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家的院子就在坡头上,地道的庄户人家,也用不着打围墙,几丛冬青一溜儿排着,中间有几簇黄黄的干枝梅,构成一道矮绿篱;绿篱外就是村道,白光光的水泥路就从坡底下盘旋上来。
每年的春天,坡上坡下一片花的海洋。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又嫁给这儿,看花开花落、耕耘收获。从那年的那一天起,她记住了第一朵花开的日子。
这里的女人从过了门的那天起,就有了一个名字:“谁谁谁屋里的。”她成了那个“死鬼”屋里的,但是,还没有来得及生一男半女,就守寡了。
他是在一次长途贩果子时出车祸殁了的。她没见到他最后一面,听前去处理事故的人后来说,“死鬼”眼睛始终是睁着的。“牵挂啊。”她默默地流过无数次的泪。闭不上眼是花儿还没看够,花丛中的自己是他的最爱。“好夫妻命不长”,是谁的乌鸦嘴说得这么准。
她无法排遣的痛,只有在这里能缓释。春天是爱的季节,她无处去寻,只有在这里才能回味到昨日的温暖。
爱兹恨兹,都是在这一片白花花的杏林里。
就在那一日,她独自一个人在林子里沉浸在他们相爱的浓情蜜意中,同时更深地夹杂着失去了他的痛苦思念,从午后到黄昏游人稀少,她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返。
她在前面走,有人撵着她的脚印儿跟了上来。每天,这里有数不清的游人,还有夜晚住下来的,村头空地上,每晚都有熊熊的篝火,柴是冬季剪枝剪下来的果树枝,还有一些老树桩,于是,烟火味儿很香,围着篝火唱歌、跳舞的城里人被熏醉了。
她压根儿没在意有人跟着她。
到了家门口,她回过头,那人竟站在自己面前,一脸的歉意。
“这是你家?”那人问。
“嗯,咋哩?难道是你家!”面对陌生人,她没有好心情就没有好口气。
那人从背后把画板卸下来提在手上说:“对不起。”
春桃随口说:“偷果子啦?”又改口:“还在开花啊。”“有啥对不起?”
“我画你了!”画家,他是画家。他这么一说,春桃才觉得有些不自在,这么大半天,自己只顾伤心、流泪、悲伤,又是恨又是想的,有人偷着在画自己也不知道。这不是埋汰人么?
春桃说:“你画人家,也不吭个声。”
画家说:“这不给你道歉了吗?”
春桃噗地一笑:“画就画了呗,道啥歉。”她放下笼子给画家让了座,随手从画家手中接过了几张素描。
黑炭笔干巴巴地划拉出的杏林,杏林开着花,倒是林子中的那个少妇,小辫儿、花格衫,独自一人在林中一脸忧伤、两眼泪光。
春桃认出那少妇就是自己。那当儿割心痛的样儿被他画出来其实并不难看,相反还有几分美,空中有花瓣,头上的落花和泪点儿相衬,忧伤和悲痛把思念和怀念、由爱生恨的伤心,用黑色线条勾勒得多么惟妙惟肖啊。
他偷偷画了人家,应该悄悄走了才是;但他没有走,这是这几年来,他遇到的最好的一个素描模特。
他来这里也有些不经意,看到她的那瞬间,捕捉到她眼中的凄凉、落寞,突然间像是自己多年来要寻找的什么在这里找到了。
他没有多想,放下画板在乜斜、在睨视,确有偷窥之嫌。他借她之痛,就像用一只受伤的鸟来解读飞,欻欻的画笔在窃窃私语,像是在谈论世纪惨伤中的哀嚎或抽泣应该是什么旋律……
画家一直没有得到他想知道的东西。
他没有得到她痛之所在,理解不了一个村姑对爱的诠释和注解。
时光在指间流走,政府把坡头村最后的土瓦屋进行原址改造,拆房的那一日,春桃说啥也要在他们结婚的那间屋子里坐一会儿,土瓦屋一隅里是他们燕尔新婚的窝巢,在土瓦屋夜里能看到苍穹上的星星,还能听到夜莺鸣叫着从屋顶飞过的声音。破房旧屋子丝毫不碍他们的相爱,阵阵花香在春风中恣意飘荡,老屋的记忆永远被爱占据着。
就在老屋子要被拆的时候,春桃的婆婆去世了。
果贩子看中了这一园的“金皇后”,个大皮薄,肉厚,味甘若怡,绵软多汁,甜重酸淡,这种果上头市定是要占尽风头的。他等不及了,经打听,才知道主人家有丧事。常出门的人懂得“江湖”规矩,“遇喜恭贺,逢丧必跪”,他急急地跪到灵前,三揖六叩,未曾起身,便被一袭素缟、两眼泪水的女孝子扶起,让进厢房稍作歇息。
春桃知道,“货卖堆山”,过了这个时节,买卖双方都会不赚的。灵柩里的婆婆那是已故之人,有邻里相助,入土为安;至于酒席谢乡邻,怎样都行,凉水烧成开水也没人见怪。
当下与果贩子议妥,包括摘果、装箱、上车、检疫诸事。
果期像季风一样刮过,留下深深的足印和车辙。车辙走向了远方,春桃就向远方望去,她知道,明天他会如期而至,再去果园。想到这里,她欢快的锄头埋下了一颗芳心。
就坡头村人的话说,春桃毕竟还小着嘞,春桃更不会再自己折磨自己了。那个果贩子不帅气,比不上春桃的男人,可她知道,就像一片林子中找不到一模一样的树叶一样,她接受了他的爱,答应了他入赘来这里——那次不经意被人偷画了画像的事,本来就不疼不痒,被忘了,忘得没有一丝影儿了。
前些日子,她突然接到了一大笔汇款,几乎把她吓个半死。
画家有一幅叫“桃花儿红 杏花儿白”的油画在国际上得了大奖,还被杂志作了封面,画家由此出了大名,就把奖金和稿费给她汇了一部分过来。
天哪,福神敲门,拦都拦不住。
自己一个庄户女人,被人画成油画,卖了大价钱,太不可思议了。再次回忆被偷画的那天,头发有些蓬乱,下地的衣着更是有些随便,别说什么化妆施粉。思念的泪水与日月光景的愁肠,不知把自己折磨成啥鬼样子了。那一刻她后悔不知道有人在画自己,起码也拢一拢头发,装出一丝儿笑。
她无所适从,叹了一声,在心里说:“鬼样儿值钱嘞。”
又是春天花开时,画家说他就要赶过来。春桃去镇上买回几套新衣,心想,这次画家来,一定要让他正儿八经地为自己画张画,再买框儿装了,等和贩果子的办婚事的时候显摆一下,说不定还会再拿个什么奖呢。
还是那个日子,难得的一场春雨刚过,原野里泛着黄土香,露土不久的草尖上挂着晶莹的水珠,雪白的花瓣上偶尔有几珠被风拽下来,无声无息;而花蕊上和花蒂上那星点儿的红,被人视觉忽略了,却色彩分明。
画家和春桃还是来到了那片花开正当时的果园,这次,春桃早就作了准备,包括新买的衣服、头巾、高跟鞋、红丝带,还是拿着那次用的草笼小铲,可是,大半天过去,画家一次次地推着镜架,又一次次摘了眼镜瞅着春桃,怎样也找不到他要的感觉。
画家要她和那次一样,痛苦地思念、无限的愁肠,眼睛里要有伤心欲泪的神色:“懂吗?那叫凄美!”画家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给春桃说“戏”了。
春桃很在乎,也很投入,一笑靥一蹙眉,都不行;她作痛苦状,想过去的事、痛苦的事,画家还嫌没表情。画家把带来的画作展开,让她学那次的样,刚刚拿出情绪,她却“噗嗤”一下笑了,道:“作践人。”
画家又拿出一幅俄罗斯《月下少女》的油画让她看,她说那女孩一身白孝,有啥好。她早就够了。
日移影子斜,果园很幽静。春鸟儿立在枝头,弹下几支冬羽,随着落英飞舞。画家画了无数张素描了,却没有一张满意的——他不责怪春桃,是自己苛刻了。
春桃觉得自己对不起画家,但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她努力回想着那些日子,总是进不了那个状态和神态,她只有不停地在内心自责:“日怪了,咋这么不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