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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艳红:暖暖

发表时间:2018-06-04  热度:

 

47岁那年冬天,石浩突然失踪了。能有20多天,一缕风般消失在茫茫雪季。其实这只是石浩与暖暖之间阻隔了万水千山,是他彻底阻断了暖暖能联系到他的一切方式。

再见石浩时,暖暖心里咯噔一下,也就短短二十多天,他黝黑的发迹间闪着亮晶晶的银丝,难道真是一夜愁白少年头?他黑了瘦了更憔悴了。她下意识地伸开双臂扑向他时,石浩漠然地把脸转向窗外,像是对着空气说:咱们离婚吧。他顿了顿,似乎两个世纪那么漫长,又仿佛迅雷闪过。他满含无奈与疲惫地望着她,暖暖忽闪忽闪地眨了两下长长的眼睫毛,强压住内心的波澜壮阔,静静望着他充满血丝的双眼,汹涌的泪在眼里咆哮,她紧紧咬住上嘴唇,不让一滴泪水划过这个冬天的午后。暖暖知道他一旦做出重大决定时,一定是几天几夜不曾合眼。

暖暖黑黝黝如深潭的眼,一直都让他喜欢和迷醉,此刻,她又用力在他面前眨了眨眼,她多么希望他像以前一样,伸出双手拥她入怀,用温润的唇深吻她的眼。她一直在焦急地等待。

石浩又重重地重复:咱们离婚吧。

她的心忽地摔到地上,如釉蓝的青花瓷瓶被利器击碎,她分明听到支离破碎的脆响。她想再争取一下,她想最后一次用眼睛唤回他曾经的爱。

暖暖在静静地等。她闪着泪水的眼迎着他冷冷的决绝。

暖暖似乎能听到站在对面他心跳的扑通声。她想,如果她数到十下,石浩仍要离婚,她就只有听从天命了。

她小心翼翼地数着:一下、两下、三下第十下时,暖暖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心像在敲鼓。她忍不住伸手去捂他的嘴。可他恰在她数到第十下时说:咱们离婚吧!

暖暖绝望地放下手,眼里滚落两滴带血的泪。她轻轻地说,仿佛从冰河世纪穿透几千年而发出的嘤嘤细语:好吧。随后她又眨着泛着泪花的眼说:可我有……

石浩没有等她再说下去,只听一声重重的关门声,几乎把暖暖击倒在地。

石浩的岳父在他发小的帮助下,找到他临时租住的家。一切从简。简到老人家心里闪念的光慢慢暗了下去。这孩子,估计是山穷水尽了,不然他怎么会选择离婚?又怎么会住在这样简陋的屋子里?老人家灰暗的脸膛更加凝重。这位一度被誉为桃李满天下的退休老教师,一直矍铄的眼神里也罩上层层悲凉。

老人家泪眼模糊地说:孩子,回家吧,你们这396万元外债,我卖房卖地一定帮你们还,只要你回家,只要你不离婚,我就是卖了这把老骨头也一定替你们还清外债。这都是暖暖的错,是她一时鬼迷心窍,你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就原谅她吧,毕竟你们已经结婚20多年了,看在孩子的份上……

还没能岳父把心里的话掏空,也没能等岳父心酸的泪水产生效果时,他面无表情的在岳父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冲出门外。

78岁的老岳父对他就像亲爹一样。他25岁时,身为副县长的父亲死在工作岗位。刚结婚的他,正沉浸在蜜月的喜气中时,又迎来了父亲的葬礼。失去副县长亲爹的耀眼光环,他也从天堂眨眼间跌到地狱。再偶遇父亲的老部下时,陌路般各走各的,连一句招呼都是多余和廉价。他想这也许就是中国式关系。从那一刻起,他下定决心,一定要重新点亮父亲带走的光环,他要自己亲自找回那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他从一个大家呼来喝去的小政工干事,一步一个脚印,哪步里都浸满了酸甜苦辣,哪步都在嗑嗑绊绊中走出光明大道。特别是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年,单位精简机构时,他居然被很公平公正公开地裁员了。他失业了。尽管他心里憋着万丈烈火,与谁来诉说?他经常去父亲的坟前,默默流泪。一坐就是小半天。在他万般无奈下,他只有加入副科级考试行列,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就在第三年时,他过五关斩六将,一路血拼,竞争上某二类局的副局长。从那一刻起,他知道只有自己足够强大,世界才会为他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他足足用了二十年光阴,在他45岁这年终于熬上了局长宝座。

石浩变卖了自己两处房产和新买的车,76岁的老母亲也卖掉了父亲留下的老房子,加上父亲去世时的扶恤金,一共筹到220万元,他又给发小打了一张40万元借条。

石浩咬着牙流着血还清了一切外债。他和母亲一夜之间一贫如洗。站在寒冬的夜里,一弯新月洒下如水的凄清,幽暗中两个一高一矮的长长影子,让他又回想起父亲去世后,他陪着母亲在父亲的坟前一直哭到一样的夜色,他们彼此搀扶着又把路走回到从前。他无助地跪在母亲的脚下,嚎啕大哭,妈!对不起……

这时石浩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去年他小学同学含泪向他求助的画面。此刻却翻版落到自己的头上。石浩同学的妻子利用职务之便挪用公款炒股。东窗事发时,这位老兄眼睁睁瞅着妻子自作自受的一幕幕,内心无力无助又无奈,一个八尺高的大男人,顶着朗朗月色嚎啕大哭。他深爱自己的妻子,他理解她挪用公款是为了赚钱把日子过得更好,可关键时刻,他却怎么也帮不上她,他朝着北方的月色暗下决心,不管她犯下多么滔天大罪,他都要倾其所有陪她终老……

石浩的脑海不断闪现他同学对妻子的大爱与胸怀,可石浩却选择了逃离。他搀扶着羸弱的老母亲,一把一把的泪水洒满清冷的水泥路面,寂静的夜,他似乎听到每一滴泪敲击路面的闷响。

这时暖暖幽灵般疯狂地从后面抱住石浩的腰,哭喊着说,求求你,求求你……回家吧!回我爸妈家吧……

他老母亲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地狂吼着:滚!

浅月的夜里刮起阵阵猎风。凄楚的哭声划破天宇。

她跪在寒气逼人的冰天雪地里,他和母亲远去的身影,如夜色中的两束光,渐渐暗了下去。

 

暖暖40岁那年,石浩43岁。日子过得舒心惬意,丈夫事业稳中上升,儿子学习成绩一路领先,她的工作也顺心顺意。只是暖暖越来越感觉日子过得紧紧巴巴,钱总是不够用。尤其是在和她几位同学聚会时,大家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谁的衣服是啥牌子的,谁的包是古驰巴宝莉的……开始时她不太在意,可是每次聚会都成了炫富表演会,这让暖暖内心时常涌起失落。特别当有的好友直呼她局长太太时,她更感觉底气不足地说:我这副局长太太,在咱们圈子里就是拖后腿的贫困户啊!既调侃又带有几分自嘲的话让暖暖心生酸楚。

暖暖出生在书香门第。父母都是退休老教师。她是家里的独生女。一直衣食无忧地生活在温柔乡里,虽然婚后生活不特别阔绰,但也绝对是小康标准。特别是近两年石浩应酬交际费用不断增加,让暖暖不得不在自己的穿戴上大打折扣。尤其是那些人见人爱的奢侈品,成了暖暖魂牵梦绕的心病。暖暖和石浩这些年省吃俭用也有一定积蓄,但他俩已经达成协议:不到万不得已的特殊情况,绝不动用。这是准备给儿子读书和成家的费用。

暖暖的同学中除了两位姐妹的老公是煤矿老板外,还有一个好姐妹在27岁那年抛夫弃子嫁给了比他大23岁的土豪,这一直让暖暖瞧不起甚至在心里唾弃。尽管她每月有五万元的零花钱,豪车香包别墅陪伴,但终还是被圈进小三的行列,无法登入大雅之堂。暖暖多次和石浩说起她同学为了钱把自己卖掉的故事,石浩便一本正经且严肃地说:钱,永远都是身外之物。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咱们家虽不大富大贵,但也没缺吃少穿。你最好少和那些三观不正的人来往,我真怕你的心也被同化。

石浩满脑子的大道理,他阅人无数,但他的火眼金睛还是没有看穿暖暖内心的汹涌澎拜。

暖暖瞧不起卖身同学的创举,也不想动用雷打不动的存款。她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目前自己追逐品质生活的梦想。她想给石浩和儿子还有父母一个惊喜。她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姐妹几个再聚会时,谈起把手里的闲钱贷给煤老板的事宜。暖暖听到这个消息后,立马在心里计算着收益。不过她并没有表现的多么激动和渴望。回家后她的心任意驰骋,她算计着在不久的将来,她也会一件件实现自己的美梦。一不做二不休。她一改往日小女儿的优柔寡断,变得异常雷厉风行,说干就干。她跟着闺密一起,把家里的余钱80万元,按3分钱的利息贷给同学丈夫---煤矿大老板。多么诱人啊!更牛X的是她居然还把同事的180万元也贷给这个老板,担保人是她自己。这件事是暖暖此生做的一件大事,她异常淡定从容地完成了一切手续。她不想让任何人断了她的财路。尤其是石浩。

头两年,她大获全胜,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对石浩也格外温柔体贴。每天花钱如流水,石浩曾经还叮嘱过暖暖,不该花的钱,决不能乱花,大道至简。她也眯着弯弯的笑眼欣然接受,可花起钱来依然如流水。

第三年,煤矿生意急剧滑坡。她贷出的钱不翼而飞,她给担保的钱也一样打了水漂。她被同事追钱追的走投无路时,同事便去法院起诉。情急下,她依然没有告诉石浩,她准备自己来扛。她知道他刚刚提升局长,单位的事已让他焦头烂额,她不想让他分心,更不想让他着急上火,最重要的是她不想成为家里人一直攻击指责的对象,她一直坚信她自己能够解决。

她想了又想,去哪里弄180万呢?她每天上下班都经过一家小额贷款公司,那天她忽然灵光一现,何不先贷款堵上这个催命鬼的窟窿,然后再想办法。说做就做,她再一次独断专行地做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她居然神不知鬼不觉按5分钱利息贷到180万元。

高利贷的危害,她怎么会不知呢?对于这个财经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每天夜里的噩梦让她更不敢向石浩吐露实情。她继续苦心撑着。当小额贷款公司催着她还钱时,一结算,两年时间,连本带利396万元,她当时就傻了,本来就苍白的脸更加惨白。暖暖这才明白自己闯了多大的祸。她一路哭着去找石浩。她啥也不说,就是哭。石浩吓懵了,以为她得了什么不治之病,后来她吞吞吐吐地说明白了,396万元的外债,都是她独家制造的。他天旋地转,头疼欲裂,血压达到260。当司机把他送到医院时,他鼻口冒血,昏迷过去。

第二天他用力拔下插在手上的针管,急冲冲地去找律师,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的脑子像有几百颗炸弹轰的一样震天响。他们这二十年的积蓄全部化为乌有不说,她还制造出一个惊天外债。他感觉世界末日到了,天要灭他。石浩悄悄来到父亲的坟前,欲哭无泪。他不知自己哪里做的不好,老天为什么非要这样惩罚他!他该何去何从。396万的外债,就像天文数字一样,压在他的心口,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温柔可人,乖巧听话的暖暖怎么非要一鸣惊人?或许自己平时一心扑在工作上,对她关心的太少了……这是老天在惩罚他,难道老天要灭他?

他思前想后,首先把这么严重的问题向组织汇报。那天,他在领导面前,默默无语,心海深处似有一处处暗礁,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可能。

领导出于对他一向的了解和认可,只是希望他尽快把这起恶性事件处理好,无论对谁都要减少伤害。

按照我国民间借贷不能超过2·4分利息的最高标准计算,也要还近260万元的贷款。

他家的所有积蓄都由她掌管,儿子80万元的不动产到头来变成了260万元的外债。他眼里的血丝仿佛要滴出血来。
    
儿子正值高三,多么关键的时刻,他又和她达成协议,无论如何,他俩都要陪着儿子走过高三最后一学期。

儿子学习很辛苦,他和她一样也很苦。就这样苦苦熬了五个月后,儿子如期参加高考,他带血的心一层层结痂又一层层长满荒草。

当他一无所有地离开她时,她浑身无力地昏倒在地,等她再醒来时又向全世界抛出一个炸弹,她已怀孕三个月。他傻了,他们明明已经分居快一年了,从贷款事件东窗事发起,那这个孩子又是谁的?究竟暖暖心里还有多少秘密。

这次,石浩异常冷静。他想知道,难道她是千年蛇精来寻仇的吗?为什么要这样坑他,害他,辱他。

暖暖只是哭,这是她惯用的武器。这次她的父母也一样疯狂起来,拼命轮翻审问,这孩子到底是谁的?她只是泪水涟涟地望着他。

他的心被刀切割的七零八碎,他感觉胸口有一口血腥气直往上窜,他口吐鲜血喷了她一脸。

所有人都开始忙着他时,她悄悄走了。她真不知何去何从。已经三个月的身孕,她能去哪里呢?

  六

五年后,早已提升副处长的他依然单身。某天早上,风度翩翩的石浩在办公楼门前遇见一个小男孩,小男孩一直盯着他,最后跑到他跟前说:你叫石浩么?这是我妈妈给你的信。

他飞速拆开信,一目十行地看着,两滴浑浊的老泪划过脸颊,他蹲下快速抱起小男孩说:去找你妈妈。

在离他单位不远的一个小区里,他找到了她。她已经奄奄一息。她枯黄的头发稀稀疏疏,更加瘦削的脸嵌着一条条时光留下的悔恨与自责。曾经熠熠闪光的大眼睛如两个黑洞,恐怖又迷茫。暖暖卷缩在家徒四壁的一张小床上。看见他抱着小男孩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用尽最后的力气露出自己最灿烂的笑。

等把她送到医院时,她含笑去了天国。小男孩声嘶力竭的哭声把石浩游离的思绪又拉回到此刻。

石浩一直也记不起来,在他和她分居时,一次他喝醉酒又跑到她房间的事情,影影绰绰中依稀可见,又像是在讲一个石破天惊的故事。他的岳父悄悄去把这个孩子和他做了DNA亲子鉴定。老人家几乎昏厥,他苦苦找了女儿那么久,他天天恨这个不争气的女儿,结果她却自己独自承担着一切。独自含冤生下了他们的孩子。暖暖利用手里仅有的几千元钱到乡下借住了一间房子,从此帮主人打工过活。独自生下孩子的第三年,不幸患上了淋巴癌。这之前暖暖多次想领着孩子到石浩面前负荆请罪,或者给孩子一个好的生活环境,可她怎么也不能原谅自己的错,等她查出重病时,她更不想再去拖累石浩和年迈的父母,于是就一个人苦苦撑持着,直到她烤干最后一滴血,直到她再次躺在石浩的怀里,暖暖才安心的随风而去。

白发苍苍的两位老人颤颤巍巍地相互搀扶着,干枯的双眼蒙上一层层凄惨,他们一阵阵的哭声在墓地上空盘旋,惊起一群群麻雀在暖暖的坟前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石浩的大儿子从北京匆匆赶到母亲的坟前。他一米八十多的颀长大个子扑通一声跪下:天边飘过阵阵决绝的哭声……妈,你让我和外公外婆找得好苦啊!即使你犯下弥天大罪,即使全世界的人都抛弃你,可你还有我,我是你的亲儿子啊,为什么那么狠心,整整51825天,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啊,哪怕就一眼。妈妈……我无时无刻都在寻找你,是你给了我生命,我却不能在你最艰难的时候,与你分担。妈!……儿子的哭声像一阵阵霹雳击打在石浩的心里。

这时朗朗的天空,湛蓝的天宇居然噼里啪啦狂风大作,下起大雨。石浩抱着小儿子坐在暖暖的坟前,迎着豆粒大的雨滴,泪水与雨水交织着顺脸而下。小儿子还不懂什么叫死,孩子只是拼命地哭喊着要妈妈。石浩长久地坐在坟前,欲哭无泪。那天为父亲送葬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眼前,父亲的坟一直立在他心头已经二十多年,像一把利剑指引着他勇往直前。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走着走着,她又如父亲一样,毫无准备地又住进他的心里!大儿子和小儿子的哭声瞬间被被狂风暴雨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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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林艳红,黑龙江省作协会员,双鸭山市作协副秘书长,宝清县作协副主席,萧红文学院第十七届学员。曾多次在《西部散文选刊》、《人生与伴侣》、《鹿鸣星座》、《新青年》、《中国交通报》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我心如莲》获第二届中外散文邀请赛一等奖。《无限忠诚铸检魂》获黑龙江省检察系统征文二等奖。2013年出版22万字散文集《且行且珍惜》,获黑龙江省双鸭山市文化精品工程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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