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春天,国难当头,悲欣交集。悲伤的是,十多天里,每天一觉醒来,就看到又有一百多人因新型肺炎失去了生命,欣慰的是,现存患者和疑似患者都在减少。拐点已经出现,出院的患者大幅度增加。小区依然封锁,大中小学什么时候开学还没有定,但是全国人民的信念无比坚定:抗击新冠肺炎必将胜利。
从大年初一开始,大多数中国人就响应国家号召,尽可能闭门不出。到大年初七,封城,封村,封路,十四亿人民万众一心地待在家中,用隔离的方式切断病毒的传播途径。电影院,网吧,商场的游乐区,服装区一律关闭。路边小店关门闭户。这是一场国家行动。严肃,认真,网格化管理到每一栋楼,每一个自然屯。在这种形势下,我们一家三口二十四小时亲密相处已经十多天了。
小区封闭的时候大约是正月十五,我们三口人不再去婆婆家吃饭。我们天天腻在一起,除了吃,就是睡,然后看电视,玩手机,玩电脑。两天才能放一个人出小区,小朱负责采买,我们娘俩等他回家带来新鲜的蔬菜水果。除了关注疫情心情有些忐忑以外,有些惭愧地感到岁月静好。我们大庆防控得严密,严密到什么程度,我爱人去我婆婆的小区说要看老人,小区负责人说:不行!没有本小区通行证不能进去!他只好打电话让我公公出来,两个人隔着栅栏戴着口罩传递水果,蔬菜,冻饺子。交接完毕,回自己小区,小区负责人检查了本小区通行证才放行。我们龙凤区18万人口一个患者也没有啊,对,没有患者,没有疑似病例,我们要守好这片净土啊。
现在能写点东西啦!十天前我还摩拳擦掌地想。抗击疫情的童话,散文,诗歌,逮什么写什么。我寻思我要写上十万字八万字呢。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一日三餐就把思路打断了。早上起床,七点半,不晚吧。做早餐,热馒头,煮粥,煮鸡蛋,准备一个炒菜。早餐准备好了,小朱同志起来了。我俩先吃完。女儿大约九点起来,然后看见什么都吃一点,宣布不能多吃。你让一个22岁的姑娘多吃点那是不可能的。然后他们父女俩看《新世界》,一边看一边骂,不符合逻辑,剧情注水,让人失望。我知道他俩是什么意思:要不是出不去,我才不看呢!
我没看完整任何一集电视剧。我有时在家长群里看家长们发过来的作业,检查错别字并指出来。大约十点,我认为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时,莹莹要跟我谈论戏剧,文学,电影。有时她要洗头,洗澡,突然说,给我拿沐浴露,给我拿个毛巾。等她洗完澡,我发现洗手间的地上汪着一滩水。擦完了。快十一点了。
连口水都没喝上,小朱问:“中午吃什么啊?”
我说:“你做吧。你做什么都行。”
我认为这时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莹莹突然说:“妈妈你都不陪我!”
我一声不吭,坚决打开文档。我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我是个有追求的人。
“妈妈!考研分数下来啦!”
我离开了电脑。一个学文学的人冒蒙考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我和她爸刚知道。我们以为她考的是戏剧学。戏剧学跟文学是亲戚。表演跟文学差得远了点吧?我俩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考研成绩。不上不下,不到340分。去年复试的分数线是340分。就是说,她没学过表演,没经过系统训练,接近了去年的复试分数线。去年380分的学生今年才考310分。那些花了七万八万上辅导班的学生考出270分的,290分的大有人在。为什么?因为题跟任何一年都不一样,中戏自己出题。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力,是不是上高中的时候反对她学艺术反对错了。
我是个一个愿意反省的人。我诚恳地说:“真没想到你这么有天赋。”
“对!我是天赋型的演员!”莹莹说:“中戏第一年,模仿各种动物,猩猩,猴子,狗……”说完,她开始模仿猩猩,鹦鹉,树袋熊,把我逗得哈哈大笑。她说,宿舍里四个女孩,都有外号,她是影后,假小子叫影帝,善于理财的女孩叫制片主任,喜欢照相的叫摄像。四个大学生经常谈论电影,文学,戏剧。我听了心向往之,连写点啥都忘了。
我感到很分裂。要是不写点啥感觉一天白活。要是写点啥,就不能陪女儿。好吧,我决定,写作先放放。先重新认识一下考研的女儿。为了考研,她要奔波在北京的各个剧场,看话剧,看京剧,看昆曲,有时候还要参加沉浸式表演。她的表演得到了专业人士的肯定,一个中戏的研究生说:“你是个好苗子。”1700人中有500人报名考表演系。500人只录取7个。七个老师每人只收一个研究生。据说在2016年,有的老师没有相中复试中的学生,干脆一个也不招,包括中戏的本科毕业生也会落榜。这就是亚洲戏剧教育的最高山峰,中戏。
“二战吧!”小朱已经乐不可支。我们没在表演上为莹莹花什么钱,能有如此成就他兴冲冲地把成绩单发到家族群了。我拦都拦不住。你有没有考虑别人家孩子的感受?群里还有亲戚家的大学生呢,人家又不考研,你这不是炫耀吗?我苦口婆心地劝他。
他振振有词:我家姑娘能考这样多厉害!让自己家人看看咋的?我又不给别人看。考不上也不磕碜。我们单位同事家孩子头一年考研,还不到300分呢!
经过了一两天的消化,莹莹开始接受有可能考不上的事实。一个学戏剧文学的女生建议莹莹考虑调剂云南艺术学院。我打开手机搜索云南艺术学院,莹莹脸一沉,说:“妈我求你了,别看云南艺术学院了。”
云南艺术学院是不是跟哈师大差不多?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有点失落地说:“这就像你在哈师大毕业,又在哈师大念研究生一样……”
哈师大哪里对不起你啦?
我生生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妈妈,我遇到人生的失败,安慰我的都是我的室友,你和我爸居然都是笑嘻嘻的,你俩让我说什么好啊?你都不安慰我!”
我连忙放弃了坐到电脑前的打算。带着倾听的神情等她倾诉。
“这次就是英语不好!我万万没想到栽在英语上!”
我发表意见:“人家汤唯能用流利的英语表演话剧,人家孙道临能用流利的英语接待外宾,真正的艺术家从来不会轻视英语。有个作家说,中国很多作家不重视英语,这是很吃亏的。”
莹莹烦躁地一拍大腿:“不许你说这种话!我不想听!这不是安慰!”
我啥也不说了。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脸颊上出现了一片泪痕。我什么也没说。等着她沉淀自己。
“你人生最大的失败是什么?”莹莹问我。
我说了几次失败:23岁,参加我们厂庆祝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演讲,被选上了,领导不放人,好像我不看泵我们车间就得停产。24岁,我写的新闻稿被别人剽窃一字不差地发表在报纸上。27岁,准备去参加本厂内部召考教师的考试,在考场门口被撵回家。人家说了不要工人,我就回家了。我看到考场里坐着一群工人。去新村给辅导机构代课,结算工钱的时候,被扣了一笔钱,理由是辅导学校最近不景气。
“那我爸呢?”
我向莹莹介绍了小朱分配的事:“分配的时候,很多人都想去金陵石化,镇江石化,南方的炼油厂根本轮不到你爸。你爸觉得分到北方也挺好的,方便照顾你爷你奶。在高温高压易燃易爆的岗位,你爸也接受了。”
莹莹愤愤然:“为什么要接受呢?”
我开导她:“你以为农民的儿子有几次机会成为国企正式职工?只有一次机会。这是七零后跳出农门最好的机会。不管遇到多少困难,农民的儿子和工人家庭的女儿都得努力工作,让父母省点心。我们在22岁的时候,都工作了。我们尽量不让父母操心,我们连去北京发展的想法都没有。我们不敢想。我们更不敢想学艺术。”
莹莹又开始唱歌了。从《绒花》到《九儿》《梨花颂》。
我开始宣布:“我要写作了。你俩别烦我。”
小朱做两顿饭,中午和晚上。面条和米饭轮着做。莹莹又开始不自在起来:“吃米饭会胖的!”“怎么又吃面条!”
吃现成的还挑三拣四,我们俩一起教训她:“能吃到这些不错啦!”“医护人员在拼命呢!”“你要是护士早就上前线了!”“你大姑他们在农村哪有那么多新鲜蔬菜水果?屯子都封路了!”
进行了一番爱国主义教育,莹莹乖乖地复习起来,复习台词,朗诵,练习美声唱法,民族唱法。复试分数线三月初才公布,到那时才能知道能不能进复试。
我重新认识了我的家人。我是个自律性很差的文字工作者,断断续续地写作追着我的作家梦,。莹莹是个半路出家的表演爱好者,做着上中戏当研究生的梦。小朱是个正常的人,踏踏实实在家办公,伺候我们娘俩做梦。我的公公在这段时间学会了做饭,这是他78岁学会的新技能,婆婆的手在年前挫伤,她在77岁终于学会了享受生活,享受丈夫做家务带来的悠闲。
晚上睡觉的时候,小朱还是在小卧室,莹莹跟我在大卧室。她一回家,就坚决要跟我睡。夜里,她搂着我喊了声:“妈妈。”她在睡梦中发出一声叹息。每一代人都有自己成长的烦恼,无论是咽下还是倾吐,都要自己抗。
今天,我问莹莹:“这十几天你是否重新认识了我?”她说:“你有很大的进步,不那么唠叨了。”我以为她要说,你养成了天天写作的习惯。看来作家梦还是任重而道远。
我问小朱:“这十几天你是否重新认识了我?你看我有什么变化?”他说:“你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