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脑子里总出现臭面、灰菜这些贫穷年代吃的食品,仔细想这是为什么,想来想去似乎是和心情有关,许是想念父母了。臭面的米父亲春天泡的,把江湾水淹过有些瘪的玉米拣干净放到大缸里,放入清水,水是勤着换的,到一个月,米发出微微的臭味。这泡的过程像粮食变成酒的过程,普通的玉米发生了变化,出落成白面和粗粮之间的一种面食,臭面。父亲的殷勤和时间、温度一样不可或缺,他捞出涨大、颜色发白了的玉米,控净水,背去碾房磨了。
母亲把臭面放到笸箩里晾晒,用手把湿的面翻上来,由于要吃到夏天,储存的时间里母亲也不时拿出去晒。
这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吃的臭面,抑或是发明的臭面,我在网上和书里都找不到它的出处,满族饮食文化和山东饮食文化里都没有,这就可能是东北特有的饮食,它的出现也像粟被发现那么偶然,是地理环境和人民的生活状态催生出来的。黑龙江的春天很长,一层化的土下还有冻土,中午温暖,早晚还凉,适合清水中玉米的霉慢慢生长。那时是生产队集体种地的年代,细粮大米白面非常少,过年过节才能吃白面,来客人了,做的面食只给客人吃,大人陪着,小孩子分得一牙饼,一块馒头,香甜得了不得。平时尽吃玉米馇子、小米、高粱米,春天种地,夏天铲地,都是又忙又累的活,想吃点好的补充一下体力,也想给家人改善下伙食,人们在春天泡了臭面,吃到夏天。
臭面乳白色,和好了,细腻滑溜,拿起一坨,往带孔的铁皮上挤压,锅里滚开的汤,铁皮挤压出的又粗又短的面条落到汤里很快熟了,热热的菜汤面条有筋性,又滑又香,微微的臭,很好吃,感觉是对贫穷劳累的人们的一种安慰。巧妇用臭面做花卷、烙饼、臭面饸子……臭面在东北平凡人家的巧妇手里花样翻新。
然而臭面又是危险的礼物,冒险而吃,它的诡谲之处藏在变臭的过程就含有危险;如果面没晒干,再霉变,吃了会毒死人;假若需要晒的时候遇到雨天,面发了霉,更可怕的是没看出发霉,误吃了,会出人命。哪一年都听到某某屯,谁家吃臭面一家几口人都药死了,某年某某屯谁家来了亲戚做臭面吃,连同亲戚一起都中毒死了,还送给了邻居,也一同中毒。臭面的毒不同于一般的毒,一旦发病很难抢救过来。
父母也是胆儿突突的,每次臭面做好了,吃之前,父母会说:“我俩先吃,药不死你们再吃。”我们一帮孩子默然,没有谁想一下果真父母药死了,我们怎么办,为什么不拿家里鸡鸭猪狗做实验。那时太小,不记得父母吃完多长时间我们才吃,每年吃都没有事。妹妹跟我说有一回家里做臭面饼,母亲把饼子扔给邻居的黄狗吃,看药不死再吃,那只狗以前见到母亲总是汪汪叫着咬。那个年代狗只能吃到刷锅水,一个黄黄的完整的饼子扔到跟前,狗叼起来到没有人的旮旯里,仔细吃,连个渣也不剩。自从给了臭面饼,那只狗见到母亲再也不咬了,母亲因狗的感激看到那狗就愧疚,把这事说给妹妹。
上世纪80年代,人们的生活逐渐好起来,臭面也逐渐消失了。
飞机越飞越远,窗外的夕阳把下面的云层染成一条血色的河流,忽然看到母亲往热气腾腾的锅里挤压臭面,泪顿时弥散在眼睛里。
羊 草
6月和妹妹去抚远市的黑瞎子岛,我们激动地发现岛上到处生长着高高的羊草,和儿时家乡松花江平原的羊草有着一样笔直的一节节的长茎,只是家乡的羊草是淡黄色的穗,黑瞎子岛上的是紫色的穗,许是边疆的风更酷烈的原因吧。
家乡人把离家十来里地的坝南,挨着松花江的大片土地叫江湾,那里一少部分是田地,大部分是草甸子、河流和水泽的湿地。草甸子长着密而高的羊草、乌拉草和其它杂草等,里面有各种飞禽、兔子、黄鼬等小动物,早先有狼、狐狸等大型动物;夏天开着蓝色的鸢尾花、细瓣红百合、白芍药、一串串白色粉色的打碗花。水里有鲤鱼、鲢鱼、鲫鱼、鲇鱼等丰富的鱼类,河面浮着菱角好看的叶子。
很密的羊草在阳光下,远远看去,像柔软的动物的背,像绿毯,风一吹,又像水波掀动,美,悠远,那一根根有节的细高的草甚至显得有些高贵。
羊草一截一截细细的空的草茎,不易折,又利于雨水流下去,铺得厚实时非常保暖,黑龙江的土著满族人和之后闯关东来的人都利用这种草盖窝棚,苫房子,房顶的草发黑了,长了青苔,仍然厚实暖和,东北人能够抗拒冬天的严寒,羊草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黑龙江的农村,羊草的经济价值尤其显得珍贵,男人双手能握住的一小捆干羊草能卖一角钱。那时社员在生产队挣工分,年终工分不够全家口粮钱,平日的花销就没有了,如果家里有人生病、娶媳妇等大事,靠的就是羊草。所以每年八月份,地里的活停了的时候,父亲和哥哥就去江湾割羊草,姐姐也去的。
割羊草的日子,母亲三星偏西时就起床炖豆角或茄子,捞小米干饭,贴玉米面饼子,并把这些食物用饭盒盛了,用毛巾包好,摘些小园里的黄瓜,一并装在兜子里,天刚亮父亲、哥哥、姐姐就走了,天黑才回来,要割十多天。草甸子里有水,有的地方水很深,要穿水靴,站在垛头上割,水很凉,姐姐做下了病。割完的草一捆捆地码在草甸子里,太阳、风把草里的绿汁带走,羊草变成黄绿的颜色。
我没有割过羊草,但割过茅草当柴烧,烈日下,腰弯得很深,割一小会儿,腰疼得受不了,胳膊也酸疼,汗珠噼里啪啦往下掉,草叶割得胳膊上、脸上一条条浅伤,汗一蜇很疼。由于出汗多,肚子喝得都涨了,仍然觉得渴。中午吃完饭躺在草捆上,立刻睡着了,醒来,满脸汗珠。盼着太阳落下去,太阳落了才能回家,才能真正坐下休息。回家的路是欢愉的。一次割柴遇到草里的黄鼬,我们叫黄鼠狼,它站着向我们拱手,然后钻进草里,是我们侵入破坏了它的家,该我们求它原谅。
父亲哥哥晚上回来没有说这些,他们多是沉默着吃完饭,就急急躺下了。哥哥偶尔带回的野鸭蛋,雁蛋,能让我们高兴好一阵。
羊草拉回来,一排排码在院子外大门旁边,清新、潮湿的草甸子的气息,羊草特有的香味儿,软软的垂着的穗,好像大草甸子就在我家院外。太阳晒在草码子上,柔软舒服,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学走到大门外,心里隐隐地快乐,我愿意在它旁边玩,狠心地赶走羊草码子边上趴下的猪,好像它侵犯了我的领地似的,鸡和鸭子就不赶了,它们那么认真地拣食草籽。
羊草完全黄了的时候,它干了,要垛起来,高高的草垛谁看了都羡慕。像家里的姑娘大了就有人要娶一样,外村的人,山里的人赶着马车来买草了,父亲用叉子叉了草装车。卖了多少钱呢?给哥哥娶媳妇用了,涨水的年份买了返销粮,买了盐、我们上学用的本子,这些我都不知道,只是记着草香和快乐。
后来,农村人富裕了,盖了砖瓦房,再后来,草甸子全被开垦成田地,羊草像远逝的亲人,再见不到。我总想起伸向草甸子的土路,有两条很深的车辙印,下过雨后,上面长一层小小的木耳颜色的地瓜皮,又薄又软,我们拣了,放到水里,细心地挑净上面的碎草,拌到青菜里,很好吃,如今,这样的土路和车辙印还在,它通向遥远的记忆。
没想到在祖国的东极,失而复得的黑瞎子岛上又看到羊草,我们禁不住站在草里,用身体贴近它,握着草穗照相,我们的身心,确有羊草的滋养。
作者简介:徐书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多种刊物发表作品并获奖,出版诗集《水罐里的早晨》《飘荡的橡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