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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 果:在那高山顶上

发表时间:2022-04-14  热度:

过去的数百年间,高山顶上的二坪村靠直上直下的五道天梯遥望外部世界,开办仅三年的村小停办达十年之久。1990,误打误撞来到二坪的李桂林为了缓解山区孩子的读书难问题留了下来,自此以后,他与妻子陆建芬就没有离开。作者以非虚构手法切近“双百人物”“最美奋斗者”“感动中国人物”李桂林陆建芬夫妇扎根深山鼻寨、播撒知识星火的历程,管窥凉山厚土挣脱贫困锁链的斗争,逼真、立体、透彻地呈现了乡村振兴的路径与光亮。

1

乌斯河是一个袖珍小镇,镇口的加油站小得可怜。穿镇而过的S306线正在改,在加油站百米开外,横跨大渡河的峨(眉)汉(源)高速公路桥墩浇筑紧锣密鼓。一河之隔,乌史大桥乡乌史村地界上,高速公路在不下10米高的空中飘出约莫一里后钻进山中——隧道全长12千米,最大埋深达1944米,为世界第一埋深高速公路隧道。汽车行驶桥上、洞中要在三四年后。眼下,桥墩正向上拔节,机具轰鸣声和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此起彼伏,编织成密不透风的大网。

听说我要把车停在加油站,然后去二坪,身着黄色工作服的她却是比以为我要加油时笑得更灿烂了:你可晓得二坪离这里有多远?难得低调一回,我说虽然晓得,几年没去过了,你帮忙科普一下?她的笑变得羞赧起来:其实我也没去过,只是听说,从乌史村走,骑摩托要一个小时,走路要六七个小时。不如从雪区那里走田坪、爬天梯倒要近些——对了,天梯你又晓得不呢?

只走过三四回。听我这么说,她眼神明显与之前不一样,我下面这句话,因此被她信服的目光镶了金边:对面这条路还没走过,这次想打个卡。

这条路此刻正盘绕在对岸气势雄浑的大山上。说起山的高大险峻,人们从来不乏形容词,比如重峦叠嶂、悬崖峭壁、孤峰突起、下临无地……用这些词形容这座山是不准确的,若要准确,该是这些词语相加。正如再冷若冰霜的人也会有微微一笑之时,乌史村后虽然山势高迈,身段却柔软得多。公路选择从这里爬山是拣了个软柿子捏,虽然“软”字也许并不怎么服气。路在山上盘旋,一段段的能看清,一段段的却像打起迷踪拳,有植被遮挡的原因,有一座山的后面还有一座山的原因。离登顶还有五分之一路程,公路从一个垭口消失,拐入一个隐藏更深的世界。二坪村就蜷缩在那个世界里。

热情的加油员帮我叫来一辆摩的。从成昆铁路大桥下穿过,往前二十来米,一座钢架便桥匍匐在大渡河上。桥是201711月架的,在那之前,乌史大桥乡一厘米公路也没有。经由这座便桥,修建通村公路的机具、车辆、建材源源不断开进乌史大桥乡。村道开通,峨汉高速扬鞭上马,便桥又承担起支持高速公路建设的重任。

桥上风大,路面又不平整,摩托车像漂在海面的舢板。过了桥,路愈发难走。看过阿波罗一号拍回来的照片的人都知道月球表面大坑小凼,和放大的菠萝皮无异。乌史村紧靠河岸的工地就是一块菠萝皮。姓杨的摩的师傅没忘记提醒我抱住他的后腰。摩托车一路蹦蹦跳跳,怕牙齿咬破嘴皮,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在“菠萝皮”上蹦跶一阵后,杨师拿右手指了指混杂在村舍中的两个院落,大桥乡(当地人把乌史大桥乡简称为大桥乡)政府就在那儿,旁边是中心校。

2

其实,就是杨师不说话,不去指,我对这一带的印象也并非一片空白。20161月,以“走亲戚”之名,我当时所在的单位曾组织文艺小分队到二坪小学慰问演出。通往二坪的机耕道那时毛路初通,我们带来的慰问品和简易音响即是从附着在铁路大桥上的人行便道抬过河的。出于安全考虑,我们没有把自己装进三轮车斗,而是选择从田坪村爬天梯上山。再早一些,2011年,我曾有机会造访过中心校。只是那时,乌史村给我的印象,恬静得就像隔着玻璃的童话,安宁得就像落在雪地的月光。而今,一片曾经的田地被占据,一些曾经的屋舍被拆迁,一块曾经完整的天空被分割,屏蔽童话的玻璃碎了,堆成冬天的雪花融化了,洒满一地的月光被雪水冲刷得不见踪影了。外力的破坏性在这片土地上高调地宣示自身的存在,我的心中不由生出满满的欢喜。是的,破坏性有时也是建设性的潜台词,或者直接就是建设性的化身——当废墟成为新生的土壤,当毁灭成为重塑的契机,当一扇訇然打开的城门撞破了挂满尘土的蜘蛛网,当响亮的婴啼连接起世界和自身,阵痛之后的涅槃更值得我们欢欣。

——20191223日正午时分,当我的身体随着一辆摩托车动荡起伏,思维也不由得波涛汹涌。一周前,我随雅安市美协去西昌参加凉山、雅安两地联合举办的以脱贫攻坚为主题的美术作品展览。人的浅薄和自私很少会自己暴露,多数时候是被逼得快要现了原形,还试图伸手去捂。我对凉山脱贫攻坚面临的形势任务的认识也是这样,如果不是因为要准备一个讲话稿,我根本不知道有“三区三州”这样一个国家级深度贫困地区的代名词,而四川凉山州正好同甘肃临夏州、云南怒江州并列为“三州”,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最坚硬的堡垒;不知道凉山州有深度贫困县11个、建档立卡贫困人口97万;不知道就在这一年,凉山州要完成14.1万人脱贫、318个贫困村退出,雷波、甘洛、盐源、木里四县脱贫摘帽任务……要说对这些全然不了解,当然也不至于。雅安和凉山一衣带水,从人缘上讲是亲戚,从地缘上讲是邻居,亲戚和邻居家的事,就是不主动打探,风也要刮过来一些,水也要漫过来一些,况且都快进入5G时代了,一个人根本就做不到闭目塞听。然而不得不说,这些信息到我这里已是“强弩之末”,他们的生活过成了什么样子我所知不多,他们正在经历的这场摆脱贫困的斗争进行得如何了,我也知之甚少。

大约也是良心发现,从西昌回来,借助一个“百度”牌望远镜,我对即将进入决胜之年也是收官之年的凉山扶贫之役进行过一番打望。这个过程中,两组数据引起了我的注意。一是截至2019年底,全国贫困发生率最高的10个县,只有6个不在凉山;二是2020年,凉山州将有17.8万贫困群众脱贫、300个贫困村退出、7个贫困县摘帽。这两组数据看起来切实具体,在我脑子里却是一片不能清晰聚焦的影像,这有点儿像我们远远看见一片森林,却并不知道当中有些什么树种,更不知道其中某一棵的高度与胸径,而是与“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恰恰相反的混沌与模糊。我的好奇心被激发了,同时被唤醒的还有深藏不露的愧怍感——我的朋友李桂林陆建芬夫妇至今还在二坪村工作生活,而二坪村所在的甘洛县,是等待摘帽的“老大难”。

摩托车脾气好了许多,不再一会儿像扭秧歌,一会儿做跳楼状。杨师这才腾出了心思说话,开口头一句:这地方的人现在是享福了!我问他这话怎么讲。声音被风带过来:这条水泥路是今年1月开通,陡是陡点,窄是窄些,起码可以叫公路,汽车可以往山上开。毛路都没修时那才叫造孽,大桥乡七个村,任何东西都靠人背马驮。我们那一片,大人教育娃娃都说,要是不听话,以后就把你打发(方言,嫁人之意)到布依,或者让你上门(方言,入赘之意)到田坪。要是说把你打发或者上门到二坪村,那相当于说你遭人嫌弃到了顶点,送出去就不打算再回收了。我问杨师是哪里人,他说是乌斯河镇苏古社区的——我们苏古社区就是原来的苏古村,以前在大桥人眼里是好得没法的地方,现在打个颠倒,我们看着人家流口水。我说你说得也太夸张了吧,月亮走我也走,大桥乡在变乌斯河同样也在变。他说虽然我们那里也在精准扶贫,但“待遇”没有凉山好。问他能不能说详细些,杨师举了一个例:二坪村搞了易地扶贫新村,家家户户都有新房住,我们那里只有针对贫困户的危房改造。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国家跟人户(方言,家户、人家之意)一样,哪个困难大些,老人的心就偏向谁。他们发展得好我们也不吃亏,拿这条路来说,如果不是国家舍得拿钱铺,你今天走不到这里,我也挣不了这一百块——其实我刚才已来过一趟……

风大,路陡,弯急,摩托车油门又轰得紧,说话着实费力。杨师闭了口,专心骑他的车,我趁机透过“360度全景天窗”观览风景。要说眼前景色有多出类拔萃也说不上,没有高大粗壮的乔木,没有每每说到崇山峻岭十有八九要跳将出来的奇峰异石,没有流泉飞瀑,没有打扮春天的野花、歌唱黎明的鸟语,只有一座安安静静的大山像老牛蜷伏在地上,而我乘坐的摩托车,像一只从毛发稀疏的老牛的肚腩向脊背爬行的蚂蚁。但我仍是生出游客才有的兴致来了,为这安静的山,为簌簌落在发丝和肩背的大块阳光,为沐浴在阳光里的枯草、树木安详的神态,为钻进鼻孔的风纤尘不染,为坐拥一座远山的富足感。

3

二十多分钟后,我们来到一个叫布依的村庄。是个蕞尔之地,平坦的地方种着萝卜,其间不规则地杵着收获后扎成捆的玉米秆。平坦的地方却不大,前面是陡坡,后面也是陡坡,形同一把沙滩椅。椅背上散落着一些人家,有瓦房有平房。椅背后腰处是连片新居,有三五十户。在靠近新居的开阔处,我让杨师停下车,把新村旧居一并装进手机。

重新出发,过不多久,到了一个叫作“过我”的垭口,就是我站在加油站看到公路消失的地方。过了垭口,对面又是一座山,一座更大的山。即使远远看着,山势也给人无以言说的威压:靠山顶两三百米是一道垂直起落的断崖,断崖下沿,一道斜坡向下伸展;往下又是一道斜坡,连着一道崖壁。一条灰色线条隔出了两道斜坡、两个村庄。上方是一个新村,层层错错,蔚为壮观。往北,线条以下,是一爿色调黯淡的房屋,像新村投下的淡影。把垭口与新村旧居联系在一起的,是那根曲折蜿蜒的灰色线条。新与旧的接合处,线条显得平直,而我们下方,看起来岌岌可危。比陡可怕的是,路的一侧靠着高岩,另一侧是上千米的深堑。这时候终于明白,前些日李桂林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不要自己开车上来,并非在制造紧张空气。空气已然够紧张了,偏偏杨师还说,昨天才放晴,这边阴山,好像还有暗冰。杨师善意的提醒让我紧张得说不出话,而他的话音却和风声一样大了起来,间杂着车轮下的冰碴儿的呻吟:看见左下方那道弯没?一个外地司机没经验,踩刹车不晓得松脚,结果刹车失灵,从这层路直接掉到下一层……

他这一说我哪还敢往下看,索性两眼一闭。当身子自动后仰,我知道到了两座山的夹角,路开始往上爬了。又过一会儿,身子归于平正,把眼睁开,杨师、摩托和我,到了新村入口。

老房子都是1组的,而新村里的房子并不仅仅属于1组。杨师像说绕口令般向我介绍,然后回过头,目光里是询问的意思:是不是就到这里?

新村修得漂亮。沿匝道往上走,入口处是一幢三层小楼,彝汉两种文字亮明身份:二坪村党群服务中心。三道双开玻璃门无一例外上了锁,门与门间的外墙上,村支部、村委会、村务监督委员会、农民夜校的牌子挂得热热闹闹。楼前空地被一块做旧的木牌定义为“文化广场”,靠外侧立着的公示牌上贴满表格。往前便是一排排新居了。近前为一楼一底,墙是白色的,蓝色疏璃瓦,一水儿的坡屋面。屋顶都背着太阳能热水器,大小整齐划一。

梦想和现实之间通常都有落差。然而这一次,梦想和现实的距离成了负数。

(《在那高山顶上》陈果/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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