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售荔枝的女子，站在又一年的春天里，兜售着荔枝。
每当我路过她的荔枝车，她总是腼腆询问，需要荔枝不。
那时我往往不去看她，不是不屑一看，而是小心翼翼收住目光，刻意不去看她。我甚至不去看她的荔枝车，因为装着荔枝的木架车，年复一年，早已旧成了一架吱呀作响的旧时光。
当我不去看她的时候，我看到的便只有荔枝。当我看到的只有荔枝的时候，我总会想起白居易的诗句，“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总会想起杜牧的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总会想起这些千古名篇的主人公杨贵妃，想起那个嗜食荔枝的杨贵妃。
在一个文艺女青年的想象里，站在春天里兜售荔枝的女子，就该是杨贵妃那样的古典美人。
但每次购买荔枝的时候，我看到的却是完完全全的村妇：一张被风吹皱的脸，一双被泥土粗糙了的手，一身被烈日暗淡了色彩的粗布衣服。一架被岁月磨损了的木架车，一车惊艳了时光却只被用来兜售、只用以换取生活的荔枝。
买点荔枝吧，小姐。她说，这荔枝可好吃啦。我听到她的表述——这荔枝，而不是“我家的荔枝”。似乎连她自己都知道，荔枝不属于她，尽管此时此刻它们正华丽地躺在她的木架车上。这荔枝从遥远的南方飞来，在她的手中停留几日，甚或几个小时，被她迫不及待地兜售出去，成为别人的荔枝。她与荔枝，不过是彼此路过罢了。
小姐，你捡新鲜的挑。好的，不新鲜的要扔掉吗？不能扔，不好的留着自己吃。
我挑选荔枝的动作一时停滞。脑海中，千年前的荔枝美人图腾空而来。
一名官差骑着驿马，风驰电掣般疾奔而来，身后扬起团团红尘，把荔枝送到贵妃避暑的华清宫。嗜食荔枝的贵妃尝着饱满鲜美的荔枝，嫣然而笑。远望驿马匆匆，人们以为是在传送国家大事，又有谁知道，那千里奔波只是为了给妃子送来荔枝。
一枚荔枝即是一枚千年一遇的宠爱。而与贵妃的被宠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眼前兜售荔枝的女子的不被宠。不被男人宠幸，不被生活宠幸，甚至也不被自己宠幸。
从她的手中接过荔枝时，看到她指甲缝里的泥土。黑色的泥土，与鲜红的荔枝形成鲜明的对比，脸的干皱与荔枝的饱满形成鲜明的对比，人生的朴素与荔枝的华美形成鲜明的对比。如此，当我欣然于荔枝惊艳了时光时，我竟有些同情怜悯她了。
小姐，你需要土豆吗？自家种的，刚从土里挖出来。末了，女子忽然指着旁边一架装满菜蔬的木架车对我说。我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但见裹着新鲜泥土的土豆，碧绿修长的豆角，鲜嫩的黄瓜，大红的柿子装了满满一车。车子旁边，站着她的如同土豆般谦卑朴素的男人。
土豆不说话，豆角不说话，男人不说话，却又什么都说了。它们和他都在静默地陪伴着她，无声地宠爱着她，成为温柔她岁月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忽然觉得，不舍得吃一枚新鲜荔枝的女子，其实并不贫瘠。在女子身后，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应该有一大片属于她的土地，那里奔跑着她的孩子，生长着她的庄稼。庄稼正在郁郁葱葱地拔节，等待着开花结果，等待着被带离土地，等待着被出售吧！
兜售荔枝的女子，并不仅仅在兜售荔枝。
兜售荔枝的女子，其实在兜售着一整个春天。
作者简介：史诗，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榆林市作家协会会员。西部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中青年作家培训班学员。作品一百余篇（首）发表于省市报纸杂志及网络平台。已出版个人诗集《漂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