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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静仁:远去的禽兵(中篇小说)

发表时间:2018-12-31  热度:

 

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白驹过隙去,无影亦无踪。

——引内文代题记

在资水中下游北岸有一个名叫“白驹”的村子,村人多姓廖,当时辈分的排序已到了“今能佐盛明”这一序,而佐字辈中有一位名叫廖佐润的人,是一名锯木匠,乃本文之过客。之所以首推此人,是因为十多斤重的板斧能在他的手中舞出花来,并习惯于眯着左眼,只用一只右眼瞄树木的曲直走墨线,久而久之,右眼目光如炬,点得火燃,左眼就成了相配的。因此与他同辈的堂弟佐正就常笑话他说,“润胡子,你虽然眼毒,却难免有失偏颇。”润胡子听了只笑不答。他还会许多梅山法术,但也有把梅山法术称作“邪法子”的,意思是登不了大雅之堂。

不过廖佐润是鲁班传人,这一点倒是白驹人全都公认的。他有一句挂在嘴上的口头禅:“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白驹过隙去,无影亦无踪。”但他每每也只是自言自语说。此口头禅到底意味着甚么,有何象征意义,怕只有他自己晓得。

廖佐润有一张堂堂正正的国字脸,天生美髯公,江湖上都称他为润胡子。他身怀绝技,却走得匆忙,正值壮年就殁了。他带有三个徒弟,却并无后人。过五十岁生日那一天,润胡子曾用肯定的语气跟二徒弟媳妇说,“二妮,你肚子里怀了个带把的,日后干脆认我做干爷爷吧!我把法术全都教给他。”没想果然是个儿子,这就是后来的黑皮。黑皮当然只是个绰号,取“黑皮黑丑,天长地久”之意,他本名叫廖明新,白白净净像个书生。但遗憾的是润胡子并没有见到黑皮。

黑皮家有一栋四楹三进的木屋,是他父亲的爷爷手上修建的,座落在白驹村难得成片的田垅左侧的月形山下,几缕淡蓝的炊烟从鱼鳞青瓦的檐口吐出,或袅袅上升飘向天际,或匍匐瓦砾悄然弥漫,小小农家的躁动与不安便显而易见了。

“咯--乐乐乐!咯--乐乐乐!”这声短声长的唤鸡声,就是从黑皮他娘阎寡妇口中溢出来的,声音恣意如山涧飞瀑,也只有她才会如此夸张地大喊大叫,巴不得让村人全都听得到。她一早起来,给还没有能力去田垅泥浆里觅野食的小鸡崽从晾衣杆上取下几串金色的稻穗,扔在地上让母鸡嘴啄脚扒给鸡崽做示范。

就是在昨天中午时分,阎二妮从后山打了一筐猪草,在回家途中放下来歇了歇肩。远远地,她就看见躺在田泥里被正午的阳光照得一闪一闪的金色稻穗了。

“格么壮实的谷子,烂在田泥里多可惜呀!不如捡回去碓脱谷壳,好给我儿黑皮煮一餐饱饭呷,再说喂鸡也是上好的东西哩。”阎寡妇在心里自言自语说。

母鸡把一颗一颗的谷粒还刚刚啄进嘴里,又一颗一颗地吐了出来……

这群还没长成小孩拳头大的鸡崽们,居然互不相让地争抢着。一只雄性十足的公鸡就耸着火红冠子过来打圆场了。这家伙模样俊逸,作派却极其不雅,只见它把两只小铜柱似的腿一高一低地拐着身子踩过来,到得母鸡和鸡崽近旁,猛一声“给咯儿--朵!”竟如严父训斥自私的儿子一般,把小鸡崽们全都给镇住了。

“格该死的骚鸡公,像个二流子!”阎寡妇将手中扫帚横着一挥,一声梅山腔无厘头地脱口而出,“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你捣甚么乱呐!”却把一双眼晴朝村里望了去,“嗬--哧!嗬--哧!”驱赶开公鸡,将扫帚靠在堂前的门后,便进灶屋里打热水去了,她得赶紧先洗个澡。这粗嗓门是她有意喊给根胡子听的。

根胡子是黑皮他爹的师兄,家在上村向阳岭下,离阎二妮家有三里地,中间还隔着一座关山,不过二妮已经算定他应该吃过早餐悠哉游哉出门了,他今天得去佐庭族长家商量伐木的大事,必经她家的门前路过。她指桑骂槐的声音果然早已声声灌入了根胡子的耳中,但根胡子却装聋作哑般只顾自得其乐地哼着小曲:

板栗树开花一根线耶,一根线

我想妹子忘插田耶,忘插田

过了夏天又秋天耶,又秋天

我年年月月天天只想与妹子共枕眠

一曲终了,另一曲又紧跟着起了高腔:

妹妹晓得我会来

稻草撑门风吹开

洗净的身子白如藕

我使劲儿捧住不松手

喊惯了顺手倒和水上号子的根胡子,嗓门本来就粗犷若滩声,而此时却越唱嗓音越大,越唱心里越开花,猛一抬眼,目光就梭进阎寡妇家半掩的堂屋门了。

根胡子的歌唱也嘎然而止,心里却在得意而又神气十足地说,“哈,好你格二妮,老子今天又要让你做一回活神仙!”于是紧走几步便闪进了半掩的堂屋。

此时的阎寡妇二妮子正好刚洗过澡,仅穿了一条蓝布短裤,光着半截雪样的身子面对里屋,用粗布巾在拧着水涔涔的一头黑发,身也不转,她就晓得是根胡子进屋了,“你格骚狗公,是走错门了吧?要不是明天进擂钵山去伐木解板,你还不一定记得来找老娘呢!”声音里似含有几分娇嗔,亦有着几分责备和怨气。

“你格是睁眼讲瞎话,我一早就把旮旮旯旯里全都洗得索索利利了,我还敢不来吗?我若不来,只怕老二也会喊冤哩!”一脸淫笑的根胡子把大腿拍得山响。

“你格骚狗公!出口就是老二,老二。就不怕被旁人听见了说闲话?”

“哈哈,我格是光棍汉对寡妇,我怕?怕个卵呐?怕得鹞子莫喂鸡!”根胡子满嘴的粗话。他晓得阎寡妇肯定已经把儿子黑皮支开了,几乎每次只要他一动念头,想和她干那种风流快活事儿了,她都总是会赶在他进屋之前做好安排的。

半裸的阎寡妇转身把堂屋门重重地一合,一头就栽进了根胡子怀里。

堂屋门口带鸡崽的母鸡陡然就起了一阵惊叫:“果果嗒--!果果嗒--!”

不甘寂寞的老黄狗就更来劲了,朝天猛一顿“汪汪”地乱吠……

二妮的儿子黑皮虽然是个生性顽劣之人,对娘却百依百顺,是出了名的大孝子,这是他那守寡的母亲最感到欣慰的事。他早已先一步就出门了,正满腹心事地走在通往族长家的田间小路上。出门时他跟娘说,“我去找明德少爷。”明德少爷是族长的长孙,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娘的唤鸡声和根胡子的歌唱声甚至打情骂俏声他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别看他平素在家时总是郁郁寡欢,沉默少语,可一旦出了家门,尤其在年纪不相上下的同学和玩伴们当中,却口气不小,且精得像猴似的,往往三下五去二就被他占了上风。在学堂山读书的那几年里,无论算术还是语文,他都能与明德少爷并驾齐驱,而武术成绩却远比同龄人强出好多倍。尤其是使起村里的那一杆汉阳造长枪来,更是能百步穿羊,举手一扣板机一个准。

月形山下摇摇欲坠的木屋里再次响起了吱吱呀呀的床板声,以及急促的喘息和母猫叫春似的干嚎声,声声交织在一起,门外的鸡鸣犬吠鸟鸣声,声声不止。

其时,出入村口的石板路上并无行人,月形山下的住户就只有阎寡妇一家。

明天是个黄道吉日,三十六条白驹村汉子即将进山伐木解板。

刚满十七岁的黑皮被列入了进山的名单,并且是给根胡子当学徒打下手。

那一天早上,深秋的太阳从白驹村里头的向阳岭山垭浮出,三十六条青壮汉子就陆续来到了廖姓祠堂。每年都进山伐木和解板的汉子们已经习以为常,新增加的几个青皮后生却难以掩饰住内心的激动,年纪最轻的黑皮尤甚。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就算真正加入到白驹村汉子的行列了,是驴是马,拉到大山里去遛遛。

庄严的廖姓宗祠占地若五百平米,系土木石三种材料混建。四块青色锃亮的条石,两短两长合成高丈二、宽八尺的正门门框,门楣上“廖氏宗祠”四个斗大的颜体字,据说还是由明朝惠帝年间一位江西藉廖姓状元亲笔题写的。这扯得未免也远了些,但老辈人却说得有鼻子有眼,无非就是想证明廖姓五百年前也有人中过状元;而门首两侧及三面墙壁却全是土砖砌成,里面房梁立柱全都是就地取材的上等楮木和杉木。年代毕竟久远,木料虫蛀,土墙开坼,这也是难免的事。

廖氏宗祠在白驹村的中间地段,且风水极佳:往里走是向阳岭,下首则是一座与学堂山毗连的关山。青一色的古樟树根深干粗,枝繁叶茂,把整座关山遮得严严实实的。林子里常年阴阴森森。一棵三五人才能合抱得下的古樟旁,有一座青砖青瓦砌成的土地庙。是一座古庙。从明德少爷和黑皮他们这一批明字辈后生能够记事起,就没有见这座土地庙断过香火。一缕一缕的青烟,一缕一缕的潮湿地气,一缕一缕的草木馨香,交织着,飘浮着,忽聚忽散,便更加增添了人们对关山的神秘感……黑皮正在走神,根胡子就领木帮汉子们跪在祖宗的牌位下了。

第一次加入队伍的黑皮却跪得有点勉强。三十六条象征天罡星的汉子注目神龛,三十六双铁骨铮铮的膝盖呯然跪下,此时此刻,根胡子脸相肃然,目光坚定而颇具威严,只听他一声庄重的吼喊:“恭--请--圣--物————!”也只有在每年深秋,上擂钵山伐木解板和春天里桃花水涨、进雷打洞扛毛板、入九峡溪“赶野羊”或驾毛板船的出征时,才是他根胡子最感自豪和扬眉吐气的时刻。

佐庭族长是待汉子们齐崭崭跪下并虔诚地注目着神龛后才到的,他的左右各立着一条汉子,慢慢吞吞,毕恭毕敬从神龛上捏出三支香,就着烛焰点燃后又斯斯文文地插进香炉里,然后再撩起长衫,缓缓地跪在蒲团上。焚过纸钱,洒过香茶,才一字一顿地开腔了:“廖氏列祖列宗在上,今命盛根领众子弟进山伐木解板,求祖宗神灵庇佑!”磕过头又起身拱手鞠了三躬,然后才从神龛上取下一个泛着黑红光泽的黄牛角,郑重其事却又心有不甘地交到跪在地上的根胡子手上。

根胡子站了起来,转过身,忽觉得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他其实是有着委屈的,父亲廖佐先与现任族长的廖佐庭同样属于泰昌公的子孙,就因为他那“今”字辈的曾爷爷出生偏房,所以尽管人人都知道盛根他父亲廖佐先无论是能力还是德性都要强于廖佐庭,可白驹村里的廖姓族长一职最后却还是由上一届“能”字辈的长老们点名由廖佐庭继了大位。根胡子倒是并不太在乎这些名份,当个上山下水的木帮头领,任一身体力与技艺在春秋乃至大半个冬季里呼风唤雨,回到白驹村后,又有阎寡妇陪他风流快活,他深感此生亦足矣。                 

在祠堂里与祖宗告别的繁琐礼节事毕后,一声牛角长号从鼓着满嘴钢针样胡须的根胡子口中呜呜吹响,三十六条汉子便昂然上路了。花去了大半天时间,沿着九峡溪往里行过五十多里曲折的山路,汉子们终于到达了雷打洞。对面的枫林正举着艳红的火炬相迎远客,把三十六张脸映得神彩奕奕,汉子们一个个骤然停住了脚步,不约而同地向山崖上喷着水柱的龟头状崖咀望去。这一次却是读过线装古书的黑皮先开口了,说:“你们晓得么?格一股水源是循了地脉从东海过来的。据说那里有海外三山,是个自由自在的世界,不像我们白驹村有那么多规矩和烦恼。每逢月圆之夜,仙女们都要乘巨鸟来此地洗过澡才去琼瑶岛赴宴的!”

人们有些将信将疑,全都把目光投向了根胡子。哪知根胡子却脱口就是一句行话,他说,“你们切莫听格些后生崽扯卵淡!若得罪了山神,那可不得了的。”

倒是明德少爷却暗暗吃了一惊:“难道黑皮兄弟也做过跟我同样的花梦?”

明德少爷于昨夜梦里曾进了一趟擂钵山,来到了雷打洞附近,但他没敢走近深潭就停住了。他蹑手蹑脚地躲在一棵古木后面,目光却直直地盯着雷打洞的方向。洞穴之上是一片硕大的枫树林,每到深秋枫林如火,阳光从擂钵山顶倾泻下来,从石壁崖咀里喷出的水柱便成了七彩的飞瀑。而雷打洞深潭之上,却不知是谁用原木搭建了一个高高的台子,一群裸女正在台子上沐浴着七彩的霞光戏水洗羞呢。那群女子个个身材窈窕,长发若瀑,肤如凝脂,举手投足跟他从沃原先生那里偷看过的线装古书《西游记》绘图本里的女妖一样婀娜多姿……明徳少爷的目光被拉得笔直,看得想入非非,看得全身发烫发胀,正准备对自己身体的隐秘部位有所动作时,一裸女却突然一声尖叫,“有野男人进山了!姐妹们,我们把那花贼的孽根给割了……”明德少爷吓出一身冷汗,巴不得立即钻进地里去,说来也巧,这时却从山湾里射过来一只巨鸟,并且骑在鸟背上的汉子极像黑皮,只见他驭鸟弯腰,一勾手就把明德少爷也拉上了厚实的鸟背,双翅一侧就逸出了这神秘的古树林……这就是根胡子口中“过禽兵”的猛禽吧?明德少爷在梦里问。

这雷打洞终年幽幽森森,水声如雷霆滚过。流水卷着旋涡挟带阴风溢出潭外时,总有一种嘶嘶的声音伴随其左右前后,仿佛是一条深谷长蛇吐着信子呼啸前行,让人毛骨悚然;而高处峭崖上訇然而下的水柱,又有如战鼓狂擂,总能激荡起男人们的万丈雄心。山风漫卷而来,松涛阵阵,似有千万雄兵在此挥戈激战。

大梅山地区神话与传说极多,相传这雷打洞有蛟潜伏修练了千年,单等山洪暴发便可随洪水入海为龙。只不过无数次山洪爆发了也始终不见有蛟龙出现。而擂钵山一带曾驻扎过太平军石达开的队伍却是不争的事实。明德少爷的老爷爷就接待过一位来白驹村征粮的太平军小头目。当年太平军兵败时,一位负伤的师帅预料义军难免有覆灭的悲局,便悄悄从山里溜了下来,从此隐姓埋名以教授当地子弟的武艺为生。石达开部溃退后,有散兵游勇几经周折逃回了这深山老林,占据擂钵山斜对面的半崩山落草为寇。近百年来,因这两处渊源甚深,加上白驹村亦民风剽悍,老族长又曾经周济过他们,故而彼此间也不敢存有丝毫冒犯之意。

伐木工和解板匠们就在雷打洞左侧的一个宽阔山湾里安顿下来。

往年搭建的十八个高脚簝棚还在,像鸟窝似的悬空挂在古树叉里。

每两人一个簝棚,这是事先就搭配好了的,以便互相照应。

“黑皮,你不是会轻功吗?格就是你我兄弟在擂钵山打住的窝哩!”不止是头次进山的明德少爷拍拍黑皮的肩膀,扛着铺盖踩着吱呀作响的竹梯进了簝棚。

“哈哈,好大的鸟窝呀!我们都成为鸟人了。”黑皮说话间就上了树叉,把棕垫一甩,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想不到这个白净瘦长的后生子,头次上离地丈余的高脚棚竟没有丝毫怯意。“明少,簝棚为甚么要搭在树上呢?”他好奇地问。

明德少爷却正在寻思黑皮刚才顺嘴溜出的“我们都成为鸟人了”的这句话里所蕴藏的意思,心想,人们口中的“过禽兵”,莫非就是暗指白驹村的伐木汉子?

“若不是鸟窝,为甚么要搭格样高呢?”黑皮又在追问了。

“防野兽啊!”明德少爷这才回过神说,“你想想看嘛,伐木解板累了一天,晚上人都睡死哒,不搭格么高的棚,被野兽叼走哒你都不会晓得是怎么死的。”

“搞不好还有蟒蛇也来钻热被窝。”刚狗子有意吓唬黑皮。

“那最好是一条美女蛇!”庆牯子三句不离女人。

“美女蛇人人都会喜爱,还是让给你们吧!”真是环境改变人,黑皮一旦离开白驹村进得山来,平素抑郁的性格便也倏然开朗了,“我还是做个鸟人好。”

根胡子扫了一眼大喊大叫的黑皮,满心高兴地说,“甚么鸟人,是禽兵!”

他继而又在心里说,“带得出来的,我说带得出来就肯定带得出来!”想起那天搂着阎寡妇肥腰时夸下的海口——想起当年阎寡妇丧夫后蛮长一段时间的悲痛与压抑,想起阎寡妇自从跟了他根胡子后的纵情和笑声,想起每一次来高潮时阎寡妇捂着嘴却仍耐不住张扬的浪叫,根胡子又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格骚婆娘!”他心里的声音险些也脱口而出了。但他并没敢闲着,一手各逮了从山外带来的一只七彩雄鸡,招呼着甲憨宝和庆牯子、刚狗子等往林深处的山神庙走去。

他没有带上黑皮。因为凡是能一起去祭山神的人,必须是伐木解板三年以上的汉子。其他人就三三两两背靠着搭高脚棚的古树坐地扯卵淡。根胡子说,“吃过午饭后还要开斧伐木,先放松放松,接下来的几十上百日重活累活有得忙。”

榛榛莽莽的古木遮天蔽日,峡谷就更显得幽深了。

山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正午的阳光从摇摆不定的绿叶缝隙间筛漏下来,青苔地上就有了晃来晃去的如银币的光斑。忽叮当一声,庆牯子恍惚间又回到了唐家观那个窑姐周桂花的吊脚楼上,“多好的东西!”庆牯子捡起扔在“洞房”小桌上的银元吹了口气,递到周桂的耳边,又嘴唇撮得老长想去吻她。没想脑壳一伸,几乎就碰到山神庙了,这才从片刻的温馨回忆中惊醒过来。

好个不信神鬼不信邪的庆牯子,人在山神庙前随根胡子拜神明,心却在唐家观镇上的怡春院,听桂花妹嗲声嗲气地学唱从东北客人口中听来的《小拜年》:

正月里来是新年儿呀啊

大年初一头一天呀啊

家家团圆会呀啊

少的给老的来拜年呀啊

也不论男和女呀啊诶呦呦呦呦呦呦

都把那新衣服穿呀啊诶呦呦呦呦

都把那个新衣服穿呐啊诶呀啊

打春到初八呀啊

新媳妇住妈家呀啊

带领我那小女婿呀啊

果子老酒拿两匣呀啊

丈母娘啊一见面呀啊诶呦呦呦呦诶呦呦啊

拍手笑哈哈呀啊诶呦呦呦呦

拍手笑哈哈呀啊诶呀啊

姑爷子到咱地家呀啊

咱给他作点儿啥呀啊

粉条炖猪肉

再把那小鸡儿跟那大芦花一并宰杀呀啊

小鸡儿呀啊扣蘑菇啊诶呦呦呦呦诶呦呦啊

大芦花呀啊炖木耳啊诶呦呦呦呦诶呦呦啊

我姑爷长地俊呀啊

我女儿赛天仙呀啊

小俩口多么般配呀

恩爱到百年呐啊

丈母娘我心喜欢呀啊

单等啊过了二月二呀啊诶呦呦呦呦诶呦呦啊

一起赶车送回还呐啊诶呦呦呦呦

一起那个送回还呐啊诶呀啊

声声如诉又如泣,唱着唱着,却见桂花妹子有泪珠儿掉了下来,庆牯子正欲怒骂一声——“你白痴啊?格只是北戏南唱里的戏段子,你还真落猫尿呀!”却听得一只白头鸦“呱哇--呱哇--”地惊叫着从他们的头顶上空掠过,并且落在庆牯子手背上的也不是桂花妹妹眼中的泪珠子“猫尿”,而是一泡滚热的鸟粪。

“通你娘的格小姨子!”庆牯子跳将起来,朝惊鸟的方向破口大骂。

躲在不远处古木丛林中的黑皮,却险些儿笑出了声音来。这家伙就是鬼精得很,根胡子他们前脚刚走,他便向明徳少爷递了个眼色,两人就悄悄地尾随着根胡子他们进了右边的山湾。老远老远,他俩就看到了千年古树下那一座青砖青瓦的山神庙了,形象与白驹村关山里的土地庙颇是相似,想来应该是出自同一工匠之手吧。瓦槽里落满了松针,墙上也长满了斑斑驳驳的苔藓。根胡子领着众人来到庙前,大声喊道:“祖师鲁班,传令开山。山魈鬼魅,各自遁散。”然后单膝跪下,念念有词地作起法来。也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见他板斧一挥,两颗鸡头就血淋淋落地,咯都没咯一声便做了山神爷的祭品。当下手的刚狗子敲着火链点燃了手中的七支香烛。一心想着早日也能当上木帮头领的甲憨宝同时把一大叠纸钱焚化了。根胡子起身,倒提着雄鸡腿大喝了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勅——”便将殷红的鸡血淋在千年古树的蔸根上,还顺便粘了一道纸符上去。

庆牯子才百无禁忌呢。但谁也不会知道他这一声怒骂背后,到底有何含意。

“格卵庆牯子,你也是只白头鸦呀?口无遮拦的!”根胡子气得一脸发黑。

“他格是在骂婊子周桂花哩!”没想却被兴灾乐祸的甲憨宝一语言中。

庆牯子还正是在气头上,他不好对根胡子发无名火,却一句话向甲憨宝盖过去:“婊子周桂花也是你格闭眼蛇乱喊的?”边说还边挽袖子,要对甲憨宝动手。

“算哒,算哒,留点精气神伐木解板!”刚狗子忙出面打了圆场。

大梅山腹地封闭保守。正因为其如此,一些古老的习俗才得以流传至今。祭山神便是伐木汉子尤其是解板匠独有的法术之一。山民们相信鬼神的世界也如人的世界一样,每一片山林都有山神爷管理,每一处地方都有土地爷坐镇。那些生长了几百上千年的古树,是没有人敢擅自砍伐的。谁知道它们有没有成精呢?谁知道有没有鬼神附于树上呢?一定要砍伐时,也必得先请解板匠作法禳解不可。

秋深风凉,霜降来临了,树叶落了,万物都归于沉寂之中,这正是伐木的大好时机,不过还是得先跟山神爷打声招呼:白驹村的汉子们进山哒,惊扰哒您老人家,请您多加担待。如果您还有不满意,就请您去找我们的祖师爷鲁班吧!根胡子接着又虔诚而诙谐地说:“我只是个来为鲁班爷跑腿的奴罗。莫怪我啊!”

但是此时的根胡子脸色却突然凝重起来,这肯定是与刚才惊飞的那两只白头鸦有关,在大梅山地区,人们都普遍认为喜鹊是报喜鸟,吉祥鸟;而乌鸦却是报丧鸟,倒霉鸟。有道是“乌鸦叫,凶神到”。更何况这还是两只头顶上戴了“孝帽”的白头鸦呢?根胡子亦不禁无名火起,接过刚狗子适才落下的话音,也同样一声斥骂道:“呱哇呱哇,呱你娘格逼呀!”只有甲憨宝却一脸兴灾乐祸的阴笑。

远逸的白头鸦却重新折了回来,“呱哇!呱哇!”地又叫了数声。

“格有甚么好担心的,”明德少爷却在心里说,“乌鸦也是禽兵呀!”

倏忽间便起了雾霭,一缕一缕的白雾绕着一棵棵古树向上攀升,林子里顿时就变得更加阴暗了,黑皮毕竟是头一次进古树林子,脸上写满疑惑,心里发虚地说了一句,“不会真是得罪了山神吧?”明少却诡谲一笑,“嘿,你也有怕场火的时候?”然后又认真地说:“不晓得太阳已到头顶了?格是草木的湿气和地气。”

“开饭哒--开饭哒啊——噢嗬嗬嗬--开饭哒--!”

大师傅武聋子从热气腾腾的锅灶旁走出,来到空坪里把双手合成喇叭,一声长啸般的呼喊,顿时,山谷里惊鸟四起,众人便蜂拥着进了山湾里做饭的大棚。

用餐的大棚极其简陋,但很宽敞;跟所栖身的高脚簝棚一样,也是用杉树皮盖顶,以古树为柱,再用篾条捆几根长木做屋架和横梁。伐木人生活简单,粮食是自家种的,油是自家的茶子榨的,酒是自家的苞谷酿的,菜是满山满沟的野菌和木耳及偶尔捕获的野味……房子么?这离地丈余的高脚簝棚不就是人世间最浪漫的楼宇?这杉木皮为顶亦为墙的大堂,不就是山外人求之不得的最拙朴原始的餐厅?但此时的黑皮和明德少爷或许并没有没这么想。黑皮一心向外,想得更多的说不定就是这雷打洞里深藏的蛟,是山外那个既陌生而又充满着神秘诱惑的大千世界;明德少爷则深感自己重任在肩,心里或许又在琢磨“过禽兵”和“无影亦无踪”所暗示的内涵了。这是从白驹村里走出来的两个不同凡响的年轻人。

“呷公家饭就是过瘾,人口一升米,舌头都吞下去哒!”庆牯子说。

刚狗子就接过了话茬,“你那舌头还得留着打啵的,也舍得吞呐?”

“那就怕冇得人管她哒,先过哒饱肚皮的瘾再去说别的哩!”

“呷饭打啵两不误的,我看也就只有你庆牯子!”

趁大家正笑谈时,武聋子侧身给根胡子碗里倒了一瓢野山菌。

族上的公粮是每年新谷入仓前,各家各户按人头交纳到祠堂的,粮库锁着三把大铜锁,钥匙分别由佐字辈中选出的三位可靠老人管着,开仓取粮时却必须由族长发话并亲自在场作监督。伐木解板或下九峡溪“赶野羊”和资江驾毛板船的重要劳务等,全都由族里统一供应粮食,并且是不用付费的。白驹村廖姓人本着“厚徳载物,人为人人”的祖训遗风,数百年来泽被一方,是为资水两岸之楷模。

饭后,随着根胡子一声牛角吹响,众人齐集在大棚外的空地。

“开工哒,大家各自注意点!”根胡子边发话,边一二三将人头清点过去。

点过人头分过工,解板组共十五人,除黑皮给根胡子当徒弟打下手外,其余十四人一对一的拉锯解毛板。武聋子照例当大师傅下厨做饭。庆牯子、刚狗子并明德少爷等二十来人全都手舞板斧上山伐木。该伐的树是去年就做过法术标好了记号的,这是根胡子的拿手绝活。明德少爷已经是轻车熟路,再说他心里头也想着自己早就应该挤身伐木汉子们的前列了,他瞄准了一棵合抱的大松树,用柴刀一顿横扫,先清除了树蔸四周的灌木丛,然后站稳身子,便率先抡起了板斧来。

“师祖鲁班爷,开山不信邪!”明德少爷的嗓门也日渐见粗。

“弟子我进山了——山鬼赶紧逃!”庆牯子的声音如同雷滚。

沉寂了大半年的擂钵山又热闹起来。一时间,山上板斧声声,号子阵阵,隔一阵子便有大树轰然倒地的巨响。山下锯条拉动的窸窣声是被山上的声浪压过了,但锯屑的松香却被秋风吹送得老远。“这不就是在过禽兵吗?”明德少爷心想。

偶尔也会听到根胡子一声怒喝:“甲憨宝,你默甚么卵神?锯走线哒!

甲憨宝脸一红,心里却在恨恨骂道:“你神气格卵呐——骚狗公!”

山上又一次响起了呐喊:“顺山倒啊--噢嗬嗬嗬!”号子声嘹亮而深沉。

“根叔,格明德少爷还是蛮呷得苦哩。”刚狗子由衷地说。刚狗子尊姓大名廖叫盛刚,其实是与根胡子同一辈份,却也习惯性地称呼根胡子根叔(根粗)。

根胡子瞟了一眼在山坡上挥着板斧的明德少爷,却没有吱声。

“也早就应该为他那冇得男人的娘争一口气哒!”甲憨宝此说是话里有话。

黑皮听了,剑眉一竖,白脸庞胀得通红,正要开口同甲憨宝理论时,根胡子却把横咬在嘴里的曲尺往三角木马上一搁,大声吼道:“呷哒盐蛋操闲心呐!”

众人把目光齐唰唰投过来,甚觉纳闷,心想:“格是在训斥哪一个啊?”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已经立冬了。

正在伐木和解板的白驹村汉子照例挥汗如雨,从他们头顶上及脖颈里冒出来的乳白色热气,如烟似雾般袅袅升腾……进山后只给根胡子打打下手的黑皮却精力过剩,一双并不安分的目光总是在四处乱扫,当他乍见到此种情形时,亦难免新奇,不禁在内心里感叹道,“哈,格些卵人呐,一个个都像是蛟龙禽兵呢!”

这时,无论是山上伐木还是在坪里拉锯的人们,忽然感到有一股带着强烈异味的热风在头顶上空涌动,还似乎听到了由远而近洒下来的叽叽哇哇的鸟鸣和鹰啸声,明德少爷便有了几分敏感,忙收住了手中板斧,当他猛一仰头时,但见有千万只,不,而是有亿万只鸟雀正沿九峡溪铺天盖地而来,飞在最前面领头的是一巨鹰,不,那不鹰,而是庄子在《逍遥游》里所描述的“……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他还正在遐想中,途经峡谷的鸟雀居然把平日里从树隙间偶尔还能看得见的几许白炽的阳光也遮蔽得严严实实。天色一下子晦暗起来。刹那间阴风四起,满山谷中杂柴茅草一片乱颤……

人们正不知所措,明德少爷竟然亮开了嗓门高呼:“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白驹过隙去,无影亦无踪。”鸟群终于穿过了峡谷,越过了擂钵山,朝山南方向远逸而去。粘稠的鸟粪从树叶的缝隙间吧哒吧哒地筛落下来,如雨点般密集。

“哈哈,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黑皮这小子居然手舞足蹈起来。

这样的一种阵势,就连根胡子也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听了明德少爷刚才亮嗓喊出的“符咒”时,便在心里警觉地说,“今年的冬雪怕会成灾啊!连鸟雀都搬家了。”他还想到了明年的春汛,“一场冬雪,一场春水。看格卵来势,明年桃花开时怕是会涨滔天洪水哦!”他当然只是在心里说,不敢说出声音来的,那样反而会乱了人心。他其实在抬头见到鸟群的那一刻,也记起了师父润胡子在世时经常自语过的“符咒”:“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没想却被明徳少爷抢先给说了,又令黑皮那小子如此兴奋。根胡子还记起他自己也曾经问过师父说,“师父,你格说的是甚么意思呀?”师父一怔,半晌才回道,“我师父和师父的师父都只格么一说而已,他们也冇搞清格一句话里到底是甚么意思,是个哑谜吧,日后会有谜底的。”师父当时一脸肃然,是喜?是忧?他自己或许也确实不甚清楚。

“过禽兵,过禽兵……天上过禽兵。”根胡子喃喃自语,心里却发怵得紧。

                   

那一夜,山高月小。

一条古道沿着峡谷延伸向遥远的大山深处,草尖上缀满的露珠,在月光的照射下像离人眼睫毛上的盈盈粉泪。两道长长的身影如两个巨人穿峡而过,那就是白驹村年轻一代中的两个姣姣者,一个是族长家的少爷廖明德,一个是绰号黑皮的廖明新。但没有谁知道这两人将会对这一片山河所产生的影响,就如同没有人知道这条古道始修于何时。开山凿石的痕迹早已湮没于青绿的苍苔,所幸横卧于山沟的麻石桥还在,山路上也时不时还有着零零星星的干鸟粪吸引着蚂蚁和甲売虫。莫非擂钵山深处还真有着一群巨鸟或猛禽在等着他们?虽然干了一天的体力活,那一夜喝了两碗苞谷酒的两条年轻汉子就睡不着觉了,踏着月色星光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三县交界处的界碑下。说是界碑,其实是一方巨大的飞来石。也许是女娲炼就的吧,没去补天,却遗落在这深山老林里作了路碑。巨石的正面,不知是被何人镂刻了三条交叉线,分别指向叙浦、涟源和安化。深深的魏碑字体的刻痕里,朱砂的涂痕已经模糊。界牌左侧凿有石级,黑皮随明徳少爷拾级而上,心中默数着共有十七级。两人一屁股坐在巨石上,也就是一屁股坐了三个县界。

“三县抵一州,今夜你我就是州官了!”明德少爷颇有些得意地说。

“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古以来州官就没得几个好鸟官!”黑皮豪言道,“老子要做就做一个如《水浒传》中晁盖天王那样的农民领袖,专门打富济贫!”出于对信与义的内心向往,黑皮却没有自诩后来被朝廷招安了的宋江。

“哈,你廖明新果然有胆识!”明德少爷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

黑皮这个在苦水里长大的孤儿,别看他样子文弱,其实骨子里却蛮傲气,性格也蛮倔犟。明德少爷不禁又由黑皮想起到了当族长的爷爷一直以来对根叔的打压,便在心里替他鸣不平说:“根叔才是白驹村人的根本,是上山下水的汉子们的灵魂!是水中蛟龙天上禽兵!”明徳少爷对根胡子的崇敬与信任仿佛与生俱来。

黑皮的白脸却显得凝重起来,他心里在翻江倒海,但又不知具体在想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了石顶,在月色星辉下站定,纵目四顾,眼界豁然而开。四周没有树木,氤氲的地气从青黄相间的芭茅根底袅袅升起,在空中变幻着形状。

“看,快看呐!那像不像一只白色的巨鸟在展开翅膀?”

明德少爷顺着黑皮的手势往西南方向望去,见飘浮的云影正在缓缓地行进中改变形状,还确实像一只展翅的巨鸟。“遥看云影成巨鸟,此乃禽兵吧?”明徳少爷话未落音,黑皮却紧追了一句,“禽兵过后换新天。”两人都是说云,气势却不尽相同。这时,耳边似乎就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明德少爷仰首循声望去,却发现从叙浦那边的山湾里,果然不紧不慢地走出了一匹洁白如雪的高头大马……

“这月黑风高之夜,该不会遇上强盗吧?白驹村人都知道斜对面的半崩山上盘踞着一支势力强大的土匪武装,只不过上百年来和白驹村井水不犯河水。今天却难说了,你我两人深夜站在界碑上,行迹可疑如探子。人家不会怀疑赤手空拳的你我对他们有所企图吧?”明德少爷话刚出口,黑皮反手一摸,便猛然记起自己后背是插有柴刀的。伐木解板的人自从进入擂钵山的那一天起,凡出入山林皆带柴刀这是常识,以防野兽偷袭。还有一层用意,带了铁器孤魂野鬼不会近身。

马蹄碎碎的,越走越近,也越走越缓慢。

再定睛一看时,高头白马的马背上还趴着一个人,也不知是死是活,脑袋是耷拉着的,双手也懒懒散散地在悬空摆动着。毕竟事发突然,而又蹊跷,见此情景,两人已来不及循石级而下,便纵身跳了下去,刚立稳身子,白马就到了近前。

嚯,还真是一匹通人性的好马耶!见了明德少爷和黑皮,碎步就停下了,并且又重重的打出了两声响鼻,随即又有求于人似的跪下了一双前腿。“赶快救人呐!”明德少爷先是一声惊呼,随即又很内行地伸出两指往马背上的人动脉处一探,便喜出望外地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人还活着!”然后又警惕地用手摸了摸他的腰间,也没发现家伙,于是一反手就背起来人往外面山湾的工场里疾走。

“明徳少爷果然是个仁者!还真被沃原先生说对哒。”黑皮在心里说。

马背上的人原来是队伍里的,名叫李正,是个教官。从他的口中,明少和黑皮得知日本人已经大举进犯湖南,现在外面到处是烽火连天,难民潮涌。他已经独来独往于半崩山多次了,是奉命秘密前来收编土匪武装,为组建湘中抗日游击队作准备的。谁知这一次刚谈好收编事宜回去复命,便于途中遭到地方民团把他当成是从半崩山下来的匪徒进行围捕。其实他当时是可以亮明身份大横大样出入于民团的,但他却没有这么做。或许是还另有不得已的隐情吧。所幸的是,他急中生智躲在溆浦江边的一条破船底下,两手死死地攀着舵叶,居然在水中泡了两天一夜,也饿了两天一夜。北风凛冽,溆水严寒。如果不是半崩山的唐司令在他临行前送的那一匹白马在江边奋蹄长嘶,尔后又被一好心的打渔汉子把他扶上马背,能不能挺过来还真是难说。明德少爷背着李教官到得解板场时,劳累了一天的伐木解板汉子们全都睡死了。黑皮推开虚掩的大棚柴门,立马烧水热菜。明徳少爷把李教官扶到毛板餐桌旁的树蔸凳上趴着,叫黑皮递了碗热苞谷酒过来。没想到乌青的嘴唇刚一沾酒,这个铁打铜铸的汉子就醒过来了。他忙站起来打量着眼前这两个年轻人,欠了欠身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随即就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红色的长方形小布片,很郑重地递到了明德少爷和黑皮手中:“这是我的领章,我是一名军人。背面是有番号的,你们好好留着吧。”然后便鼓励两个年轻人早日觉悟起来,为把小日本赶出去,建立民主自由平等的新中国而努力奋斗。

一心向往山外世界的黑皮此时越听越激动,“格还真是命哩,看来今天是碰上贵人哒!”他在心里嘀咕着说,“民主自由平等的新中国,该不就是我一直向往的说不明道不白的瑶台仙岛的世界吧!”便不禁想起了沃源先生曾预言过的:“明新格小子,可是个文武全才的料。日后若有缘能遇上贵人,又走正路,大器必可成焉!”正处在兴奋的遐思中的黑皮,欲接过碗还要给李教官添饭时,却被对方拦住了,他说:“久饿不可暴食,肠胃会受不了的。”饮过了苞谷烧酒,也吃过一大碗热饭的李正已明显精神,就着昏暗的桐油灯再一次打量起眼前这两位救命恩人来。见黑皮高高挑挑,人又灵活机敏,便饶有兴趣地问道:“你念过书么?”

“当然读过的,就连《大学》和《少年中国说》也倒背如流,还习过武呢!”黑皮把桩子一站,便一改文弱的模样。但为了显示他的文不弱武,还顺口背诵了《少年中国说》: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我们格里人人都习过武的。在大梅山一带,山高路险,男人们世世代代以伐木放排讨生活,本来就一个个壮如牛,健如猿,何况白驹村人还受过石达开手下一个师帅的点拨,自然个个都会几手拳棍和双管猎枪。”明德少爷作补充说。

“我最拿手的,就是使汉阳造。”黑皮又不无骄傲地向李教官自我推荐。

“你还能使枪?”李正不禁欣喜失态地紧问道。

“那当然!”但黑皮转而又有点遗憾地说,“不过我们全村也就只有一条汉阳造,那还是我们白驹村的老族长——明少的老爷爷用了好几担稻谷才换来的。”

“你是族长的后代啊?”李正又把目光投向了明少,他似乎有着一种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惊喜,便慨然说,“民族利益是为最大!你们愿意上山打游击么?”

而此时的明德少爷却还沉浸在黑皮适才的言说中,正在心里头默诵着《大学》开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明,在止于至善……”他一听李正所言,明显有些犹豫。救人如救火,现在人没事了,他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他虽然也向往外面的世界,但他是未来的族长,若是上山打游击去了,这份传承了数代人的基业又交给谁去打理?这地方数万亩山林的砍伐与销售将又由谁来负责?家和则族安,族安则天下定。明德少爷是按照自己的逻辑在思忖。而黑皮却心旌摇荡得特别剧烈,他一直想着要离开这个家,离开这桎梏人性的生存环境,只是放心不下守寡的母亲而已。如今听李正这么一说,热血就喷涌在心头了。只是当着未来族长明徳少爷的面不好太显山露水,也就忍着没有即刻表态。但手里紧拽着李正赠送的信物,如孙悟空得到了金箍棒似的,只准备随时使出七十二般变化来。

“也不要急于在一时间做出决定的,你俩可以慢慢考虑,想好了去半崩山找唐司令。”见两位年轻人都没有回答,李教官补充说,“山上的人一看到领章就会明白的。”他是何等地目光如炬,在他的眼里,这俩位年轻人已然是他的同志了。

在棚外的白马忽地一声低沉的长嘶,它一定是从李教官说话的语音中辨知出主人的身体已经复原,便主动催促他说,“该上路了。”好一匹通人性的良驹啊!

天刚拂晓,清风徐来,月亮早已消逝。

九峡溪源头之一的雷打洞峡谷,因有两边山峰高耸,森森古木荫蔽,仍是黑朦朦的一片。从解板场的树缝间斜望过去,但见启明星已隐隐挂在了东边的天际。

李教官挥了挥手,双腿一夹,一道白光便消逝在这榛榛莽莽的大山中。

那一夜,两个年轻人几乎没有合眼,第二晚、第三晚也仍然处在亢奋之中。

这一天,黑皮起床得迟了些,早饭没吃就跑着赶往锯木场,根胡子猛抬头正好见他冒冒失赶来,其实也就是关心地问了他一句,“黑皮,你冇嘛子事吧?”

“我会有个卵事呀?不就是来得迟哒一点!”黑皮的心里正有着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也就没好气地随口杵了根叔一句。他的话虽不重,也无任何恶意,却引起了一心想找机会挑拨是非的甲憨宝的兴趣,这毕竟是徒弟在公然顶撞师傅。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黑皮你怎么格样顶撞长辈啊?”甲憨宝很认真,俨然一副主持公道的样子,并且接着又说,“于公于私,你都不能格样哩!黑皮。”

黑皮碰了颗软钉子,嘀咕说,“还于公于私,终生为父。格话里话外明摆着是想揭人家的伤疤,戳人家的痛处嘛!就你格甲憨宝,死人肚里没个好屁!”黑皮心里比吃了一只苍蝇还要难受。恨不得一板斧扔过去,砍了他甲憨宝的脑壳。

像是有意在为黑皮解围,半山腰响起了明德少爷喊响的号子声:“顺山倒噢嗬——噢嗬嗬嗬!”随即是大树连枝带叶倒下的呼啸声。他这是第一次超过了快斧手庆牯子,率先把一棵大树伐倒了。白驹村的伢妹子们人人都会喊几首儿歌:

庆牯子是条牛牯子,

杀牛不要动刀子,

哪个平得了庆牯子,

七百里资江好汉子!

歌谣是佐正老人编的。他还编过另一首歌谣,并且早庆牯子那首歌谣好多年:

根胡子根初,

卦片子乱丢,

鬼神们见哒,

起紧让路。

歌谣所唱,前者是力大骁勇的庆牯子,后者是法术高强的根胡子,可见这两人在村里的地位,同时也看出佐正老人对二者的褒奖和鲜明态度。如今明徳少爷也后来居上了!解板的汉子们正惊愕间,庆牯子粗犷的嗓门也亮开了:“顺山倒噢嗬——噢嗬嗬嗬!”紧接着又是第三声、第四声……第二十声也相继滚下了山坡,每一声号子响起,山那边九峡溪的另一源头便总会有如雷霆般的回声盖过来:

“顺山倒噢嗬——噢嗬嗬嗬!——噢嗬嗬嗬——!”

古木一棵棵轰然放倒,大山便动摇起来,權木茅草纷纷伏地,峡谷间陡然刮起了冷风。远山深处,甚至包括山的另一面丛林间,獐子、麂子和野兔等藏身不住了,惊慌失措地四处乱窜。刚狗子眼疾手快,一板斧飞出去,把一只闯入解板工场的獐子劈成了两截,顿时血光四溅……天空遂变得开阔,阳光投在大片的林中空地上,所有的伐木工和解板匠都有了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最开心的当然还是根胡子,因为照这个速度推算下去,伐木的任务将很快就会完成。再过十天半月如果不出意外,根胡子就可以率领原班人马凯旋而归了。他那一张被风刀霜剑缕刻得多皱的脸上流溢出了开心的笑容,而后又显得很有几分贪婪地吞噬了一腔口水——阎寡妇肥硕的身影和两个白花花的奶子,又在他眼前颤颤地乱晃起来!

黑皮的心思却明显越来越重,越来越躁动不安,前些天晚上睡不着觉时他就没少跟明徳少爷探讨过,他说,“明少爷,我们格样子砍伐下去还会有甚么意义呢?日本人都打到家门口来哒,外面交通受阻,未必格些毛板还能销往汉口?你就不想想往后的退路啊?”其实他的心思早就随着骑白马的李教官上了半崩山。

明德少爷也忧心忡忡地应了一句,说,“大势如此,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在明德少爷的心目中,黑皮是他的好兄弟,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当然不会不明白,而他想得更多的还是根叔,他总觉得自己的爷爷对根叔有失公道,所以就特别地想要早日撮合他与黑皮的母亲阎寡妇那一桩生米已煮成了熟饭的婚事。

他后来总算是想出了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那就是搞一次篝火晚宴。

那是一个特别的夜晚,大棚外火光冲天,两个三脚木叉搭在火堆旁,长长的竹竿贯穿着被刚狗子劈成了两半的獐子就横在三脚叉上。明徳少爷一边翻烤獐子一边朝解板工场正在忙碌的汉子们喊:“天为屋顶地为凳,大家快来呷野味啊!”

“不呷白不呷,呷哒也白呷。”庆牯子已经吃得满嘴油黑了。

由木帮头领根胡子一声下令,人们把苞谷酒缸抬了出来,人手一碗,野山菌和黑木耳是刚狗子采来的,正由武聋子在大棚里煮着。酒香与菜香,尤其是獐子肉的香味确实诱人。廖盛刚之所以被人们称为刚狗子,是因为他腿长手也长,翻山越岭,攀崖爬树,三十六条汉子中无人能比。所以釆山菌摘木耳等非他莫属。

这一顿特殊晚餐,其实就是明德少爷为黑皮和根叔刻意安排的。解板场就快收工了,该说的话也得现在挑明。黑皮一发狠,即兴编出的山歌就顺口飙了出来:

屋后的那个月形山上哎

是谁在放牧黑牯

放牧白羊哦

儿在远处打一望哎

只望见狭长的田垅

起伏的山岗哦

那是我苦命的娘亲哎

那是我善良的亲娘

母鸡咯咯带崽忙哎

衔进了嘴里的谷子哦

又一粒粒吐在地面上

母亲怀儿十月苦哦

出门泪眼又望长

原谅儿子难尽孝哦

不能陪伴在娘身旁

……

字字含着真情,句句落在实处,黑皮的白脸胀得通红,正处在成长发育期的声音也越来越嘶哑,情绪更是越来越激动,料峭的寒风里他的声音透着一股悲怆。

这一个晚上,十七岁的黑皮心事重如磐石,这与他将要做出的抉择有关。伐木工和解板匠都拢来了,围着火堆撕扯獐子肉。那一张张黑黝黝的脸孔因獐子油的滋润,在火焰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光亮。那是一张张金属般乌光锃亮的脸孔哦!

“我一定会记住这一张张脸孔的。”黑皮在心里慎重地说。

酒过三巡,庆牯子脸红脖子粗地骂起了粗话,并且一个劲地鼓动根胡子喊山歌,他放纵地说:“根叔,进山都格么久哒,你怎么不喊几句?装个卵正经啊!”

“根叔,你要么就像扯卵淡一样,大声扯几句啰!”

火光熊熊,獐香扑鼻,众人也都起哄了。

“嚯!我要是真喊几句来,根本就不像你们格些软不拉叽的山歌子!”只是他当时根本不知道黑皮的心思,把头朝大山顶一扬,当真就不管不顾地吼了起来:

对门坳上哎--哟喂

俏婆娘啊--嗬嘿

下山来哎--哟喂

干一场啊--嗬嘿

天当被哎--哟喂

地当床啊--嗬嘿

猛捣棒槌哎--哟哩喂

擂钵响啊--嗬嘿

……

好个根胡子!粗俗而原始,拙朴而情真,歌声似朝苍天喊出的伐木号子,又如资水的过滩谣……刹那间,喝彩声与欢呼声地动山摇,把山间晚宴推向了高潮。

“根叔,我看等下了山后,你就和黑皮他娘把事给办了。”明德少爷高声说。

有未来的族长发话在前,一心盘算着想要离开白驹村的黑皮也就紧跟着阐明了自己的观点,他诚恳地说,“如果根叔肯答应照顾我娘,黑皮我感激不尽!”

“嘿呀,你格臭小子,跟我你也还讲格卵客气!你搞清哒到底是哪个在照顾哪个?是你娘二妮在照顾我哩!格些年来,衣服是她补的,袜底是她缝的,鞋子是她做的……我根胡子哪一天又不想?只是碍着你黑皮格倔脾气,怕你有别的卵想法,也碍着族里元老们的狗屁规矩,才一直犹豫哒又犹豫。既然今天明德少爷发话了,你黑皮也说得格么诚恳,格对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呀!”根胡子说这话时一定是鼓足了勇气的,虽然他还不知道这是一个儿子对母亲尽职尽责的托咐,但无论如何,这也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肺腑之言!却没想引得一帮汉子们哄然大笑。

“搭好一座桥,如建十座庙。格是天大的好事!”明德少爷正色道。

准族长的一句话令大家为之振奋。于是汉子们又一次满上了酒水。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而又令人难忘的夜晚。伐木解板的汉子们终于撮合了白驹村一对苦命鸳鸯。尽管他们野合已久的事实谁都知晓,但毕竟没摆酒宴,没有同族人做一个见证,没有在祖宗的牌位前行礼,就只能算是“偷”!未来的族长已经点头了,现任的族长肯定会给几分面子的。更难得黑皮也能如此主动和诚恳。

其实这一晚的故事还远不止如此。大家在暖烘烘的篝火旁饮酒狂欢,谁也没有想到真正让人难以置信的一件大事,也正是在这一个狂欢的晚上发生的。夜色如浓墨般深了,篝火却还在燃着。刺骨的寒风吹来,根胡子打了个冷颤,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翻身坐起,竟发现三十几条汉子一个个东倒西歪地睡在了火堆旁。

“还鼾声雷滚呢,格帮卵崽仔!”根胡子将这些因疲惫不堪而醉得倒地的白驹村汉子逐个踢醒,大声喊道,“起来,起来,上簝棚睡去,着哒凉可不得了。”

众汉子皆已酩酊大醉,唯明徳少爷却是清醒的,他回到高脚棚,久久不见黑皮上来,朝棚外的空地上望去,也同样不见人影,虽然他早已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得掩人耳目故大声地喊起来:“黑皮!黑皮!黑皮你去哪里了啊?”

大伙儿顿时酒醒了一半,纷纷跑下高脚棚,一个个面面相觑。

“还不快去找啊——我的格活祖宗!”根胡子急了,声音里有明显的惊慌。

明德少爷倒是装得很像,他首先走过去安慰根胡子说,“先冷静下来,别去远处找,看看这附近有甚么线索冇?地上冇乱,不会是野兽叨走的。”他当然不能说黑皮去了半崩山,那可是通匪的大罪。便只好闪烁其词地自言自语道:“黑皮没准是中邪了,为山魈所惑迷失哒魂魄,去外面游荡了,他迟早会回来的。”

根胡子闻言一怔,也就申酉戌亥推算起时辰来,但他仍不甘心,又手持牛角领着三十多条汉子举着松油火把,舞着板斧,欲要把擂钵山方圆十里翻个底朝天。

“有马粪。格里有马粪!”有人在界碑前声称已经发现了线索。

“格有甚么稀奇啊?半崩山上多的是白马。”但谁也没敢往深里想。

最后还是明德少爷又暧昧地提醒了大家一句:“不能太扩大范围,惊动斜对面仅相隔十多里远近的半崩山就更麻烦了。”根胡子和众汉子才只好暂且作罢。

“天呐!我拿甚么向他娘交待啊!”根胡子高举火把发出了一声长叹。

那一夜,擂钵山失眠了,高脚簝棚里的三十多条汉子谁也没有睡着。

伐木解板的任务是提前完成的,要不是那天夜出了黑皮这件事,根胡子领着三十几条汉子凯旋回村本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但如今一切都被打乱,离白驹村越近,根胡子心里就越是发虚。进祠堂交还牛角时,佐庭族长命人斟酒为辛苦了三个多月的汉子们接风洗尘。三十五碗酒端过了,到第三十六碗时居然没有人端。

“还有一个人没来呀?”佐庭族长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了根胡子的黑脸膛上。根胡子深感罪过,不敢抬头,扑嗵一声就跪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黑皮没有归队,有人说他是被山魈惑走了。”甲憨宝心怀鬼胎,他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伐木解板头人的位置,见此情形,便火上浇油般意味深长的说。

“放他娘的狗屁!不是有祖宗神灵的庇佑,有祭山法术护身吗?山魈哪敢有如此大胆呐!你甲憨宝尽胡说!”佐庭族长年轻时也是一条进过山下过水的汉子,情急之中一样是粗话连篇,他把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众人谁也不敢再吱声。

一派沉寂中,唯有一对在祠堂横梁上“相夫”的壁虎“吱吱吱”叫得欢腾。

三十五条汉子除了甲憨宝之外,全都扑嗵跪地,这是集体向祖宗请罪。

“嚯!你们格是在逼我不该过问本族人丁的生死大事是吗?”佐庭族长似乎也有些尴尬,老脸气成了猪肝色,这时,却不知是哪家的伢儿竟然唱起了“根胡子根初,卦片子乱丢,鬼神们见哒,赶紧让路。”的歌谣,明徳少爷急中生智起身上前,掏出李教官交给他的领章,脸不变色地撒谎说:“格是我在黑皮枕头下找到的。”他晓得黑皮的事迟早会瞒不住,还是先帮着根叔过了这一关再说吧。

众汉子见状,人人甚感惊愕,面面相觑,却谁也不知明德少爷这使的是甚么招术。佐庭族长接过领章,见布面有第八集团军的番号,心中虽是不悦,但也不好明说什么。毕竟 “八路”也是归蒋委员长管的,人家正在前方浴血抗日哩……

这一切根胡子根本就不知情,仍然将信将疑,但也总算暂时松了一口气,他感激明德少爷替他解了围,也觉得明德少爷的判断有一定道理,心里便存了一线希望。去阎寡妇家时,他硬是拖着明德少爷一起去的。阎寡妇闻说伐木汉子和解板匠们出山了,早就准备好了丰盛的饭菜,等着儿子黑皮和“骚狗公”回来。没想到只等来了根胡子和明徳少爷两个人,脸一红,瞪眼就问:“我儿黑皮呢?”

“婶子,你莫性呀!”明德少爷假装淡定,他把在祠堂里跟爷爷说过的“黑皮是找八路去了”的话复述了一遍,见根胡子仍一个劲地自责,便把那晚李教官讲的抗日救亡的大道理又理直气壮地说了一遍,还向黑皮他娘道贺说:“婶子的福气长着呢。黑皮兄弟机灵,又上过新学堂能文能武,队伍里的长官重用的就是格号人。说不定黑皮将来还能弄个将军回来,接婶子进城享清福也搞不清哩!”

“要是真的有那一天,你命苦的婶子我只怕还享不起格号福气哦!”

“婶子大福大贵,还有甚么福享受不起的。”

阎寡妇山泉般的笑声又响了,笑过后便说,“还是你当少爷的会宽慰人。”

“甚么少爷不少爷,不晓得人家是未来的廖姓族长啊!”一直无言的根叔也开腔了,虽牛头不对马嘴,却是想提醒守不住口风的阎二妮说话要注意点分寸。

三人于是边吃饭又边扯了一通闲谈,气氛总算是平静下来了。

明德少爷后脚出门,心切的阎寡妇就实在熬不住了,她前脚跟过去顺手就紧紧地合上了堂屋门。黑皮没有回来虽有些不放心,但明德少爷说的话应该是不会错的。要是儿子能真的有如明德少爷所说的造化,那还真是他爹葬到福地了!她再抬眼看根胡子,下身不禁一热,便嘻皮笑脸地说:“所幸的是你格骚狗公总算平安归来哒!”还没等他进厢房,她就迫不及待地的连撕带扯扒下了他的裤子。

“还是先洗洗吧!”根胡子破例耷着脑袋有些迟疑地说。

“洗甚么洗?我又不会拿你那卵东西当饭呷!”阎二妮撒娇的样子很妩媚。

那一夜,根胡子终于第一次尝到了被挫败的滋味。

时序正在往深冬里走,昏昏暗暗的房间里却显得极是沉闷。小小的桐油灯盏火苗摇曳,根胡子坐在杉木澡盆里慢慢吞吞地反过手来搓背,水声哗哗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阎寡妇斜靠床头,半躺半睡盖着棉被,一条雪白的大腿全露在外面。她虽然年满四十,脸上有了皱纹,但因为脸庞丰满,皱纹显得并不太深。她眯着两眼含笑地望着根胡子。被盖起伏,不知道她的一双手在里面抓挠着什么。

“你格骚狗公,在磨磨蹭蹭些甚么?还不快点上床,老娘我水都流出一擂钵哒!”阎寡妇见根胡子毫无反应,便一脚踹掉棉被,光着身子下了床,三步并作两步拉过根胡子,身上的水都懒得擦就把他推倒在床,自己便四仰八叉跨了上去。

根胡子如霜打的茄子,那家伙怎么也挺不起来。

阎寡妇用嘴唇在拱着根胡子的胸膛,急促的喘息喷在他黝黑的胸毛上,一只手却在根胡子的胯间揉捏着,“你格骚狗公,良宵一刻胜千金,还搞不搞的哇!”

“格段时间真的太累哒。”根胡子心里想着黑皮的事,一双毒眼中的目光有些呆滞地望着阎寡妇那两个白花花的奶子,深感歉意地说,“老二不肯抬头呢。”

“还从来就冇见到老牛不呷青草的!该不是被擂钵山的狐狸精掏空哒吧?”

阎寡妇硬是手忙嘴也忙,忙乎了好一阵,却全都是白忙,无奈中也就只好起身去灌了一缸冰冷的茶水,无非是想要把心头熊熊燃烧的欲火强压下去。待她再上床时,却是背对着根胡子,两人一宿无语。第二天,天还未亮,根胡子却已经早早地就被尿胀醒了,睁开眼见阎寡妇撑着浮肿的双眼疑惑不解地盯着自己。他因心中有愧,便只好强忍着尿意,满脸带笑地趴到了阎二妮肥硕的裸体上……

外面飘起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如玉蝶漫舞。

“你格骚狗公!总算是又活过来哒呀?我还以为你真的做不得用哒,正准备哪天把火络上醺得像一根钢棍的那条牛鞭取下来,熬汤给你补补呢!”阎寡妇喜出望外,忙伸臂勾过根胡子的脖子,然后把一条白嫩的腿往他腰间搭了过去,又把他那一颗粗糙的脑袋也按在她那白花花的胸脯上,喘息声便明显地急逐起来。

窗外北风呼啸,雪落无声,月形山下那一栋微斜的木屋似乎又晃动起来,伏在堂前左侧稻草窝里的那一条忠实的老黄狗,侧耳听了听主人从里屋发出的尖叫声和浪笑声,也只得瑟了一下身子,尾巴摇动如风中的芦苇,却没敢吱出声音。

这场雪一连下了有十多天。

又是一夜过去了,黎明的曙色映亮了糊着皮纸的格子窗,在极其放纵的尖叫声中,阎二妮恍惚看到了春天的桃花盛开,看到了被白驹村人叫着寡婆子花,而城里人称它为映山红的花朵正漫山漫岭地举着红色的,紫色的,白色的火炬。春风拂过,火光摇曳,点着了云彩也点亮了天空!她恍惚还看到了一头壮实的牛牯在忘情地啃食着肥嫩的青草……一道闪电掠过,麻遍全身,轰的一声巨雷炸响了,两人同时把手指扣进了对方的皮肉里,倾盆大雨泼下来了,桃花汛滚过来了!

又一次事毕后,根胡子赤踝着身子跳下床,拉开后门,天终于大亮了。

鹅毛般的雪花仍然在漫舞,风打着唿哨,呜呜地嘶鸣。他把一泡热气腾腾的骚尿淋漓酣畅地洒在雪地上,洁白的雪地里便呈现出一溜深深的黄色印痕。他忽地打了个寒噤,回房间时手里却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粗布袋子。他好奇地把袋口打开,顺手将布袋底朝天一提,但见闪闪发亮的银元便哗哗地倒在了松木桌子上。

“我的妈哎!你格是从甚么地方抢来的啊?”阎寡妇一脸的惊讶。

“我也不晓得是哪来的,就放在后门的踏脚石上,你家老黄狗还站在旁边守着呢。”根胡子口里回答着阎二妮,心中却在默念着那道“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白驹过隙去,无影亦无踪”的“咒符”。黑皮格小子真是呷哒熊心豹子胆?

老天爷阴沉了近两个月脸孔后,气温陡然有了回升,山上的积雪也开始消融了。经阎二妮用心伺候又喝过牛鞭汤的根胡子也像陡然长了精神,网满络腮胡子的脸上闪着红光,而这一份自信,又或许正是由阎寡妇屋后月形山上的竹子所给予。那是怎样的一片竹林啊!在冰雪的重压下,竹林并没有沉默,一棵一棵的竹子虽然暂时地弯曲着腰杆,但它的灵魂却是倔强的,意志是坚韧的,性格是耿直的。竹子只是暂时地克制着自己张扬的个性。根胡子说,“老子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样的场面:飞雪与寒风啸叫的竹林里,最初是一棵竹子嗖地一声弹起来甩掉满身的冰凌,在飞雪与寒风的啸叫中抖擞着一团翠绿,就如同抖擞着一团绿色的火焰,就如同飘扬着一面绿色的旗帜……紧接着又是第二棵、第三棵……满山满岭的竹子原来是潜伏在冰雪中的一支支强弓,只等待春天的一声号令,就会齐刷刷地将压抑在一节节竹管中的激情的箭矢射向这个被严寒封锁的冬日!”这是根胡子在梦中的呓语,阎二妮打死都不相信这是根胡子说的,倒像是儿子黑皮所言。

那天一早,胸腔中已储满激情的根胡子又照例去后门外撒尿,但一泡热尿只撒了一半,他就忍不住朝还在床上睡懒觉的阎二妮大声喊:“快点来看呐!快点来,咯卵楠竹的朝天劲比你的劲头还大哩!”这话才实实在在是他根胡子的口气。

“叫甚么叫呀,你格骚狗公,还让不老娘我消停一下子!”阎二妮嗔骂着披件罩衣就过来了,说我看看它到底有甚么卵狠!她还硬是一副不肯服输的样子。

两人在后门口站着,仰起头,足足看了一袋烟的功夫后,才出堂屋门。

这才发现,沉默了一冬的桃树也突然打开了话匣子,吐出了满树繁花。

对面的山坡上,寡婆子花亦开得几多热烈,喜鹊喳喳地叫着,莺莺燕燕也在枝头呼朋引伴。阎二妮笑饱了,根胡子乐够了。“哈哈,格就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你阎二妮屋后的楠竹都有一股压不住的犟牛劲!”根胡子扯着嗓门说。

“冇得点狠劲,还不会被你骚狗公折磨死啊!”阎二妮一脸的自豪。

“你格是一句真心话,不然你我怎会叫着半斤配八两?”根胡子蛮得意的。

根胡子刚一抬眼时,隔着大丘小丘的田畴,老远就望见明德少爷朝这边走来了,大步流星迈得几多稳当。“格明德少爷还真是见长哒!”他在心里由衷地说。

“沃原先生早就说过了,明德少爷是我们白驹村的福报。”阎二妮说着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他刚才口中的沃原先生,就是在学堂山上执教多年,而前年已然投笔从戎去了,这些天她虽然夜夜快活着,但只要一入睡就总是会梦见黑皮。

“根叔,喜事!婶子,喜事呀!我格是专门来报喜呢。”明德少爷大步迈进堂屋,不等坐下就眉飞色舞道着贺说:“我家老爷子已经答应你们俩的事情了!”

根胡子正在捲着喇叭筒旱烟的手就僵住了,他虽然对佐庭族长有一万个不满意,也已经根本就不再在乎甚么名份,却还是心存感谢说,“格事肯定是你娘俩帮忙成全的。”他已经对眼前这一位年轻人越来越有了好感,甚至越来越佩服了。

“我们就是讲再多的好话那也是其次,”明德少爷坦诚地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主要是我已经跟爷爷摊牌说了,这事若不给根叔办妥当,谁也冇得办法请动他带队进九峡溪‘赶野羊’了。”明徳少爷一脸诡笑地接着说:“老爷子发话说,后天是黄道吉日,正好给你和婶子先把喜酒办了,再从从容容等待汛期的到来。”在根叔面前从不讳言的明徳少爷,却突然变得有些吞吞吐吐:“不过——

“不过格卵呐!”根胡子迫不及待地催促说,“你快点说出来听听嘛?”

“不过……不能进祠堂给老祖宗们行礼。”见阎寡妇进了里屋,明德少爷放低了声音抱歉地跟根胡子说,“老爷子说你们不清不白搞在一起多年,毕竟是伤风败俗在先。所以只同意你们凑合着摆几桌酒席,也算是向村里人有个交待。”

“不进就不进,祠堂也是一堆朽木残砖哒,卵大一个事!老子照样要让她阎二妮风风光光一回。”根胡子面带怒容,心里还骂了一句,“佐庭格老不死的!”

“管他呢,您就先热热闹闹办了喜事再说。族里今后肯定会还你和婶子一个公道的。”明德少爷说这话是有底气的,因为廖姓族长的担子迟早会落到他肩上。

阎寡妇门前的那一棵桃树,桃花盛开,红得耀眼,也红得凄艳。

婚礼如期举行,非常隆重。

隆重的程度和场面,远远地超过了根胡子与阎二妮各自的第一次婚礼,更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办喜事的那一天,仅开流水席的时间就从旭日在向阳岭上升起,直到傍晚的日头快要在河西的白羊山顶落下;客人们整整热闹了一天,就连唐家观镇上的几户铁匠伙计也被他根胡子请来了,并且还破天荒一律不收礼金。

“各位乡邻和亲戚朋友,酒肉管饱,不醉不归啊!”根胡子拉开嗓门如伐木时喊出的顺山倒号子一般,他头上戴着一顶别了红花的黑呢礼帽,礼帽上还插着两根长长的野鸡尾羽,一俯一仰,特别滑稽,身边紧随着一身大红旗袍的新娘子阎二妮,大碗盛酒一路地碰了过去,一路地狂饮过去,居然滴酒不洒,刀劈斧削的国字脸容光焕发。但一帮伐木汉子们转瞬就明白了:根胡子这是在与佐庭族长较劲,搞不好他是把全部家当都拼上了,为的就是要给黑皮娘阎二妮一个风光!

佐字辈的元老却只来了一个,那就是刚狗子的父亲廖佐正老人。

明德少爷却一心想着要给足根叔和黑皮他娘的面子,还他俩人一个公道,所以还有意代表爷爷佐庭族长讲了话。明德少爷端起酒来一脸红光地说:“各位叔叔婶婶,伯父伯母,佐正爷爷,我家老爷子亲口跟我讲,根胡子是我们白驹村廖氏家族的功臣!”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我爷爷本想亲自来的,但偶感风寒行走不便。他托我感谢根胡子格些年的付出!”说着这个不知不觉也成了壮汉的族长家的大少爷,一仰脖子,照例把一大碗苞谷烧匡进了肚子里。佐正老人心里跟明镜似的,“来来来,不醉不归。不醉不归啊!”他赶紧接过话茬,怕明德言多有失。

“干哒一碗又一碗,管他人生长与短!”庆牯子把酒碗一顿,高声喊道。

“一醉方休妻不休,搂在怀里不松手!”刚狗子也将脖子一仰接了腔。

“人生好比戏一台,你方唱罢我又来!”甲憨宝也喊出了豪言。

一地一风俗,这就是大梅山资水中下游白驹村男人的行酒令。上擂钵山伐过古木,进九峡溪“赶过野羊”,也下资水放过毛板船的汉子们天性豪爽,出口就是滩歌民谣纤夫号子和伐木号子,还人人都会几句打油诗和顺口溜。所有的解板匠、伐木工山吃海喝,也懒得管明德少爷是否在假传圣旨,而是趁着酒兴满嘴土腔脏话。武聋子也自愿来帮厨了,他还出来替根胡子敬了不少酒。妇女和儿童们更是来劲,打打骂骂,笑声喧天,洞房闹得很晚才散。甲憨宝是最后一个离去的。

大白天春阳高照,莺歌燕舞,后半夜却忽然下起了一场瓢泼暴雨,仿佛这三天的晴朗是专门为根胡子与阎二妮的婚礼所准备的。如今这一对半老鸳鸯终于已经进入了张灯结彩的洞房,老天爷也算是成就了一件凡间美事。夜阑人静时,狂风从江上卷来,一阵紧过一阵,已经不再是寡妇的阎二妮正在梦中寻找黑皮,迷迷糊糊来到了半崩山的悬崖上,脚底一滑,大叫一声,“救命呐——救命——

她紧接着又是一声惊呼:“我的格黑皮,我的格宝贝儿啊!”飘飘然竟往悬崖滑去,却又正好落到了一只巨鸟上,鸟背上居然还坐着她自己的儿子黑皮……

阎二妮肥硕的身子一颤,大嚷了一句,“过禽兵呐!”梦就醒了。

正想心事的根胡子居然没有听清,披衣起床说,“桃花汛来了!桃花汛来了!”

大雨如注,溪声若滚雷,往年的第一次桃花汛从没来得这么凶猛。师父死在桃花水里,师弟也死在桃花水里。死去的人就这样死了,活着的人还要靠这桃花水讨生活。桃花水滔滔,“野羊”顺溪跑。在擂钵山下搁放了百日之久的松木毛板,一年中也就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能借着桃花水势出得五十多里山路。水火不留情,危险是难免的,但白驹村汉子讨生活代代都是如此。一涨一退山溪水,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水涨水退不由人。根胡子忽然就想起了去年在擂钵山锯木时遇上的“过禽兵”的那一档子稀罕怪事来,心中一紧,便不禁打了个寒颤。

一对新夫妻,两个旧情人,双双吃过早饭,阎二妮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挽留住男人,男人是擂钵山的神,是九峡溪的蛟,“你去吧!我等你回来。”说着就把行囊给了他。根胡子深知自己的使命,不敢久留,不忍多说,他怕又被阎二妮白嫩的胳膊勾住脱不了身。碗还在桌上打圈,他就站在九峡溪边发出了一声豪情呐喊:“哎——赶野羊啊——噢嗬嗬!”听到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就这么传开了。

几乎没人能够想到,刚刚成亲的根胡子会有如此自觉,明德少爷却想到了。

“根叔这种人是最懂得知恩图报的,就像芭茅草根,老天爷给一场春雨它就绿了。”明德少爷还说,“甚么叫着担当?格就是担当!格就是白驹村里的真正男人!”他这番话本来是想说给当族长的爷爷听,可起床后,他一直没有见到爷爷。

他母亲却接话了,说,“那也是因为二妮通情达礼。”娘是处处护着二妮的。

“就是嘛!黑皮搞不好也会闯出条大道来的。”儿子也想借机为黑皮正名说。

“唉,格也只能是看天意了。”娘始终为父亲的下落悬着心,明德少爷的父亲离家出走多年,有人说他是外出跑生意去了,也有人说他是去了陕北延安……

儿子默然,他也只能是在心里默默地为黑皮兄弟也为父亲祈祷。

上山伐木和下水“赶野羊”都是大事,得由根胡子定日子,明德少爷把娘替他早已打点好的粗布行囊往肩上一甩,扛上套了尖咀钩的竹篙大步向祠堂走去。

甲憨宝却出人意料没有如期赶来,加上黑皮空缺,只得临时由根胡子点卯补充了两个早就想要进擂钵山一试身手的少年准汉子。这毕竟是攸关白驹村人生产和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人四劳六的分配制度虽然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但趁桃花水进九峡溪“赶野羊”,当然也包括驾毛板船闯资江过洞庭入长江,无疑都是把性命系在裤腰带上的危险活,按照以往的惯例,佐庭族长是要代表全村老幼来给大伙儿送行的,怎么这一回……根胡子抬眼向神龛上望去,牛角也不见了。他的心里不免一惊,感觉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这在廖氏家族史上是一件咄咄怪事。

桃花水涨是天意。人意可差强,天意不能违,根胡子铁青着脸下令启程。

瓢泼大雨哗哗啦啦地仍然在下个不停,三十六条汉子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扛着套了尖锐铁钩的长长竹篙,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进在通往擂钵山的溪涧路上……

空寂的廖氏宗祠内,根胡子等人前脚刚一走,佐庭族长后脚就进来了,并由他主持召开了一个气氛诡谲而又神秘的家族元老级会议。这些人是由甲憨宝手持牛角代行族长令挨个通知到位的。佐庭族长一脸杀气,手端铜嘴水烟壶,口吐长长的烟圈,竟绷着脸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家族内有人犯灭门大罪了!”

“会是哪一个呀?”一双双昏花老眼闪出了幽光,空朦而瘆人。

“还能有哪一个?廖明新呐,阎二妮那混帐儿子!”佐庭族长话一出口,从祠堂的西厢房便闪出了甲憨宝,他很有几分得意地左手托着两个金元宝,右手拿着一封下款署名半崩山不孝子的贺帖。“呶,格就是铁证!”甲憨宝幸灾乐祸说。

“尽扯些不着边际的卵淡!都甚么年代了——已经是民国三十几年哒!也太小题大作吧,哪还有格么严重的事嘛?”元老中年龄最小的佐正公接话说。他是去过几趟汉口的,又有个儿子在国军里当营长,是元老中接受新事物多,也是最敢于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的人。何况他一直对能文能武的黑皮很赏识,说他是一块当兵呷粮的好材料。他或许已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是有意仗言压压阵势的。

有耳背的老人没弄清到底是出了甚么一回事,竖着耳朵听族长的下文。

“佐正老弟,你此言差矣!”族长正色道,“我正运神一个懂点邪术的解板匠为何有格么大的本事,能办成格么丰盛的婚宴?原来——”佐庭族长猛地把手里的铜嘴烟壶往桌上一敲,眼露杀机地颤声说:“是跟半崩山的土匪搞到一块了!”

“兹事不可乱说,要有证据和证人的!”佐正老有意把证人二字说得很重。

甲憨宝伺机出场,丢了一眼佐正老人,于是将昨晚在师嫂阎二妮家帮忙当“都管”回得很晚才遇到的怪事绘声绘色跟大家说了一遍,自然少不了添油加醋的。

他还反复强调了师兄和师嫂这两个词,甲憨宝居然侃侃而谈说,“我昨晚上帮师兄根胡子收拾完场面后,又把一些闹洞房懒着不肯走的伢儿们连哄带骂赶出门,熄了灯正要离去,忽见有个人影从大门前一闪,就直接往师嫂二妮房间的后门逸去了。”甲憨宝口吐莲花,说得活灵活现,末了又补充说,“都嫁人了,有谁还敢上门偷腥不成?我当时心里生疑,就躲在晒谷场西侧的老井旁没敢吱声,后来又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果然就发现天大的蹊跷事了,只见那人在后门的踏脚石上放下一包东西,忽地又是一声口哨,一匹高头白马就飙了过来,那模糊的身影便纵身跨上了马背,闪电一般消逝在深夜的田垅间。传闻中只有半崩山的土匪下山才骑白马,我硬是憋住粗气不敢出,轻轻走近,往袋子里一摸,哇!全是金元宝。我顺手抓出两个,又捡起一封贺帖,这才冒雨趟泥就往族长家里跑……”

他当然有真心话没敢说出,那便是——“看来是老天爷要帮我廖盛甲了,整垮了根胡子,至少木帮头领非我莫属吧!”他一定还在心里迅速地拨着小算盘:“先要稳住阵脚,一步步来,搞不好格族长的位置也会轮到我呢!”他当时一边盘算又一边藏了两个金元宝进怀里后,才去敲佐庭族长的后门。他得瞒着明徳少爷。

“大家拍着胸脯讲句公道话,格样的事到底要我佐庭甚么办才不辱族规?”

“有格大的胆呐?”老人们一双双老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便吱声。

“各位可能还有所不知,今天一早,根胡子就已经带着村里的三十六天罡星去了擂钵山,我看不管是真是假,也得等他回来问问再议。事关重大哩!”佐正老从来就信不过甲憨宝,便上前一步提议说:“急事缓办,以免冤枉了好人。”

“你格是甚么屁话!格还冤枉了他呀?人证有堂侄盛甲,物证是金元宝,还有署名半崩山不孝子的贺帖!”佐庭族长一听又是佐正出面讲情,便从怀里掏出闪着暗红光亮的牛角来托于头顶之上,众人嚓地跪下了。这是廖氏家族传了几百年的家法,一直供在祠堂的神龛上,只有每年进擂钵山伐木解板、赴九峡溪“赶野羊”和下资江驾毛板船才可以由本族族长临时请出,用过后必须马上交还给族长,再由族长亲自在族祖牌位下祭祀后才又供上祠堂神龛上去的。“年轻的不懂事,你们还不懂?根胡子与阎寡妇通奸十多年,而且是明目张胆,他早就已经不配使用圣物了,免得得罪了祖宗。所以我格一次才破例冇出面为汉子们饯行!”

佐庭族长吹胡子瞪眼睛的一席话,把在场的元老们都怔住了。

“既然真是格样,那族长你就代表祖上拿主意嘛!”

“人命关天呐!还是三思而后行,要是惹怒了半崩山的人,只怕官府来哒也……也……”佐正老再一次提出异议试图阻止,并且有意不把下文给说出来。

“要得格卵哒!还怕他逆转哒白驹村的天呐?”佐庭族长话来相也来,完全是一锤定音的架势,将水烟壶又是一顿说:“要我看呐,根胡子可免他一死,念在他多年带队伐木解板“赶野羊”的份上,只要他格次莫再出事……”他长拉着脸顿了顿,语气一转,严厉的目光扫过佐正说,“至于她阎二妮,与根胡子勾搭通奸,伤风败俗,我其实也本想成全他俩的,现在又纵子为匪,其罪当诛!罪不容赦!”话语愈发铿锵,是板上钉钉的口气。他本来对堂弟佐正偶尔顶撞就窝有火气,趁此机会也就一并发泄说:“就是退一万步说,即便他半崩山的人真敢下来,你佐正老弟不是还有个大崽在正规军的部队里当营长吗?莫非那还是个摆看相呷干饭的呀!”族长后面补上的这一句话,无疑是有意想要睹住佐正的嘴巴。

“即然如此,也不要急哒格一天两天,人家才结婚嘛!”佐正老最后也只好妥协,为的是照顾族长面子,让他把权威耍足瘾。心里却感觉一定会出大事的。

“那就先暂缓一天,明日午时后当众过审。”佐庭族长也稍作了让步。

在场的佐字辈老人一个个都竖着耳朵,其实却是在听屋顶上敲响的豪雨声。

一道长长的闪电从天空直甩而下,晦暗的宗祠里划过一道刺眼的白光,随之便是一个炸雷滚来:“嗤————轰隆——!”祠堂房梁上纷纷扬起尘埃……

十一

资水中下游的大梅山有一句民谚:“母难儿心疼,打断骨头连着筋。”

话说上半崩山还不到四个月时间的黑皮,《三国志》和《水浒传》等烂熟于心,居然已经以霹雳手段“火并王伦”——取山大王唐司令而代之了,并且还曾暗中派人潜回过白驹村好几次,所以他对家里所发生的一切几乎是了如指掌的。

自今年开春以来,一连好多天,黑皮以教头身份查过岗哨后,就总会独自一人来到半崩山习武场面北的一棵古松旁,凝望着白驹村的方向发呆、出神、想心事。他的眼前如走马灯似的闪过去年冬季以来的种种往事。更想起了那一夜,他喊过了一段野歌子与根胡子掏过心里话之后,趁伐木汉子们狂饮苞谷酒,扯着无边无际的卵淡时,便假装撒尿,大模大样地退场了,然后就一路朝半崩山赶去。

从伐木场闯入进人们口中的土匪窝,那毕竟是一段艰难而陌生的人生之旅。

“怕个卵呐,车到山前必有路!”黑皮边走边运神,其实他早就成竹在胸了。

自从在那个月黑风高之夜与李正见过之后,黑皮的日子就是在躁动不中度过的,他虽然不便与未来的廖姓族长明少详述想法,却也偶尔吐过心里话,明少是个每遇大事必三思而后行的稳当人,他既然没有出面阻止,就证明他已经默许了;更使他感动的人还是根胡子,这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娘有他的照顾也就可以放得心了。他也曾反复设想过进山后有可能遭遇到的种种不测乃至不幸。没想那一夜到了山上,小喽罗见了第八集团军李正教官的领章,果然就直接把他领进了唐司令帐中。李教官曾多次上过半崩山,还不止一次地给山上的好汉们讲过国共两党联合抗日的大好形势,介绍过前方将士们浴血奋战的英勇事迹。并且在前几日与唐司令谈好了收编事宜时,还特意慎重其事地发表过讲话,李教官说:“先有国,后有家。今后,我们就叫湘中半崩山抗日游击队了!”半崩山的汉子们群雄振奋。

唐司令是从睡梦中被叫醒来的,双眼惺忪,骂骂咧咧道:“格有甚么卵大不了的事嘛 ,半夜三更的,硬是把老子喊醒来!”见手下领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后生站在面前,问也不问,就牛吼一般喝叱道:“滚滚滚!莫耽误本司令做梦哒!”

小喽罗正欲把来人赶出帐外,黑皮却不知是从哪里借来的一身孤胆,抱拳从容而道,“请唐司令息怒!”接着便把一路上温习过多次的话复述了一遍:“我乃是十八集团军派来接替李教官的。”说着,还故意把手中的领章往桌面上一拍。

“噢——你说你小子是集团军派来的?”唐司令的瞌睡一下子就醒了,也就忙双手抱拳迎将过来说,“贵客!那格还真是贵客啊!”心里却在暗忖,“格正规军办事的风格还就是利索,真他娘的!前脚才谈妥收编事宜,后脚就来了个特派员。”这时,帐内的大灯已经由前来通报的小喽罗点亮了,唐司令借光定晴再看眼前这一位白脸后生,眉宇间果然透着一股英气。但他唐司令的骨子里却仍是不服,假装一个趔趄,便朝黑皮来了个黑虎掏心,哪知这特派员心思缜密得很,早有所准备,只见他稍一闪身,一个顺手牵羊便把唐司令闹了个黄狗吃屎的大笑话。

“还不赶快把弟兄们都给老子叫到聚义厅里去!”唐司令吆喝手下说。他刚吃了个哑巴亏,却又不好当着来人的面说甚么,倒是猛然记起李教官说过的,在我们队伍里,十几二十岁就有当将军的,而且使起枪来百步穿羊者多着呢!他也就更加摸不清黑皮的底细了。于是才立时就改了口气,恭恭敬敬地往前领路,把上半夜还是一个解板匠学徒的黑皮让进了聚义大厅的第二把交椅。所谓聚义厅其实就是山顶上的一块大空坪,只不过是在东边摆放了几把就地取材的根雕藤椅。

大坪里顿时灯火通明,几百号人全都到场,人头济济,人声鼎沸。

“他娘的,还不赶紧给老子先静一静!真是一群冇见过世面的……”唐司令豹眼一瞪,掏出“盒子”便朝天呯呯放了两枪。“弟兄们,格一位白白净净的后生是十八集团军特派来接替李教官的!”然后又转过身问黑皮:“特派员贵姓?”

“敝人姓廖。我既然上山来了,我们就是一家人。请各位多加担待!”黑皮果真是个天生将才,越是大场面底气就越足,而且连闯三关脸不改色心亦不跳。

第一关当然是此前的顺手牵羊给轻轻松松破了唐司令的黑虎掏心;而第二关是请特派员训话,他就把那夜从李教官口中听来的全民联合抗日的道理,一知半解的话又添枝加叶地复述了一遍;倒是这第三关他却是使了巧的。当唐司令递过腰间的盒子请特派员也露两手枪法,让山上的弟兄们开开眼界见识见识正规军的本领时,黑皮起初一怔,他平时哪里摸过甚么盒子枪啊!但他立马便镇定了,仰天一笑,便大声说:“我哪敢使司令的佩枪呢?”说着就从身边的一个小喽罗手中“借”过来一杆汉阳造,熟练地一拨枪栓,瞄也不用瞄伸手就扣动了扳机,只听得呯地一声,悬挂在百米开外松树上的一盏松明灯就应声掉下地来。心想真是菩萨保佑,幸亏老子自幼习武最出色的就是使村里唯一的那一杆汉阳造长枪。

夜空里繁星闪烁,大坪里一片喝彩声:“真是枪神啊!枪神!”

“格有甚么好大惊小怪嘛,人家是从集团军队伍里挑选出来的特派员哩!”

“特派员比李教官还要官大吧?”

“那里头的人,个个都能飞檐走壁的,今后多跟特派员学着点。”

一时间,人群里私语声一片,啧啧声一片,唐司令却圆睁着一双豹眼并没有吱声。他在想难怪李教官离开半崩山时说:“你唐司令终于做出了明智选择!”

就这样,白驹村里的少年黑皮却稀里糊涂地成了十八集团军的廖特派员。至于擂钵山那边当晚打着火把搜山找人的事,这边的廖特派员根本就毫不知情。

没过几日,李教官也又来了一趟半崩山。

李正是何等智慧而又机敏的人物?一见被簇拥着的黑皮的精神状态,心里就明白了一半。当听了黑皮夜闯山寨并且连过三关的经历后,李教官便悄声地跟黑皮耳语道:“我李正果然没看错人!”黑皮也扮了个鬼脸说:“还请李教官恕我先斩后奏。”两人私下里的亲密举动,更让傻乎乎坐在树雕凳上的唐司令如一丈二尺高的和尚愈发摸不着脑壳,一时也真是弄不清楚他们俩到底谁比谁的官大了。

黑皮毕竟也读过私塾又进过县里萸江新学堂的,还曾经是沃原先生的得意门生,接受新事物自然也就特别快。在几日的深谈和了解中,李正觉得黑皮确实是一个可造之材,也就把自己的另一个真实身份告诉了黑皮,原来李正就是中共湘中地下党特委书记。也就是在那一次,黑皮被发展为预备党员,并且受组织委托开始打点收编后的整顿事宜。不久,黑皮为了确立自己在这支队伍中的威信,曾亲自率领半崩山游击队打过几次小仗,对手就是附近山头的几股毫无组织纪律性可言的游匪。他把从线装古书中所学兵法用得出神入化,擒贼先擒王,他总是能一枪击毙对方的匪首,然后就打着十八集团军的旗号一通喊话,喽罗们便纷纷缴械投降了。黑皮又喊话说,“凡是想要回去伺候父母的可以净身走人,愿意留下来的,今后跟随我们与小日本真刀真枪干。”于是,黑皮手下的势力也就越来越壮大了。接替李正后,除了习武操练,还积极按照李正口授的方法开展了政治思想工作。土匪原本是以杀人越货为职业,但他们上山的原因却各不相同。以半崩山而言,被唐司令要挟者居多。唐司令领着匪徒们趁月黑风高抢到他们家里,以家人老小相威胁,逼迫他们立下投名状。大梅山一带本是缺粮少地者居多,唐司令能给一碗饭吃,也就跟着上山了。但现在不同了,既然李正书记委托他黑皮把半崩山的这一支武装力量整训成抗日游击队,就必须严肃军纪,提升队伍的士气。

“特殊时期特殊手段,对唐司令这种出生江湖遛子又匪性难改之人,你在有十足把握的时候,是可以相机行事的!”这是李正临走时对黑皮耳语的一道密令。

“甚至还可以——”黑皮只说到这,就把手往脖子上一抹。

“当然。”李正也只冷冷地回了这两个字。

一想到这些,黑皮心就一怔,他觉得自己肩负的责任委实不轻。

但是后来真正拿下唐司令,黑皮却还是费了一番心机的。这是后话。

在血与火的考验中,黑皮已经迅速地成长为一名指挥员了,但无情未必真豪杰!每每在一人独处时,黑皮眺望远处,就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想念起自己的母亲和视自己如兄弟的那一帮伐木解板的汉子们,尤其是白驹村未来的族长明少……

漫长的严冬已经过去,又是桃花汛期将要到来之际,根叔他们也该进九峡溪“赶野羊”了吧?黑皮望着阴阴沉沉似乎又要下暴雨的天空,心中不免一揪,就赶紧大声地喊来了一个贴心的年轻手下,说,“你明天再帮我到山下去看看吧!”

十二

“赶野羊”这是白驹村伐木解板汉子们借桃花水涨时运送毛板的专用词。一个“赶”字和一个“野”字便道出了几多玄机。根胡子恍惚又看到那一块块粗糙的松木毛板在九湾十曲的滚滚洪涛中狂奔乱撞、左冲右突的情景了。那就是白驹村人口中常说的“赶野羊”。此次进山,根胡子明显有些不爽,临行前居然没有请到圣物!族长居然也没有出来饯行!早就定好的上应三十六天罡星的三十六条汉子,居然是甲憨宝临阵退缩!“明晓得是要原班人马去赶野羊的,但甲憨宝为甚么就没来呢?该不会是得了甚么急症吧?”根胡子却仍在为突然缺席的师弟担心。在他看来,盛甲这人虽然心里常揣着小九九,但本质应该不坏,平时想出人头地是可以理解的,一娘生九子,九子九德性,毕竟是同宗同祖的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等把这一趟赶野羊的活干完了,我就去主动向佐庭族长请辞,把木帮头领的卦符交付给甲憨宝。自己也曾答应过黑皮要好好照顾他母亲的。我以后就陪着阎二妮在家里每年喂一头肥猪,孵几窝鸡崽,过几年男耕女织的日子也蛮不错啊!但佐庭族长这次不请出圣物来为众兄弟饯行,根胡子却怎么也想不通。

“格狗日的小鬼子!居然还打进了长沙城。”他忽又想起今年的毛板船无法去汉口的事来,不禁无名火起。这才是真正影响白驹村几百上千号人生计的大事。

又是轰然一声巨雷从擂钵山顶裹挟着电光火星滚过,根胡子努力地平息着心头火气,声嘶力竭地一次次提醒汉子们说,“大家注意安全呐,千万别闹出人命来!”每次出人命按白驹村人的解释是犯了凶煞,压不住凶煞的原因是有人进山前一晚搞了女人!根胡子昨晚就搞女人了,现在又无圣物在手,心中不免忐忑。

山路越往里走,越是逼仄弯多,雪水及淤泥从山上冲涮下来,也冲下了厚厚的一层枯枝和杂草败叶,路面遂变得虚虚实实,被三十几条汉子来回踩踏,无疑便搅成了一路烂泥浆。白驹村汉子们就这样用脚趾头抠进烂泥里,来来回回地将毛板从解板场扛往雷打洞外面的溪谷处,再站在陡坡上,瞄准最佳位置一声呵嗬便肩膀一弹,轰隆一声,甩出去的毛板就顺着一小段土坡呼啸而下,挟泥带土飙进了九峡溪的滩涂上。这无疑是危险活,稍有不慎就会连人带毛板一并坠入斜坡的滑道中,在滑道的深槽里被毛板冲撞碾压得骨碎肉泥……半天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但解板场的毛板看样子才搬走一半。根胡子有些心急,想趁天黑前再走几趟。

没想却被明徳少爷发话给拦住了。明德少爷提醒说,“根叔你格次听我一回,急事缓办,以免忙中出错!”明德少爷已经完全出脱成木帮中的一员沉稳大将了。

这几月下来,明德少爷的心里一直憋屈着。明眼人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已经对白驹村人在他爷爷有形无形的精神重压下沉闷的生活方式越来越感到不安和愤懑。他有时甚至也想学黑皮一走了之,远离这个看上去井然有序而实际上却危如垒卵的生存环境。但他对这群白驹村汉子,尤其是对根胡子却充满了敬意。心想,一代一代的族长沿袭下来,个个都当得稳如泰山,家底也越来越殷实,这难道不是每一个底层人的功劳吗?可大伙儿自己又能够得到多少?我廖明德毕竟是廖氏家族未来的接班人,有一副重担等着我去挑。如果这副担子哪天真落到了自己的肩上,我又会以怎样的方式对待族人?我能不能真正摈弃爷爷佐庭任族长后的一些主观武断和封闭保守的粗暴做法,而真正秉承祖族中“厚德载物,仁者为人”的古朴遗风?我若只图个人自由自在而远走高飞,离开白驹村去另择人生,这些上山下水,出生入死过的兄弟叔伯们会不会生活得更苦?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盛琪和沃原先生常挂嘴边的那一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口头禅,而且还考虑得更具体,更现实和更细致,那就是家族的兴衰及族人的安危这又该由谁来负责任?“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明德少爷不禁再一次记起了《大学》开篇中的这一段文字,心廓也便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

夜幕降临了,武聋子做的饭菜早已摆上了那一张熟悉的长条型毛板桌。

随着根胡子一声令下,饿得肚皮贴背的汉子们纷纷进了大棚,解下用葛藤缠在腰间的竹筒,那竹筒里灌满了苞谷烧酒,是进山前每一条汉子的母亲或妻子亲手灌好的。这是给长年在山上在水里摸爬滚打积了一身湿寒的白驹村汉子们必备的灵丹妙药。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或是在女人的胸脯上,他们才有自己的快乐!

在古木树叉的高脚棚里和衣将就了一夜,一早起来的汉子们竟然没有半点迟疑,一个个闷着头将剩下的毛板扛过雷打洞,扔进九峡溪谷,他们就准备出山了。

没有了滚雷的天空黑如锅底,连风也停住了,瓢泼的大雨却如期而来。

“莫非格回就是老人们常说的‘落黑雨’么?”根胡子隐约记起了师父在世时说过的一句民谚:“白日落黑雨,犀牛要嫁女,满溪满谷涨迷雾,到了门口也找不到屋。”山溪里的洪水说涨就涨,波翻浪涌,狂涛滚滚,载着成百上千块毛板疯奔着摇头摆尾向山外冲去。汉子们手握竹篙拼命地在后面追赶。当有粗糙的毛板被礁崖绊住或是有头轻尾重的毛板斜翘着冲上溪岸的沙滩,他们就会不失时机地一反钩把它拖直了再送入洪流。但山雾水雾一团一团的挡人视线,汉子们圆睁的眼里也涨满了迷雾,形势越来越严峻,稍有差池和怠懈,后果将不堪设想!

身高腿长的根胡子照例是冲在最前面。明徳少爷仿佛已经有着某种预感,总是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第一道关峡闯过去了,第二道关峡闯过去了,第三道关峡又闯过去了。然而就在明德少爷刚拐过前面一个山湾,快要接近九峡溪落差最大、峡口最窄的半崩山关峡时,却果然传来了根胡子的惊呼声:“我的格天呐!”

明德少爷心中咯噔一下,定睛一看,一声长叹,“唉,已经晚了!”是一块头重尾轻的毛板经过半崩山峡口时,木料的尾巴向上一翘,嗞溜一声斜插进西岸的礁崖缝里,加上水急,猛地就打横了。后面的毛板呼啸而来,一块一块地横拦竖插在峡口上。毛板越横越多,越插越乱,刹那间便垒成了一个巨大的“喜鹊窠”。

根胡子已经被气得捶胸顿足,这个铁打铜铸的汉子,居然也浊泪纵横地嚎啕起来:“格是何解呀!格是何解呀……我师父润胡子死在这里!师弟黑皮他爹也死在这里!我根胡子莫非也……”根胡子已经预感到大事不妙,凶多吉少……

赶野羊最凶险的就是拆“喜鹊窠”。

数百上千块毛板一旦在某一峡崖处插成“窠”了,任凭你是怎样骁勇的一条汉子,也不敢独自贸然去拆的。而要想集中全部人力来拆已经是不可能了,因为前面的毛板有一半已经飙过了半崩山峡口,得抽出劳力往前赶,不然说不准又会在下一个峡口处被卡住。就算没被卡住,也要派人在九峡溪口的江湾里拦截,否则会随着滔滔洪水冲进资江。一旦卷入崩洪滩,那所有的功夫就等于打了水漂。

迷雾越聚越拢,越来越浓,根胡子目光定定的,反而慢慢地冷静下来了。

他猛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在临终时的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喊,于是从腰间抽出藤缠的竹筒,将所剩的苞谷烧酒咕嚕咕噜地倒进了口中,他是想让肝肠热起来,让血液喷涌而出,之后把双手合成喇叭状,拼命地吼了一声:“依哟嗬嗬!”

逼仄渊深的半崩山峡谷里,一时间“依哟嗬嗬”声四面回应。

也就是转眼间的功夫,后面的汉子们便悉数聚集拢来了。

来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的汉子们的裤子并衣裳已经早被扯成了碎布条,脸上、手上、脚上,甚至胸膛上全都是血迹。九峡溪两岸荆棘丛生,汉子们赶着“野羊”一路奔跑,谁还顾得上衣服和身子?根本连命都已经顾不了!

“前面的毛板又要飚峡了,你们赶紧追过去呀!”根胡子命刚狗子领了一帮善跑的年轻汉子往下游追赶,自己则留了几个年纪大又经验丰富的人拆起窠来。

拆窠本来就是一件抽丝剥茧的技术活,此时此刻,这些粗手大脚的汉子提着一颗小心,从窠顶往下一块一块,一层一层地拆。拆下的毛板抛进峡口下的深潭,下游中断的长龙又接上头了,且恢复了狂窜本性,上游飙来的毛板却陆续堆积起来。得加快拆窠的速度了。形势亟亟可危,随时都有撒窠的危险。“撒窠”是指那些横排竖插的毛板拆到所剩无几时被洪水冲散,而突然散开的毛板则会如一支支离弦的响箭,呼啸着射向你根本就无法想像得到的任何方位。根胡子又抽出腰间竹筒,见已无酒,便将其随了流水,继而喝令汉子们赶紧趴到两边的崖坎上。

或许这就像是宿命——润胡子死在这里!黑皮他爹死在这里!从伐木解板到赶野羊及垒毛板船下汉口,积累了大辈子丰富经验的木帮头领根胡子居然也照例没能逃过此劫!刹那间,一个狂浪掀盖过来,只听得嘎嚓一声,横插在最里面的一块毛板已然断裂,竖插的一块毛板在后面毛板堆的撞击下亦突然翘起,翻了个跟斗便嗖地一声砸向根胡子……受阻的毛板堆畅通了,迷雾也似是在这一瞬间散去的,根胡子却像一只被一枪毙命的岩鹰,连扑也没扑腾一下就一头栽进了深潭滚滚的洪流……浊浪翻滚,狂涛拍岸,喷着鲜血的七尺男儿在溪谷里起落着,汉子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根胡子随波远逝,纵然是哭天喊地,也再已无人应答。

也就在那最后的一瞬,根胡子还猛一仰头,双目炯炯中似有无数鸟雀穿峡而过,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是在说“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吗?但是他万万也没有想到,他这一只每年都要带领白驹村汉子穿梭于擂钵山的领头巨鸟却再也跃不起来了……然而他手中的那一根竹篙,却如旗杆般牢牢地扎在了半崩山峡口的礁岩中,成为一个醒目的标志——那是根胡子的竹篙。

十三

九峡溪水卷着数以千计的松木毛板一路狂奔,一路咆哮,到得联珠桥下的江湾时,急躁狂野的性子便终于有所收敛。这里是明徳少爷家门口,上游不远处是匍匐资水北岸的唐家观小镇,下游是闻名整条资江的险滩——崩洪滩,而眼前却是一段开阔的水域。放缓了脚步的一溪洪水,此时却活像一个即将要出远门的游子,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大山深处,又依依不舍地汇入到出口处资水的激浪旋流里。

守侯在溪口的刚狗子领着众人在江湾里忙着收“羊”入圈。村里的女人们也纷纷赶过来帮忙了。众人用竹篙勾住毛板,把毛板一块一块地拉到了浅水滩上。

毛板源源不断地漂来,随毛板漂来的还有一具亦浮亦沉的尸体。

“天道不公啊!”刚狗子其实早已经想到了这一结果。他一个猛子扎向了激流,明徳少爷和庆牯子也领着众人随洪流奔过来。两处的汉子们纷纷跃入水中。

族中元老之一的佐正公也急急忙忙地赶到了联珠桥头。他其实对根胡子的惨遭不幸还并不知情,只是对佐庭族长的小题大作甚是不满,“此乃是国难当头之际,有本事就为前线的抗日英雄多捐些钱粮物去,一天到晚只晓得盯着个卵大的事,即便是黑皮真上山为匪了,那也是官逼民反造成的,与一个寡妇母亲又有何干?”他实在看不下去,更不愿意助纣为谑,便避开众元老的目光,戴着个斗笠向溪口走来。他总觉得心中不安,没想到刚上桥果然就遇见了这一幕惨状……

“谢天谢地!尸体总算冇被冲进资江。”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说。

人们簇拥着把血肉模糊的根胡子,七手八脚将他抬上岸来。

“天呐!”佐正老人一声叹息,忙拨开人群走了过去,帮这位劳苦功高的侄辈把被洪水浸泡得像个荞麦包子的双眼往下一抹,死者的眼眶里居然溢出了一摊含血带泪的浊水。“白驹村人对不起你呀!”佐正老人的声音里有愤懑也有歉疚。

此时的明德少爷心如刀绞,他努力地把目光从根胡子身上移开,在一阵长久的沉默中,他的七尺男儿身便为之一震,心想,这不也是白驹村男人的宿命吗!

上应三十六天罡的白驹村汉子聚齐了,但他们的头领却死了。

村口江畔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老人们念着根胡子往日的劳苦,眼里噙着浑浊的泪水;孩子们想到那个用络腮胡扎得他们哇哇大叫的根胡子再也不可能买糖葫芦或糖粒子给他们吃了,纷纷抽泣起来;山间古木亦呜呜有声,汹涌着狂涛浊浪的资水一路咆哮东去,如一曲悲怆的挽歌,轰轰隆隆地滚过人们的心头……

“老少爷们,河神土地,请你们全都让路啊--我们白驹村里的功臣廖盛根要入祠堂呐!”明徳少爷铁青着脸发出一声凄怆而肃穆的呐喊。时近午后,凝固的沿云如千丈挽幛高悬,老天爷忽然又洒下一把辛酸泪水般的阵雨。一干人抬着根胡子的尸体走在通往廖氏祠堂的青石板路上,却老远就看见佐庭族长在几位元老的簇拥下挥着手杖,指着五花大绑在祠堂左侧梨树下的阎二妮厉声大骂:“你格尅夫的丧门星,先是勾引根胡子,亵渎圣物,现在又纵子投匪,你死有余辜!”

阎二妮五花大绑于祠堂前,披头散发,气喘吁吁,满脸怨毒,她气得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心里却非常明白老族长佐庭有意拖到这个时候执行家法,为的就是想要做给赶野羊回村的根胡子看。但他佐庭老儿所说的也是事实,即便是根胡子到了面前,也根本无力辩解。但谁也万万没想到,抬回来的却是根胡子的尸体!

满树梨花纷纷飘落。真是可怜了阎二妮,才当上新娘,又成了新寡。

“格就是命呐!”跟在队伍后面的佐正老人又是一声长叹。

阎二妮见状,干嚎了一声:“天呐——我的格天呐!”整个人就晕了过去。

“天大地大,亡者为大!我倒是要睁大了眼眼看看,你们今天是认天理还是要认家法!”明徳少爷逼前一步,一改往日中庸守正的个性,他拉开喊顺山倒般的嗓门,气势夺人地诘问几位高过自己两辈的元老,也包括他自己的爷爷:“她两个男人都为族里的事死了,你们竟然格样待她!还有冇有天理良心呐?”他同时也在心里向死者根胡子黙黙地许下诺言:“我一定会让婶子过上好日子的!”

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这样的插曲,佐庭族长万万也没有想到。

稍怔了片刻,佐庭族长的心里却反而感到了某种从未有过的慰藉:“嗯,居然敢当着全村老少男女的面,与你爷爷叫板,还敢公然渺视族规家法,看来我孙儿明德是终于有出息了!”他其实一直担心儿子盛琪出走的事哪一天会穿邦,又一直担心孙子明德太过忠厚善良,他即便就是凭借自己手中的圣物能压住众口让他接班当上族长,今后也恐怕难得镇住在汉子们心中劳苦功高的根胡子和专使暗器的甲憨宝。现在好了,根胡子出事了,这是天意,而孙子明德也总算长出熊心豹子胆来了!佐庭族长虽然一脸尴尬,眼神里却滑过了一丝难以觉察的阴冷寒光。

甲憨宝偷窥了一眼佐庭族长,不禁心里一颤。或许是兔死狐悲,又或许是慑于明德少爷正义严词的呵斥,其他众元老也皆是一脸愧色,忙趁机作鸟兽般散去。

三月的风吹过祠堂,惨白的梨花早已经飘落满地,如清明节的纸钱。

狭长的白驹村顿时如死一般的沉寂,有人却分明听到了狂奔的马蹄似春雷叩响大地。人们正惊愕间,耳边忽又响起了枪声:“叭、叭、叭!”几声短枪响过之后,一个精干而熟悉的身影跨着高头白骏马,领着一干人向廖氏宗祠狂飙而来。

这里的一切,黑皮也是早几个时辰才从派下山去的人口中知道的。

有人认出了那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就是黑皮。

“半崩山土的匪进村了,半崩山的土匪进村了,大家快跑啊!”被雨水洇浸已久的廖氏祠堂,在慌乱逃窜的众人的挤撞下轰然倒蹋,也包括那一块族规石碑。

还有人说得更加夸张:“那是一队禽兵,是从天而降的一队禽兵!”

“你——你们——!”佐庭族长更加想不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数十年来连石达开的队伍都不敢贸然开进的资水白驹村,竟然被一个跨白马的后生——并且……并且还是阎寡妇家的黑皮给撞来搅了大事,坏了族规!格就是天意呀!”他大叫一声,一口鲜血朝天喷出,身子晃了几晃,便栽倒在地上。

佐庭族长怒睁的双目依然未闭,手中却还牢牢地握着那一根油光锃亮的拐杖。

抬着根胡子的汉子们一动不动地就杵在坍塌的祠堂门口。

“爷爷!爷爷!你格是何苦啊?”明徳少爷也一时懵了,待他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跑去抱起溅了满身祠堂尘土和雨水泥浆的爷爷时,爷爷却已经断气。倏一抬首间,他又正好与黑皮双目相遇,两人的目光中竟也一时饱含了委屈和迷惘。

但黑皮早就已经今非昔比了,他纵身下马挑断绳索,扶起母亲朗声道:“半崩山并不是土匪,我们已正式接受整编,在日夜操练,只等一声令下,就会开赴前线,是一支卫国保家的抗日禽兵!”说过便扬鞭策马,朝半崩山方向飞奔而去。

而恰恰就是在这时,不远处似有嗡嗡之音传来:“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这声音乍一听仿佛是熟悉的,再听时又觉得陌生。哦,也许是风声吧?

雨早已经停住了,江对面的白羊山尖上,一抺残阳如血。

但也就是这一支队伍,在雪峰山大会战即将打响前夕,日军47师团重广支队四千人由黑田镇进犯蓝田,目的是策应进攻芙蓉山的116师团。湘中抗日游击队接到命令,由黑皮亲自挑选了36名喋血勇士,组成代号为“禽兵”的敢死队连夜乘快马穿越擂钵山,配合国军15师在三獈关进行阻击,居然屡建奇功……

 

 

 

作者简介:廖静仁: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有散文集《纤痕》《境界》《风翻动大地的书页》及《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等十余部。作品被译成英、法文并入选文学大系和多种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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