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季节，山里的气温已经凉了。在山外干了好几个月活的张瓦匠匆匆东奔赶着回靠山屯的家。走到屯西头，突然听到壕沟里有嗷嗷的哀嚎声。到跟前一看，是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狗崽，大嘴叉、粗尾巴，一身灰毛似焦非焦，乱蓬蓬的，活像个刺猬，趴在沟底，冻得瑟瑟发抖。他觉得小狗怪可怜的，就把它抱在怀里继续往家走。
走到屯子当腰，迎面碰到个熟人：“喂！张瓦匠，该有半年没回家了吧？你怀里抱的是啥呀？”
“一只狗崽子。不知谁家那么狠心，把它扔到西头壕沟里，都快冻死了。”
“是我家扔的。咋的？”突然从道北院子里发出第三个人的声音：“你愿意养，就抱回去打个祖宗板供上呗！”
张瓦匠一听这声音，知道遇上了冤家对头，也懒得和他磨牙，径自向东头的家里走去。远远地还听到背后传来恶狠狠的骂声：“我日你娘的，装什么善心菩萨？”
那骂人的叫孙自峰。他对张瓦匠的仇火何以这么大？说来话长。孙自峰原本不是当地人。“9•18”事变那年六月，他带着七岁的女儿逃荒来到老黑山脚下，父女双双饿昏在靠山屯西头的壕沟边——就是他今天扔小狗崽的那个地方。当时，张瓦匠也是从外地干活回来，见二人昏在路边，就把他们背回家，喂水、喂饭，救活了他们。这父女俩暂时住在张瓦匠家。接着张瓦匠又发动全村人帮他上山砍树，支起个马架房。这样，孙自峰父女就算在靠山屯落户安家。张瓦匠又给了这父女俩一麻袋苞米做口粮。接下来的日子，两家走动得像亲戚一样。
一晃，孙自峰的姑娘到了十五岁，那年月就算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可那姑娘有点傻，因此，一直没有提媒的。孙自峰相中了张瓦匠的儿子张青山，就主动说：“把我闺女嫁给你家青山吧，以后咱两家就是亲家。”青山当时十六岁，浓眉大眼、身强力壮，跟他爸爸学了一手好瓦匠活。屯子里谁家盖房、打墙，张瓦匠都带着他去帮工，因此屯子里好几家的姑娘都相中他，可青山呢，一个心思到山外去闯世界，竟一个也没留意。张瓦匠知道儿子的心思，也知道那姑娘的情况，就委婉地说：“我家青山还小，暂时也没有订婚的意思，你还是另选门户吧。”这一下孙自峰恼羞成怒，从此经常找茬和张瓦匠过不去，还时不时地指桑骂槐：“有啥了不起，谁还比谁多块肉咋的！”张瓦匠心想，做不成亲家还能做朋友，咱就退让一步吧。
张瓦匠人缘特别的好。从到家的第二天，东邻西舍就不断有人找他喝酒，自然就提到他捡的狗崽和孙自峰骂街的事。大家告诉他，老孙家的母狗起秧子跑到山里，叫野狼给配了，回来生了个不狼不狗的崽子，扔了几天没人管。大家都劝张瓦匠把狗崽扔了，省得和孙自峰再结怨；再说，那本是狼崽子，养大了说不定惹多大祸。张瓦匠说：“不管是啥崽子，总是条命。我好好看管它，也不至于惹啥祸。”
张瓦匠根据屯里人的传说，给小狗起了个名，叫狼儿。狼儿慢慢长大了，个头挺大，一身灰毛虽说不那么油亮，可也怪捋顺的。说也奇怪，狼儿不仅不出去闯祸，在家就连小鸡、小鸭也不碰一下，有时还让大鹅伸着脖子撵得可院跑。屯里人都说，养狗看主人，张瓦匠人好，调教的狗也仁义。张瓦匠只要外出，狼儿总是身前身后颠颠地跟着，连到山外做瓦匠活，狼儿也跟着去。
狼儿跟张瓦匠出门显得特别机灵。一年夏天，张瓦匠领着狼儿外出干活，走到山北的大通河，恰巧碰到一个小孩从窄板桥上落水。狼儿噗通一声跳下水去，硬是扯着小孩的衣服游到对岸。小孩得救了，张瓦匠也更加喜欢狼儿了。
狼儿还曾经救过张瓦匠的命，也帮助张瓦匠完成过特殊的光荣任务。原来，张瓦匠早就和活动在黑山的抗联队伍有联系，是抗联的秘密联络员，常借外出为名，给抗联队伍送情报、送粮食。一天起早，他扛着夜里蒸好的一袋子窝头去给抗联队伍，狼儿也紧紧跟在后面。走到老黑山口，突然又胖又大的黑熊迎面扑来。山路崎岖狭窄，根本无路可逃。千钧一发之际，狼儿忽地一下扑向黑熊，和这庞然大物斗起来。张瓦匠乘机背着干粮跑掉了。按说，狼儿不是黑熊的对手，可狼儿聪明透顶。它不跟黑熊硬剋硬，而是利用灵活的身躯围着黑熊转，把黑熊气得原地打圈圈，就是扑不到狼儿。等黑熊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时，狼儿开始逃跑了——是朝着张瓦匠相反的方向逃的。黑熊不甘心，紧追下来。狼儿东绕西绕，绕到一个山涧。那山涧虽然不宽，可深不见底。看着黑熊追上来，狼儿嗖地一下悬过去。那黑熊又累又笨，也朝对面一跃，竟扑通一声摔下山涧。半个时辰后，狼儿又追上了主人。
张瓦匠帮助抗联的事，屯里人耳濛濛地知道一些，可谁也不肯说，只是暗地里佩服。但比兽还坏的人总归还有。正月的一天，张瓦匠的老伴领着儿子到山北的娘家去了，晚上，张瓦匠睡得挺早。半夜里，孙自峰领着一个日本搜山队的队长和三个鬼子兵端枪闯进张瓦匠的屋子。孙自峰指着刚刚匆忙穿上衣服的张瓦匠说：“通匪抗日的就是他！”那队长通晓汉语，便大喊：“绑上！”孙自峰暗自得意，忙用早已准备好的绳子上去就绑。就在这时，狼儿扑了进来，一下咬住孙自峰的手腕。只听妈呀一声，绳子落地了。张瓦匠顺手抄起枕边的瓦刀向搜山队长砍去。突然嘣的一声，一个鬼子兵冲着张瓦匠的头开了一枪……。狼儿见主人倒地，猛地向开枪的鬼子扑去。旁边的一个鬼子又是一枪。可怜的狼儿，倒在地上还冲着鬼子兵愤怒地叫着。日本搜山队长忽然想到：张瓦匠一死，追踪抗联队伍的线索也同时断了，就恶狠狠地冲着孙自峰吼道：“你的，狗的不如，留你屁用！”随即就一枪，结果了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第二天一早，惊魂稍定的乡亲们到张家一看，全明白了。大家眼含热泪，把张瓦匠埋在北山坡，那坟头又大又高。旁边一个差不多一般大小的坟头是他的爱犬狼儿。好心的乡亲们也把孙自峰埋在张瓦匠的脚下，那坟头小得可怜。清明节的时候，乡亲们三五成群地去给张瓦匠扫墓，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是谁，在三个坟头各立了一块木碑，分别写着“英雄”、“义犬”、“小人”。
作者简介：王湘晨，原名王相臣，1945年出生于黑龙江省巴彦县，退休后定居于大庆市。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诗词协会及楹联协会会员，哈尔滨市书法协会会员。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陆续在省内外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等文学作品。新诗组诗《葡萄园剪影》获1982年度《黑龙江艺术》优秀诗歌奖；旧体诗曾入选《中华诗词选粹》，也曾获《黑龙江日报》2003年七·一征文奖；报告文学：有两篇收入香港文艺出版社1998年《报告文学集》，一篇获得中央人民广播电台1993年国庆征文奖。著书：《葡萄青青》（新诗集）；《子丑集》（旧体诗集）；《亦史集》（旧体诗集）；《书自作诗词》（书法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