咖啡馆等候了,见雪霁和李想双双进来,她老远就打趣李想说:“李作家,你真是有艳福啊,连我们大学时代的校花兼才女都肯为你如此效力,我这个老同学又岂敢不给她面子!说说吧,你到底是闯下了什么祸事?”
李想拱手谢过,便一五一十地把所谓盗号出书的来龙去脉跟白杨说了一遍。
白处长果然是女中豪杰,她听了后当即就表态说,“原来是几本纯文学书籍呀,这算不了什么大事。他环球出版社也不敢把事情捅大的,因为买卖书号本身就是违规操作,再说事情是出在我们太虚,他们也只能算是向我们报案,结论得由我们扫黄打非办来做。不过你们自己也得抓紧查,看到底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要是认起真来,还真可以拘人罚他一个倾家荡产的。”她最后还半开玩笑地说,“我周六就回局里了,到时等着你请客吧!”一转言又故意慎重其事地嘱咐李想:“现在你首先要考虑的,就是看以什么方式去报答我们的雪霁美女。”
雪霁亦毫不掩饰的答道,“他呀,不就是给我上一堂理论课了事。”
“那不行!我说李作家,你怎么也得来点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吧。”白杨掩嘴而笑。把李想和雪霁送上在外面等候的蓝灯的士,她还作古正经又一次交待李想说,“你可要善待我们雪霁,她老公是个书呆子,一天到晚只晓得做学问的。”
李想连声说是。他确实对雪霁心存感激,要不是雪霁的面子,这一块心病还真是令他伤神。他同时也生出了许多感慨,“这官场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啊!要你死,你简直没办法活,要你活,你可以死里脱生,并且还可以活得有滋有味。”
“所以你李想还是当一个单纯的作家好,免得进了这个大染缸把你的一颗晶莹剔透的良心给染黑了。”雪霁曾经说过,真正的作家与诗人,本应该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但遗憾的是,作为李想知己的雪霁只听到了他对官场与体制的抨击,却并不知道他内心深处的痛苦与挣扎,以及脆弱如阳光下的薄冰的另一面。
作者简介: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全国文代会代表。著有散文集十余部,其散文《纤痕》《过滩谣》《大山诲语》《我的资水魂》等,先后被《新华文摘》选载并有《红帆》《资水河我的船帮》等由《中国文学》译成英、法文向国外推介。2013年初开始小说创作,已出版有长篇小说集《白驹》并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现供职于湖南省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