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人以时间和技艺磨砺而成的物件,是关于存在与过往的最好宣示。他们的命运交织与成全于历史;他们的尊严、执着与信仰,如棱镜,折射这世上大多数的我们。书中三个故事均事关手艺,其中涉及古籍修复师、理发师以及陶艺师三个匠种,在三城三地与近百年的光阴流转中,在时代开阖变迁之际,探问一种稀缺的精神品格。
“我更感兴趣去写的是民间那些以一己之力仍然野生的匠人。他们在处理个体与时代的关系上,从不长袖善舞,甚而有些笨拙。任何一种手艺,长期的打磨,都将指向微观。因此,他们多半是囿于言词的,因为向内心的退守,使得他们交际能力在退化之中。他们或许期望以时间包覆自己,成为膜、成为茧,可以免疫于时代的跌宕。他们和时代间,还是舟水,载浮载沉。只因他们的小世界,完整而强大,可一叶障目,也可一叶知秋。”——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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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人典籍,皆需爱护,
先有缺坏,就为补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
——[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治家》
我遇到简,十分偶然,是因为我的朋友欧阳教授。
欧阳教授是个很有趣的人。这有趣在于,兴之所至,常会出现一些突如其来的举动。作为七十多岁的人,他经常会自嘲说,这就是老夫聊发少年狂。
这一年大年初三,我照例去他家给他拜年。欧阳教授其实是我祖父的学生,在国立中央大学学艺术史,后来又在祖父的母校杭州国立艺术院执教。祖父早逝,他作为门下得力的弟子,对我的父亲尽过兄长之责。我父亲对他便格外尊敬。后来他移居香港,而我成人后又赴港读书。每到年节,我父亲便嘱咐我去看望他。
欧阳太太是绍兴人,到了香港三十多年,早就烹得一手好粤菜。间中,仍然拿出加饭酒,温上。欧阳教授便与我对饮。我不是个好酒的人,但欧阳喝起酒来,有太白之风。刚刚微醺,行止已有些豪放。忽然站起身来,引吭高歌。自然还是他的招牌曲目——《费加罗的婚礼》中的咏叹调“再不要去做情郎”。欧阳太太放下筷子,和我对视了一下,摇摇头。目光中带着纵容和无奈。欧阳教授却俯下身,将一块椒盐石斑夹起来,放到我的盘子里。同时并没有停下喉间震颤的小舌音。我自然没有吃那块鱼,因为照例很快到了高潮,是需要鼓掌的。
然而,这酒劲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了家宴的尾声,我们都知道,余兴节目是展示欧阳教授近来的收藏。教授很谦虚地说,毛毛,我这一年来的成果很一般。市面上今不如昔,能见到的不是新,就是假。
说罢,便在太太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引我去他的书房。
欧阳有一个很令人羡慕的书房。尤其在香港这样寸土寸金的城市,居然有三面靠墙的通天大书架。书桌则对着落地玻璃窗,可观得远山点翠。欧阳常为此顾盼自雄,称自己有远见,早早搬离了中心区,在新界置业,才不用受逼仄之苦。他的藏书虽不至汗牛充栋,但在我一个青年人看来,确有洋洋大观之象。据说这只是数分之一,有些善本书,因为要防香港的潮湿和久存的书蠹,送去了专业的仓储。
我抬头看见,欧阳亲书的大篆“枣庄”二字,悬在书桌上方。这是教授书房的名字,也是他的得意之作。教授是山东人,枣庄确是他的故里。然而还有一层深意,确是凡俗学浅之人未必能领会的。旧时刻书多用梨树与枣树,作为书版,取其致密坚固。刊印书籍也称“付之梨枣”。教授将其书房命为“枣庄”,便有以一室纳万卷之意,可见过人气象。
2
欧阳教授拿出一只匣子,打开来,扑鼻的尘味。说,去年七月在东京开研讨会,结束了就去镰仓逛了一遭。在临街瓷器店里,看到有人寄售。这套《水经注图》,全八册,可惜少了第三册。不过打开来,有杨守敬的批注,算是捡了个漏。
我讨喜道,老辈儿人都说呢,收藏这事像盲婚盲嫁,大半靠运气。
教授说,可不!有心栽花花不开。春天时候,西泠放出一箱璧园会社石印《吴友如画宝》,我可上了心,竟然没有拍到。
还有这个,也是造化。在上环饮茶,说是中大一个老伙计要移民,把家里的东西尽数出让。我是赶了个大晚集。但这个收获,算是藏家小品,却很有意思。我看到他拿出残旧的一些纸页,打开来,是竖版印刷。教授说,这是六十年代香港友联出版的“古文活页”。
我问,友联,是出过张爱玲的书吗?
他说,正是。这个活页是仿照欧洲传统出版方式推出的。当时在香港很风行,特别在年轻学生里。数十页成章为一份,读者逐份购入,辑录成册,再自己找订书公司订装。欧洲出版社,经常只印不订,叫“temporary cover”。老时候的香港也有。你瞧这个,订书公司潦草得很,完全西洋的订法。外头是假书布,里头这个还是以往线装书的版式。我打算重新整一下。
对了,毛毛。上次听你母亲说,找到老师的手稿,可带来香港了?
我说,是。包裹在一大袋子生宣里。杭州那边的档案室要清理,这才发现。
欧阳说,谢天谢地。当年从江津寄过来时,还是我接收的。做夹板,先师《据几曾看》的书名,也是我拓的。后来竟然遗失了。保存得可还好?
我说,那些宣纸都发了霉,书稿也受了潮气,还好外面有一层油纸,又用木夹板包着。只是书页有些粘连起来。
我打开手机,给他看书稿的图片,说,一个台湾的出版人朋友,想拿去扫描。但又怕毁了书。
欧阳看一看,先皱起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笑道,不打紧,这才是睡觉有人递枕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说完,他收拾起那些活页,又在书架上上下下地找,找出一本书,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里去。
然后对太太说,晚饭不吃了,我带毛毛去一趟上环。
欧阳太太正端了一钵杨枝甘露,叹口气说,你呀你,说风就是雨。可有半点长辈的样子。今天可是大年初三,你也不问问人家在不在。
教授说,怎么问,她手机都不用,电话不爱听。现在发电邮恐怕也来不及。
欧阳太太追上一句,好歹我辛苦做的甜品,吃了再去。
教授拉着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3
欧阳教授喝了酒,不能开车。虽然到了楼下,风有些凛冽,酒已经醒了一大半。等了许久,也没有一辆出租车。我们只好走到更远的地方,去坐小巴。
大年初三,车上并没有什么人,倒好像我们包了一辆车。
教授依然很健谈,说起以前在央大的往事。说我祖父的不苟言笑,令人生畏。祖父开的“宋元艺术史”,最初报名的有二十多个学生。因为他太严苛,到学期末,只剩下了七个。“不过,我大概学到最多东西的,还是你爷爷的课程。用现在的话来说,一点都没有放过水。笔记简直可以直接出版。但时下,恐怕这样上课是吃不开了。如今上课得像说书,不讲点八卦,哪里会有学生来听。”
欧阳忽然定定地看,几乎让我不自在起来。他说,毛毛,你长得可真像你爷爷。不过看上去可随和多了。对了,你听说过他老人家年轻时的罗曼史吗。哈哈,想起来了,你知道的,在你的小说里看到过。
他促狭地眨一眨眼睛。
我这才问,我们要去见什么人?
教授想了想,说,书匠。
我有些不得要领,重复说,书匠?
嗯,经她手,让你的书焕然一新。
不,焕然一旧。教授笑着说。
(《瓦猫》葛亮/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2月版)
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文学博士,在高校任教。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戏年》《谜鸦》《浣熊》《问米》,文化随笔《小山河》等。作品译为英、法、意、俄、日、韩等国文字。曾获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