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曾说,你还不来,我怎敢老去。
——代题记
一
人总是在不经意间就这么老去的,没有人能够阻挡得了岁月的流逝。但方东海却不愿意服老,也不肯老,更不敢老,因为他始终还记得自己曾经与一位佳人有过的约定。他经常在心里提醒自己说,作为一个男人,能够恒久地守住与某一位佳人的诺言是幸福的,唯有这样的人生才堪称饱满,当然是指精神的饱满。但是在如此一个万丈红尘的俗世,这样的人还真会存在吗?他不禁又反问自己说。
没有谁能够听到一颗怀春的隔年种子在渐暖的厚土中的生命律动!
此时,夕阳已缓缓地靠近了极目处的海岸线,西边天际的晚霞美若绵缎、灿若霓裳,方东海也有过一时的冲动,想把自己也融入其中获得短暂的辉煌,但就在一波又一波雪浪花从漫漶着夕阳金辉的远海绽放而来时,他仿佛就觉得,曾经与自己有过约定的那一位女子,亦在雪浪花的簇拥下正款款地向他走了过来……
她居然还是原来的神态,虽然两鬓已添银发,脸上也有了皱纹,而那一对会说话的眼睛里却仍然盈满着秋水……他忽然就记起了自己曾经跟她说过的一句傻话来,你别总是这么盯着我看嘛,我会一不小心掉进你眼睛的深潭里被淹死的!她却只掩面而笑说,我还真不敢相信那些隽永而深情的诗歌竟然会是一个扶犁掌耙的你写出来的,并主动向他发出邀请说,那我们晚上出来走走吧,夜晚的星星会比我的眼睛更亮更水灵呢!她又抬手一指说,呶,就去对面小溪畔的林荫道上。
他俩其实也是头一次才见面,彼此以前只在报刊上见到过名字,是被省刊《群众文艺》邀请到省文艺干校来参加一个基层作者笔会的,他们中有的还是轻年农民,有的则是刚进工厂不久的工人,因为有着文学创作的积极性并发表过诗和散文作品,却被主办方认为是较有培养潜力的文学新人,这是一个从全省各行各业挑选出来的群众文化骨干提高班。像这一类活动,当然也只能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才有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这是他们那一代年轻人的幸运啊!
那一晚的星星果然像是从清清小溪里刚洗浴过的,还有半边明媚的月亮呢。
他俩在小溪畔的林荫道上各怀心思地走着,是一路人工种植的白桦林。已经是晚秋了,偶尔有几片金黄色的叶子从头顶飘落下来,方东海抬首望了望月儿说:
林荫小道像是一根琴弦
你和我的双脚在敲打着琴键
我抬首并不敢看星星
却看了半边月儿一眼
更不敢正面看你
害怕两个半边月合成了整圆
月满则亏
我宁愿独自守着一个诺言
到了老年时在海东方相见
这是他有意把自己方东海的名字倒过来嵌在最末一句的几个率性句子,没想到她却突然窜到了他的面前说,方东海,你此话当真吗?到了老年时在海东方相见。他也就面对她那双盈满着秋水的眼睛里定定的幽黑眸子极是认真地连连点头。
她也是率性的,如顽童一般还弯出小指头慎重其事地追加一句,拉勾,扯勾,一万年,心不变。那时候,或许谁也不知道天底下还真有个叫海东方的地名呢!
林荫里的风是清爽的,小溪里的水是透亮的,两个年轻人的心是纯洁的……
笔会何其短暂,给人留下的印象却又何其悠长,那样的岁月和时代真好啊!
二
在数十年风雨人生的过程中,方东海先是因为文学创作小有了名气而招工转干进了县文化馆,尔后又进了省城在某杂志社做编辑工作,这也是只有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才会出现的奇迹。离开了家乡故土后他的心也就渐渐地变得大了,面对汹涌而来的经济浪潮和充分涌流的物质生活的诱惑,文学已不再是他的唯一,他也与那个时代大多数用文学做过敲门砖的人一样,来了个停薪留职,摇身一变又下海做起了所谓的新儒商,几经沉浮起伏,又将所挣钞票无非是给儿女添置了住房、购买了门面,但儿孙自有儿孙福,晚辈们也并没有因为作父母的所谓无私的付出而让他们变得如何强大和对社会更有担当,相反还使他们失去了人生在年轻时应有的奋斗的乐趣,而却是推波助澜般与官二代、官三代早早地移民去了国外;他凭着自身的洞察力,之后似乎又走在了时代的前例,把下海上岸后的社会阅历和经验用在了机关,如今他好歹也混了个打括号的副厅级头衔,但这又如何呢?
临退休之前,方东海携老婆去了一趟美国看自己的儿子,可夫妻双双在洛杉矶下了飞机后,骨子里已经全盘西化的儿子接了二老就直接往宾馆里送,居然耸了耸肩说,爸,您就带我妈好好在这里开开眼界吧,我和您的洋儿媳已经定好了旅行结婚的行程,就不多陪你们了。方东海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只说了声,你给我滚!第二天就找到中国使馆的一个熟人帮忙订了回程机票,懊恼地又回了长沙。
悔不当初啊!方东海这一回算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还不能与外人道呢!
但方东海又天生是个拒绝平庸的人,就在他自己即将要退休的日子里,忽而又爱上了书法,并且只专门习清人伊秉绶的隶书,他说,伊秉绶隶书取法于汉隶碑贴,且精于碑学。他还说,伊秉绶在创作上追求方正、奇肆、恣纵、更易、減省、虚实、肥瘦,毫端变化,出于腕下;应和、凝神、造意,莫可忘拙。他这一套一套的所谓理论,自然也是从书本中所得来,却足见也是下了番功夫的。只是方东海每每在习字将要告一段落时,又总会脱帖写一条幅,写的居然就是自己的名字,他是依据古人写字的章法,从右向左排例过去的,但她老婆看了后,又总是神神叨叨地按照今人书写的习惯会念念有词说几遍,海东方、海东方……方东海却也并不多作解释,只是意味深长地一笑,尔后又是一声游丝般轻微的叹息。
其实在他的心里,应该一直是坚守着当年似乎是信口开河的那个承诺的。
三
也许一切都是偶然,又或许是冥冥中的天注定,不久,方东海应以前还是在县里工作过的同事的热情相邀,来到了海南东方这一座新兴的海滨城市,他们是来为自己退休后选择养老居所的,也就是时下所说的将开始过庸常的候鸟式生活。
无独有偶的是,他们购买下住房的楼盘小区,居然就叫海东方。
有了这一暗合方东海昔日许下的“老年时在海东方相见”的诺言后,于今年十一月末,他便早早地携妻并带上于去年底退休时买下的那一只可爱的拉布拉多犬来到了东方市,住进了海东方小区六十八平的两居室新家。他是个思维缜密的人,当然也把伊秉绶的隶书字贴和一个可以开合又能收拢的书写支架也带来了。
新居的窗户正好面临大海,楼下是一片椰林,穿过百步是一片细沙滩,最往前便是绽放着雪浪花的辽阔海域。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方东海并没有重复这一首美得令人心痛的诗,而是每天下午带上他那只爱犬,也带上文房四宝和书写支架,来到了被阳光捂热过的沙滩,他这是要面对大海写大字,并且像是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用长毫毛笔在砚池里打上几个滚,然后一笔一划地写得极是缓慢和认真。于是,小半天也就在不知不觉中这样遛过去了。末了,他又会习惯性地另外铺上一纸四尺徽宣,同样是缓慢和认真地写下三个隶书大字,既:方东海。
此时,夕阳已缓缓地靠近了极目处的海岸线,西边天际的晚霞美若绵缎、灿若霓裳……然而,尽管有着如此大美,但这一切却又毕竟会被如期而至的夜色所吞没。方东海又是轻如游丝般的一声叹息,欲准备捡饰笔墨纸张,收拢支架打道回家时,他那一只正在海边与雪浪花嘻戏玩耍的拉布拉多爱犬,却吐着长舌一路跑了过来,用嘴叼住了他的裤角,并朝着雪浪花绽放的海边汪汪地呼喊着……方东海遂一抬头,但见在一波又一波雪浪花从漫漶着夕阳金辉的远海绽放而来的不远处,他却已经真切地看到,曾经与自己有过约定的那一位女子,亦在雪浪花的簇拥下正款款地向他走了过来……是那一双定定的幽黑的眸子告诉他那就是她!
(在线责编 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