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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秋霞:有它的日子更温馨

发表时间:2020-02-23  热度:

 无论何时,如果你们到我的坟前来看我,借助我与你们相伴一生的快乐记忆,请以满怀哀伤而欢欣的口吻对你们自己说:“这里埋葬着爱着我们和我们爱的朋友。”不管我睡得有多沉,依旧能听到你们的呼唤,所有的死神都无法阻止我对你们欢快地摇摆尾巴的心意。 

读到尤金奥尼尔《一只狗的遗嘱》中的这段话,我的心像被钝刀在来回切,眼泪止不住簌簌落下,婆娑泪目中,被岁月拉远的时光镜头渐次推近,定格到我岁月中从不忍想起的两只狗。

它们在我人生不同阶段带给我温暖陪伴、无限快乐和难以言表的感伤,而它们死后都没有被埋葬。它们没有安息的所在。我无处祭奠。

它们,永远听不到我的呼唤了。而它们的样貌与声音,却一直萦回于心,挥之不去。

 

黑 莉

 

黑莉是一只大黑狼狗,除了两只眼睛上方有两小撮圆圆的黄毛,浑身上下再找不到一根杂毛;黑莉个头大,坐在地上比当时7岁的我还要高;黑莉嗓门大,叫起来瓮声瓮气,前后十几趟房都听得到。

记忆中,黑莉的脖子上总是拴着一根粗粗的铁链子,走起路来铁链子拖在地上呼啦哗啦响,像极了妈妈带我看过的露天电影里英勇赴刑的英雄脚上哗啦哗啦作响的链子,我多次央求爸爸把链子给摘下来,爸爸说黑莉太凶,就得用这根粗铁链拴着。

我不信爸爸说的,我觉得黑莉不凶。

夏日正午火辣辣的阳光晒热了院子中大铁皮洗衣盆里的水,我光着身子坐在大盆里洗澡。毛茸茸的小鸡仔们啄着砖缝里的小虫,一两只小鸡仔蹒跚着爬到黑莉身上,唧唧叫着在它身上走来走去,黑莉眯缝着眼睛,一动不动,幸福地享受这一切。经常听说谁家狗把小鸡仔、鸭仔给吃了,黑莉从没做过这样的事,相反,它像鸡妈妈一样宠着小鸡小鸭们。

我淘气地向正眯着眼睛享受的黑莉撩水,黑莉猝不及防慌忙站起,迅速有力地抖毛,阳光下万千细密水珠打在我脸上、溅进眼睛里,我闭着眼睛咧开嘴大哭,这时,感觉后背被温润的什么东西轻轻舔着,我用小手揉了揉眼睛,回头看见黑莉正用它粉红色的大舌头温柔地舔我的后背,那双眼睛很温柔,很温柔,恍惚间,我觉得它的眼神像妈妈的眼神,我回身用湿漉漉的胳膊轻轻抱住黑莉的头,用我的小脸紧紧地贴着它的脸。

闻哭声从屋里赶出来的爸爸妈妈见到了这一幕。爸爸一把将黑莉拽到一边,怒斥着它,黑莉顺眉搭眼耷拉着耳朵不知所措地蹲坐一旁。我不解地看着爸爸。妈妈抚摸着黑莉的头,轻声对黑莉说:你俩同岁,你是看着她长大的呀,你也稀罕孩子呀!

原来黑莉和我同岁,也7岁了。

哥哥喜欢养鸽子,他的鸽子训练有素,好东西常被人“惦记。毫无疑问,哥哥的鸽子,就在被人“惦记”之列。

那年代十五六岁半大小子们野蛮,三五成群拉帮结派就能耀武扬威,干些偷鸡摸狗勾当。有一天下午,妈妈去挖喂鸡的菜,我正在炕上睡觉。忽听黑莉狂叫,我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望向窗外,只见墙头上跨坐一半大小子,还有一个半大小子两只手搭着墙,露出半个脑袋使劲往上蹿,我被吓呆了,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

黑莉被栓在窗跟下,就在我望向外面的这扇窗子下面,离大门那道墙有二十几步远。只见黑莉浑身黑毛竖起,一蹿老高,被大粗铁链子拽了个趔趄,此刻,它似乎忘记了铁链的存在,继续不断地向入侵者猛扑。

坐在墙上的那个半大小子喊:“快上来,这狗够不着屋里门!”

原来,爸爸说黑莉凶,故意把铁链缩短到够不到进室内门的长度。

墙头上又坐上来俩小子,其中一个说:药死它,说着向黑莉扔过来一个包子。

完了!被突如其来吓傻的我,当时唯一迸出的思想就是完了

包子骨碌到狂叫狂跳的黑莉面前,黑莉竟根本没理会包子,它两眼通红,把全部注意力锁定在墙上的仨人。

仨小子骂骂咧咧,陆续从墙上蹦下来,其中两个顺手抄起墙边立着的铁锹和扫帚,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向室内门摸去,黑莉一次次跳起猛扑,一次次被铁链拽翻在地,仨小子成功进室内了,直奔堂厅鸽子笼。他们没进里屋,好像没看见我,好像这家没人,而我,依然望着窗外,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好像这家真的没人。

黑莉似乎疯了般狂叫,用各种姿势扑跳。仨小子兜着鸽子在黑莉眼皮底下战战兢兢地溜过。就在他们翻外墙一半时,黑莉突然挣脱了铁链,离弦的箭般射到墙下,一口叼住了一小子的脚,一下子将他扯下来。

这小子由于兜着鸽子翻墙慢了些,被黑莉拽下来仰倒在地,手一松,鸽子从布兜子里钻出来扑愣愣地飞向空中。

墙头那小子见势,附身趴在墙头,伸手够到平日立在墙边的一长木棍,挥着木棍去捅黑莉,黑莉松开咬住的脚,回嘴去咬木棍,地上那小子可能是会个把式啥的,说时迟那时快,一跃而起,蹭蹭翻墙而逃。

鸽子在空中盘旋着,看着解救它们的英雄;我依然保持着那个从梦中惊醒时的姿势望向窗外,从始至终,一动没动。

直到我感觉到黑莉在我脑后呼呼地喘着粗气,直到我感觉到温润的、比上次热得多的舌在舔我的脖子和后脑勺,这时,我才回过神。黑莉来找我了,它蹦上炕安慰我来了,我搂着它放声大哭。黑莉温柔地舔我脸上的泪,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别怕,别怕,有我呐。”我能听懂狗的语言。那是黑莉第一次上炕。

打从我记事,这次,是我第一次见识了爸爸说的“黑莉凶”。

从这事后,爸爸偶尔解开黑莉的铁链子,黑莉仿若功臣为自己争取了些许自由。

夏天在院子里,黑莉捉老鼠,尽管一次没捉到但乐此不疲,见到老鼠就狂追。炎热的三伏天,黑莉四脚朝天躺在梨树下乘凉,我趁没人看见时和黑莉并排躺着。我眯着眼睛看树上结的小梨,偶尔将头枕在黑莉柔软的肚皮上,黑莉从不躲。有一次我俩正享受着如此美好时光,院门外有人走过,黑莉突然“汪汪汪”大叫一骨碌爬起冲向院门。猝不及防突失“肚皮枕”的我头磕在地上,没容我站起来,妈妈出现在我面前:“又和狗躺地上了啊,和你说多少次了,狗就是狗,没准哪天突然咬你,起来!”爸爸妈妈这样的训斥,我听多了,我不信黑莉能咬我。

有风的冬天,哥哥带着我和黑莉放风筝。哥哥的风筝像他养的鸽子一样飞得漂亮,我和黑莉在雪地里跑跳着,我使劲将自己的棉手套扔远远的,黑莉随着飞出去的手套一起跑,叼了棉手套给我,我再扔,几次三番,黑莉居然学会了接住,我一扔,它就跳起来接住,那动作,俨然球星。

春去冬来,我上学了,一天放学回家,老远就闻到家里飘出炖肉香。我放下书包,坐到饭桌前,桌子上摆放着一盆冒着热气的带骨头的烀肉,大瓷碗里有肉汤,还有几盘子的手撕肉,又冷又饿的我用手拿了两块放嘴里就吃,很香,全家人围坐着吃起来。

我吃得满嘴流油热汗淋漓,妈妈说:“大菊,你不吃,今天没做别的,饿着啊!”这是妈妈对里屋大姐在说话。这时我才发现,大姐还没上桌。里屋传出大姐嘤嘤的哭泣声。我把盯着肉的眼睛望向全家人,爸爸妈妈表情凝重,俩哥哥也未现见肉的欢喜之色,仅比我大3岁的二姐似乎也不怎么高兴。

大姐从里屋走出来,满脸泪痕:“打一顿就行了呗,棍子都打折了,还勒死吃肉,太坏了你们,呜呜……”爸爸厉声说:“你还没完了,今天班也不上了,在家闹一天了,狗就是畜生。”妈妈哽咽着说:“把秋英后脑勺咬坏了,人家不依不饶的,非要勒死黑莉,说你们不勒死我们勒,这邻里邻居住着,咱们养狗没拴住把人家咬坏了 咱没理呀!”

我从炕上跳下地,光着脚跑到院子里狗窝前,黑莉不见了,地上有斑斑血迹和折了两截的木棍呲牙咧嘴地躺在地上……“黑莉、黑莉……”我嚎啕大哭。

原来,昨晚上黑莉在门口咬伤了和我同龄的邻居秋英的后脑勺,秋英和我家一趟房门挨着门,据说是秋英在门前溜达玩,黑莉从院子里出来,站起来两爪子搭在秋英肩膀上咬伤了她的后脑勺。

黑莉为什么咬她呢?整个过程没有目击者,凭我对黑莉的了解,我想一定有原因,我不相信爸爸说的狗就是畜生,反复无常。

屋内传来爸爸和大姐的声音。大姐说:“你们真馋,一个个地巴巴地吃黑莉的肉吃得挺香呐哈,呜呜……”这是大姐在指责弟弟妹妹。大姐大我十岁,是家中最懂事的老大。爸爸说:“这狗咬人了以后就敢下口了,以后就总咬人,这要是咬秋英脸上,可咋整!杀了它也解决不了,给秋英家端一大碗肉送去”。这是爸爸对妈妈说。

端一大碗肉黑莉、黑莉……”我嚎啕大哭。我光着的脚下,雪在一点点融化,我的血液在一点点变冷。

黑莉、黑莉,你出来,我把手伸向黑莉的窝空抓着。我不相信黑莉突然就这么没了,昨天我俩还一起在院子里跑跳玩叼手套,昨天我俩还亲密地偷摸贴脸来着……

恍惚间,我感觉到黑莉温润的舌正在温柔地舔我冻僵的小脚,我低下头,正好看见黑莉粉红的舌,我忽想起刚刚我挨盘品尝的有点艮的那盘肉,我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一个劲儿揪自己的嘴巴。可是任我怎样哭嚎、怎样揪,却怎么也揪不出来黑莉温柔的舌了!

昨天我们还相互依偎,今天我却吃了你……

我仰起头,泪眼中,哥哥的鸽子在院子上空咕咕叫着,盘旋着,它们像是在找寻什么,又像是在相互哭诉什么,它们是这块小天地的眼睛……

 

黑 虎

 

我脑海中经常会出现这样一幅景象:淡淡的月光下,一片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茂密的玉米地里,爸爸双手拨着一人高的挡脸的玉米杆上的叶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玉米地里穿梭着、找寻着、呼叫着,一只血迹斑斑的大黑狗从玉米地深处朝我和爸爸跑来……

它是黑虎,是爸爸给它取的名字,它之前的名字我们不知道。黑虎是哥哥抢来的,说起抢,真是见不得人的事,但黑虎确实是哥哥骑着摩托车从外县抢来的。后来,我找到一个词形容那时的哥哥,就是“玩世不恭”。

也许是黑虎出众的模样太惹哥哥喜欢,也许是黑虎那时还小,少不更事;也许是那天它的女主人与黑虎距离太远,让哥哥这个“坏小子”一时动了邪念,有了下手的机会。记忆中,那个年代像哥哥那么大的叛逆青年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是常事。

哥哥用麻袋把黑虎装回来,被妈妈卯劲儿骂了一顿。喜欢狗的爸爸一脸严厉教训哥哥的同时,却掩饰不住对黑虎喜爱之色。哥哥自然能察觉到他平日最怕的爸爸的微妙心理,所以不顾妈妈的痛骂和数叨,动手给黑虎搭窝去了。

黑虎来我家时应该有半岁左右,它被哥哥拴在院里棚子门口一个钉在地上的铁橛子上。头半天它不吃不喝,围着铁橛子一圈一圈地走动着、哀哀地叫着。

黑虎宽肩膀,阔嘴巴,一双眼睛自带锋芒。爸爸说,这是一只难得的良种公狗。

第二天,哥哥喂它食,它没吃,冲哥哥使劲地汪汪叫。等哥哥走开,黑虎大口大口地喝水,我远远地看着它,它试探地开始吃食了,边吃食边警觉地看着我,它一定渴极饿极了。

夏天,我喜欢在棚子里写作业,喜欢那里的清净和凉快。如今,黑虎被拴在那里把着棚子门,我有些犯怵了。我小心地接近它,喂它吃的,它对我的眼神有了点变化,我才壮着胆子战战兢兢地绕过它进棚子里写作业。

几天过去,我一直和黑虎棚里棚外相伴。记得好像是黑虎来的第五天吧,我正托腮歪着脑袋聚精会神思考一道方程题解,忽觉腿边有一毛茸茸的东西,直觉吓得我汗毛直立。低眼一瞥,见黑虎正歪着大脑袋看着我,好像也在思考什么问题,它好像在模仿我的神态,憨憨的样子可爱至极。我试探着伸手去抚摸它的大头,黑虎没有躲。我轻轻叫着“黑虎”,它好奇地看着我,没有反应。

狗不易主,确实,接着黑虎病了几天。妈妈像对待孩子一样细心照料着黑虎,她如此悉心照料,像是在替儿子偿还一种亏欠。妈妈没事就来看黑虎,黑虎、黑虎地唤着它的名字。妈妈蹲在黑虎身边,喃喃自语说:它是想它的主人想的,狗这一生最认第一个主人

在妈妈精心照料下,几天后,黑虎正常进食了。自此,它接受了“黑虎”这个名字,貌似也接受了我们。

转眼黑虎大概一岁了,因为不知道黑虎被抢来时多大,只能这么估它的年龄。黑虎长得威风凛凛,一副峥嵘之相。人们喜欢以貌取人,我们就凭貌断狗,认定此狗绝非等闲之辈。

爸爸和哥哥对黑虎爱若珍宝,经常牵着它出去,黑虎常被识狗人啧啧称羡,爸爸和哥哥自然以黑虎为傲。

有一次哥哥气喘吁吁地牵着黑虎回来说,他带黑虎去集市,人群中,黑虎拼命地“滋滋”叫着奔一男一女使劲,哥哥使劲拽它也不管用。哥哥被黑虎连拖带拽地来到那一男一女身后。那女人猛一回头的瞬间,黑虎后腿直立站了起来,女人与黑虎四目相对,女人吓得“啊”一声大叫,退后好几步。与此同时,哥哥看清楚了女人的脸,下意识地使出浑身劲将站立起来的黑虎拽得仰面朝天倒在地上。黑虎一骨碌爬起来,继续“滋滋”叫着朝女人扑。女人吓得“啊啊”怪叫,哥哥拼力拽着、喊着黑虎将它拖走。背后传来一片指责声:这狗疯了……这狗也敢往外领……

其实,哥哥一眼就认出了那女人就是黑虎的主人,而黑虎自然是先于哥哥在人群中一眼或者说一鼻子就认出它的原来的主人。

黑虎拼命地奔向原主人,用它特有的语言在人群中呼喊着它的主人。怎奈,黑虎已经长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样貌、体型发生了巨大变化,在人群中以这种方式相认,自然是吓坏了它的原主人。

妈妈说:这狗啊,多亏和主人在一起生活的时间短,要是主人养了几年的狗,得啥样!

那女人一定吓坏了,事后,她一定咬牙切齿地骂哥哥和他牵着的这条恶狗。但也许有一天,她会忽然悟到:那只拼命扑她的狗,会不会就是她曾经的爱狗呢?想到这,她心里会是什么感受呢……

养狗的人家都不会忘记八十年代中期那场打狗运动,当地公安局牵头组织打狗队家家户户搜狗,见狗就打死装车带走。有的人家没等打狗队上门就自己动手杀了狗吃肉了;有的人家下不了手,想办法把狗到处藏;有的主人为保爱狗性命与打狗队发生肢体冲突而被拘留。

我家就是舍不得杀狗把狗到处藏的人家。这年黑虎两岁了。为不让黑虎叫,爸爸给黑虎用铁丝做了个套子套在它嘴巴上,这样打狗队挨家敲院门时就听不到狗叫声。哥哥觉得这样还不安全,因为他亲眼看见有的打狗队挨家挨户进院子、进室内搜查。

哥哥白天把带着嘴套的黑虎放到院子中的菜窖里,怕黑虎寂寞,哥哥一有空就下窖和黑虎待着。夜深人静时再把黑虎放出来,除了吃食喝水,黑虎的嘴套不离嘴。

黑虎个头大,每次下菜窖时都是哥哥先顺着梯子先下,爸爸在上面把黑虎后腿朝下给哥哥接住。黑虎两条后腿被哥哥抱着一阶一阶往下移,黑虎使劲搭着竖梯的两只前爪也一阶一阶地随着下移。

上来的时候,依然是哥哥在下面拖着黑虎。头几次上下菜窖,哥哥累得满脑袋汗。黑虎很聪明,没几次就学会了上下竖梯,只需哥哥轻轻搭把手。

藏菜窖的日子解除了黑虎对哥哥的一直以来的不友好。每当夜深人静,哥哥和黑虎从菜窖出来,哥哥给黑虎摘下嘴套,在一旁看着黑虎吃食。吃完食,黑虎很亲密地在哥哥腿边蹭来蹭去,亲密地依偎着哥哥。

连续几日没听到打狗队动静,街坊四邻门都猜测可能是打狗这事结束了,我家也放松了些警惕。但怕因狗叫声招来打狗队,所以依然给黑虎带着嘴套。

一日中午,我和哥哥在吃午饭,妈妈给拴在院子里的黑虎喂食,忽听门外一阵嘈杂声。黑虎狂吠着,我和哥哥冲到院中,打狗队之前和妈妈说了什么我和哥哥没听见。只见一中年壮汉拿着粗棍子打向黑虎,黑虎一跃而起一口咬住木棍,狗食盆翻在地上,盆里的汤水溅在那打狗人的裤腿和脚面上。

黑虎死死咬住木棍不撒口,旁边一人举棍子抡向黑虎,哥哥一把拽住那人胳膊。又一人一棍子砸在黑虎头上,黑虎依然没松口,又一棍重重打在黑虎头上,我看见黑虎嘴里流出血。就在那一刹那,我不知哪来的胆量,猛扑向又一次举棍那人,死死抱住他的腰,哭着喊着:“别打我家狗!”我明知道这是没用的央求,依然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这句话。

又一拿着雪亮叉子的人叉向黑虎,黑虎松开嘴又是一跃躲了过去,院子里乱作一团……

我们是抵挡不住打狗队的,被拴着的黑虎也终究没能躲过这场噩运。乱棍中,黑虎倒在血泊中!他们解下黑虎脖套把黑虎扔到车上。

装着黑虎和其他几条被打死的狗的车发动的刹那,我大哭着跑出来大声叫喊:“黑虎,黑虎”,只见滴答滴答流着血的车卷起尘土扬长而去。

我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泪眼模糊中,我突然看见后车厢里一只大黑狗一跃而起蹿下车来,蹿到地上没做半秒停留朝南边一片郁郁葱葱的玉米地跑去,动作敏捷漂亮,我一眼看出,是黑虎!

打狗队叫喊着停下车,等他们下车追时黑虎已经不见影踪。他们在这片玉米地边踅摸了一会没找到黑虎,只好悻悻地走了。

我们全家出动找黑虎,可怎么也找不到,姐姐哭着说,可能黑虎流血过多死在哪了。当天晚上我们谁都没睡好。我和哥哥还有爸爸不愿意相信黑虎死了。

第二天夜里,淡淡的月光下,我和爸爸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玉米地里找黑虎。我们“黑虎、黑虎”地叫着它的名字。忽然,听到沙沙的响声,血迹斑斑的黑虎从林立的玉米杆中露出大半个身子正朝我和爸爸走过来,黑虎一边摇头摆尾地与我们亲热,一边耳朵一竖一竖警觉地听着动静。

黑虎逃过了一劫,我们依然给它嘴上戴嘴套防备打狗队。

说也奇怪,打狗队再没来。也许他们不知道当天跑的是谁家的狗;也许他们以为跑了的狗活不成,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下手有多狠;也许他们良心发现,屠杀狗这样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心有愧意。

经历这场劫难,黑虎变了。对我们家人异常亲热听话,尤其对哥哥忒顺从。这也许就是我们的患难之交吧!而对陌生人,它则充满敌意,黑虎变成了一只远近闻名的厉犬。

夏日雨后的傍晚,妈妈带着我和姐姐还有黑虎去树林采蘑菇。落日的余晖柔柔地抚摸着水灵灵的蘑菇,一个个蘑菇或单独或成堆你推我搡地向我们招手,我们欲罢不能,越走越远,直到筐装不下了。不知不觉天渐黑起来,我们赶紧往回走。

回来途中,天彻底黑了。这时,我感觉有尿憋不住,于是将手中的筐交给姐姐,奔着路旁右侧草地一处貌似干处走去。

忽然,咕咚一声,我整个人掉进水里。我被呛得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臭水,拼命挣扎,手刨脚蹬,只听到黑虎在我头上汪汪叫着。我感觉到有一只手拽住我的胳膊又滑脱了,我沉了下去又呛了两口臭水。

求生的本能挣扎使我又浮出头,我双手拼命地想抓住一切可能抓到的东西。突然我的袖子被什么咬住了,一种强有力的拖拽让我的手触碰到蒿草。我死死抓住蒿草,借助这强有力的拖拽,我的前胸碰到了地面。这时,我隐约感觉到好像妈妈和姐姐的手也一起在拽我,我从一处人家废弃的菜窖里被救了上来。那已经是人们倒泔水和生活垃圾的臭水坑了。

那一套格子衣服是当年新买的,是我最喜欢的衣服。泡在大洗衣盆里,妈妈一遍一遍地洗也洗不掉这怪臭味。妈妈对着阳光看袖子撕坏处,对我说:洗干净了,找一块格子布,把两袖子这块都缝上同样的格子布就好看了……

我冷冷地说:别洗了,也别缝,我不要了!你们都不救我,是我自己抓草上来的!

妈妈说她和姐姐怎能不救我,当时都吓坏了,第一次没拽住我,后来又拽……

我坚决不承认她们救了我,我说,我是被狗救上来的,袖子上的口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妈妈说:“还多亏带黑虎去了,这次多亏黑虎了,我当时就是抓不住你,往下沉的劲可大了……”妈妈说这话时眼里含着点点泪花,眼神依然充满恐惧。

我不承认她们救了我。我向爸爸描述这恐怖过程时,依然埋怨妈妈和姐姐不救我,就是黑虎把我救上来的。

因为,在我垂死挣扎时,深深地感觉到袖子被黑虎叼住往地上拖,是这股拖拽力起了作用,让我能拽到蒿草,也让我隐约感觉到妈妈和姐姐的手。

这影响亲情的阴影一直伴随我几年的时光,那几年正赶上我逆反的青春期。

那几年,我对妈妈和姐姐很冷淡,常顾影自怜。黑虎救了我之后,我对黑虎更是好上加好。什么好吃的都给黑虎一口,我拿着未来大姐夫放到我家的吉他,坐在黑虎身边,弹着不成曲调的音乐给它听。每当这时,黑虎耳朵一动一动,仿佛它也觉得这声音好听。

黑虎越来越爱我们一家人。记得有一次哥哥和二姐发生口角。二姐坐在炕沿,哥哥站在二姐面前,俩人越说越激动吵了起来。黑虎在一旁汪汪叫着,他俩没有理会黑虎。黑虎站立起来,两前爪搭在二姐腿上,在他俩中间瓮声瓮气地汪汪叫着。

他俩争吵得正激烈,不理会黑虎,继续吵。二姐高声说几句,黑虎冲着二姐汪汪叫几声,大哥高声说几句,黑虎转过头冲着大哥汪汪叫几声,看乐了一旁的我。大哥和二姐见状虽没乐,也停止了争吵。黑虎这才把搭在二姐腿上的前爪收回,蹲坐在地上看着他们。

寒来暑往,黑虎8岁了,哥姐们陆续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庭,我也处在谈恋爱中。我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工作和男朋友身上,连续几天不去逗逗黑虎是常事。

我们在屋子里吃饭时,黑虎就把它宽大的嘴巴搭在窗台上,两只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我们吃饭。每当这时候,我才意识到黑虎的存在。我朝它一笑,它就顺下耳朵,快乐地摇摆着尾巴,嘴里滋滋地叫着。好像我这认真看它的这一眼和这一笑,足以让它开心一阵子了。

黑虎仿佛找到了能引起我注意的时间和地点,每到我们吃饭时,它就这样把宽大的嘴巴搭在窗台上望着我们。

爸爸退休了,突然闲下来的生活让爸爸无所适从,夏天,江边经常出现爸爸和黑虎身影。爸爸垂钓,黑虎依偎在爸爸身边,爸爸打鱼,黑虎帮着拉网;冬天,黑虎嘴里常叼着平日里拴着它临时解开后团着的绳子,和爸爸徜徉在小路上;郊外雪地里,黑虎随着爸爸用力撇出去的“飞碟”飞奔接住,再送到爸爸手里……

几年后,我也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黑虎也十一岁了。兄弟姐妹们带着另一半和孩子回家时,黑虎对他们都很友好,我们欢声笑语其乐融融,都越来越忽视黑虎的存在。

小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他们试探着去摸黑虎头时,爸爸看见了总是呵斥孩子们,怕黑虎不熟悉他们会突然下口咬。

我也呵斥摇着尾巴想靠近孩子的黑虎。每当紧张地抱起孩子,厉声呵斥黑虎时,它总是两前腿伸向前呈半匍匐状,摇着大尾巴,嘴里呜呜地叫着望着我。每当这时,我突然看到了黑虎的孤独和伤感。我还算是懂狗的,尤记得在我童年时与我朝夕相伴的那条大狼狗黑莉,那时我就懂它的眼神和它偶尔的“吱吱”叫声的含义。

此时,黑虎嘴里发出的“呜呜”声音,像是在乞求,乞求我们离家归来的每个人,都能像从前,像从前那样的爱它。

时间改变着人生际遇,世事沧桑浮沉中的兄弟姐妹们,对黑虎再不可能像从前那般。而黑虎,对我们每个人还像从前一样,听到我们归来的脚步声时,它兴奋地呜呜叫着,摇着大尾巴亲热扑向我们,那亲热劲,好像与我们分别了一生一世。

一年冬天的傍晚,丈夫拎回来一只“羊腿”给我,我把“羊腿”放在阳台外面冻上。过了两天,醉酒后的丈夫说:“明天把狗肉烀了吧。”“哪有狗肉?”我问,丈夫说出了那天拿回来的是黑虎的一只后腿。

一个月前,姐姐给爸爸送来一只小山红狗,一条陌生狗的到来,自然需要两只狗彼此熟悉磨合。磨合期间,因为吃食,黑虎没少挨打。前几天,爸爸把用塑料方便袋装着的烧鸡骨架扔给黑虎,黑虎正吃着,山红扭扭地走过去,黑虎一急,把塑料方便袋吞了进去……

黑虎被堵在胃里不能消化的塑料袋致死。爸爸叫上他的两个姑爷,帮忙将黑虎扒皮吃了肉。此刻冻在凉台的“羊腿”就是黑虎的腿。爸爸的两个姑爷和黑虎没多深感情,爸爸知道叫我们兄弟姐妹任何一个,我们任何一个都会阻止他吃黑虎的做法。

我抄起电话打给爸爸,我声泪俱下说了好多好多,我只听清爸爸其中的两句话:死了啥也不知道了。狗不是人。

我在冰冻的土地上用借来的一把钝铁锹用力地挖,用力地挖……冰冷的土地僵硬地抵抗着,可它如何能抵抗我的滚烫的泪水,如何能抵抗一个对人类不解已经支离破碎的灵魂!

冰冻的土地终于张开了怀抱,我将黑虎的一条腿、一段残缺的肉体、一个完整的灵魂托付给了它……

 

 王秋霞照片.jpg

作者简介: 王秋霞,黑龙江省金融作家协会会员 佳木斯市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诗歌、散文作品发表在《北方文学》、佳木斯日报、三江晚报、《东北风》、《鹰山文学》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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