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运期间,为了一个座位,两个女的打起来了。超市里,为了一句难听的话两个女的打起来了,薅头发,爆粗口,在地上打滚。当我亲眼目睹超市里两个女的捂了嚎风打起来时,终于原谅自己了。过年不犯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阴历二十九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在超市里挤来挤去,丢三落四,互相埋怨,直到看见打架才忘了互怼,回到家才发现有又东西忘买了。跟打架相比,我们已经很文明了,我们不过是吵架,说错话而已。
从我记事儿起,过年就是大家修养崩溃的高发期。无论是平时多么心平气和的人,到了过年都有可能情绪崩溃。为什么呢?主要问题是要做的事太多,对自己求全责备,把愤怒投射在身边人身上。最好是家人,因为对家人表达愤怒最安全了。我爸我妈几乎每逢过年都吵上一架,可以为去不去我姥家,可以为我和弟弟没考好,可以为往安徽邮钱,反正理由五花八门,我和弟弟已经习惯了。我俩经常交换一下眼神,然后等着他俩和好。我们小时候,他俩经常是为了火车挤吵架。上安达的火车挤得像蒸豆包似的。我妈说:“初二回娘家,我大姐二姐都是带着丈夫和孩子,你不去,还不让我带孩子,就我一个人回娘家,像什么样子?”
我爸说:“把孩子挤坏了呢?非得是初二?过年那么些天呢!”
我妈说:“给个痛快话!去不去安达?不去就离婚,你们俩说,我和你爸离婚,你俩跟谁?”
又来了。我和弟弟做出一副木讷的样子,拒绝回答。这时候最好让他们自己和好。
最严重的是我妈哭一场,我爸妥协,然后我们一家四口穿戴整齐,大包小裹地挤上从龙凤开往安达的火车。到了姥姥家,就别乱说话了呗。有时我突然喊一嗓子:“菜里有个毛毛虫!”我姥来到我们小孩桌小声说:“别吵吵啊,别吵吵。”大人们都假装没听见。小孩们也不声张。显得我特别缺心眼儿。
既然长成了少女,就应该知道过年别乱说话。我的智商可能是我家的低谷,偏偏在一个地方跌倒很多次。有一年,二姨跟我爸吵起来了。我作为孩子不应该发表什么意见。然而,我又开始犯错了。我说:“我爸我妈吵架他们自个儿就好了,二姨不用管。”二姨不高兴地说:“怎么的?你们老王家欺负我们老马家没人啦?”我当然说不过我二姨。我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我想我站在我爸这边,我爸应该表扬我吧。没想到我爸说:“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我发誓不管大人们过年吵架的事。要是关于我的事呢,万万不能保持沉默,我家的传统是欺软怕硬。我结婚前的春节,未婚夫回农村过年,我在娘家过最后一个春节。这次我打算无论如何都不乱说话了。不管我妈说什么我都忍。我妈突发奇想,说要把我老舅叫来跟我们一起过年。我爸气得不说话。我弟弟对我说:“反正你就要结婚了,我还得忍,老舅一来就不看春节联欢晚会,他看戏曲频道。”我觉得家里两个男人太可怜了,被我妈欺负还不算,还要被离婚后住单位的瘸子老舅欺负,是可忍,孰不可忍。那时我已经要到了房子,有了房子的人是可以离家出走的。我态度鲜明地跟我妈摊牌:“妈,我老舅打过我弟弟,我不原谅他。反正我现在有房子,他来过年我就走。”我妈眼泪下来了:“你们老王家三口人合起伙来欺负我!你老舅离婚了,孩子也让你舅妈带走了,过年他多可怜!”我硬下心肠说:“小时候挨打就算了,这是我结婚前最后一次在娘家过年,我不想看见打过我的人。”在小心眼,记仇,不懂事等等指责之下,我妈没让我姥舅来。虽然我的行为很自私,可是我觉得自己是为父亲和弟弟做的,所以做得理直气壮。我妈心里有一种浆糊逻辑,长辈做了错事,晚辈应该原谅。我和弟弟不用开会就做出了决定:亲爹亲妈原谅,老舅嘛,我们偏不原谅。
当我结婚后,没有人跟我妈抗衡了,初二我带着丈夫,抱着孩子回娘家,惊奇地发现酒鬼老舅来我家过年了。看见小朱的手表放在桌子上他想拿走,小朱看见了,小声对我说:“你老舅想偷我的表。”要是没结婚我会跟我妈再吵上一架,结婚后回娘家像隔了一层,连吵架的冲动都受到了阻塞。这个犹豫很快就被回农村过年解决了。
孩子两岁我们就坐火车,倒汽车,去屯子过年。冬天上厕所是个难题,我蹲在露天厕所暗暗祈祷所有的姐夫都不要在这个时候上厕所。偏偏大姐夫二姐夫搭伴来上厕所,老远我就看见了,我说:“我在这儿哪!”他俩吓得落荒而逃。回到婆婆家,有人问姐夫哪去了,我说:“他俩一定上别的地方上厕所去了,因为刚才我在厕所里。”没人搭茬。我觉得自己不是一般的傻。
农村过年当然没有城市好玩,我很快就厌倦去屯子过年,有一年我试图挑战千年的传统,声称要回娘家过年。这回可是我自找的。我妈我爸齐声说:“不行!”小朱也说:“不行。”想到他的很多好,我咽下了这口气,发誓不在过年吵架。
誓言很快被打破了。
把公公婆婆接到大庆来以后,过年就不用回屯子了,我乐的不行。乐极生悲开始犯错。每天我都给小朱抽烟的指标,凡是超过三根烟必然进行制止。当着姐姐姐夫们的面我开始犯错:“你已经没有指标了,你注意点儿。”小朱勃然大怒:“我多抽一根烟怎么啦?”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还是老疙瘩,他也是有脾气的。这个时候有三个对策:哭,谁也别想好好过年。太低级,不符合知识女性的人设。忍,凭什么呀?说句玩笑话,完了,大脑已经短路。我想象了一下各种吵架的画面,统统不吉利。我忍了。场面十分寂静。无人说话。婆婆去收拾被她老儿子拂到地上的糖果盒子。她用这种行动表达着她愿意为儿子的幸福承受任何风雨。我妥协了。跟婆婆一起收拾地上的糖果瓜子。胜利的不是脾气,是母爱。
有一种母爱自私到无私。中国的很多妇女是这样过一生的。虽然我并不愿意爱到这样无私和忘我,但是我会被无私和忘我感动。
接下来继续犯错。亲戚中有个年轻媳妇没有孩子,我像任何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一样问:“你们打算啥时候要孩子呀?”小朱在桌子下踢我。到这时一般人就懂了,偏偏我在他面前没智商,我问:“你踢我干啥?”别人都当没听见。也有人吃吃笑起来,小朱也嘻嘻一笑。小朱问女儿:“你妈傻不傻?”那年女儿正上小学,她怒道:“你妈才傻呢!”全桌爆笑,包括我婆婆。
有一年,我再次挑战传统。我大年初一突发奇想去看我爸和我妈,毕竟就在一个小区,有人说出嫁的女儿大年初一不能回娘家,我一听这是歪理邪说呀,我就跑娘家去了。我爸我妈一起问:“你想干啥?不在婆婆家做饭你想干啥?”我落荒而逃。为了表示我在反封建,我去逛街了。回到家,快吃饭了。婆婆说:“谁家大年初一出门闲逛啊?”我说:“咱家呀,我呀,妈,你缺啥我给你买呀!”婆婆不说啥了。被宽容之后,我有点飘飘然了,开始组织大年初一的集体活动,好几个春节,我们两口子带着三个孩子上新玛特,看电影,吃披萨。
今年过年前,我和女儿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我不应该说女儿化妆是虚荣,但是我说了,我不应该说女儿考研考不上,太武断,但是我还是说了。原生家庭的影响是一生一世的,就是说,也许要用一生的时间才能学会用体贴的方式跟亲人说话。
三十儿到了,我没说错话吧?家族群里,一个堂姐在说秀丽姐的丈夫:“你呀,应该多干点活儿,秀丽太累了,过年前还去快递那里整理货物,累的腰疼。”秀丽的丈夫分辩说:“她不过就做了十个菜,累啥呀?”我对大姑姐说:“大姐,你听听,这位姐夫这辈子也没给媳妇做过十个菜呀,有本事你做饭呀,做一次也行呀,你看他那个大肚子吧!”过了一会儿,我吃惊地发现大姐夫在包饺子。这是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看见大姐夫在做家务,看见他的大肚子,我知道我又说错话了。我已经无药可救,最好放弃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