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销社门前的垂柳飘荡得没有一丝心事，天蓝得清格瓦亮的。县果酒厂在供销社设了点，收购玫瑰花瓣，现钱结帐。一筐玫瑰花瓣能换一块来钱。据大人们说用这花瓣酿成的玫瑰酒就更贵了。
我和几个小伙伴刚卖完从山上采来的花瓣，正兴奋地议论着接下来各自如何享受这第一次用自己的劳动换来的收入。比如一毛钱一包的糖球，金鱼、公鸡形的铅笔拧，一两毛钱的小儿书……那个时代或许是因为我们小，每一个期望和期望的实现都是那么简洁明快，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对一些事情的坚信不移让人活得很塌实。这并不是说那个时代生活中就没有意外。
就在我们兴高采烈地要走进供销社实现我们每人的小希望时，我看到不远处的马车旁围了不少人，不知发生了什么。空气中淡淡的玫瑰化香中隐约有种蜂蜜的甜，随着我们的奔跑，玫瑰花香渐渐淡去，蜂蜜的甜香越来越浓。
我从大人的腿缝间钻进人群里，看到地面上流着一大滩粘稠的厚厚的蜂蜜，破碎的大缸、瓦片粘着蜂蜜在阳光下熠熠升辉。那是整整一大缸蜂蜜在卸车时不慎摔碎在地上了。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十四五岁摸样的孩子正懊丧地把大的碎片里残留的蜂蜜往盆里倒。那个父亲的一只手可能是被缸片划伤的，正流着血。他紧闭双唇，瘦削的两腮骨质凸显。坚硬的疼痛电击一般在那一瞬将咬紧牙关一词的全部含义铭刻进我童幼的记忆里。
在人们的唏嘘声中，那个父亲端着一盆刚收集起来的蜂蜜向收购站的屋里走去，那个少年看着父亲的背影，呆呆地站在那，眼里噙着泪水。不一会儿，父亲出来了，儿子望着天空，分明是在掩饰着什么。父亲把手放到儿子的肩膀上说：“足够喝顿酒了。走，爸领你下馆子去。”说着牵着马车头也不回地径直奔公社东头唯一的一个饭馆去了。我看到那匹拉着车的枣红马尽管瘦弱，它的肩胛骨随着行进却十分有力地上下晃动着，阳光下一明一暗地在我眼前节律铿锵。
那一天我用卖玫瑰花瓣的钱买了三本小人书：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想到我采的玫瑰花瓣将来通过酿造会变成玫瑰酒香，给人带来欢乐，给人带来安慰，感到这世界无比美好奇妙。而同样是辛勤的劳动，面对破碎的结局那个父亲的从容洒脱，却是我多年以后才明白的一种智慧或者品德。当然，那是一场在劫难逃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的失败以后。那以后，每当许多大大小小的失败向我趾高气扬的时候，玫瑰花的绚丽和蜂蜜的香甜犹如从天而降的神力让我从容镇定。
那一天我读到高尔基《在人间》里说过的一段话：“对人来说，世界是一片暗夜，每个人必须给自己点一盏灯。” 我至今没有忘记。
霜花
小的时候家住东北农村的泥草房。冬天的早晨，窗户的每一块玻璃上都结满了厚厚的霜花,形似江河湖海、高山峻岭、奇花异草、古道仙人，构图错落有致，沉静深远。
每天早晨起来都在炕上呆呆地望着这窗户上大自然变幻莫测的杰作，屋里虽冷冷清清，看得心里却是热热闹闹的，以致炕桌已放好，妈妈端着热气腾腾的玉米面大饼子和白菜土豆汤几次喊我吃饭，才能醒过神来。
八九点钟的太阳斜照在窗子上，霜花像涂了层粉一样泛着冷峻的红晕，渐渐地就溶化了，玻璃上出现了许多像蚯蚓爬过的痕迹，慢慢地就能看到外面的蓝天，冬日里的枯树和飞鸟了。冬天收起它的画作休息去了，留下一块块空白的窗子，让下午的阳光洒满炕头和炕梢。我坐在温暖的炕上欻嘎拉哈。
冬夜，外面北风呼啸，窗户总是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有双手在忙三叠四地做着什么，我想这一定又是冬天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偷偷地在作画了。我袅手袅脚地钻出被窝想看个究竟，借着微弱的月光，我发现玻璃上好像蒙了一层织着各种图案的薄纱，隐隐约约，蒙蒙胧胧，细细的又好像轻轻的铅笔道道，冬天作画也要打草稿吧，我终于没有看到冬天长的什么样，钻回被窝在幻想中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北方的冬天，人们都猫冬，小孩在屋里有时呆得五脊六兽，哭闹作人是常事，我坐读窗子上的霜花常常心花怒放，就找来笔纸，画太阳，山丘，小孩，老头，画出的小孩有哭有笑，老头有牙没牙，自己看了哈哈大笑，越画心里的世界变化得越奇妙，小孩出奇的安静，往往引起大人的警觉，在鼓捣什么呢，一看画了一堆鬼鬼叨叨的画，就夸我喜好纸笔将来有出息。一夸就愈发呈赛似地画了。日子久了，竟不画手痒似地，见啥画啥，想啥画啥，草房狗窝，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土豆白菜，瓜果梨桃，鸡鸭猪狗……整个一个冬天霜花让我把能看到的这个世界认真地打亮了一番，并用我的笔纸一张一张地记录了一番。春暖花开的时候霜花不见了，妈妈偷偷收集起的我的画作已堆了高高的一摞。妈妈见人就给人看她儿子的画，别人看了都说这孩子画得可真着笑。我看到妈妈和大人们笑得很坦洋，就觉得这个世界可真好，确实着笑。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学校搞儿童画展，我从小时候画的一箱子画里找出三幅画，取名《霜花》交了上去。记得其中一幅是用蜡笔画的，满纸细碎的鲜花绿草中，唯独画中央是一个大大的大拇哥形的空白，那当中画了一个圆圆的太阳，画得像个红皮球。这就是我看霜花时用大拇指在窗户上温出的一块光亮，透过光亮看到的太阳。我用笔把这块印有我拇指印的霜花画出来了。还有一幅，画的是从狗窝里探出脑袋看太阳的小狗。太阳画得有点像灯泡，狗的眼睛是弯生生的像笑，又好像是刺眼睛了睁不开的样子。另一幅，画的是一只大公鸡正在佥靠在墙根晒洋洋的小花猪嘴巴上残留的一片绿菜叶。记得小猪嘴巴上画了三道笑弯弯的皱纹。为啥选这三幅，就觉得画得高兴，满世界都在坦坦洋洋地笑。
放暑假的时候，有一天我和小朋友去西大河洗澡回来的路上，碰到公社文教组的一个老师，她高兴地对我说你的儿童画获得松花江地区儿童画展二等奖啦，明天去公社文教组领奖品去吧。我都把画展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这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喜讯。
记得奖品是两本厚厚的铜板印刷的绘画集和一盒高级的水彩颜料，上边都卡着鲜红的松花江地区儿童画展组委会的公章。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小孩在一个平常的日子获得这个世界给他的奖励，这奖励没有受到半点世俗功利的污染。就如奇妙的霜花浑然天成，晶莹剔透的纯洁。
那一年是一九七四年。 我十一周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