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曾说,我的不幸,恰恰在于我缺乏拒绝的能力。
我害怕一旦拒绝别人,便会在彼此心里留下乡永这无法愈合的伤痕。
——代题记
一
人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但操办这两堂丧事却是对明德少爷的一次考验。
死者是两个人,一个是自己当族长的爷爷,而且主要孝子廖盛琪——也就是明德少爷的父亲又不在身边,这里里外外的事情无疑就责无旁贷地全落在了他明德少爷的肩上;另一个却是根胡子,用明德少爷自己的话说,“根胡子是白驹村的功臣!”并且根胡子是因公殉职,又无后人,虽然如今有阎二妮已经是他名正言顺的老婆,但二妮的儿子黑皮却上了半崩山——那可是村人眼中的土匪窝呀!
幸好白驹寺的老和尚明禅法师在此时出现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明禅法师双手合十说,“老衲是奉菩萨之命,前来为两位故人送行的。”他还说,“生而为人,有万般事情由不得自己,人死之后去了天国的极乐世界,所有恩怨情仇也就了了。”老和尚这番话既是说给死者听也是说给生者听的,明德少爷一双饱含了悲痛的忧郁眸子,遂被老和尚的一袭袈裟陡然点亮,忙单膝跪入泥泞,代两个亡灵谢过法师,又恭请法师为亡灵超度。
他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主张:“两堂丧事并一堂操办,灵堂就设在学堂山上的新学校礼堂。”老和尚欣慰点了点头,一旁的佐正老人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在生时人有三六九等,死了后两人用的都是上等楠木棺材,是由佐正老人代表族人领着他儿子刚狗子并庆牯子等年轻后生去小镇唐家观亲自挑选的。丧事办得肃穆庄严,整整七天七晚,却没有按照旧俗请巫师唱道场,而是只由老和尚明禅法师领着他的众弟子念《地藏菩萨本愿经》以示超度。出殡的那一天,廖姓族人无论男女老幼能走的全都出动了,居然是根胡子的棂柩在前,佐庭族长的棂柩在后,明德少爷作为唯一的孝子手擎旗幡引路,且一并安葬在祖坟地虎形山上。
但是就在下葬的那一刻,倏然有呯呯呯的一阵枪声从不远处的联珠桥头盖了过来,人们定睛望去,只见一队白马呈人字形排开,领头的竟然就是年轻的黑皮。
亡者终于已入土为安,但此种局面的得来却是经过了激烈斗争的结果。
从中作梗的操纵者无疑又是甲憨宝,只不过他这一次是躲在幕后,由他研墨展纸,求助自己的父亲颤颤魏魏地写下了帖子,盖上了朱印,把族中的几位佐字辈元老请到了他家里议事,然后联名去向明德少父发难,质问他以什么名义、是哪个给他的权力将不干不净的根胡子与他一族之长的爷爷并入一个灵堂办丧事。
率先开口的是甲憨宝的九旬老父,他说,“你……你是无视……族、族规!”
有人立马就附和说,“且不论别的,两人搞到一起,辈分都不符嘛!”
没想到明德少爷却掷地有声说,“就是一意孤行,我也要武断了格一回!”
“我儿有狠!我儿终于有狠哒!”明德少爷的母亲心里在说,而口中却一句谁也想不到的嚎啕声迸发出来,“天地良心,根胡子——格是你应得的福报啊!”
佐正老人更是出语惊人:“日本兵都打到了眼皮底下,你们还族规格卵!”
几位长老终于无言,甲憨宝和他的老父亲却气得咬牙切齿,亦只好作罢。
而所有的这一切,阎二妮并不知道,在半崩山上的黑皮更不知道……
而丧葬事毕后,眼下白驹村最大的族中事务,当然就是要确定新任族长的人选。这事原本是没有任何异议的,全族人几乎谁都晓得明德少爷是不二人选,但由于祠堂坍塌后,老族长走得太匆忙,祖上圣物(牛角)又一时不知下落,而更主要的却是办理完两位亡者的丧事后,明德少爷却以需要静养为名,闭门谢客。
也就是在这一段如凤凰涅槃般的日子里,因勇于摈弃陈规陋习甚至是冒天下之大不讳,还给了木帮头领根胡子一个令白驹村汉子们意想不到的公道而威望大增的明徳少爷,却始终一直没有露面。他为何要突然足不出户,甚至拒不见村中长幼?这一悬念除了他母亲有可能知道外,谁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在做些什么?佐字辈的元老们议论纷纷,甲憨宝却趁机在暗中四处活动,他居然雄心勃勃想要问鼎族长的位置。按照廖姓五代的正宗血统,他虽然出生偏房,但如果大房的子孙明徳少爷自愿缺位,廖盛甲也是勉强可以替补上去的,何况在当时惩治纵子通匪的阎二妮以及黑皮劫母和老族长骤然气绝身亡的混乱形势下,他已经趁机窃得了圣物,把那个象征廖氏祖族权威的,闪着黑红光亮的牛角揣在了怀中。
“甲憨宝,你也不想你算老几呀?”首先跳出来反对甲憨宝的又是元老中最敢于仗言的廖佐正,他硬是义正严词地警告甲憨宝说:“我父亲当初给我取名佐正,你还真以为只是套个辈份那么简单?当叔的今天告诉你,格就是要我在关乎白驹村廖姓家族前途和命运的大是大非时出来佐证的。你格号损人利己的家伙要是也能当上族长,白驹村就真的是黑哒天门!”他还是留了口德的,没有骂甲憨宝卑鄙、无耻、下流。他心里其实如同烛照,早猜到是这家伙窃得了族里的圣物。
“你格老不死的!我廖盛甲和你有仇啊?”甲憨宝真想破口大骂,并且还想干脆义正词严地向村人们宣告说,“格样的大事,若无祖上传下的圣物作证,你们哪一个说了也算不得数的!”只是慑于刚狗子和庆牯子在一旁怒目相视、拳头紧握而终是忍了没有发声。“忍字头上一把刀,老子先就忍着,我还真不信冇得我出人头地的那一天!”甲憨宝脸胀成了猪肝色,这话他是紧咬着牙在心里说的。
双方对峙良久后,一干人却要去明德少爷家讨个说法。
“不就是一个牛角吗?未必比人心向背还管用啊?得民心者得天下,你就是手里有一个皇帝老儿的玉玺也冇得卵用!”佐正老人心中之气依然未消,也干脆就把话挑明了,欲当众揭穿甲憨宝怂恿佐字辈老人向明德少爷发难的丑陋面目。
这时,只见明德少爷的母亲戴着一身重孝移步门口,并且打圆场说:“感谢各位族人的抬爱,我儿因根胡子的惨死和爷爷的不幸仙逝正伤心过度,先让他歇几日吧。改日再登门向前辈们陪礼谢罪!”而对他是否接替族长一事却口封甚紧。
二
资水汤汤东流,有时波涌连天,声若沉雷;有时风平浪静,潋滟澄碧。两岸青山不老,人们的生活处境却有如天壤,亦分三六九等。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明徳少爷所经历的大起落,一波接着一波,也确实使得他心力憔悴,度日如年。
青山隐隐,碧水迢迢。在明德少爷闭门谢客的这十多天时间里,他总是觉得生活在一种难以自拔的悲愤中,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加上外面世界的时局更加紧张,逃难的人群在家门前路过与日俱增,他的眼前经常会呈现出一片朴朔迷离虚幻景象。直到有一天,她的母亲向他讲述了他爷爷的爷爷十六岁起就接任族长,而且几十年如一日地昼夜在公,为白驹村族人谋福祉,以及干脆坦然说出了他父亲弃娇妻爱子出走的起因和动机,尤其是不久后李正又与他重新接上了关系,明德少爷是在母亲和李正的启发下才逐渐从沉沦中醒过神,慢慢地恢复了元气的。
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异常奇怪的梦——不知怎么自己就到了向阳岭峰巅的那一尊巨崖上——那是一尊崛地而起的突兀巨崖,他隐约地感觉到自己似乎是被什么人裹挟着推上去的,起初他还确实感到内心深处有着恐高的胆怯和惧怕,但后来竟然被一个身裹五色祥云的形象酷似李教官的人驾驭着一只巨鸟,在他的耳边念符咒般说了一番话,紧接着又是从馨子山方向飞来了一群吉祥鸟,“唧咩咩咩,唧咩咩咩”地围着他绕圈而过说,“天降大任如斯人!”他当真也就陡增了一股豪情,而且还面对着白驹村的老少男女,用了他那在擂钵山练就的喊顺山倒的嗓门大声地说:“咸鱼也有翻身的时候,你们就等着那一天到来吧!”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轰隆”一声,脚下的巨崖便纷纷裂开并且猝然倒塌了……
明德少爷吓出了一身冷汗,醒来才知是南柯一梦。他后来就干脆披衣起床来到了门前的联珠桥上,注目脚下已经退却了洪流的九峡溪,而思绪又沿溪流进入了每年秋收后都要去伐木解板的擂钵山,耳边亦仿佛响起了一阵阵粗犷的喊山号子,之后心便一揪,眼前似乎又出现了木帮头领根胡子“赶野羊”丧命时的情景:
或许这就像是宿命——润胡子死在这里!黑皮他爹死在这里!从伐木解板到赶野羊及垒毛板船下汉口,积累了大辈子丰富经验的木帮头领根胡子居然也照例没能逃过此劫!刹那间,一个狂浪掀盖过来,只听得嘎嚓一声,横插在最里面的一块毛板已然断裂,竖插的一块毛板在后面毛板堆的撞击下亦突然翘起,翻了个跟斗便嗖地一声砸向根胡子……受阻的毛板堆畅通了,迷雾也似是在这一瞬间散去的,根胡子却像一只被一枪毙命的岩鹰,连扑也没扑腾一下就一头栽进了深潭滚滚的洪流……浊浪翻滚,狂涛拍岸,喷着鲜血的七尺男儿在溪谷里起落着,汉子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根胡子随波远逝,纵然是哭天喊地,也再已无人应答。
“我怎会做此等怪梦?且又突然想起了根胡子呢?”明德少爷百思不得其解。
自从那一次听母亲讲过自己爷爷的爷爷的传奇故事后,明德少爷就已经当着母亲的面在堂中向神龛上的先祖发过了重誓,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不孝后辈廖明德,一定会像自己爷爷的爷爷一样,要当就当一个有所作为的族长。”只是没想到当晚就做了如此一个怪梦,这使得信心满满的他又有了疑虑。他当然也知道比自己长一辈的甲憨宝对族长位置虎视眈眈,据说自己的爷爷廖佐庭当年想要争得族长位置时其手段其实比甲憨宝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于是就得出了一个结论来,凡是不择手段想要得到某个职位的人,他首先考虑的一定会是一己之私利,也就难免会将族中之公器据为一己所用。他自然不敢也不愿妄评自己已经作古的爷爷,但至少老人家在对待根胡子与黑皮他母亲阎二妮的事情上是有失公允的。
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明德少爷对自己爷爷也曾三番五次打过阎二妮坏主意的事实还全然不知,即便是后来知道了,他依然不肯相信这会是真的。他之所以一直闭门谢客并不愿现身的原因有二:一是想进一步考量自己在族人心目中的份量到底能有几何;其二也确实是为自己将来怎样才能当好这个特殊时期的族长在认真运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日之明德少爷己非往昔可比了。他首先想到的便是以退为进,先静观长老们的态度,或者说穿了是欲摛故纵,酝酿情绪;他还希望能一个人冷静地思考一番,最好是能开避出一条新的路子来。这一天,他独自一人进了与擂钵山和半崩山相毗连的另一座大山。这座山就是罄子山,说是在电闪雷鸣的夜晚山中会发出罄子一般的声音,有如阵阵仙乐。因此也有称它为仙乐山。还据说这山中有一种以露为食的异鸟,形似人们臆想中的凤凰。
明德少爷是想要从这神秘的大梅山山系中寻找灵感,得到启示。
果然,进到山里的时候,就有一阵一阵的鸟叫声哀怨地飘过来:“后母——水牯!后母——水牯!”是这哀婉的鸟叫声吸引着他一直前行,坚持着往山深处走去。“后母——水牯!后母——水牯!后母——水牯……”鸟叫声如诉如泣。
这不是在讲述着一个美丽而愁人的传说么?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山上住着一户人家。说是一户,其实只有父女二人,母亲早已亡故,父女俩相依为命度着日月。父亲种地,闺女放牛,是一头水牛。父亲曾向闺女许诺说,“闺女,你将来找到了人家,爹就把咯一头水牯送给你作陪嫁——所以你要好好地伺养它!”
可是后来父亲续娶了新的婆娘,是一个很吝啬的婆娘,许诺自然就没有能够兑现,一气之下,女儿跳崖了,变成了一只鸟儿,那鸟儿便不分四季地啼唤着:
“后母——水牯!后母——水牯!后母——水牯……”
被许诺的人记性特别好,即便是死了,她的灵魂仍然忘不了那一头水牯。
这一个传说,是明徳少爷小时候就听得烂熟于心,也是听母亲讲述的。
但传说不是历史,可以信其有,亦可信其无,不过爱许诺的父亲是有的,很吝啬的后母也是有的。何况这尘世间爱许诺和不守诺的人原本就不少。明德少爷忽然就想起了母亲说过的一桩旧事,在他乍到人世时,娘一直没有奶水,爷爷佐庭族长就曾许诺,谁有办法让孙儿喝上奶水,就给谁一头水牯,结果到死他也未能兑现承诺,这不是传说。就是为了让死者心安,明德少爷在主持根叔丧事的时侯还特意慎重其事地交待,请纸扎匠给根叔扎了一头大水牯连同棂屋一并火化。
“诺不轻许,许必兑现!哪怕是时间早晚亦无妨。”明德少爷在心里说。
循着鸟叫声一直往里走,就来到一堆荒冢旁了。明德少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要寻找荒冢的墓碑。拨开萋萋芳草,果然就看到一块小小石碑了,但碑上却无具体人姓名,只笼统地铭刻着四个字:北兵之墓。那么这荒山野岭也曾发生过鏖战?这会是什么时候的兵勇呢?可林木深深掩盖了一切,当然更掩盖了真相。有谁能知道这大山的过去呢?便忽发奇想:“这里是南方山水,北兵是为了谁,为了甚么抛妻别子,离弃家园故土来此作战?战争是残酷的,不胜则败,败了丢盔弃甲,抛尸荒野;胜了凯旋班师,论功行赏……当然了,还有就是胜者为王,可王是惟一的,王位需要成千上万的尸骨垒成。看来是无法知道这荒冢中北兵的队伍是胜者还是败者,但,这堆荒冢里确实埋有他们中某些将士的尸骨却是无疑的。在战前,他们也曾盟过誓言吧?或曰,均田地,苟富贵?可是一场又一场战乱平息了,而狼烟至今没有散去,又或曰,为历史而战。可历史又是由谁来写成?”
创造历史的未必能书写历史。
“比如万里长城是人民修筑而成,但功劳却记在了秦始皇的头上;大运河亦是人民凿石掘土开通,可到头来功劳不一样是记到隋炀帝头上去了吗?”这是沃原先生在解读历史时说的。他说得很激昂,但他一定不会知道这大山里的故事。
“后母——水牯!后母——水牯!后母——水牯……”
鸟叫声却愈是急切,也愈是哀婉了,而且有些咄咄逼人。明徳少爷倏忽就觉得,这鸟儿其实是多么幼稚和浅薄,也包括那个传说。人心潮湿,本来就容易滋生仇恨和怨毒,还用得着去一味地鼓吹么?若能释然,这是禅机,却未必人人都可懂得。所以这浑浊的人世,最需要的是诚意,也需要慧心。但他还是记起了自己扶柩在根胡子面前,和下跪在神龛上的先祖面前许过的承诺和发过的誓言。
在这大千世界里,惟有太阳是慷慨的,她把温热的光芒投射下来,给山野间时起时落地啼唤着“后母——水牯”的鸟儿脊背和翅翼上镀上了一层银子般的光泽;它飞旋在这看来十分荒凉的山峦旷野之上,无论如何也就显得极是高贵而又异常美丽了,像极了一件被抛在空中划着弧线的闪亮的银器。它就是那个只一心想着要兑现许诺的闺女的不死灵魂么?也许吧,但它决不属于过禽兵中的成员。
“过禽兵!过禽兵!”明德少爷喃喃自语道。他猛然便记起了白驹寺的明禅法师跟他说过的一段话,明禅法师说:“万物在说法,看你如何着眼;一切皆是考验,试你如何用心。想开自然微笑,看破肯定心宁。”那是有一天他鬼使神差地上了后山,原本只是想去碰一碰运气看能否遇上那一匹传说中的九尾红狐,后来却又不知不觉地上了山顶,进了白驹寺。明禅师傅热情地接待了他,并跟他说了以上这一段话。明德少爷却也双手作揖一脸肃穆地回道,“请问明禅师父,这凡尘俗世间,又有谁能真正地看破和做得到呢?一个人,一个家族,一个组织……做到了吗?我们做到了吗?”他于是在心里说,“所以这尘世间,微笑的人越来越少,心宁的人众里难寻。难道不是吗?所有愁苦全是来自道德缺失的愁苦!”
就如此时,明德少爷的喜忧其实与鸟雀无关,与荒冢中的北兵无关……
但此次山行收获毕竟是有的,他已经意外地看到有一匹小马驹精神抖擞,旁若无人地从眼前奋蹄而过。那是一匹银白如雪的小野马,蹄声得得擂打着罄子山浑厚的鼓面。古木参天,杂柴丛生的大山里当真就响起了如罄的回声。而那一匹小马驹一定是抛尸南方山水的北兵战马的后代无疑了。小马驹在这无人管束的山野中长大后,天生就是为奔跑杀伐而生,是为某一位英勇的骑士显示英姿的……这使他不禁又想到了黑皮。哦,阴柔之气淋漓的大梅山中,毕竟拥有这样的一匹小马驹在成长。时间如白驹过隙。这是哪一位先贤发过的感叹?明德少爷就想:即便是时间如水也好,如白驹过隙也罢,都总会给后人留下一些什么,只要你能用心去听,就总能听到哪怕是已经久远了的逝水的回声,只要你能用慧眼去识辨,就一定能从历史的陈迹中发现蹄痕,从空旷的天宇中察觉出过禽兵的鸟翅……
三
又是一个早晨,仿佛从长梦中醒来,明德少爷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他似乎还隐约地记得,自己是于山野的荒冢间露宿的,是和战死的兵勇睡在一起,与自己去世多年的爷爷的爷爷见过面,与自已的不愿流俗的灵魂在对话。
可醒来时却发现,只有一具躯壳正躺在一张木板床上。
那具躯壳竟然又自己了撑起身子来,并且在走动,这时灵魂才意识到,那走动的躯壳原来就是他明德少爷自己。他于是努力地回忆着,好一阵才终于记起自己其实是在这大山深处的一栋小木屋里借宿了一夜。至于灵魂与肉体是何时剥离开去的,他亦无语。或许尘世间醒着的原本就只有灵魂,躯壳只是行尸走肉吧。
有一中年汉子走进来。近了,把一块温湿的粗布巾递给他。
“你先擦把脸吧。”厚重的声音,隐隐泄露出他那超常的健壮、凝沉与和善。
见到他,明德少爷感到恍若隔世。
那是一张如青铜般拙朴而又实在的脸孔,他一边看他擦脸,一边说:“这山太大、太深,迷路鬼总是捉弄人。”他一定是见明徳少爷一脸迷茫,以为他是撞上‘迷路鬼’了。明徳少爷也曾听过迷路鬼的传说。说是人在山野里行走,分明是朝前走着,可走着走着却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那便是遇上迷路鬼无疑了。
“资水向东流,百折不回头,有险滩也有深潭,有两岸花团锦簇,也有淳朴古风依旧……”明德少爷忽然想起了方才在梦中扮演小生时的一段唱词,不禁一笑,笑自己为何做了如此一个莫名其妙的梦。“你在这山里见过过禽兵。”他说。
那汉子一脸懵懂地摇了摇头,他无法理解他,正如他也无法理解那汉子。
明德少爷迟疑着,老半天没有与那汉子说话。
也许是有意想打破这样一种尴尬局面吧,那汉子说:“碰上迷路鬼其实并不可怕,只要猛地‘呸’一声心里就明白了,路是在心里摆着哩。”明德少爷听了,就是一怔,也随即便想道:“莫非是他的那声‘呸’使我也明白了什么?他这话是对的。我虽然没有遇上迷路鬼,但我是遇上迷生鬼了。”——明德少爷的心里忽然一亮,不禁由自己的个体又想到了李正教官说过的整个民族的群体;也想到了沃原先生曾经教过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的道理。
“罄子山有九尾红狐么?”明德少爷眼前恍惚有一团火光闪过。
“你说甚么?”这回是那汉子被他问得一怔。
“我是问你罄子山里有九尾红狐吗?”他的表情一定很认真。
“也只听到讲过。冇见过的,冇见过!”汉子的回答很肯定。
“怎么会冇见过呢?不可能的事!”明德少爷却依旧坚信不疑。
“那就有吧!”汉子也不争论,更没说信则有,不信则无的话。
朝阳冉冉,雾气仓皇而散,林子里各种鸟声稠密起来,“该用早餐了。”那汉子纳纳地说,“若不嫌弃,就同我随便吃点吧。”火塘中的一个青石凳上摆着两个古色古香的陶罐,两双很粗的竹筷。主人示意他吃饭,一人一个陶罐。饭很香,菜很辣。那汉子吃得真快,大汗淋漓,风卷残云一般。吃完他就出去了,扛一把尖锄,锄柄上挂一只空竹背篓,他不知道他是上山去做甚么。他没有招呼一声,连头也没有回,像是屋子里并无旁人,完全是一种我行我素的大丈夫气概。 这时,明德少爷才真正地打量这屋子。屋很小,放得下饭桌,容纳得木板床,这也就够了。如果心不宽,屋宽又有何益?墙是土筑的。没有窗,只有门,有门理所当然就有鲜活的人生。门毕竟不是墙,它能关上,也能打开……但明德少爷又发现,门里是没有门闩的,门外也无门钩,更无门锁。便想,“在他的心目中就没有闩和锁的概念么?”再看看他家中的所有财产:石头垒的灶,劈成片的柴,炒菜的锅,煮饭的罐,一个竹简里插几双筷子,一块椿木板上搁着切菜的刀,苞谷堆放在墙角;铺上卷着一床破棉絮,傍门放着几把斧头、镰刀和锄头。家当如此而已。又何必要闩门或锁门呢?他于是感叹:“这样的人生兴许才是真正的人生呢。他一定是明白那个‘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道理了才活得如此豁达、如此从容吧?与世无争先得要与自己无争。”明德少爷就很想探究那汉子的人生观了。
于是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意念在心里萌生,干脆出得无闩亦无锁的门来,便发现坡地上有无数个树桩,欲打坐于荒地外一突兀的树桩上作闭目养神状。心却在问,“身外的一切全都与我不相干了吧?亘古至今,数千年历史恍恍惚惚,如一瞬之间来的来了,去的去了,惟我独坐的树桩依旧?”但心却无法静下来,此时的明德少爷依树桩而坐,也就始终没有把自己幻想成老庄的那只蝴蝶。真是无可奈何的事。心未空,山也就不可能空。尽管乳白的雾流动着,且渐渐地又涨满山的世界了。“是有意要掩遮住这大山世界中的一切么?包括美与丑、善与恶?”他最终还是决定,“继续向山顶前行吧。山行,是一种求索,也是一种逃避?”
然而,明德少爷却依旧没有能够把握住希望。山巅之上,并没有理想中的景色,就连平常的野花野草也没有,有的只是呆头呆脑的或横着或躺着或卧着的巨石。周围一派寂静,只有一座一座的山峦,一语不发地向他望过来,也望过来一阵阵悲壮。但是,他并没有为此而得意。因为他明白自己毕竟只是过客。就是得意也只能得意一阵子,山顶最终还是属于这群呆头呆脑的巨石们。忽然就想起了那一个怪梦,也又不能不认真地审视起这山顶上的巨石来。它们是无语的,不会为谁呼喊助威,也不会为谁鸣冤叫屈;它们是没有表情的,不晓得对谁横眉以示愤怒,也不知道啜泣以诉哀怨……风来也好,雨去也罢,它们都是以一种同样坚定的姿式迎来送往。它们是不是常人所说的“看破红尘”了?想想,又不是。君不见,它们一旦凝聚起来便能筑起万里城墙抵御外来侵扰;一旦通过女娲之手便可以去补四分五裂的苍天么?……但是,它们从来就没有刻意去追求过甚么,也就无所谓失去甚么,没有想到过要改变自己,也就无所谓自己的一成不变……
哦,这或许才是一种真正的大境界?
但是明德少爷却始终没有稚气十足地说:“让我也成为这大山顶上的一方巨石等待去补天吧!”而是心情极为复杂地,他又悻悻然回到了那一间小小的木屋。
傍黑时,那汉子回家了。
见他未走,他很高兴,由衷地高兴。他或许在想,自己又有机会同这个从外面世界闯来的人一起吃陶罐饭了。他还取了酒出来,酒是从屋后地窖里取出的陈年苞谷烧。几盅下肚,心就热了。就这样两人开始了二十岁与六十六岁人生的交流。他原来并不是土生土长在大山里。 四十岁以前,在他生命的鼎盛时期,他是在淘金场上度过的。他说,“别以为金子是世界上最值钱的东西,但人心如果不值钱,相互倾轧,彼此残杀,最金贵的东西也会分文不值!”他没有说他是看破了红尘才躲进山里来的,他不是;而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来这世上走一遭,就这样倾轧和残杀了太可惜。他更不是来这大山里躲避人生的,而是经这里路过发现了这葱郁苍翠的世界里居然有着几块硕大的空地,他并不知这几块空地或许就是当年兵勇安营扎寨时所砍伐了林木留下的残迹,只认为这是很煞风景的事,他见了后觉得于心不忍。他也说不清自己当时是怀了怎样的心情,是隐隐约约觉得这世界缺陷太多了?他没有说。他只告诉明德少爷:“我在这里驻足,搭起了这间小木屋,于是每天早出晚归,开垦那几块荒地,在荒地上栽种粟谷和树苗……”
哦,他虽无妻室儿女,却给自己的人生留下了希望的绿色。
明德少爷感动了,为那汉子的单纯朴素的人生观所感动。
他当时还真是没有忍住说:“你修复的并不仅仅只是自然生态,而是修复了自我的人心。”但对方最终却是缄默。此时无声胜有声。明德少爷懂得这个道理。
就着火塘里微红的光亮,他俩对视了一会儿,两个男人又继续饮酒,并且把酒饮得更加豪爽,把月色也饮成浩大的虚空与皎洁了。中天的皓月如镜,既能够照得见彼此的容颜,更能够照彻彼此的内心。“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空寂的大山里忽然有人高吟起李白的《将进酒》来,明德少爷不禁一惊,却是对面的汉子。明德少爷便更觉得惊讶,说,“来来来,杯莫停!我们饮酒。”那汉子的土钵碰了过来。“嗯。饮酒,我们饮酒。”明德少爷被动地应着。
但明德少爷此时已经微醺,并且觉得:“酒不再是忘却,不再是梦境。”他还觉得:“人生如行,得找到一种最适合自己的途径和速度,莫因疾进而不堪重负,莫因迟缓而空耗生命。人生的快乐,就是走自己的路,看自己的景。人生的意义,却是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而且还能够带领廖姓族人走出一片风景来。”
在夜色渐往纵深里无声地滑过去时,大山也就褪去了空朦而皎洁的月色,启明星遂变得更加明亮起来,并且在凉意袭来时,一定是有着晨露缀于草尖或树叶吧。丛林里便有了一些响动。是罄音鸟早起觅食了。那汉子说,“是你们山外人难得见到的一种鸟,以露为食,栖于林间为数不多的梧桐,尾长三尺许,羽毛呈七彩,形似传说中的凤凰,也有叫它吉祥鸟的。”他说这话时神情中充满自豪。
“你见到过过禽兵吗?”明德少爷忽然再一次发问。
那汉子却怔怔地看着他,没说见过,也没说没有见过。
但明德少爷很固执,“你真的没有见到过过禽兵吗?”
“唧咩咩!唧咩咩……”丛林里应声飘过来如罄音的鸟鸣,这便是回答吗?
于是两人皆入睡。那一夜,不,是那一个凌晨,却无梦。
四
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明徳少爷终于迎来了他人生中的竞技高峰。
这也是他进入到这神秘的罄子山后所得到的自然之神的启示,在探访大山的途中他见到了这样一桩怪事:一条蟒蛇,一条蜈蚣,一只锦鸡。这都是大山中的臣民吧。它们本应该是相互依存,彼此和睦才是。但在山腰的一块荒凉的茅草地里,却不知从何时起,它们竟一味地追逐起来,是那种此非得吃掉彼不可的追逐。
蟒蛇追逐着锦鸡,锦鸡追逐着蜈蚣,而蜈蚣又追逐着蟒蛇……
明德少爷却并没有吱声,他是想要静静地观察它们中到底谁会先遭殃。
可旁观得需要怎样的耐心啊!它们又总是在不停地拼命地转着圈子,谁也没敢动嘴先去吃谁。“是不是害怕一旦停下来,自己反而会先被后面的追逐者吃掉了呢?在这场无休止的追逐中,它们各自都将把各自的体能耗尽,最后,谁也别想活着逃离这个怪圈……”想到了这一层时,明德少爷便没敢久留,他觉得这样的场景太过残忍,于是继续往山深处走去。可意外的事情又接着发生了:一只吊睛虎蹲在他要经过的前方,身子作俯冲状,随时都有可能一跃而起……他惊得呆了,不敢逃跑或躲避,山里的老虎他是见识过的,其实逃跑或者躲避也是枉费心机。吊睛虎一动不动,这就更可怕了。人世间许多大阴谋不都是在不动声色中酝酿的么?那么他也不动,木木地站着如同一截树桩。他于是很从容地对那吊睛虎说:“借一条路吧,我是过客,并无恶意的。”老虎果然就很有些歉意地走开了。
“仁者无敌,万事和为贵。”明德少爷喃喃自语着,且行且心亮。
又是一天到来,再继续往里走时,他竟意外地发现了一眼闪光的山塘。
那山塘沉思默想于山寨清晨,弥弥泱泱,水色莹莹的蓝。
雾是淡淡的。炊烟是淡淡的。这便更好,更显得朦胧而有层次。
几头老水牛从吊脚楼下的简易木栏栅中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摇响一路纯铜的牛铃,沿着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走进了山塘蓝莹莹的水色中。它们只露着滚圆的脊背,露着弯刀般犄角的头,懒洋洋的在蓝莹莹的水色里游动,大鼻子呼哧呼哧喷着粗重的气息,水面上便顿时溅起了白色的泡沫。旭日就冉冉地浮出远山的山垭了。阳光灿灿的,暖暖的,淡淡的山雾便在这样的时候羽化了。一群山寨女子仿佛早就伫立在山塘边的灌木丛中,如一溜开满艳葩的花树。清晨的山塘是女子们的世界,她们是来浣洗衣裙的。解脱小褂的胸围,搭在树叉上,把筒裙也提到了隆起的胸脯。这就不能不让人惊异:原来早已听说过的大上海闹市的艺术家们津津乐道的人体艺术,倒在这大山皱折的山寨里领了风骚——她们扭动袅娜的身子,挪动着赤裸的结实的脚,步人蓝莹莹的水色,在水色里嬉戏欢笑,晶莹的水珠连同琅琅的笑语,在她们象牙色的酥胸上弹跳飞溅……想想便觉得有趣,自己于去年中秋后进擂钵山的前夜,梦到过的在雷打洞的山崖上搭高台沐浴的仙女,该不就是这一群美艳绝伦的女子吧?那么,黑皮兄弟所向往的海外琼岛呢?
大山的美,美在旁若无人的自然气氛中。
不要问这样的大山位于何处,也无须怀疑自己一辈子能不能遇上这样的山寨。很抱歉,谁也无可奉告。何必作哲人状梦寐以求把世间的终极问题弄一个水落石出呢?并且还冠以“以期根除灵魂的迷茫”这类使命感十足的言语。面对苍茫宇宙,人必须承认自己是无知的。上帝设下的谜局,只是为了让人去猜,又并不是想要让人猜破。猜破了大家都要收场,宇宙岂不寂寞凄凉?也就是说,即使这大山以及这山寨只是明德少爷理想中的一个虚拟世界,但理想是必要的。人要继续活下去,就需要理想。他不就是沿着这样的一条理想的山径进入大山世界的么?进入了大山世界中的一个又一个奇异的山寨……但也有几许忧伤如箭矢般袭击着明德少爷那一颗年轻的心。他忽然觉得有一种强烈的疼痛感。那是因为害怕终于有一天会远离这大山的世界,淡忘了一个又一个山寨么?因为理想从来都不是为现实所用。理想仅仅是一种生命的热望,倘若这热望冷却了呢?果然又见到一个新的领地了。那是一汪宁静的湖泊。当然了,没有哪一汪湖泊不蕴藏着丰沛诗意和美妙的神话。这是他在学堂山念书时沃源先生早就预言过的。苍翠的大山像碧玉砌成的城垣环绕着明镜般的湖泊,把自身的姿容倒映在湖底。明德少爷还看到,有一位小女孩怀抱着一头黑油油的羊羔,嘴里衔着一朵紫色的野花伫立于湖畔,凝神看着湖中包含她和黑乳羔的倒影在内的童话世界。于是,明德少爷便相信,他今后虽然会遇到万千事物,也会经历无数欢乐和忧伤,以及会远离这奇异的大山的世界,然而,他却绝对不会忘记在湖泊处所看到和联想到的美妙的一切。是的,他会始终保持着这一份纯真。远离纷争和杀戮。做一个善良的人。
“感谢上帝。是它又给我提供了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让我在山野湖泊边露宿。”明德少爷在心里说。这实在是一件极美满的事,他在神秘的山籁声中体会自身与自然溶为一体的快意。仰面望天,原来天就近在咫尺,他可以看清星星闪烁的表情,甚至和它们喁喁交谈了。山风奔跑而来,跑入湖泊,但他没有感到寒意。那是不是生命热望之使然?大自然不但以它丰饶的物质资源养育了人类,还以它的雄浑壮阔坦荡绚丽和温柔濡染和完善了人类的血肉之躯和灵魂。是什么时候入睡的呢?一定睡得很沉吧?然而,有一个声音却在他的耳边萦绕:“哪个都可以认为你父亲是不敢面对上山下水的艰辛,谁都可以评说你父亲是在逃避作为族长的责任与担当,但你却不能!因为你是廖盛琪的儿子廖明徳。”这声音穿过森林,掠过湖泊的湿润的风直入他的心肺,且越来越重:“也就是一咯次看着你在处理根胡子和你爷爷的殡葬事情上,我晓得你已经成长为白驹村的一条有血性的汉子了。但你父亲才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真正的伟岸男子。他是在为把小日本赶出中国去奔走呼号,他是在为天下苍生的自由、平等和博爱拼命呐!”是他母亲的声音,原来又只是南柯一梦。也就是这一场奇怪的梦中,明德少爷随母亲回到了家里。并双掌合拢于堂中神龛的列祖列宗前,母亲率先跪下,儿子也跟着跪下了,娘揖首说:“愿祖宗能保佑我夫盛琪真是那一匹有着九条命的红狐啊!”
五
那一天,阳光灿烂,明德少爷终于亮相了。
那是在民国三十三年初夏,明徳少爷在佐字辈长老们的一致推举下,在庆牯子和刚狗子等汉子们的欢呼声中圆满地完成了履新族长的仪式。那其实已经不需要任何仪式了,还有比人心的簇拥更庄严的仪式么?空缺了近一个月的族长位置尘埃落定,甲憨宝的如意算盘终成泡影,气得吐血,而明德少爷却始终装得一概不知,并且还私下里出面向老一辈和同辈的白驹村人求情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请各位给我个面子,今后不得为难盛甲叔。”刚好这话被心里头一直有鬼的甲憨宝亲耳偷听到,感动之余便又悄悄然把自己当宝贝收藏着的牛角也送还给新任族长明徳少爷,并吐出一句肺腑之言:“我总算是看明白了,真正的圣物就是你有一颗仁者之心!”还表态自己非常认同他把白驹村今后的发展重心转向到小镇唐家观做土特产贸易的决定。他确实是个有想法之人,还说老一辈之所以在镇上早就修建了这家会馆而且又择址在镇中心,图的就是终有一天会有儿孙们能意识到,“白驹村里有金山银山,不如在唐家观镇上有门面一间”的硬道理。
一切如冥冥中自有天数,大事小事水到渠成。
接下来所要做的头一件大事,就是将廖氏会馆修葺一新,新任族长亲自领人用四抬轿子将老贡士吉泰来抬到会馆书写招牌。老先生落轿,环顾四周频频颔首并捻着飘洒长髯连连称道,“不错!真是不错啊!”并随即便念出两句古诗:“真人白水生文叔,名士青山卧武候。”说罢,大笔一挥,便为廖氏一族留下了一副生动诗联和门框上方“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那九个古拙的魏碑大字。后经油漆匠用金粉一刷,大门口便熠熠生辉起来,老远老远地就能耀得人眼睛为之一亮。
“好啊!这才是真正的墨翰!这才是真正的金字招牌哎!”
“明德族长还真是有狠,居然把这个倔老头也请出来了!”
“有狠还在日后哩,你们就等着看吧!”
在白驹村众汉子的一片喝彩声中,年轻的明德族长又得寸进尺半是恳求半是霸蛮将老先生留了下来,抱拳说,“不敢屈先生做帐房,平生当以师礼事之。”
“也罢,也罢,老夫平时所学也算不会尽打水漂。”老先生说。
“咯是我们廖家祖上积了厚德,晚辈有福了!吉先生请。”明德老板闻言大喜,便亲自扶着吉先生进了商行,并直接把他送至事先就安排好的一个小套房。
匍匐于资水中下游北岸的唐家观是一座数百上千年的古镇,做的理当是开门纳天下人的生意;邻近的三个村庄却地少田贫,村民的大部分生活来源参差不一,如余皋溪和鹊坪村靠的是水上驾船跑长、短途运输;白驹村靠的是每年中秋收割完稻谷后进九峡溪源头的擂钵山伐木解板,然后趁着第二年春天的桃花水顺流出山,再垒成毛板船搭载山货土特产送往湖北汉口等地。但挣的都是赌命钱,所谓“水上飙滩,提心吊胆,闯过一关又一关,呷了早餐冇晚餐”,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所以四地九大家族围绕着富庶的唐家观展开明争暗斗已是早有历史。
如鹊坪村李姓家族也有会馆在唐家观,余皋溪吉姓也不例外。
但小镇唐家观毕竟已经老了,尤其是在近年以来,从北向南,大片的国土被烧焦,长城内外,狼烟四起,资水两岸亦是民生凋敝,过去曾繁华热闹过的街巷已经被风雨飘摇的岁月淫浸得黑如深井。片片鱼鳞青瓦,长满苔藓,呈一派深绿颜色;檐口上那许多的或新织或旧织的蛛网,虽有微风轻抚弹拨,却丝毫也奏不出任何声音;里面倚山崖而建或外面临江水而立的铺面中,那一尊尊塑金的财神本来是不应该受到冷落的,但久而久之,却早已被动荡不安的岁月抹了黑脸……
小镇唐家观,毕竟已尽显一副老态龙钟的凋敝模样了。
六
在明德少爷的记忆中,唯有童年时去唐家观的印象最深刻,虽然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并且都还是骑在父亲盛琪的肩膀上去的。父亲总喜欢穿一双响底牛皮鞋,沿着窄窄的街巷行走,叩响着数不清的青石板,播出一路脆亮好听的“哒哒哒”的声响来,惊开满街坊的酒庐、茶肆等店门;也还会有胆大的小脚女人着一身惹人眼热的旗袍招摇出门;但明德小少爷更眼热的还是油炸的粑粑和纸糊的风筝。父亲就总是笑笑地感慨说:“吾儿有谱,虚实结合,相得益彰。”儿子却听不太懂,搞不清父亲所指的实是什么,虚又是什么。然而这小镇有许多规矩,这是明德少爷长成少年后才知道的,其中之一,便是男人死了堂客,自可以找合适的女人填房;若是哪个女人亡了丈夫,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招婿或改嫁的,因此这小镇虽有数不清的大乔和小乔一般漂亮的美女,她们的眸子深处却藏着阴影,那些蓄着长辫、身穿马褂的倜傥人士,逛巷子,串铺面,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明德少爷的母亲说:“德全先生就算得是唐家观最后的一个绅士。”
德全先生不仅会吟诗赋词,还善写一手毛笔草书,可谓是龙飞凤舞。
因此,德全先生就常被店家请去写对联。且越写越有名气。
某日,某位新开店铺的老板请了德全先生写对联,十二蓝花磁碗荤素菜摆满了一大方桌,老窖酒斟了一锡壶又一锡壶,待提笔时,德全先生早就已经是酩酊大醉了。但德全先生又并没有因为醉酒就不书对联,这不符合他的绅士作派,当有人关心地问他说,“德全先生,您冇醉吧?”他却回答道,“我冇醉,世人皆醉我独醒嘛!”德全先满口酽浓的酒气磅礴而出,且照样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这时,小镇上噼噼啪啪炸响了千子鞭,煞是热闹。
炮竹声中,那户店家的老板就很是庄重地把对联挂了出来。那对联上的书法果然很黑,黑得无人所能匹敌。一瞬,好多好多人挤了过来,欣赏那对联。有念过私塾的伢儿在朗朗念诵:“太平盛世年风……”然而念到那个“风”字,便嘎地止住了,回过头问一老者:“云公,咯‘风’字冇写错?”云公是小镇唐家观读书最多又年岁最长的人,他说的话照例颇具权威性,所以根本就用不着去亲眼辨认到底是“丰”还是“风”,便愤然训责道:“德全先生写的冇得不对的!”还有意把德全先生四字说得好响亮。随即便有一着马褂的士绅讪笑道:“哈哈妙哉!咯是一幅好深奥的对联呐!”遂摇头晃脑而去,留下几多余韵让人猜想。
众人于是就又异口同声地赞道:“哈哈,妙哉!确实是妙哉!”
“世无知音,还当不得一个伢儿!风声鹤唳的年月何言‘丰’字?”自那之后德全先生却再也不给人写对联了,也不再品哪怕是一滴酒,常年在家独自念叨一句无人听懂也无人去理会的话,且还足不出户,把自己关在渐渐老去的旧屋。
这事明德少爷的母亲当然是懂得的,她日前之所以有意给自己儿子讲述这一桩唐家观的陈年旧事,意图其实很是明显:吾儿去唐家观必须得开一代新风气!
每年端午,龙舟鼓响,人们皆把它称之为威风锣鼓或铿锵锣鼓,这是最能提振族人信心的一个草根盛会。在此节日期间龙舟赛就是以压倒对方气焰为目的展开的。唐家观镇上的会馆,原本是各族子弟端午节赛龙舟的聚会场所。但龙舟赛已经有七年没举办了。自抗战以来,各大家族根本就没有财力共襄盛举。去年廖氏的佐庭族长死后,更是缺了一个领头的人。各大家族的头面人物在追悼会上纷纷表示痛惜之余,面对将接管族中大小事物的毛头小子廖明徳,暗自在心中松了一口气,佐庭一死,廖氏一族就再也没人能压得住他们了。但没有多久,这个毛头族长廖明德又出了奇招,居然将务虚的廖氏会馆改办成务实的商行了,仅此一改,大家感到意外之余,也不禁纷纷竖起了大拇指:“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可畏咯卵呐!见过长尾巴的牛,冇看见过长九条尾巴的牛!”
“那也不晓得的,看架势,来头还真是不小哩!”
“也不看看是甚么年月,到处兵慌马乱的,土特产往卵上销啊?”
一时间议论如潮。路漫漫其修远兮,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得慢慢消化。
那一夜很长。贸易商行明天一早就要开业,族中大小事务千头万绪,明徳少爷得把许多的头绪从容梳理。“急事缓办,以免忙里出错。”这是母亲反复告诫过他的。在廖家码头的临水月台上,庆牯子陪着他的老板和好兄弟,俩人半夜无话,但心里却是相通的。他知道从今往后,自己再不能如在白驹村那样鲁莽、那样粗俗和任意妄为了。他已经是贸易商行的管家,是新任族长身边最贴心的人。
更鼓已息,荒鸡唱响,有打渔人从渔船跳下岸来,在草丛边撒了泡尿。这是唐家观打渔人才有的好习俗,“为人莫打自己脸,屎尿莫撒江里面。送到岸上肥茅草,草儿青青万万年。”唱罢便顺手解了缆绳。船家是一对夫妻,男人一纵身上了船头,欸乃一声,小小渔船便一边往船舷边放下拦网,一边向江心划去。紧接着又从唐家观打豆腐营生计的谢家传出来“哐当当”铜盆滚地的声音,和石磨碾豆子的“嗞嗞”声。他们都将是廖老板新的邻居,是他最值得信任的人。
明德少爷终于从长长的回忆中醒过神来,他伸了个懒腰,再一次举目,心怀万千情愫地昂首朝白驹村方向望去,向阳岭的山垭那边,已现出了曦微的曙色。
“该去歇息一下了,天亮还有大事要做呢。”庆牯子提醒老板。
于是俩人站了起来,循码头而上,身后的晨曦亦紧追而来。
七
这一天乃是黄道吉日,东边天际才现曙色,小镇唐家观遂被一阵锁呐声和炮竹声骤然惊醒,紧接着又是“嘭哐!”两声闷响,如沉雷般相继而至,随之而洞开的两扇新刷了朱红油漆的楮木大门,便一左一右紧贴在廖氏公馆的砖墙内壁。
这一座昏睡了数年之久的深宅大院被突然惊醒过来,两个熠熠生辉的古铜门环恰似两只圆睁的豹眼,正满怀期许地注视着从里屋大步流星走出的年轻而踌躇满志的明德老板……国难当头,他居然还能搞出如此大的排场,这谁也想不到。
明德老板已经立于双环门前,见一道霞光从白驹村的向阳岭山垭口喷薄而出,一路游移,越过村庄,越过田垅,他还仿佛看到村子两面青山已被镀上了一层纯金的颜色,联珠桥双拱下缓缓滑过的九峡溪水也被点染得泛起了粼粼波光。
“嘡!嘡嘡!”唐家观后山水月庵的钟声敲响了;
“嘡!嘡嘡!”白驹村口明德少爷家后山的慈善寺,钟声也敲响了。
“唧呀呀!唧呀呀呀……”蓝天下居然播下了密集的鸟鸣声,一群身披七彩羽衣的长尾大鸟从大梅山深处的罄子山方向闻声亮翅,一路鸣唱着“吉祥祥祥”远翔而至,在小镇唐家观上空旋了数圈后,又排着人字循来路返回罄子山去了。
这种鸟并不常见,尤其是成群结队而出更是稀罕。
白驹村前来祝贺商行开业的佐正老人满面红光,硬是咬文嚼字般当起了权威发言人,他微仰着头,双目炯炯,似是目送尊贵的远客,俄倾,便侃侃而道:“这是只有罄子山才有的一种奇鸟,栖于千年梧桐,以露为食,鸣叫声清脆悠远,如同罊音,因此有人叫它罄子鸟,也有叫它吉祥鸟的。”他用那双深邃如炬的目光扫了一眼越来越多的看热闹的人群,继而自问自答般说:“你们猜猜我廖佐正今年好多岁?八十三哒呢!所闻皇帝总统都换了一大把,而这种奇鸟我平生也只亲眼见识过两次!”黑压压的人群早已鸦雀无声,一个个凝神闭息期待着佐正老人继续翻古,他继而说,“还是在我爷爷辈的泰昌公亲自主持修建学堂山的新学堂时,竣工开庆的那一天,也是铜锁呐和炮竹声响彻云天,还搭起高高的戏台唱了半天汉戏,白驹村男女老幼全村出动,大家正挤在学堂坪里听戏文看热闹,半空里突然就传来了罄音般的阵阵鸟鸣,唧呀呀!众人仰首举目,但见一群长尾鸟如五色祥云般正盘旋在学堂山的上空……那时我还只是个穿开档裤的伢儿。”他有意顿了一顿说,“一晃就七十多年哒,这回也是我第二次有幸看到罄子鸟!”说完,老人重又抬头,复将目光投向了一碧如洗的天际,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廖姓族长泰昌公,也就是明德少爷他爷爷的爷爷在并不遥远的天国正含笑注视着这眼前的一切。“头顶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哩!”佐正老人又一脸肃然说。
“此乃异兆!异兆啊!”看热闹的群体中不知何人也发出了惊叹。
“甚么异兆?咯是吉兆!天过禽兵,地出能人。”佐正老人说得极是武断。
这是在民国三十四年早春,是廖明德履新族长的第二个年头,人们还刚过完大年,吃过元宵节的上工肉,大伙便心甘情愿地把所有的精力全都投入到另谋生计的大事上了。常言道,贵人自得天助,这一天,从白驹村向阳岭山垭初升的旭日一路走高,璀璨的阳光映照着“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乌底金字的匾额格外醒目。大红绸缎迎风招展,彩帜飘扬。但是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历史将会给这一座古穆深严的廖氏会馆赋予如此深刻而又悠远的内涵。无论是一个时代开启了,一个时代中止了,又一个时代开启了……在这开启或中止或再又开启的过程中,唯有唐家观小镇吊脚楼下的汤汤资水,却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向东行进的步履。
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过,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正式开业了。
明德在白驹村时,大家都叫他明德少爷,他是廖姓老族长的长孙,而到了唐家观后,人们都喊他明德老板,他是新开张商行的全权掌柜。商行的大门迎着一轮朝阳的升起已然敞开,在锁呐和爆竹的交响声中,古老而又沉寂多年的小镇唐家观果然容光焕发,年轻的明德老板着一袭藏青色长衫,戴一顶纯呢礼帽极其醒目。他在大门口凛然站定,谦恭得体地招呼进进出出的宾客。人们再也难得从他身上找到那个进擂钵山伐木,入九峡溪“赶野羊”时满口粗话的山野村夫形象了。
“廖老板,廖大老板啊!恭喜,恭喜,恭喜发大财啊!”县警察局长蒋炳炎是专程赶来道贺的,廖姓在安化后乡是一旺族。后面紧跟着当地的保长王长贵。
“哪里是什么大老板呐,还是叫我明德兄弟吧!”廖老板彬彬有礼地迎了上去,朝蒋局长和王保长抱拳说过客气话,便侧身退到了一边,俩人的请柬是明德老板亲自去送的,爷爷佐庭老族长在世时与本县大小官员就有过往来,既是贵宾亦是熟客,于是右手往大门内一伸,喊了声:“来贵客啰,里面请!里面请!”
站在大门另一侧的是商行管家庆牯子,只见他长衫布履亦谦卑地忙向二人鞠了一躬,引着他俩穿过庭院,进了会馆的正厅。廖老板并没有跟着进去,这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他再也不是那个在梦里进擂钵山偷窥裸女沐浴的青皮后生了。
他的心里着实有几分焦急,但站在门口却表现得安之若泰。
吉时就要到了,有一位最重要的客人还没有到来。
庆牯子将蒋局长和王保长引到正厅首席的上首入坐,然后便大声喊道:“请吉先生陪贵客说话!”这个伐木汉子进入角色还真是快呢,他居然也像模像样了。
廖氏祠堂占地约两亩多,后倚五马奔槽的青山,前临资水,正厅可容纳两三百人,东西长,南北窄。正面是一个用刨光杉木搭建的固定戏台,正上演着《单刀会》的曲段。十六张八仙大方桌从大厅正中的过道分开,左右两端各摆八张。
“好哇!贡士吉先生驾到!”剥着瓜子的戏迷们应声喊出高腔。
蒋局长和王保长也不由得肃然起敬,他俩同时站了起来。
“大名鼎鼎的吉泰来老贡士居然也被一个刚刚出道的毛头族长请出来了。县城里的魏县太爷曾经亲自上门,想请他做劝学所长他都不干,却愿意跟着个二十来岁的廖明德做了帐房先生。”蒋炳炎一连几个“想不明白!真是想不明白!”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什么想不明白!”王保长赶忙应言。
“此言差矣,这一类老学究才不像你王长贵见钱眼开的!”
“也是,也是。在下确实见识太浅。”王保长一副奴才相。
须臾间,吉先生负手到了,却并不说话,也不落坐。他微驼着背,穿一件灰色长袍,长髯齐胸,鼻尖上架一副老花眼镜,目光却从镜框外看过来,使人怀疑那眼镜不过是一种摆设。蒋炳炎本来已准备了一番“高山仰止”的腹稿,见此情形,竟把违心话活活烂在肚里。几人就这么干耗着,情形很是尴尬,“帮忙的伙计,快来一壶上等渠江薄片!”幸亏庆牯子脑袋灵光,忙借着喊伙计添茶打圆场。
“哼,一群鱼肉百姓的家伙,算个什么东西!”一向自视甚高的吉老先生哪里瞧得起这两个鱼肉乡里的家伙?心中愤慨不已,小立了片刻,便转身进了帐房。
八
廖老板心急如焚,他在门口正张望间,就见自己望长了眼珠的地下党湘中特委书记李正由一大群舞狮者簇拥着,大张旗鼓地从码头上进了街巷,便忙传令打杂的刚狗子点鞭炮迎接。但见李正大步向前,走在街巷的正中间,四个彪形大汉分两组各顶着一件披红挂彩的导具狮子,一路摇头摆尾紧随而至,时而打滚,时而竖起身子抢夺抛在空中的绣球,后面的乐队敲锣打鼓,吹笙奏竽,行为极为夸张。江边的船夫水手蜂拥而上,镇上的居民破门而出,廖氏会馆大门两侧黑压压尽是人头。李正踌躇满志地向围观的群众频频挥手,仿佛一位衣锦还乡的大将军。
狮子足足在街心舞了半个多时辰,便一齐拜倒在廖老板跟前。观众的目光一齐聚集到了廖姓新任族长明德老板身上。只见他掏出两个大红包,信手一挥,便分别投进了张开的狮子口中。门前观看的人们让出道来,两只狮子就地一滚,立起身“嗖”地一声,不约而同地窜进了宽两米八的大门。院内早已垒好三张大方桌,两只狮子腾空而起,齐崭崭落在最高的那张桌上,舞狮头的踩着舞狮尾的膝盖,并排竖立起来,此时,只见狮口一张,吐出两张立轴,刚好凑成一副对联:
经营不让陶朱富,
货值何妨子贡贤。
“噢嗬嗬!一幅好联!一幅好联呐!”却不知这叫好声是从白驹村伐木汉子口中喊出,还是从鹊坪或余皋溪的水手纤夫们口中喊出,还带着噢嗬嗬的腔调。
“确实是一幅好联,只怕没几人晓得典出何处吧?”佐正老人笑曰:“经营方面对最富有的陶朱也当仁不让;有了财富更要学习子贡的贤能!”他接下来又之乎者也解释说:“陶朱公:春秋末期人,即助越王勾践一战灭吴的大智者范蠡,堪称历史上弃政从商的鼻祖和开创个人致富记录的典范。子贡:孔子高徒,经商致富的能人。曾自费乘高车大马奔走于列国,说齐、存鲁、霸越、亡吴。儒家学说后来得以发扬光大、流传百世,其功甚伟。如颜回、原宪辈,却连自己都养不活,徒有满腹经纶又有何用? ”佐正老越说越来劲时,台上台下却早已惊呼一片。
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开张仪式顿时进入了喜庆的高潮。
庆牯子听到锣鼓声尤其是噢嗬声时,忙紧赶着拨开人群出了大厅,他脚尖一点,便纵身从狮子口中取过对联,送进去请吉先生法眼鉴赏。已是族长兼商行老板的明徳少爷心中一阵激动,紧走几步握住李正的手说:“杨大少太费心了!老远赶来也不通知我安排人去接你一程。” 被称之为杨大少的李正笑言:“愚兄此次来得匆忙,没准备什么像样的礼物。正好在路上遇见这群舞狮的,也算是请来给廖老弟捧个人场吧!”杨大少是李正的真实姓氏和世袭身份,他在革命队伍里的名字叫李正,这是包括庆牯子和吉先生在内,也都不得而知的组织秘密。
眼前这两个大少爷,一个是大资本家的儿子,一个是大地主的孙子,两人肩并着肩,手握着手,尤为亲密地来到了大厅中央,走近了蒋局长和王保长的座旁。
“二位,二位,怠慢了,怠慢了啊!”明徳少爷措辞有度地连连致歉,便又慎重其事地把李正介绍给蒋局长和王保长,“这位是杨大少爷,省城著名的老字号隆盛饭庄杨老板的大公子,也是我将来的大买家,兄弟的土货今后全仰仗他了。”他故又加重语气说:“隆盛饭庄这一块金字招牌想来各位不陌生吧?”
“失敬!失敬啊!”蒋局长和王保长再一次肃然起敬,“这是全国都数得着的大亨哩!听说杨大老板还是省里的商会会长。”今天可谓是遇上真神了。吉老先生不给面子,他们很窝火,但也犯不着计较。这个会做几篇八股文的腐儒就只配一辈子穷酸下去!能与杨大少爷同座畅饮,那才是无比的荣耀。隆盛饭庄号称全国十大百年老店之首,分店遍布各省,场面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他们这才搞清楚明德少爷没有陪自己的原因了。与杨大爷少相比,他们原本就微不足道!
“这个进过新学堂又上过擂钵山也下过九峡溪的明德少爷还真是不简单,居然与隆盛饭庄也搞上合作了。”蒋炳炎局长心里嘀咕着让了让座位,见李正孤身一人,便职业性敏感地问道:“数百里远行,杨大少爷怎么连个下人都不带?”
李正听后不免微微一怔,但他随即又大大方方地说:“我还真是没往这方面想过,看来蒋局长说得没错,得提防着点。本人自由自在惯了,一路游山玩水而来就想讨个安静。再说国难当头,民不聊生,哪有像你们吃公家饭的讲摆场?”
“哪敢!哪敢!”自作聪明的蒋局长碰了个软钉子。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公职人员讲究也是为了给党国争一点面子唦,并非如时下百姓所说的:‘过去土匪在深山,如今土匪在机关’这般严重。”他啜了口茶,忽又把话题一转,拖着长沙腔也有意学夹几个安化土语的字眼颇有些倨傲地说,“兄弟这次奉家父之命,在你们安化考察好些日子了,就觉得你们这里的山货土产还蛮不错的。什么黑茶啊,野味呀,山菌、木耳之类唦,只要是土货,兄弟统统都要,回去也好开一家你们这样的店唦,当然啰,规模一定会大多了!”
“那是,那是。”这回是蒋局长同王保长一并咐和。
双方唇枪舌战数个回合,蒋炳炎的心理防线即被摧毁。
“相遇是缘,深交成友。”见火侯差不多了,李正顿了顿,环顾四周,略带神秘地接着说:“我此次安化之行,一来可以为饭庄提供些新特材料, 二来可以扩大你们山区的影响, 就是不知你们的货源足不足?还有——”李正有意凑到蒋局长耳边,“现在抗战时期,以家父在省城的影响,你们山区的一些紧缺物资兄弟或许可以弄些进来,到时还要请蒋兄高抬贵手,也好共同发点小财嘛!”
“当然,那是当然,都是为了民生嘛!”蒋局长听得张大了嘴巴,还真是有些受宠若惊了,又慌忙站起来说:“一定!一定!看你杨大少说的,跟着你岂止是发点小财?今后只要是你杨大少爷吩咐的,兄弟一定照办!”忙先抱拳致谢了。
三人海阔天空,话题越扯越开,也越扯越亲密,在外人听来又似是关乎党国利益并民生所需及相互照应等,实则却是一语双关共同求财之类的话。在一旁的王保长基本插不上嘴,见菜还未上,干脆在庆牯子陪同下参观商行的仓库去了。
晚宴终于正式开始了,这时,已经胸有成竹的廖老板起身举杯,“各位嘉宾贵客、近邻好友、父老乡亲们:明德不才,却身沐祖上荫德,肩负族人使命,更相信日后会有在坐和不在坐的贵人支持。我尚年轻,来路正长,将极尽自己之绵力为乡人亦为邻里多做些有意的事情。来,薄酒一杯,我明德先敬大家了!”说完脖子一仰便先干了。祝酒辞言简意赅,朴实从容。蒋炳炎忙掏出怀表一看,正好是下午六点,他眉头动了一下,心想这位年轻族长的严谨还真是令人佩服!只是不知他和隆盛饭庄的杨大少是怎么接上的关系?他心里还在继续地揣摩着,表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地率先举杯回敬廖老板,并再一次对商行的开办表示了祝贺,然后又起身绕过廖老板来到了杨大少面前,“杨大老板,我蒋某人诚心诚意敬您这一位财神菩萨,预祝您能给我们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乃至安化人们带来滚滚财富!”杯盏碰过,一饮而尽,“当然也不要忘记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噢!”
“相见是缘分,求财守正道,你我之间的约定,那是君子之约呀!”李正是何等眼观六路和耳听八方的人物?他早已把一切细微处都尽收在眼里,心想这蒋炳炎虽然有几分机敏,也不乏狡猾,却有个天大的弱点,那就是求财心切,比常人更加贪婪!便似是不经意地也就拍起胸脯来,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难追!难追!”王保长忙插话说:“兄弟我一定做好服务工作。”
坐在左手边第二席上首的佐正老人一脸悦色,他实在是打心眼里高兴:别看这明德少爷年纪尚轻,却收放有度,廖氏家族有了如明德少爷这样的年轻仁者当家,乃族上祖先天上显灵,是后人有福啊!他不禁又想起了自己年少时见过的明徳少爷他爷爷的爷爷来……“后继有人,复兴有望。好啊!”佐正老在心里说。
晚宴用过,戏也散场,廖老板出面挽留已经有了八九分醉意的蒋局长和王保长过夜,说早就给二位定好了房间。蒋局长连忙摆手,“廖老板,你如今是个大忙人,还有杨大少爷要好好招呼呢。我们本乡本土的,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明德少爷双手抱拳,“谢谢,谢谢了!既然蒋局长和王保长如此体贴我们经商之人。小弟我一定铭记在心。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改天再去府上拜访二位!”说话间又不失时机地一挽长衫,摸出两个早已备好的厚厚红包。两人也不假作推辞,接过来转身出了大门,向上走去了一百多米,又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商行,便拐进了怡春院。那是他蒋炳炎和王长贵的风流快活窝,更是他俩的钱袋子。
九
客人们陆陆续续走了,庆牯子同刚狗子一人一扇忙去虚掩了大门,明德少爷便把李正请进了总经理室。办公室房间不大,约二十平米,但格局却不小,桌椅茶几井然有序。刚一进门李正就被墙上那一帧横幅吸引住了。字体楷隶相参,略带行书笔意,墨色淡远,有一种六朝风韵。录的却是《大学》开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他一口气仔细地读下来,落款是“梅山退士”,钤印不太清晰,朱红的篆字有点漶漫。
李正忽记起小时候曾经读过一册不同于一般市面上的《唐诗三百首》的新版本,选编者是蘅塘退士,正思忖这梅山退士到底是何许人,见庆牯子端上了两瓯琥珀色的黑茶,热气腾腾,氤氲一室,思绪一下子又回到了云遮雾绕的擂钵山。
前年秋冬之际,他奉命赴湘中梅山地区组建党的地下组织和抗日武装。孤身一人,以民族大义和形势利害并外加从自己家里透支的一笔数目可观的现钞,半是说服半是利诱与半崩山的匪首唐烈光谈妥了收编事宜。回芷江复命时,却遭到叙浦民团当成匪首围捕,他在一艘破船下躲了三天三夜,幸亏唐烈光赠送的白马循着江岸一路长嘶。他刚爬上马背,人就昏迷过去了,白马驮着他原路返回,也真是命不该绝,在经过擂钵山时,竟被明徳少爷和黑皮两个伐木的年轻人救醒。
隔着袅袅茶雾,明德少爷也同样想起了前尘往事。
资水汤汤,斗转星移,虽然只隔了这短短的一年多时间,白驹村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李正走后,黑皮兄弟便脱离木帮而去,带着李正的信物偷偷上了半崩山。随后,族里的元老们以“纵子投匪”的罪名欲处置阎寡妇,黑皮下山救母亲时,又活活气死了爷爷,自己还临危受命当上了族长和成了现在的老板。
“上次长沙一别,牵挂得很哦!”明徳少爷率先打破了岑寂。
“彼此,彼此!”李正回也过了神来,拱手道贺,“真了不起,你明德少爷了不起啊!这么快就成功地转换了角色!看来沃原先生的高足就是有非常人之处。”原来他也是认识沃原先生的。见没有了外人,李正完全放下了拿腔捏调的虚架子,跟明德少爷掏起了心里话来,“白天那些舞狮的伙计全都是由黑皮兄弟安排来为你廖老板捧场的。”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了几根金条,“黑皮兄弟人虽未到,却专门托我带了情来,还要我一定转告明少,说是区区薄礼,权当为商行的开办添不时之需。”这其实是李正想缓解明德与黑皮兄弟间的矛盾而有意为之。
“如此重礼就算了吧!山上的兄弟们也不容易。”明德少爷想要推辞。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李正一手拦住,尔后便一脸正色说:“这一年多时间下来,你明德少爷比我们有更多的不容易!”为了缓和严肃的气氛,李正故而笑言:“人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我看你是日进百步啊!”他这确实是心里话。
“哪里,哪里呀,李书记您又说笑了,我廖某人就算是真有了哪怕是一点小小的长进,那也是被形势给逼出来的,更是多亏了你杨大少的启发和支持。你那才是四两拨千斤哩!”明徳少爷笑了笑,一时难改乡音地又补充说,“你咯隆盛饭庄杨老板的大公子才真了不得啊!”他却对黑皮的好意没有作任何正面表态。
往事历历,实难回首,自从当族长的爷爷死后不久,日寇已经攻下益阳和宁乡,为了合围长沙,四处拦关设卡。他们原计划好的驾毛板船跑汉口的生意做不成了。迟迟不愿意接手族中事务的明德少爷一个人坐在联珠桥头的家门口,恨望着下游一路拥来的难民从纤道上经过,心里正为这族长之职的继位与否愁得发慌:他本意还真不想继位,既然有比自己长一辈的甲憨宝盯着这个位置,就让他去做好了,但无奈这位堂叔平素口碑差,为人并不光明磊落,族中老少男女又没有几个信得过他的,烂一家事小,若烂一族……明德少爷正左右为难时,忽见偶尔来白驹村化缘的静禅师太走了过来,她是唐家观后山水月庵的主持,人称资水北岸的活菩萨,只见她从容而又神秘地交给他一封信,并叮嘱他看完后把信烧掉。
信是署名“杨大少”的人写来的,从信中明德少爷得知日军已经攻陷长沙并建立了伪政权,秩序也得到暂时的维护。那一位杨大少告诉他,一切要以白驹村廖姓的大局为重,万不可轻言放弃,在生活出路方面,杨大少还给出了一个很详细而又极具可操作性的方案,大意就是廖氏族人可以和隆盛饭庄合作,在安化这一带做他们饭庄的土特产贸易全权代理,或许还能为国家和民族做点有益的事。
“此人还真是个神仙脑壳,我这里的什么事他像是全都晓得。”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静禅师太双手合揖,慈眉善目地说:“施主有所不知,杨施主他们这一路人眼里所关注和心中所想的,就是普天之下穷苦人的事。是观音菩萨再世哩!”随后,水月庵的静禅师太又一五一十地把隆盛饭庄杨大少爷就是他曾经见过的李正的真实身份也全都告诉了还蒙在鼓里的明德少爷。
“原来是这样!这个神秘的杨大少就是李教官呐!”明德少爷虽然只与李正有过一面之缘,但是因由他而想到过自己背井离乡的父亲,所以对杨大少这一称呼也就不但不感到陌生,反而还觉得很温暖,心中便愈发对他有了亲近和好感。
“施主既然与杨大少有缘,我们也算是同道中人了。”
“哦,是的,是的。原来师太您也是……”明德少爷再举目时,却见静禅师太已经循来路往唐家观方向渐行渐远,只留下一个越来越模糊的瘦削背影了。
“就连像静禅师太这样一个被两岸称为活菩萨的出家人都是如此信赖他杨大少,看来我明德还真该……”他心里一动念头,便也顿时明白了十之八九,并且眼前恍惚又有一团火焰一闪而过,“九尾狐!九尾狐!”他喃喃地自语着,终于恍然大悟,这是李教官欲发展他为下线的举动,思来想去,他后来又专程去长沙与已经完全转入地下工作的李正见过面,首先当然是想从他口中或通过他打听父亲盛琪的消息,此事未果后,又经反复权衡和斟酌也就答应了李正,于是干脆就大张旗鼓地在唐家观镇上开办了这家土货贸易商行。不过,他也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李正交办的事情他会尽心尽力去做,甚至还答应帮李正推荐他认为靠得住的人选,而自己却不加入他们的组织,“君子群而不党”,这是他处世的原则。
唐家观后山水月庵的静禅师太其实就是地下党湘中特委交通员。
十
自那以后,她与明德少爷常有见面,此次李正前来也是由她转告的。
明德少爷还处在回忆中,李正啜了口茶水,便开门见山地说,“我此行既是来向你道贺,也是有重要的事情请你帮忙。”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再一次紧紧地握住了明德少爷的手。他从头到脚打量着明德少爷,不禁又想起黑皮,心中充满了信心。这两个年轻人,一个沉稳,一个果敢,都是能当大任的可造之才啊!
“你老兄还客气!有什么事要办吩咐就是。砍掉脑壳也只碗大个疤!”庆牯子说话行事虽有些粗鲁和放肆,心思却细如丝缕,他已经从他俩的谈话中知道了杨大少就是常听明徳少爷说起过的李正,今天一见,果然是条豪情汉子,只是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人一激动,粗话也就脱口而出。三条汉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琥珀色的茶汤在几案上颤开了细纹,氤氲之气袅袅扑鼻,气氛温馨而又热烈。
庆牯子知道自己又失体统了,摸了摸后脑勺,赶紧掩门而出。
时过三更,吉先生房间里还透出昏黄的灯光。
这个老夫子,每晚都要重温经史子集的,还总是把声音拖得老长,“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抿了口茶水,又继续曰:“ 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庆牯子猫了一眼吉先生摇头晃脑的情景,忍不住笑了。听的时间长了,他似乎也领悟到了些什么。
当廖老板的保镖是庆牯子的长处,而做明徳土特产贸易商行的管家却非他本人所情愿,他虽然对明德少爷特忠心,也特信服,但这些年来性子野惯了,况且自己斗大的字不识几个,“我怎么能做得管家嘛?”这是他当初推辞的原话,可明德少爷也就只回了一句“德乃人之本”,便懒得与他再作理论。现在想来,“或许就是这一类‘ 德者,本也;财者,末也’的鬼话,害得我连掏出家伙来往河里洒泡尿都得注意身份。”庆牯子自言自语着,往事也就历历在目地浮现在眼前:他自小就喜欢往唐家观遛达,还给竹园里的少年相好珍珍在一家小百货店买过香喷喷的雪花膏,这几年与怡春院的周桂花好上后更是走得勤了,“往一方走,交一方狗”,所以他对这地方的每一块青石板都熟悉如自己掌上的纹路。有一回他手里正抛着两个银元向怡春院走去,不小心却掉了一个,只见嗞溜溜一线白光一闪,银元一旋便掉进了青石与青石的缝隙中,后面的刚狗子就笑言:“好,好,还冇架势就把银元掉进无底洞了!”没想庆牯子却不慌不忙蹲身下去,手掌顺着青石板的缝隙往里探,两指一夹,就把个白花花的银帀给夹了出来,又吹口气放到耳边听了一听,很得意地说:“这类好东西可不是随便哪个洞里都舍得丢的。”他也曾与刚狗子等后生遛达过一个又一个巷弄,那溜光可鉴人影的青石板,一直铺向里边靠山的杏花巷、李花巷、蕉影巷和石榴巷及人家的后花园里。园子由近人高的水竹篱笆围着,里面一般都栽种有与巷弄名字相同的花树。如芭蕉巷就必定有阔叶浓绿的芭蕉丛。或于某个清晨,有微风拂过,肥厚的蕉叶随风俯仰间就见园深处的格子窗前,有一窈窕女子正对镜梳妆哩;而石榴巷弄的后花园里,又多是栽了一或两株石榴树,有一首童谣这么唱道:“月亮走,我也走,推开后门摘石榴,脚踏石榴树,手攀石榴桠,羡煞好多后生家。”这说唱的当然也是女子。那时的唐家观几多热闹,后花园就是专为拱托这资水小镇上的美女而修建的。
绕着如今已改用为贸易商行的大宅巡查了一周,庆牯子就在麻石门槛上坐了下来,监视着周围的动静。近些天来,他总是看到一个人影在商行周边转悠,似乎是甲憨宝,但又不敢肯定,每次追上前去时那人又不见了。今天的开业庆典甲憨也到场了,却坐在不太显眼的席位,明德少爷还专门走过去敬过他的酒。“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佐正老人当着明德族长也当着他庆牯子的面说过的。当时他儿子刚狗子也在场。他知道自己责任重大,唐家观并不像白驹村,五名杂姓,南来北往的人都有。他已经再无心思去逛人家的后花园了,连老相好周桂花那里也忍着没有去。“正人先正已”,他懂得明德少爷话里的意思。
也不知明徳少爷和李正谈了有多久,又到底是谈了些什么,庆牯子擦着洋火点燃第三支旱烟时,看见两人敲开了吉先生的房门。后来庆牯子又从帐房先生纸糊的窗格里,看到了李正挥舞着手臂,情绪似乎很是激奋。吉先生有时反驳一两句,有时沉默下来,有时又提高了声调。最后是明德少爷一捶定音,“此事就这么定了!”言语不重却干脆果断,似乎做出的是什么重大决断。“吱呀”一声门响,吉先生面带笑容将明德少爷和李正送了出来,老夫子还连连抱拳拱手说:“杨先生常来,老生我受教益了。”杨大少朗声笑答,“哪里,哪里,先生您目光如炬,是我等之楷模啊!”已是五更敲过,荒鸡还没唱响,远处的深巷传来几声犬吠。庆牯子有些乏了,打了个呵欠,送李正和明德少爷一前一后下了廖家码头。
临江的码头月台上空荡荡的,已经没有船只停靠了。白天送货送人的船只大多泊进了怡春院楼下的江湾。那些婆娘不在身边的水上汉子或许正搂着姑娘赌天骂咒说着海誓山盟呢。庆牯子听得真切,“驾船飙险滩,一不小心进了鬼门关,难得一夜逍遥,且把俗事全抛……”怡春院里仍有缠绵歌声。庆牯子的瞌睡随即醒了一大半,感觉到胸口有些胀痛,心里痒痒的有如猫爪在抓,却又有几分无奈地摇了摇头。明德少爷看在眼里,却并不吱声,心中又或许是早有了别的盘算。
开业的前夜和开业后的今夜,同是他明徳少爷,也同是这廖家码头,但他的心情却大不一样。举目四顾,只见江天一色,纤尘不染,月已西移,繁星闪烁着迷离的亮眼,凉飔拂来,几只水鸟倏地掠出江面,逸进了对岸的江柳丛里。随着逸鸟的方向抬眼望去,斜对面的鹊坪村码头分明就泊着一艘船,烟水茫茫,船头上立着一个绰约的身影。“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明德少爷在心里稍一沉吟,便又拉长了顺山倒的嗓音喊道“过河噢——过河噢!”
船头立着的果然是个女子,“爹,对面叫过河呢。”那女子回过头来朝这边望望,又扭头对着船舱喊了一声。脆脆的声音响如环佩,在雾气氤氲的江面飘散。
“这么晚了,哪还有人过河?”船舱里飘出的声音有几分沧桑。
明德少爷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酸楚。这些年来,爷爷为了历练他,让他跟着一帮伐木汉子进山伐木,也跟着跑长途的货船飙滩下汉口,耳闻目睹了底层人的生活现状,这种人世沧桑之感,已经深入到了胸中怀有一颗怜悯之心的廖老板骨髓。
“有急事,请船佬大帮个忙快点划过来吧,船费加倍的!”
“自作多情吧你?我们又不是渡船。”对面的女子“扑哧”一声笑了。
“静禅师太说过,渡人如渡己,不过帮帮你们也不碍事的!”对面女子好听的声音又飘了过来。看来是一个蛮任性的女子,话音未落,也未再征求船舱里人的意见,她便抽出长长的竹篙往岸边轻轻一点,那船就缓缓地离了江岸。
“要是这世上的人们都像她静禅师太那样,天下早就太平了!”船佬大一声喟叹,也终于披衣出了后舱,依稀见他一手扶着舵柄,一手不紧不慢地摇起橹来。
“看来师太在此地还真是个有影响的人物!”李正说。
“天天陪着菩萨,自己也成菩萨了。”明德少爷也颇有感慨。
“仁者之心与菩萨心肠,乃是同出一辙!”李正这话是从吉先生口中得来。
两人正谈话间,船已经靠岸了。这是该段江域罕见的一艘大货船,估计至少能载四五十吨以上货物。明德少爷送李正上了船头,掏钱付船费时却被那女子拒绝了——“说了我们又不是渡船,冇耽误我们什么工的,算了算了。水上人送一个顺水情又不是蛮大的事!”那女子便蹲身船头系鞋带,还轻声说了一句,“静禅师太也说过的‘百年修得同船渡’呢,不如让你留个人情在心里暖着。”再一抬首,借着月色星光偷望了一眼明德少爷和李正,便不觉一怔:“是你们!”
“你是?……”明德少爷也是一怔,但随即又“哦”了一声。
他终于记起自己迎接被舞狮队伍簇拥而来的李正时,确实看到过一位像她的姑娘,翘翘的胸脯,翘翘的鼻子,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正盯着他看。“原来是你!”
“我们是见过的,就是在白天中午。”明德少爷恍然大悟,只是当时观众中还有几位涂脂抹粉的姑娘,他估摸着是怡春院的,也没多想就忙着应酬客人去了。
“想起来了就好!我还以为……”那姑娘心直口快。
“还以为我明德目中无美人吧?”廖老板也就忙抢过话茬说。
这话是两人用眼神说的,当然也就只有你知我知船知水知了。
“姗俏,快点撑篙哩,眼看天就要亮了!还睏不睏的呀你?”月辉下,船佬大看上去也就五十来岁,两鬓却生了白发。叫姗俏的女子已经系好鞋带,起身手操竹篙往江岸一点时,又有意无意给月台上的明德少爷送去了“扑哧”一个微笑。
船佬大也朝这边点了点头,一转舵把,操桨往对岸摇去。
这是一对心眼笃实的父女。叫姗俏的姑娘不但有一副菩萨心肠,还长得俏丽大方……明德少爷心里便暗自定下主意,以后商行的货就由他们运送了。廖老板伫立在码头送走客人,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他没想到李正把这么重要的事托付给他。他是一族之长,不能不慎之又慎,是吉先生之前的一番话打消了他的顾虑。
“老朽年迈花甲,大半辈子人生饱经颠沛,黄土已掩齐脖颈。然拳拳救国之心,未尝作一日泯。清廷解体,项城旋败,军阀混战,苦思良方。初闻孙先生三民主义,手舞之;复闻陈先生共产主义,足蹈之,以为二公所论,实与吾之大同世界契,天之降此不世之材,必能拯救黎民于水火矣。然民国十六年寓上海,适逢蒋司令屠戮共产党;同年返湘,又逢苗沛霖举义,掠地分粮,骇人听闻。吾一同窗,缩衣节食十余年,购得薄田三亩,雇人耕种,竟以剥削阶级论处。吾思之,党同伐异,同室操戈,非为国家计,非为民族计,实为一己之私利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倭奴趁虚而入,造成今日之局面,良可悲也。”吉先生越说越愤懑。
“依先生高见,今日之事当如何?”明德少爷亦文言请教。
“自古天命无常,有德则居;民心所戴,当仁莫让。”吉先生又接着说,“吾辈不才,仆自号梅山退士,原是不想卷入无谓之纠纷。惟今外患未弭,生灵涂炭。适才听杨先生一席言,同为炎黄子孙,岂不戮力神州,先国难而后党争乎?”
李正听罢吉先生肺腑之言,点头称是,心想:民族之魂果然是在民间。而明德少爷却又问道:“若日后国共复又分道扬镳,我等山野小民,当何去何从?”
他忽然想起要问这话之前,是因为记起了发生在自己白驹村一桩争田水的斗欧事件来:那时他还年幼,村里廖姓的盛字辈胞兄弟,因一些鸡毛蒜发的小事闹得仇结冤深,有一回,弟弟与王姓争放渠水灌溉打苞抽穗的稻田,双方竟动起了手来,挨了人家一锄头把,当场血流如注,他兄长闻讯从上边的田垅里赶来,也硬是给人家王姓回敬了一锄头把,并狠狠地呵斥道:“你也太不把老子的兄弟当人看了吧!”事后,弟弟和弟媳诚心上门请兄嫂二人吃饭答谢,当兄长的却把手摆得像狂风中的老松枝,“这完全是两码事!我打那姓王的,那是因为他狗眼看人低,欺负你冇得兄弟!这叫着一致对外,至于我们之间的事,那还是冇完。”
“惟仁是依,惟仁是依!”吉先生当然懂得廖老板心里的意思,忙接话打断了这位年轻少爷的回忆,见他仍一脸茫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说:“诚如门前这条资江,虽一路滩险,一路暗礁,一路多弯,她却亦知道东去乃是正途。”老先生再抿了一口茶水,接着又丢出一句话来,“智者顺时而谋,愚者逆时而动。”
“先生乃至理明言,晚辈谨记在心。”这话是他和李正几乎是同时回答的。
“那此事就这么定了!”明德少爷最后掷地有声地说。
在国家和民族大是大非面前,他们三人是一致的。此时的明徳少爷,心里似又少了纠结,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沉入丹田,便转身上了码头。庆牯子仍紧随其后,他或许已经感觉到了明德少爷肩上所负的重任,神情亦是肃然。两人一路无语。长长青石板街巷恍若历史的隧道伸向遥远。数百家商铺门店隔街对峙,檐下悬着木槽,能把檐溜一直送往码头出口处的江边。天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青灰色的屋瓦上噼啪作响,转瞬聚成串串檐溜,汇集在木槽里,“嘀嗒,嘀嗒……”檐水的声音很是悦耳,亦给汤汤东去的资水平添了一段温馨的浪响。
“隔江人在雨声中”,明德少爷却突然驻足,冷不丁地念出了宋人吴文英的这一句词来,有几分迟疑地,他回头再望了一眼鹊坪村的方向,已是漆黑一片。
又一巡更鼓响过,这正是黎明到来时的前奏。天,很快就要亮了。
十一
回到商行,庆牯子倒床就睡了,明德少爷却睡意全无。他仰躺在床上,脑海中似乎翻江倒海,一会儿像是上了擂钵山,一会儿又像是进了九峡溪,一会儿是爷爷佐庭族长的冷酷面孔,一会儿是根胡子的模糊背影,又一会儿是父亲盛琪坚实肩膀,一会儿是母亲的语重心长,而转瞬之间,又似是李正的有力手势和白驹山郁郁森林里一闪而过的一团火焰……但是,令连明德少爷怎么也没有想到,最后与他对视良久的居然是叫姗俏的姑娘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怎么会突然想起了她呢?”明德少爷喃喃自语说:“驾船飙滩那应该是男人的事呀!”这么自问自答着,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还是年少时自己目睹过的祭祀桅杆的场面。
那时明德少爷还在县萸江中学读书,他和黑皮同学是搭乘便船在鹊坪码头边靠岸的,本来随即就可以换乘桂驼子的渡船到对岸的婆婆崖下船回白驹村了,但桂驼子忽然说:“还是先看看稀奇再去吧,是你们伢儿很难得碰上的呢。”那时已近中午了,有缕缕温馨的炊烟从点缀于村庄的木屋里飘溢出来。明德少在心里想,这鹊坪村人的日子也该是过得像模像样的罢。正迟疑着,从他们身边匆匆地走过一中年壮汉,怕是把明德少爷和黑皮也当成了本地人,那壮汉却极是激奋而又带着责备的叱呼道:“还磨蹭什么呀!午时三刻,张家老大就要祭桅杆了。”走出老远了还听见他在感慨,“唉,这些后生伢,就是不热心看老人传古!”
是有意应了鹊坪村这一个“坪”字么?汤汤资水,在这儿绕了好大的一个弯子,于是这儿的一段河滩便袒露出偌大一个卵石与河沙的空坪来,而且周边全是青一色的柳林。喜鹊在柳树林里叫得正欢,祭桅的盛典就在这河滩举行。狂野的不仅仅是白驹村汉子,这鹊坪的男人亦蛮悍得特别。他们居然脱得赤条条的,只用了一块肉色布条兜着胯下那鼓突突的阳物。烈日下,汉子们如一尊尊熠熠生辉的铜像。最后到的那条壮汉也三下两下扒光了衣服,闪身进了青铜群像的行列。
“难得碰到咯号大场面的,我们也去吧——明少,你还在磨蹭甚么呀!”是征询,也是号令,说话间,黑皮已经三下两下就扒光了衣服,连短裤衩也扒掉了。
“黑皮,黑皮!”明德少爷边追边喊,却被所谓的文明碍住了手脚,不敢面对眼前的这一条母亲河——资水展览自己年轻的躯体,不敢袒露出自己的胸襟来接受骄阳灼热的爱抚,不敢作为资水的后裔与这群野性十足的兄弟父老们去尽情地交流……他怔怔地杵在那里,见汉子们团团地紧围着一条新造的木船,当然也包括少年黑皮在内,人们根本就没有注意谁会是谁,只把目光投向一处:一根顶尖上缠着红绸的且粗且垂直的桅杆,极是气派地横躺在雕龙的船头。桅杆是船的灵魂。在资水鹊坪村有个风俗:每每有年迈的父亲把船老大(即:扶艄掌舵的船主)的位子传给自己晚辈时,那继位者是非要用缆绳把自己缠捆于桅杆上,一路颠狂,经三滩四塘的风与浪的考验.才能进入舱位掌舵的。“——午——时——三——刻——到——!”一个凝重而又苍老的声音盖过来,陡然,天地间变得一派沉寂。惟有资水在汤汤地流着、流着,似是从亘古流来,又向着久远流去……
祭桅开始了!那位宣告吉时的老者率先跪下,众汉子也一律屈膝。明德少爷看得非常清楚:人群中还肃立着被蒙住了双眼的三头牲畜——活牛、活猪、活羊,亦还依序摆放着陶罐和火纸。那便是祭桅所用的祭品罢。老者嘴唇微微启动,似真似幻似苦似涩地在祷告些什么呢?但见他是虔诚得可怜的,更甚的是他还无数次又拜又叩,如捣蒜一般。他那嶙峋的身躯作这种姿式莫非就不觉得艰苦么?
如此差不多一锅茶滚功夫,老者立起身来(明徳少爷看见他打了个趔趄,也看见黑皮在人群里扮着鬼脸窃窃地笑呢),谦和地向陪他屈膝的汉子们拱手道谢。
汉子们遂欢呼起来,七手八脚把那三头早已被黑布蒙得懵了的牲畜撂倒,几把银亮的尖刀同时扎进当作祭品的活物的咽喉。待鲜血盛满十余只陶罐,再由那老者端着洒向船头和桅杆……又是一阵欢呼涌起,桅杆缓缓地竖立起来了……
猛地就是一个激凌,此时眼睁睁躺在床上的明德少爷也从似梦非梦中醒过神来,说:“但是那叫姗俏的毕竟是一个女子,她能够接替船佬大的位置么?”
绕了如此大一个弯子,明德少爷的心思居然又到了那个叫姗俏的女子身上。
或许是初来镇上认生的缘故,又或许是廖老板心中真有人了,他还无厘头地想起了在萸江中学读书兼校刊编辑时,曾经编发过的一篇《如梦是古楼》的文章:
古楼是一块响亮的土地。她的民风习俗也就确实古朴得独特。
相传,古楼的祖先原是一对私奔的男女。如此一来,这独特处又理所当然是多儿女私情无疑了。要不,古楼怎么能成为老少出口便是打情骂俏的情歌之乡呢?那情歌就如同汤汤资水,日里夜里不会停息,哺育着古楼一代又一代山民。他们又常把情歌唱得缠缠绵绵,忧忧怨怨,且处处叫人断肠。也不知多情是否与多才相连在一起的么?反正古楼人多情又多才这是事实;常常地,他们能把日月星辰,山水田地自然地与所唱的情歌融为一体,增强着情歌的历史感与天籁感更能巧妙地将一年中的某个节日作为情歌的主线加以延伸和抒发。
当然,若是没有去过古楼,你自然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不过,你自可以去体验一回试试,且在八月十五那天去最好。中秋团圆的月亮,满可以赠一身吉祥如意的清辉于你呢。尚是相隔得古楼太远了,你便可以于梦中去的,只要心诚,在梦中你也自然能够飘飘然去到古楼,一样也能听到八月十五的《摸秋歌》:
八月十五中秋节节
团团圆圆的月亮亮
有情的哥哥呃来摸秋秋
躲在后园的篱笆边边
……
那氛围是怎样的优美、恬静,唱歌的女子又怎样的多情而娇好呢?于是,拂也拂不开,你的眼前便浮现出了那古老的吊脚木楼来,而那在吊脚木楼凭后栏唱歌的女子,娉娉婷婷,又使你无法分清到底是凡尘人物呢,还是天上仙女了。但不要紧,你且听她的歌唱便是:
哥呃哥呃你乱摸呃
后园的篱笆卡卡多呃
东边是柞刺刺
西边是枳壳壳
北边是栗球球
南边是竹钉钉
只怕那月亮亮
落进了西山山
黑咕子隆咚我的哥哥呃
你还进不得妹子的园门门咧
……
其时,一切都幻化了。歌声是水,你便是泥,渐渐,你就在那古楼妹子的歌声中整个地融解了。痴痴迷迷中,你当然还会听到男人执着而坚定的歌声:
妹呃妹呃你放宽心咧
后园的篱笆卡不住哥呃
挑开那柞刺刺
掰开那枳壳壳
扒开那栗球球
揪开那竹钉钉
不等那月亮亮
落进那西山山
清清明明妹呃妹呃
我便到了你的身边咧
……
有趣是你就如当真到了那古楼妹子的身边,且又会被那充满柔情的手将你往左或往右挽去,甜甜蜜蜜地继续着最后的一段男女重唱:
月亮亮为我团团圆咧
桂花花为我香连连咧
哥妹有缘来相会呃
梦中千里一线牵咧
——狂风暴雨呃
折不断心中的并莲蒂咧
……
从梦中醒来,久久你都不会相信那仅仅只是一个梦。因此你总是少不了逢人便炫耀:“我去过古楼呐,与古楼女子订了百年之好呐!”
听者自然被闹得好糊涂。先是摇头表示不信,而后当看到你眼里那灼灼的一对瞳仁时,便是点头表示叹服,会心地替你高兴,并一声尖叫:哦,如梦的古楼!
此时天已经大亮,明德少爷却是被外面的嘈杂声惊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起了床,并且立马整装出门,心中却不免困惑。
万事开头难,有了杨大少的捧场,各方面事情都似乎顺风顺水。
但明德少爷的心思却没有消停过,他必须一桩一件地去亲历亲为。
十二
怡春院在廖氏会馆的上首。走过一百多米青石板街道往左拐,临江的那排单独的吊脚楼就是。明德少爷小时候也跟爷爷去过唐家观,经过这片张灯结彩的吊脚楼时,好几次都被大门口那些花枝招展的姐姐吸引住了。“爷爷,爷爷,那几位姐姐好漂亮!”明德小少爷说着就不想动了,爷爷却一边把目光往怡春楼大门口梭去,一边将拐杖在青石板地上顿出重重的声响来,说:“藏污纳垢之地,好人家的子弟是从来不去沾边的!”倒是那些漂亮女子一个二个地笑得前仰后合。
后来跟着沃原先生读圣贤书了,明德同学再有机会经过这一片花街枊巷时心里虽然也还有些七上八下,却真的就硬着脖子目不斜视,径直而过。直到读萸江中学后,男生女生间便有了牵手的冲动,但偶尔再又经过这怡春院,他也总是会强压着自己的情绪,只低眉敛目地偷瞄一眼而已,至于前年进擂钵山伐木前居然做起了花梦来,明德少爷却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比如一日傍晚,天刚黑下来不久,明德少爷就有意避开了众目,摇身一变,斜戴一顶黑呢礼帽,旦有意用帽沿遮住半截面孔,埋着头急急地走进了怡春院。鸨母刘春芳一扭一扭地迎上来,腰上赘肉直晃荡,脸上脂粉掉个不停,活像一只扑向灯光的蛾子。
“哟,这位客官怪面生的,不晓得要找我咯里的哪位姑娘?”
“周桂花!”明德少爷不敢多说话,担心有嫖客会听出自己的声音来,便随手摸出一个银元宝递了过去。他老早就知道庆牯子跟周桂花的事,也听庆牯子说起过周桂花如何如何地好,所以一直在心里头想要帮忙成全此事,现在特别是作为族长对族人关心的职责使然,况且李正又说组织上将要对庆牯子委以重任,所以也就想早点替他做主定下这一门亲事,成全这一对棍打不散的苦命鸳鸯,只是不知周桂花当真如庆牯子说的那样好吗,故出此下策要亲自过来当面先做考察。
刘春芳见到银元宝就像苍蝇闻到了血腥,两眼一下子就直了,兴冲冲地领着明德少爷上了楼。周桂花已经快一个月没见到庆牯子了。上次庆牯子匆匆忙忙地来,放下一包东西就走,说是明德少爷来这镇上开土特产商行了,就在不远处的廖氏会馆,他身为管家会很忙,不方便常过来。那天听得锣鼓响,她也随几个姐妹们出去看了一下,那个气派哟。周桂花模仿着姐妹们一惊一乍的表情,不禁恨恨地骂道:“这个天杀的,才当上管家就不认人了。当初还说要替我赎身呢!”
想起自己的遭遇,周桂花不由得暗自落泪。
那年她在县城一家酒楼洗碗,没想到遇见了刘春芳。当时刘春芳一身珠光宝气,妖妖艳艳地挽着蒋炳炎来酒楼吃饭。她给他们收拾桌子,临走时刘春芳拉着她的手说,“小妹子细皮嫩肉的,干这种粗活太可惜了,不如跟大姐我一起去过吃香喝辣,逍遥快活的好日子。”还把另一只手也盖了上来,真像亲姊妹似的。
“那是在哪呀?去做什么事?”周桂花也确实有些动心。
“唐家观,资水的埠头唐家观镇上!”刘春芳嘴上像抹了蜜糖。
听说就是在唐家观,周桂花眼睛一湿,那地方她小时候曾跟驾船的父母亲去过,街道窄窄的,里面的商铺全都杵山崖而建,外面是青一色的吊脚楼,店铺里各色商品琳瑯满目,那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父亲给她买了一把桃木小梳子,母亲却带她吃了一碗白嫩白嫩的米豆腐。父亲和母亲都跟米豆腐店的谌老板娘很熟,“也只有你周佬大夫妻俩才常来照顾我这寡婆子。好人呐!”老板娘说着目光又落到了小桂花身上,那时她还只有三岁多,“孩子这么大一点点你们也舍得带到船上跑江湖呀?”一双惊诧的眼睛里充满了爱怜和同情。“本来是有奶奶带着的,但她奶奶前不久……”做母亲的含着泪水的话还没说完,老板娘的心就痛了,紧接着说:“要是你周佬大放得下心,就把妹子放我这里带些日子,返程你们再带回去。”周佬大像是先就有预感似地忙托咐说:“那我就冇得牵挂哒!”还从搭链里拿出了几个银元来强塞给了老板娘。但没想到当日不久就传来了噩耗,周佬大夫妇的木船在飙崩洪滩时遭遇了穿峡风暴,已船毁人亡……从此小桂花就成了米豆腐店谌寡妇的小女儿,只是就在她十三岁那年,老板娘谌寡妇又得了急症,不治身亡,懂事的周桂花买掉了这一间供她与养母生活的小小店铺,也算光光彩彩地安葬了毕竟有十年养育之恩的老板娘后,自己就一路流浪……
“你刘春芳是又动了怜悯之心吧?着一身警服的蒋炳炎有些不耐烦,“哼!只怕你妹子冇得咯号命,消受不起!”拉了一把刘春芳就往外走,连头也不回。
她懵懵懂懂地真跟刘春芳走了,不想竟来到了这个地狱里。
一切已经物是人非,毕竟一隔六七年,小镇唐家观早就没有人认识这个当年帮谌寡妇打下手的小妹妹了,而她认识的人自己又不敢前去相认,真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闻,可再要离开时,又被正好来唐家观督查治安的县警察局蒋科长一顿毒打,还被那畜牲开了花苞,“你要是不想吃老子的枪弹,就乖乖地听刘老板的话!”他未了居然还掏出短枪来,在她那两个红草莓般的乳头上一边点了一下。头一两年里,他还隔三差五来霸占她一回。直到大前年蒋炳炎从科长擢升为局长,刘春芳为讨好这个表面上穿一身老虎皮,而实际是怡春院真正幕后老板的蒋局长又献了一个十五六岁的黄花闺女,才把周桂花冷到了一边去,转背就像个不认识的人了。后来遇上庆牯子这条伐木汉子,一直以为他是个踏实人,哪晓得当上管家连门都不上了。“多大的事噢!这些年甚么样的男人我桂花没见过?”
“口气不小——在怨哪个啊?”明德少爷压低着声音。
“哪个怨家呀?”听来人的声音很陌生,周桂花心就一惊。
刘春芳把明德少爷送进房间,一身肥肉转身离去。
周桂花定晴一看来人,竟然是她见过面的。凭周桂花多年的阅人经历,她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这个乔装过的年轻人就是那天站在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门口招呼客人的大少爷,廖氏一族的族长,商行的老板!她猜测着他来此的原因,一言不发地坐在床沿,等着明德少爷上床或以严厉的口气阻止她同庆牯子来往。
明德少爷只看了她几眼,心里就已断定周桂花确实不是那种见利忘义、见钱眼开的龌龊女子。来这种地方的女子情形有多种,有天生水性扬花不愿劳动而贪图享受的,有生活所迫卖身为家里还债的,也有被鸨母连哄带骗误入狼窝的……
周桂花应该是属于后者。明德少爷设身处地想过后便只简单地问了周桂花几句就铁板钉钉子般说:“你等着,庆牯子会替你赎身的。”临走时又交待她别跟任何人提起他来过。周桂花连连点头,直到明德少爷下楼一阵了,她才回过神来。
鸨母刘春芳的房间还亮着灯火。周桂花一觉醒来去洗手间时,从半掩的房门缝里望进去,王保长正拔打着算盘,刘春芳右手托着一个银元宝,靠在蒋炳炎肩头嗲声嗲气地说,“呶,今晚上又接了一个冤大头。”她说的就是廖老板的事。
“又增加三千块大洋的收入了!”王保长算盘打得噼啪响。
世间有一种最美妙动听的音乐,在白驹村伐木汉子们的耳朵听来,那是一棵棵大树倒地的声音;在吉老先生的耳中听来,那是线装书翻动的声音;在蒋炳炎局长的耳中听来,那是刑讯逼供时烙铁烫在嫌犯胸膛上“嗞嗞”的声音。也就是这一种“嗞嗞”声,大前年他成功地抓获了一名共党地下组织骨干,便从刑讯科长一跃而成了警察局长。而在王保长听来,最美妙的音乐无疑就是这算盘的“吧嗒”声了。他从这“吧嗒”的声响里看见银子流水一样朝自己涌来,看见环肥燕瘦的女子一个个围着自己打转,看见乡下的泥腿子们低声下气跟自己告贷。每次收帐,泥腿子们凑不到钱他则会公然爬上了人家媳妇的床……那才真叫咯爽啊!
大前年他在东坪镇周家咀的怡红院里过夜,花了大价钱睡了一个还没有开苞的黄花闺女,居然是个白虎,一根阴毛也没有的,“俗话说得好,‘青龙遇白虎,好运挡不住’。今夜里老子真是碰到幸运神了!”可是没想到几个回合折腾下来小二弟就是不争气,焉头耷脑的总是昂不起头,入不了关,见不了红,弄得那白虎妹一脸通红,情急之中,王长贵半夜里去敲春药店的门,他手还刚刚举起,从门缝里见几个人头凑在一起好像在密谈什么事,再定睛一看时,“天呐!”他险些喊出声来:“其中一个戴鸭舌帽的正是县警察局悬赏两万大洋的共党要犯。”
“还真是青龙遇白虎,好运挡不住啊!”东坪与梅城,一个是后乡,一个是前乡,两地相隔好几十里,为了确保前乡与后乡社会治安的平衡,县里在前后乡均设有警察局,蒋炳炎就是后乡警察局分管刑讯的科长,也是他王长贵能称兄道弟的上司。他于是匆匆忙忙又去敲蒋炳炎科长的门……想到这里,王保长兴奋的神情便有些失落,“哼!大洋他也分了,局长他也当了!不像我,前年是个保长,如今还是个保长。”原来王长贵仍在为当时的蒋科长分去他一万元大洋生气。
蒋炳炎端着大盖碗“啧啧”有声地啜了一口茶,若有所思地望着拔灯芯的刘春芳。他记得自己就是与刘春芳勾搭上后也同时又交上了好运的:既有财源滚滚而来,且隔三差五能睡上黄花闺女,还歪打正着当上了能主宰整个安化县后乡生杀大权的警察局长……看来我蒋炳炎又会时来运转了!昨天魏县长跟他说准备赴任地区行署副专员,正在考虑推荐一个县长的继任人选,说他蒋某人有功于党国,年龄上又很有优势,是最有希望擢升的。蒋局长当然也知道魏富贵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表面上看去斯斯文文,还一口一声“黎民百姓在吾之心头,我魏某人不过是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公仆”的话挂在他那能吃会喝的一张鲶鱼嘴上,而实则男盗女娼,雅贿上司,把安化陶澍后人家中的文物经他蒋某人之手搜刮来,然后又送往行署专员处去“鉴赏”。他之所以跟他透出口封来,肯定是摸透了他蒋炳炎一心想往上爬的心思:“无非又是想要我送几张名人古字画或真金白银去!”
十三
在摇曳的灯光中,蒋炳炎的心思一下子又跳到隆盛饭庄的杨大少身上去了。
“到时还请蒋兄高抬贵手,也好共同发财嘛!”杨大少爷这话里是有着玄机的,看来与此人还真该好好交往。至于他在酒席上夸口说自己家父与总裁如何如何,且不必计效。眼下国难当头,江山不保,还是真金白银最靠谱!蒋局长满心欢喜地想着心事,不禁唱起了小曲来:春季里来柳丝长,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怡春院又要添几个姑娘了,镇上来了好多的外地人,如今也只有我们唐家观是个温柔乡,姑娘们都接待不过来哩。还有对面巷子里有几个外来的,真是呷了豹子胆,也做起了暗门子生意,局座你也不管管呐?”刘春芳半嗔半嗲的说。
“你明天就叫几个兄弟去收拾掉嘛!”蒋炳炎对王保长发话了。
“既然现成的婊子太少,你们再去找几个水灵的妹子来也要得,有合适的先送来我看看。也不晓得还有当年开苞的本事冇!”说着口水便从嘴角流了出来。
“你们咯些当官的呀,呷着碗里的,还望着锅里的,都已经是上半百的年纪了,也不怕人家妹子闪断了你这几根老排骨啊!”刘春芳说这话时的声音软软款款,嗲声嗲气,心里头却有万箭穿过的痛感,想起自己当年就是被横行在安化后乡东坪警察所的蒋所长勾搭上,还堕过了两次胎后才被迫开了这家怡春院的,而且名义上自己虽然是个老板,实际所得却要与他二一添作五平分,为了令他蒋炳炎高兴,还得亲自帮着他去糟践新来的黄花女子……“反正我刘春芳已经是一个死了也入不得祖坟地的烂货色,快乐一天算一天吧!”她也用不着背人,反正王长贵就是蒋炳炎的一条赶山狗,刘春芳从来就没把他放在过眼里,她顺势就拉了蒋局长往里屋的房间走。他俩前脚刚出门,王保长也向隔壁的樱花房间里摸去。
其实等着他蒋炳炎去开苞的地方多着呢。
与唐家观只相隔三塘四滩的上游东坪镇,也是在资江北岸的边边上,紧挨着就有两处妓院,一处是边街上的周家咀,一长溜的吊脚木楼,把后廊柱竖竖斜斜地扎在江水中。那里就有一家妓院,与怡春院只一字之差,叫着怡红院。但无论是怡春院还是怡红院,照例是由他蒋大局长控管的。但也另有一家散户型的,是在镇东桥上,由当地的地否流氓轮流管着,也就是收几个碎银子而已。镇东桥横跨在有着青青翠翠一溪名:柳溪的出口处。亦傍近资江。清早,太阳从东边喷薄而出,清清浅浅的溪水中便游动着这镇东桥别样的倒影了。桥身宽四米,长却两百余米,对开有三十余间小房。两头高高翘起的角檐就如同一对展开的翅膀,翩翩,翩翩,是要携着整座镇东桥飞上云天,横空铺架银河给牛郎与织女成全千百年来的姻缘么?这里的妓女一般都是自愿来此谋生计或续情缘的,而且多半是资水两岸的良家女子,因为她们看上了在资水跑长途或短途的汉子,当父母的却嫌弃对方是个船古佬或纤狗子,不同意闺女下嫁给吃水上饭的漂泊浪子,却忽视了自己闺女从小也就是喝资江水长大的,个个都是烈性女子,她们被家里人逼得急了,也就顾不得什么名节不名节的,干脆就离家出走,来到了这镇东桥上与人家相会了。镇东桥的左边或右边,都有着青石码头,是资水往来船舶泊岸的最好去处。而镇东桥与别的桥是大不相同的,除了中间留着一条人行道外,两面便用薄杉木板装成了房子。谋事的妓女们,或是本镇人或是从乡下来的,大白天她们就着了艳妆抹了口红懒懒洋洋地倚门靠窗或坐或站消磨时光;一到夜晚,呜呜咽咽的箫声或笛声,就从她们那燃着暗红烛光的小房间里飘溢出来,缠缠绵绵召唤着客人。渐渐地,清清粼粼的资江河里就有了船夫抑或水手们,踩着窄窄跳板上岸来了,轻轻一推那虚掩的门,大大方方走近那吹箫或弄笛的女子身旁,把沉甸甸一个装了脂粉膏油之类的包袱甩在那女子怀里,喃喃地喊声“冤家”,复又正色问:“还记得我么?”俨然真是冤家似的。于是就有糯糯粘粘的声音回复说:“我就是个盐卤的鸭蛋,等你也等得淡了心哩。”那眉宇间还真有细细密密几许愁怨。
话音刚落,两人就波翻浪滚般一阵爱抚,一阵咆哮,之后便是好一阵沉默。
更鼓声声,夜真短。
分手的时侯又到了,两人便很是缠绵而又庄重地借着摇曳的烛光,在桥的某一根廊柱上用簪针钻个细细眼子作记号。记载他们一年里或一生中相濡以沫了有好多次数。“那才叫有情有义哦!”蒋炳炎做梦也不会想到这话居然是从刘春芳口中说出来的。但她又确实是说了,而且让他更想不到的是,自己早些年当宝贝捡到的刘春芳,居然也是在镇东桥上接过一个资水跑长途的船古佬的细婊子,也就是借了当初还是东坪镇警察所蒋所长的势,才有了她刘春芳的今天。“这都是命呐!”她愁肠百转地在心里叹了声气,摇着头不敢追忆自己十六岁那年被一场桃花水夺走了年轻性命的那个男人。两边房间里响起了猪婆鼾声,那是因兴奋过度,纵欲过度的两个恶根的鼾声。周桂花却一宿没有再合眼,她想着明德少爷的话,搂着半边被子如搂着牛一样结实的庆牯子,眼睁睁望着窗外曙色渐明……
十四
商行已经开始收货了。廖老板将伙计们分成两拨,一拨随吉先生留守商行负责接待那些主动送货上门的农户;一拨随自己下乡专门收购一些偏远村庄的土货,更主要的是还得帮李正考察和物色地下党的对象。明德少爷虽然一方面自己秉承君子群而不党的人格风范,一方面却又要坚守男人一诺重千金的处世原则。
也就是这种人,是注定了一辈子都会处在夹缝中生存的。
资水两岸的村庄,隔三差五就有一批批山货送上各自的码头。这些事他都一一委托了船老板父女俩帮忙去做,而且用人不疑人,并授权可以相机行事。廖老板自己领人下乡后,也同样把伙计们当兄弟看,两人为一组,四处分散,走家挨户地去看货收货。这些乡下人家,平日里并不怎么相信布告上说的,硬是要等到收货的老板或伙计亲自带着真金白银上门了,才一个个当起真来。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能收购到真正的好货,更意外的是,跑单帮的明德少爷或许还能交到一两个去年在山上见识过的,用陶罐盛饭,用土钵喝酒的那一种掏心窝子的赤胆朋友。
地火在地下运行,也只有如这一类人才能够成为真正的火种。
那晚送李正过河的父女,如今已成了明徳土特产贸易商行的合作伙伴。廖老板是个有心人,送走李正的第二天下午他就专门上船去拜访过船主人,得知船佬大叫“李水生”,姗俏是那晚就认识了的。听他一口一个“李叔”,姗俏就躲在后舱吃吃地笑,“人家都叫我爸李佬大呢!”明徳少爷和李水生简单地交谈了一阵,就将他们请到商行签合约。商行开业时,他没见到这艘大货船,要不肯定会给李水生父女下请谏的。他特意交待厨房多添了几个菜,留李水生父女吃晚饭。
宾主落座后,见到眼前这种超标准待客的阵势,有着数十载人生阅历的吉先生眼睛一亮,望望姗俏,又望望明德少爷,捻着长须打趣似的说:“掌柜的,我看是万事俱备,就欠东风了。”趁着碰杯的机会,他还郑重地问过李水生:“不知令千金芳龄几何,可否许配人家?”吉先生的一颗玲珑心早就被圣贤书给填实了,居然连明德少爷的意见也不征求一声,就自做主张帮廖老板物色起对象来。
“实话跟您说吧,上门提亲的倒是不少,她娘死得早,我们水上讨活的,就想找个安稳点的人家。”吉先生突如其来的问话,使得李佬大如一丈二尺高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女儿毕竟是他李水生的一块心病,虽说孝顺能干,年龄也刚过十八岁,而跟着自己风里来浪里去总不是长远之计。所以接过的话也就特别坦诚。
吉先生的心中便有了主意。宴散后,他悄悄地问李水生要过了姗俏的生辰八字,与明德少爷的一合,居然大吉,就满心欢喜地向廖老板道贺:“虽说门户低了点,但能办得起这么大一艘货船,也算得上大户人家。重要的是父女俩都厚道能干,对掌柜的事业可是大有帮助的。要是哪天能定下这桩婚来,我老朽倒是自荐做个媒人。”吉先生一向是满口文言,说出这一番大白话并且还能自荐做大媒,商行的伙计们都感到意外。大家起哄似地跟廖老板讨要喜糖,催促他赶紧下聘礼。
“先生您唱的是哪一曲嘛?”被吉先生一语言中了心思,廖老板却装成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顿时一脸羞赧,堂堂廖老板竟然像个大姑娘,这倒并太不像他明德少爷平素的君子风范,稍一犹豫,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过先生了!”他也只能这么回答,眼下正是国难当头,自己又负有双重使命,等等再看吧。
吉先生却不管廖老板作何感想,这傲老夫子居然开口就回了一句,“我唱的是一曲《高山流水》呀!”竟把出典于伯牙与钟子期的历史故事也绘声绘色地重述了一遍。随后还自鸣得意地说:“从你们眼神的交流中,老夫便知二位的心早就已经相通。”吉先生迂腐是出了名的,而且自己终身不娶,还说什么“国之不幸,男儿何以成家”,如今却在他将要倾全力辅佐的廖老板个人问题上如此执着和认真。“这实在是难得,难得!”明德少爷也就敝开了心怀随大家高兴起来。
自此之后,廖老板和姗俏碰面时俩人都会脸一红,然后又是会心一笑。吉先生的话在他心里是有份量的,但分寸却只能由自己把握。不过明德少爷叫“李叔”也就更恭敬了,一双平素沉稳的眼睛也会时不时瞟向姗俏。姗俏心中欢喜,有时也生出一些懊恼。“就晓得瞟瞟瞟,不会正眼看人呐?”这话却只憋在她的心里。
船上原来的四个水手李水生都给放假了。廖老板说暂时只跑短途收货,他自己带了几个伙计,是可以帮忙拉纤划桨的。未了他还慎重其事地说:“沿途凡有送货来渡口或码头的,全都拜托二位了!”又把收货款及若干注意事项作了交待。
“当老板的想得就是周到。”李水生头一次遇上如此大方的老板。他本来还想说,“既为我们省出了人力工钱,又另有代劳费,真是一举两得”,但忽然又记起了签合约那天,吉老先生那一番莫名其妙的举动来,便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姗俏的柳叶眉一扬一拧,什么也没有说。
但她这一喜一忧的微妙表情却并未能逃过明徳少爷的眼睛,他心里明白姗俏的想法:眉一扬是老板对他们父女的信任,又一拧便是还跟他们也算这样的小帐。
“亲兄弟,明算帐。这是生意人的规矩。”他像有意说给她听。
“才见到像你格样的大男人,还真是有味呀!你不是开口闭口总喊我爹李叔的吗?怎么又成为亲兄弟了?”这一次姗俏终于忍不住嘴巴,像蹲在江边礁石上的渔鹰,静时如处子,动时如脱兎,取舍在心而不在眼明嘴快。她在家里虽是个闺女,却又是当男儿看,小时候也跟着读过两年多私塾的,这道理她领悟得到。
“你这个姗俏妹子呀,你这个姗俏妹子呀……”明德少爷却故意只把话说了一半,还含而不露地笑了笑,给这父女俩,尤其是给李姗俏留下了许多悬念。
姗俏却喜欢他这话里留下的悬念。有悬念就有多种可能,也就是说她还可以朝积极的方面去引导,去争取,去努力。凡事只要尽了人力,也就不会再后悔了。
廖老板的心思却还真是悬着的,他确实还并没有来得及细想个人的事。家族事,民族事,像是一夜间同时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千头万绪,他得且行且思才行。
李佬大负责收的货快结束时,船停在鹊坪村码头,姗俏上了岸,她要去看望住在鹊坪村里的爷爷和奶奶。爷爷大半辈子在船上,六十岁那年因风湿已是半身不遂,没想到前几年却突然好了,能站起来独立行走了。那是一个奇迹,也给当时还只有十五岁的姗俏很大的震动。自那以后,表面上看似大大咧咧的姗俏柔骨里却多了几分钙质。那一年他们家刚打造的新船下河试水,对河唐家观做黑茶的世家谌掌柜就来找李佬大了,说是有三十好几吨千两茶要赶着送往长沙的茶叶总商会,因那边催得紧,货运费多一倍也没有关系。“起屋造船,昼夜无眠”,劳累了大半年的李水生本想等新船试水后好好歇息几天,一看谌掌柜心急如焚的样子也就顺口应了下来,并把船靠在了唐家观的李家码头上。然而当天夜里,劳累过度的李佬大却发起高烧来,浑身筛糠一样,头晕眼花,四肢无力。而人家谌掌柜把数百支千两黑茶早已装上了船,加上又是新船第一次接业务,“开弓没有回头箭呐!”李水生只有咬着牙进了舵舱,并反复嘱咐在船头撑篙的姗俏多留神。
船就要开了,可姗俏还刚拔出竹篙,远远地就听见江对岸的柳林里传来了不容置疑的断喝声:“快把船给我靠过来!”循声望过去,原来是半瘫在床多年的爷爷被人抬着来到了江边,因为老人根本就放心不下病中的儿子和十五岁的孙女去历险长途,硬是要人把他连同一把椿木靠背椅抬上了船头壮胆督阵。“资水八百里,滩涂八十一,最险崩洪滩,礁多水流急。”爷爷用一段滩谣提醒孙女说。
还真是不幸中之万幸!没想到就在船过崩洪滩时,姗俏果然乱了阵脚,刚甩篙避过几个明礁,紧接着又迎来一群暗礁,眼见船头就要撞上去了,半身不遂的爷爷心里一急,一个腾跳便跃上前去,将孙女手中的长篙一把夺过往自己肩胛上一顶,竹篙刹时就成了一张绷紧的弯弓,紧接着便是滩啸般一声吼喊从爷爷口中迸出,船头往右一侧,正好与藏匿在激流中的狰狞礁群擦身而过,连人带货的飙滩船也总算躲过了一场劫难……爷爷半身不遂的风湿症居然奇迹般好了一大半。
这事在资水船帮中曾一度被当成神话传开,而这一切,明德少爷当然是一概不得而知的,只是在之后一起经历过的那些风雨岁月中,姗俏所显示出来的非同寻常的坚忍和韧劲,才更使他对吉先生如炬的眼力深感钦佩。这当然都只是后话。
十五
商行一连收购了十几天山货,库房堆积如山了。也该暂时告一段落了。剩下的事情就是质量把关并分类和包装。明德少爷与姗俏每日相见数面,俩人也便由刚开始的有些尴尬,到后来的眉目传情,乃至再后来的心动和默契了。那天快收工时,货船在鹊坪村柳林的码头作短暂停靠,姗俏说她要同爹去村里看看爷爷和奶奶,下了船后,爹大步前走,她却是一步三回头。透过碧绿如烟的柳林,姗俏看到廖老板果然也跟着下了船,说是看看还有庄户人家会送货去商行么。虽说鹊坪离白驹村很近,但自古就有“隔河千里”之说,明德少爷还真没来过鹊坪几次。
“我们廖老板肯定是去姗俏姑娘家里呢!”船上的伙计们乐得自在,一个个挤眉弄眼地说笑,四仰八叉地躺在棕片和笋干堆上吹江风。太阳傍山了,姗俏过来叫他们一起去陪廖老板吃晚饭。她家离码头很近,伙计们一路上又高声大叫着打趣:“跟着新姑爷蹭饭呷啰!”晚霞在天边燃烧,也在姗俏的鹅蛋脸上燃烧。
“嘴巴也不关严一点,不怕廖老板会端掉你们饭碗呐?”姗俏说。
“我们就是为了自己碗里的饭能盛得更满哩!”
“吉先生都说了‘姗俏咯妹子旺夫’,跟你走就等于是跟老板走哎!”
大家一路上笑笑闹闹,一袋烟功夫就到李佬大家门口了。
果然是一个殷实之家:木屋不大,就四楹三进,两档却各有偏厦,壁上还刷了桐油,而且全是一色的青瓦,四周包有飞檐和翘角。屋后山是茶园,青青翠翠的,修剪得很是整齐;门前的左边则还有一口小山塘,荷叶田田,莲花上落着蜻蜓,右侧禾场坪边是几棵大香樟树,枝繁叶茂,有喜鹊在上面跳来跳去喳喳叫。
“喜鹊叫,贵客到。”伙计们毫不客气地进了屋,围桌而坐。
姗俏她奶奶衣衫整洁,黑白相间的头发盘得很好看,她乐得合不拢嘴,乡下人喜欢的就是直来直去,也没有什么好背人的,当着伙计们的面拉着明德少爷问长问短,吃饭时又是一个劲地往他碗里夹菜,还有意试探眼前这个当老板的后生说:“我后年就满七十了,黄土都埋到了脖子上,也不晓得还能不能等到我孙女姗俏出嫁那一天啰?”明德少爷当然听得懂老人话里的意思,但又不好正面回答老人家,便只好拐弯抹角一个劲挑好听的,说:“您老的孙女儿又贤惠,又能干,又漂亮,只怕想娶她的人都排着队哩!”奶奶乐得满脸的纹沟里溢着笑容,正准备说排队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把话往明里挑时,一直默黙地坐在上首的爷爷却开言了,说:“你廖老板咯还不晓得,自古姻缘天注定,以为是排队购物啊?”一句话语惊四坐,也堵住了奶奶张开的嘴巴。就连几个伙计也暗暗地吐出了舌头。
明德少爷冷不丁碰了个软钉子,硬是老半天作不得声。活跃的气氛一下子就到了冰点,他本来想还说一声“晚辈的话讲得太唐突了”,可又一时不好开口。
“嗨呀!你们这是搞什么嘛?”姗俏气得冲着爷爷要翻脸了。
幸亏李叔出面解围,他说,“廖老板只是顺路来家里歇一歇脚的。”
明徳少爷当时确实是毫无思想准备的,见姗俏上了岸,他不知不觉也就跟着上来了,发现伙计们偷着笑,就赶紧转了个弯,看见姗俏在前面放慢了脚步,便又紧走几步跟了上去,看看两手空空就在村口的小店随便买了两瓶酒。这也许就叫情不自禁吧!看来姻缘之事冥冥中还真由天注定。“父女俩都厚道能干,对掌柜的事业可是大有帮助的”,明德少爷想着吉先生的话,心中终于作出了决定。
廖老板的心理活动当爷爷的当然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便朗声说,“来,我们爷孙俩干一杯!”老人一句话打破僵局,明德少爷居然也一仰脖子酒杯见了底。
“杯酒见性情,爷爷一双被资水洗过眼睛还管用,看来你后生也不是个弯弯肠子的人。”爷爷的话匣子打开了,“我驾了一辈子船,什么样的大湾小湾冇见识过?我只要一眼扫过去,滩也好湾也罢,全都会被我的目光绷得笔直坦平!”
“是的,是的,爷爷就是这江上的河神爷,您讲的话晚辈记在心里了。”明徳少爷答得诚恳。忙起身帮爷爷斟上酒,自己也满上,然后又一个个敬了过去。
大家酒醉饭饱,满心欢喜,好事也算成就了一半。
在回到船上去的途中,也不知是哪个大胆的伙计借着酒兴耍起酒疯来,什么时候两手还沾满了锅灰,这些平素难得与老板玩笑一回的年轻人,居然给廖老板涂了个满脸黑。这是梅山地区独特的“打喜”方式。伙计们知道,在这样的时候明德少爷是无法板着脸孔当老板的,不是老板的明德少爷那就是他们的好兄弟!
当天晚上,明德少爷还专门回了一趟在白驹村口的家中,他是出了名的大孝子,终生大事得向母亲大人先禀告一声。爷爷佐庭族长仙逝后,母亲坚持要替家父盛琪为老人守孝。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男人盛琪抛妻别子杵逆尊长,已是大不孝,但做儿媳的却不能不仁不义,再说儿子明德去小镇唐家观为廖姓族人另劈生路,确实是千秋伟业,我若不留在家中为廖家先祖每日敬香上茶,良心上会受到谴责的。”所以当初明徳少爷领庆牯子、刚狗子等众人移师去唐家观时,母亲便主动提出了要留在家里为新亡人上茶继香火。儿子这次匆匆回来,是特意跟母亲禀告自己与船佬大女儿李珊俏的婚事。母亲听后便只简单地说了两句话:
“天下女人命最苦,你一定要好生待人家!”这是头一句。
“一切听吉老先生的准不会有错!”这是第二句。
“我晓得了。娘您放心就是。”儿子答得利索,也答得简单。
他还向神龛上的先祖也禀告了与姗俏的事。从家里出来,母亲送儿子到联珠桥上,两人却同时侧过头去,把目光投向了月形山下的那一栋早已经断了炊烟的木屋。“我们家欠她阎二妮的。”母亲说。两人好一阵沉默,唯有九峡溪溪水经双拱的石桥下缓缓地滑过,如滑过一道极限的门坎,然后再注入东去的资江。
“也不晓得黑皮兄弟他们母子怎么样了?”明德少爷在心里问。
月亮越升越高,星星疏疏朗朗,江风稍有微凉,江上波光一闪一闪如上帝的暗示,待明德少爷再回头时,母亲正望着资水上游灯火阑珊的唐家观出神。明德少爷的目光也一路移了过去,心中却顿时涌起了记忆的波澜:“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夜睡得大天光。”是母亲十多年前的声音。
“你看到那一座惜字塔了吗?它亦称为惜字楼、焚纸楼、焚字库……”当年沃原先生的声音和身影,很长一段时间也都一直在明德少爷的耳边和眼前出现。
“骑马马,走人家,吾儿骑马走天下……”这是他幼年时父亲的声音。
他以往每每经过这段路总会分神,而自从他当了族长尤其又开办了明徳土特产贸易商行后,心多俗事更多,却几乎把童年和少时代的美好记忆全都给湮没了。
他还想去一趟屋后的白驹寺,去拜访明禅法师,心里有很多疑问想要去求教于这一位得道高僧。自从去年那一次独自进后山想去探寻那一匹传说中的九尾红狐,自己不知不觉地闯进大庙并有幸亲耳聆听了明禅法师一席禅语后,心里便觉得亮膛了许多,“事莫虚应,应则办,不办则结冤;愿莫轻许,许则还,不还则成债……”他正迟疑着,黄青山巡夜的铜锣远远地响了三声,这已经是三更天了。
“时间已经不早哒,商行里事情千头万绪。还是等下一次回来再去拜访大师吧!记得给大庙捐点功徳。”母亲是儿子肚里的蛔虫,儿子心里想什么她都知道。
明德少爷点了点头,复又从容启步,坚定地向着联珠桥那端健步走去。母亲黙黙地注视着儿子高大的背影消逝在夜色中,“嗯,我儿确实是一条汉子了。”
十六
时间过得真快,杨大少返回长沙已经半月了,局势越来越紧张,战事迫在眉睫,静禅师太也下山过好几次。深感重任在肩的明德少爷只得先把儿女私情搁在一边,并且与庆牯子日夜兼程去了一趟长沙,他得同李正面对面再将具体细节商议一次后才可放心。“事关大局,儿戏不得!”明德少爷在心里不断地提醒自己。
“我们这是去拿预付金吗?”庆牯子是越来越像个管家了。
“是的,但又不全是。”心事重重的廖老板说。
“你们的事只要是我能做的,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交待就是。”庆牯子还是那一句话。他其实心里早已经知道了明德少爷所负的使命非一族之责任。
明德少爷是一个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真君子,取舍间很难得为一己之私利所动心思。但是现在为了李正所托的这一桩关系到民族的大事,可以说他已经犹豫了两个年头:前年冬天的那一个月夜,他与黑皮兄弟救下了李正教官,他本来是可以如黑皮一样做出选择的,但他的心里却装着全族人对他的期望,后来根叔死了,爷爷也死了,由于悲伤过度而泄了元气,他的情绪也曾一度失控,是爷爷的爷爷在冥冥中给他输送了力量,是神秘的罄子山所遇到的人和事给了他启发,尤其是再后来静禅师太送来的,署名杨大少的那一封如锦囊妙计般的短信明示了他心中的方向,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才为了家族和民族的大业最后做出了选择。
“事莫虚应,应则办,不办则成债。愿莫轻许,许则还,不还则结怨。”他的耳边再一次响起了明禅法师浑浊的声音。他如今是事也应了,愿也许了,再没有退路了,他已经只能是义无反顾地前行了。但说实的,他的心里还真是没底。
为了掩人耳目,他与庆牯子是以下乡收购货物的名义去长沙的。
“以你廖老板谨言慎行的个性风格,我就知道你准会亲自前来。”第二天黄昏赶到长沙,杨大少见了一点也没有感到突然,握着明德少爷的手如亲兄弟一般。
“我这可是来求锦囊妙计啊!”明德少爷也就不遮不掩。
在杨大少为二位接风洗尘的酒宴上,庆牯子却磨拳擦掌,一脸肃然地说:“两位少爷,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们开口就是!我还是那一句话老话,脑壳落地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到时候我庆牯子照样还会跟着你们干!”他已经对杨大少另外的身份所知七八了。虽然只有两次谋面,庆牯子已经对李正有了如明德少爷般同样的信任,这份信任当然首先是来自于明德少爷的仁者之风。
“好兄弟,我们所做的就是为了让更多人活得更好,活得有尊严!”李正也就不再瞒着庆牯子,“所以呀,你得学习你们老板,谨慎小心是第一位的。”接着把应该考虑到的细枝末节又反复斟酌了一番,向明德少爷点了点头,意思是由他转达他们俩合计好的一个大胆想法:那就是要把庆牯子这块好钢用在刀刃上。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廖老板于是一五一十将自己与杨大少商定后的妙计告诉了他,“你庆牯子和周桂花可要配合上演一出‘周瑜打黄盖’的好戏哦!”
“不过慎重起见,事先你决不能告诉周桂花。”李正又补充说。
庆牯子听了具体方案后心中充满感激地说,“晓得的。那我晓得的!只怕我们少爷——”但又不全是因为可以替苦命的周桂花赎身。他把目光投向了廖老板。
“怕我不舍得打你呀?我那是在打小鬼子!”他当然知道他所指。
三人于是便一阵大笑。当晚,他俩又披星戴月往唐家观赶去。
长亭更短亭,往返三百多里路程,在途中宿了两晚,第四天一早就回到了贸易商行。李叔刚好来与吉先生交办代收山货特产的结算,他不知道廖老板也会在商行里。姗俏却没有上岸,这几天没有那一双热烈的目光关照着她,少女的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总感觉不踏实,她干脆就脱了鞋子,把双脚伸进了江里,任凭清清澈澈的江水从她的脚踝边滑过,一群小鱼儿游了过来,绕着她的脚踝打圈圈,还有的时不时停下来爱抚地给她搔着痒痒,她不禁咯咯地笑出了声,后来又觉得身后有了暖意,掉头一望,红红的旭日已经从白驹村的向阳岭上升了起来,她于是就收回了水中的双脚,盘着腿坐在船头上,面朝着联珠桥的方向看日出,一首资水女人唱了无数代的《十二个月想郎》的本地情歌,也便从她的口里流了出来:
正月里想郎正月正
闹过元宵郎出行
奴家送郎到到码头
脚在月台生了根
二月里想郎麦苗青
油菜开花戴黄金
奴家忙里又忙外
想郎也想好收成
三月里想郎下田垅
拂面不寒杨柳风
奴家吆牛犁板田
举目资江无帆影
四月里想郎眼睛红
泪水流进资水中
奴家一声我的郎
你还不归程奴嫁人
……
“咯是哪个姑娘要嫁人呐?”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码头上滚了下来。
歌声嘎然便止了,姗俏回头,是廖老板和爹已到了月台上。
那是仲春里最老辣的一轮红日,整整小半个上午,姗俏的鹅蛋脸一直被太阳光照耀着,如火一般烤得通红。“真是热死咯人哒!也冇得阴凉处可以躲一躲。”船到了鹊坪村码头,刚一泊岸她就小跑着进了柳林,可回头却不见明徳少爷跟过来。她不免有几分怨气,有几分懊恼,可明德少爷还有重要的正事要办,他要抓紧去把收货时联络好了的几个可靠的对象召集起来开个小会,跟他们传达清楚目前的严峻形势和各自所要做好的心理应对准备。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第一次出货,是商行的大买家杨大少离开安化一月以后。蒋炳炎心里一直责怪廖老板没有通知他一起给杨大少送行,没想到这天却接到了廖老板亲自送到局里来的请谏。
这已经是他从长沙见过杨大少回来的第二天,“对不起啊!蒋大局长,实在是对不起!”廖老板一见蒋局长就拼命解释上次杨大少匆匆离去的原因,“一是因为杨大少要赶往长沙开办‘杨记土特产贸易商行’,时间确实紧迫;二是自己也要到沿江四乡八村的旮旮旯旯里走走,去了解土货行情并亲自收购货物。”
“局长大人您应该是理解的,杨大少这号老板我可得罪不起,限我一个月将货收齐,否则他改收其他商行的!”明徳少爷佯装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一脸苦笑。
蒋炳炎又是妒忌又是羡慕,心想,天下的好事都砸到这小子头上了!但真开言时却先打起了哈哈,“明德兄有什么好事可别呷独食啊!”蒋炳炎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你看看我这么宽的办公室连一片像样点的茶叶都买不起了。”
“蒋大局长是在责怪我不会做人吧?”明德少爷当然知道堂堂警察局长虽不至于沦落到“买不起像样点的茶叶”,但县政府拖欠了他们三个月薪水却是事实,也就顺着话多说了几句,“我这不是只要能挤出点时间就来向您陪罪了么?”
“还算你廖老板冇真的忘了我蒋某人。兵火连天,物价飞涨,民生凋敝,政府一切工作都围绕着战争在开展,我们公家人也难呐!”蒋炳炎直倒着苦水说。
“晓得的,老百姓们都晓得的。你们这样硬撑着,还不都是为保我们安化地方上一片平安嘛!”廖老板说起违心话来也无需打腹稿了,“我哪会不晓得!”
自从经过了长沙和衡阳之战后,交战的任何一方都到了快要崩溃的地步。也只有在这样的一种形势下,才是地下党最好开展工作的时候。用一个通俗比喻这就叫“雨空隙里不湿衣裳”,所以近段时间来明德少爷确实是前所未有的繁忙。
“不求打得过人家,但求撑得过人家!这就叫打持久战!”顺着明德少爷的话题,蒋局长的官话一套一套的。他心里其实却清楚得很,局里一些撑不过人家的在出警时,干些敲诈勒索的勾当,他蒋某人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他看来,这也是一种撑法!自古以来真正撑得过的,都是些上要下卡的人。若拆开这个“撑”字,左边一只手伸到天上,右边一只手刨到地下,一张大口横在中间却还遮遮掩掩,古人造字早就说明了这个道理。蒋炳炎津津乐道地介绍着他的观点。
“安化后乡的堂堂蒋大局长,您这是何方理论呐?”廖老板半土半洋地打趣说。他的心里却恨之入骨:国之将亡,亡就亡在你们这些披着人皮的公务员身上。
“这就是官论。你不在其中,不晓得其中的真味!”
“那也是。虎有虎路,狼有狼道。”明德少爷其实是暗喻虎狼横行。他不想与蒋炳炎这类人多做盘桓,便入了正题:“杨大少今天就上唐家观来了,说是第一次收货得亲自来看看。”见办公室里已没有其他人,忙将塞了一叠现钞的请柬递上,说:“杨大少交待一定要请蒋局长去长沙做回客,他好尽尽地主之谊!”
“眼下?”蒋局长打开请柬看了一眼不簿的一叠钞票笑着问道。
“嗯,眼下!”明徳少爷答得果断,“早去早方便嘛。”
蒋炳炎也就实话实说,“我又何尝不想去见杨大少?做梦都想,但此乃非常时期,作为政府公职人员擅离岗位去敌占区总有些不妥。”这当然是明德少爷意料之中的事,就赶紧接过话来了个顺水推舟,说:“不如先去唐家观看看,你们也算是朋友了,当面聊一聊,看是不是往后还有什么更大的买卖可以合作的。”
一说到有大买卖可以合作,蒋局长顿时就高涨了热情,将一双因为纵欲过度而肾亏的浮眼便笑成了两道细缝说,“我刚好要去唐家观例行检查治安工作,顺道拜访拜访也是应该的,说不定还能从杨大少口中得到一些敌占区的情报呢。”
船在沿河街的周家咀码头边等着,东坪到唐家观也就三滩四塘,又顺风顺水的,一锅茶滚的功夫就到了,两人拾级步入了青石板巷弄,一同来到了明徳土特产贸易商行,还没进总经理室的门,就见杨大少歪坐在主位上,嘴里叨着根雪茄把两条腿搁在办公桌面上。“真是个大少爷!”蒋局长心里鄙视地说,但转念一想,“此人财大气粗背景深,如果肯关照我蒋某,他那两条腿搁我头上都乐意!”
“杨大少爷,杨大老板,你我兄弟情深,别一日如隔三秋,久违了!”蒋局长三步并两步跨上前,“上次匆匆一别,兄弟我还没来得及为您饯行呐!”政府官员真客套起来可谓是排场十足,他先是一个抱拳,然后是右手伸出紧握着对方的手大幅度摇了几下,又把左手也搭了上去。他哪知这都是李正布下的一个局。
“蒋局长,你这位兄弟我是真认定了,我这不就来了吗?”杨大少欠了欠身子,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终于还是站起来接过对方的手,慎重其事地对蒋局长说,“兄弟这次上安化来,验货是其次,主要还是想见见蒋兄,买卖大着呢!”
“买卖?”蒋局长喜出望外。巴不得立马就和杨大少爷携手合作。
“就是不知蒋兄敢不敢做唦?”杨大少向明德少爷点了点头。
明德少爷心领神会,就将杨大少想走私食盐的计划和盘托了出来。
当时国民政府的盐务政策也并非铁板一块:民制、官收、官运、商卖。政府通过收购和运输两条途径,把控了大部分利润空间,盐商要赚钱,只有哄抬价格,造成的后果正如民谣所说:“制盐的赚不了钱,吃盐的买不起盐,老百姓活命难于上青天!”日军占领沿海的产盐区后,实行经济封锁,内地的盐价更是高得离谱。这个蒋炳炎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杨大少表示他可以搞到食盐,只是在安化军政界暂时还没物色好可靠人选,如果蒋局长愿意帮这个忙,今后的好事多着哩。
“其实嘛,我们杨大少爷办法多,也用不着你蒋局长费蛮大的劲,只要——”明德少爷见蒋局长含笑不语,忙凑过嘴去附在蒋局长耳边嘀咕,神态有点鬼祟。
“兄弟我是个一般事懒得去惊动家父关系的人,只要蒋局长能做到不在安化境内出事,其余的地方,我们都有人罩着。既然蒋大局长觉得不方便,我看就算了唦。反正家父与专署那边还有的是关系。搞定这点小事也不难唦!”杨大少口中的“蒋兄”一下子变成了“蒋局长”、“蒋大局长”,语气也明显生硬起来。
“哪里!哪里!我正在听二位财神爷说着呢。”蒋炳炎见好不容易套近的关系一下子又疏远了,更何况他杨大少爷的父亲又是个通天人物,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弄不好一个电话或一张纸条就能摆平,到头来我蒋某人却是鸡飞蛋打,竹篮打水一场空,而擦屁股的事又还得我干,我蠢呐我!他如此一思量,也就忙干笑着说:“既然杨兄真把蒋某人当朋友,就算我为朋友两肋插刀也是应该的,何况还是互惠互利的事!”官场的彼此猜疑,正给了“奸商”的可乘之机。
此次谈话,一开始有些猜忌,到后来便是讨价还价,太阳傍山时羊肉火锅和狗肉火锅等已摆上了茶几,这是廖老板事先就安排好了的,而一对陈年茅台,却是由杨大少带来说是专门感谢蒋局长的,“我们今天开一瓶先喝了,留一瓶你带走。行么?今天你蒋局说哒算!”廖老板口里虽这么说着,而手中却拧开了瓶盖。
“都开了,两瓶都开了,有福同享嘛!”蒋炳炎这回毫不吝啬。
“好哩——下回再带来补礼就是。”杨大少也拧开了另外一瓶。
酒肉穿肠过,彼此的海口越夸越大,气氛也就越来越浓了。
“不用出本钱,利润的两成归蒋兄!”杨大少出言斩钉截铁。
“杨兄此话当真?”蒋炳炎心中窃喜,满杯酒又进了肚子里。
“明德商行作担保如何?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嘛!”廖老板说。
三人正在兴头上,刚狗子却一路慌张地闯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不好了!不好了!”他上气不接下气,脸色都白了。
“真是不懂得一点规矩,未必不晓得有贵客在?你以为还是在擂钵山上伐木解板呐!”明德少爷脸色微怒,走到门口训斥刚狗子。刚狗子附耳唧咕了一阵。
明德少爷就面带愧色地朝蒋炳炎拱拱手说:“蒋兄,请借一步说话!”
“这下我可成外人了!”一切全在掌控中,杨大少半真半假地说。
“岂敢!岂敢!我这是怕您听了见笑。”明德少爷朝杨大少暗地里挤了挤眼,明里又忙抱拳道:“本来是家丑不可外扬,杨兄肯解围,小弟求之不得哎!”
反正彼此间的大买卖已经谈成了。于是一行三人随刚狗子来到了怡春院。这是小镇唐家观惟一的妓院。随着外来避难的人口增多,别的什么客栈、茶楼都新开有好几家了,唯有做独门生意的却就此一家。怡春院不光卖春,还卖大烟!
来唐家观的时间长了,精明的廖老板自然也看出点门道来了。
他曾经三令五申地告诫过手下人:不准染指赌博,不准沾大烟,指不准去怡春院。想不到身为管家的庆牯子带头犯规!明德族长勃然大怒,当着杨大少和蒋局长的面,朝满嘴酒气大放厥词的庆牯子“啪啪”就是两击耳光。庆牯子瞪着牛一样的两只红眼,大嚷着:“老子今天非要把周桂花带走不可!看谁敢阻拦?”
鸨母刘春芳哭哭啼啼地向蒋炳炎控诉。起因是这样的,庆牯子仗着以前在这家窑子花了不少钱,趁着酒兴闯进了周桂花的房间。周桂花正陪客人饮酒,庆牯子一把拉过她就往外走。那客人站起来与庆牯子理论,两人说着说着就推搡起来。
“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哼!真是个梅山蛮子!”客人拂袖而去。
“老子看你咯卵嫖客今天还想不想活的!”庆牯子欲要去追人。
刘春芳闻讯赶来,拦住了庆牯子,刚要开口数落,不想被狂性大发的庆牯子打了两巴掌。蒋炳炎听了一言不发,铁青着脸。连蒋某的人都敢打,那还了得!
“我廖明德真是瞎了眼,是块扶不上墙壁稀泥巴,捆了送班房去!不劳蒋局长您亲自动手。”明德少爷行族长之职吩咐刚狗子,转身朝蒋炳炎一个劲陪礼。
“且慢!大家都卖我杨某一个人情唦。”杨大少踱到蒋炳炎面前抱抱拳,“我看这庆牯子对周桂花还是真心的。请蒋兄和明德兄成全他们算了唦。至于损失嘛记在我杨某人身上就是!”他接着又摆出一副令人捉摸不透的架式说,“妓院及堵场和大烟馆,在国统区也只是暗流而已,摆不上台面的。如今这唐家观鱼龙混杂,事情闹大也不一定好收场。”杨大少说这话时还装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那可不行,周桂花可是我们这里的头牌,是怡春院的招财桂花树呢。”刘春芳一副不容商议的神色。她还想着要利用周桂花套住那晚送银元宝的大老板。
“算了,算了,去了周桂花还有别的花嘛!”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蒋炳炎怕坏了大生意,狠瞪了刘春芳一眼,当即伸出手来摆了摆算是将此事给和了。
“我看你就是个伐木解板的劳苦命,此处是不能容你了,还不快滚!”明德少爷朝仍死死拽着周桂花的庆牯子又大喝一声:“你以后就莫要再来商行了!”
刚狗子心领神会,他知道自己今晚的这一场戏已经表演得够逼真了,便遵命见好就收,赶紧跑去帐房支来了赎金,还额外塞给刘春芳一个大大的红包。明德少爷仍不解恨地骂道:“今晚要不是看在杨大少的份上,要不是蒋局长肯高抬贵手,本族长决不会轻饶了你!”为了把苦肉计演得更真切,明德少爷终于又补了一句狠话,“捆了你沉塘的心都有!”他还从没有对哪位兄弟说过如此重话,即便是上半崩山去了的黑皮硬是把他爷爷活活气死,他的心里也不曾怀有过恨意。
然而现在为了李正口中所说的民族大业,却要与自己的本性渐行渐远,这是明德少爷从未曾想到过的事,“知向谁边啊?”他竟然也一时感到有些迷茫了。
是的,他的心里很苦,但这苦又能向谁去诉说呢?
周瑜打黄盖的苦肉计大获成功,庆牯子带着还蒙在鼓里的周桂花连夜就被黑皮派来的心腹接到了半崩山,李正也没做多的停留,与蒋局长耳语了几句,又道了一声,“蒋兄别送了,你我兄弟,后会有期!”然后大模大样说是也该去睡个放心觉了,其实又星夜赶去了下一个交通站。国共两党的合作谁都知道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终归是会成泡影的,他得要赶在雪峰山会战前布好下一盘棋局。
十七
街巷里更鼓又一次敲过了,已是丑时到来,躺在床上的明德少爷心里头又一次翻江倒海。他对自己所做的选择虽无怨无悔,但是在一些具体做法上却心存疑虑,他甚至觉得自己变得有些不择手段,想去找吉先生聊一聊,但先生房间早起了鼾声。迷迷糊糊中他的面前恍惚又出了那一条如牛绹绳般蜿蜒的山路,这是他去年独自进罄子山的那一条路。他为自己又能够走上这条路而觉得心安了许多。
他顿时便兴奋得有如蒙童,雾聚雾散中,却有烂漫山花贴面相迎,往鼻底里喷丝丝缕缕微馨,搔得人心思痒痒,撩得人神魂颠倒,就连刺条儿也如恋人般多情,时不时伸出柔软长臂挽人胳膊,或是缠人腰身;就无须再多说路边野草是怎样托起晶莹露滴如托起一颗透明的痴心相许了,就无须再多说两面林子里的树木是怎样为实现一个诺言而苍翠守望了……似梦非梦中的明德少爷就这么从容地向前,悉心地阅读着也领会着大山呈现给他的全部含义。他当然也在这从容的阅读和领会中不断地拷问着自己。于是就愈来愈有一种不满足的情绪升腾起来,觉得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大山的表象罢了。恰在这样的时候,山雾就整个地消散了。
“是有意想袒露出所有的内蕴么?是要与我作推心置腹的交流么?”这近一年来,他为了商行的俗事和所谓的民族大事确实感到了疲惫,也真想能有机会把心掏出来,让受潮的心思见一见光亮,“但我的所作所为真是光明磊落的么?”
大山却不言,但明德少爷想:“大山不言自有大山的道理吧。”
鸟翅抖不落残阳,却撒下了叽叽喳喳的鸣叫声满林子。
“是这禽类世界的生灵也在嘲讽我么?”但他并没有驻足,而是要继续去寻找真正地能够意会又不一定硬要言传的真谛么? 不知不觉间他就进入一个山谷了。是很深的一个山谷。“很深能有人心深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向他发问了。
天与地仿佛就是在倏忽间变得窄小的。这就使得人心生出了另外的一种感觉来:感觉得这美好的一个大山世界原来也很无奈,感觉得在白昼里也有着黑暗……于是,空旷的凄凉和永恒的悲哀复又灌满着他那不知怎么又变得懦弱了的灵魂。其实更深的还是山谷中的一个潭。那潭水似是凝固着的,如铁板一块。有杂树花草遮掩着。莫非这深潭也积着忧郁与痛苦?那么,它又封存着怎样的故事呢?惟一可见的是那如丝如缕的氤氲之气在漫舞。但谁又知道那不是深潭在痛苦的压抑之下嘘出的叹息或怨气呢?却不忍心投石进深潭探询个究竟。他知道,只需小小的一颗石子,这看似沉静的深潭,便也会激起无数个问号般的微澜……
又很诡异。很诡异的是在这样的山谷深潭之上居然有一座石桥横架南北。那是很古老的一座石桥。青黑色的条石被风雨啃蚀,已是凹凸着累累伤痕了。但又意外地坚实。这当然就可以推测出建造者是怎样的能工巧匠了。可是在如此幽深的山潭中那桥墩的基脚是怎样竖立起来的呢?向桥边靠近,果然就发现有一石碑傍桥而立。原以为有碑文一定记载了这桥的始修年月,以及主修石匠的姓名,可石碑是空白着的。仅仅有指南指北的两个小小箭头,那箭头的前面,分别刻着两个字:新化→←叙浦。 是怎么回事呢?人们从这桥上来去,岁月从这桥上来去,却是无人知道这桥是始建于何年何月,不知道能在这无底深潭中竖立起桥墩的能工匠上是何许人……劳动者创造了历史,却没资格书写历史。石桥,可怜最后只有由你来证实生活了。那些建筑你的人呢?他们建造了你,结果反而要靠你才能证实他们曾经存在过。一时间,明德少爷似陷入了深潭般的迷茫,他真不知道这是生活的悲哀,还是建造者们的悲哀?抑或是两者之间永远也不可弥补的不幸?
“历史是公正的。”明德少爷说,“不公正的是记录历史的人。”他恍惚就记起自己到山寨的一个村落时,似乎在一册陈年族谱中曾见到过对某某山寨头人找过几位相好,以及哪位相好生下的是男丁还是女丁甚至母子是在哪一个山湾等等都有着详细记载,而却偏偏不允许劳动者们为自己的创造成果留下哪怕是一个竣工年月日的记号。但莫名其妙的是,却总还会有人大言不惭地说:“历史是公正的!” 潭水幽幽地于石桥下凝固着,石桥静静地在山谷中横卧着;山谷也渐渐地被天地的暮色严严实实裹住了……全然是一副很满足的样子。那么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满足呢?在如梦如幻的山谷中,明德少爷似找到了答案,又没有找到答案。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廖老板您起床没有?杨大少约好你今天送货去长沙的。耽搁不得哩!”忽然有一个柔弱但又不容迟疑的声音在门外召唤他。明德少爷被猛地唤醒过来。“原来一切都只不过是南柯一梦啊!”一声叹息,他披衣去开了房门,来人是着一袭土黄色僧服的静妮师太,她是来催促廖老板启程的。
十八
资水沉沉东去,不事喧哗;江上白雾茫茫,忽聚忽散;向阳岭升起的一轮旭日还没来得及露出脸庞,就又被一抹云层裹着了,此行是阴是晴,亦难以预料。
姗俏也一大早就被奶奶从梦中叫醒了。
她昨晚又回了鹊坪村的家中,爷爷奶奶却追着问她和廖老板的事。
“姗俏呀,你晓得吗?爷爷那天我一见那后生,就看出他是个厚道人,听说他还是大个老板,却一点架子都冇得。这在资水两岸怕是打起灯笼也难找哎!”爷爷自信了大半辈子,总吹嘘他的眼力比渔鹰还毒,能够看得透丈深的流水。
“要我说你们就干脆早些把亲定下来,反正年纪都不细了。”
“你们父女俩到底怎么想的嘛?我问水生,他连屁也不放一个!”
“是不是我们俩老家伙剃头担子一头热,你咯妹子根本就冇得那意思?”奶奶一脸疑惑。她当即就想到了张仙娘,说:“我明早去问一问仙娘就晓得了。”
“嗨呀——你们俩老就有味呀,左一句,右一句的,逼着问我,那又去我问哪个嘛!”姗俏是爷爷奶奶的掌上明珠,被问得急了就甩起大小姐脾气来,她本来是想回家洗个热水澡的,听管家庆牯子说了,明天一早发货去长沙,她得收拾收拾。没想到爷爷奶奶哪壶不开提哪壶,她门一哐,蒙头蒙脑就躲到床上去了。
爷爷奶奶吃了闭门羹,心想这事怕是悬,摇着头也就去了房间。
姗俏哪里还真睡得着,她满脑子里装的都是明徳少爷。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商行开业那天,姗俏家的货船停在廖家码头等生意。
那一天,她和爹把船从对河鹊坪村江湾的方向划过来,推攘开两边的客船和货船靠上了月台,另一船船上走下了舞狮的队伍。正是爱热闹的年龄,姗俏也跟着舞狮队上了码头,还沿麻石台阶去了街上。她是听说过这几天又有一家店铺会开业的,“眼看小日本就要打过来了,哪个还有咯号胆气啰?”爹是颇不以为然的,喊了几声要女儿不要去凑热闹,女儿却头也懒得回跟着人群上了岸。女儿一个劲地往前挤,但万万没想会有这般排场:那是一次数百人围睹的盛况,于人山人海中,姗俏踮着脚尖,注视着众人瞩目的廖老板,还有人称呼他明德少爷呢。
“那个派头噢!看年龄也就是二十来岁吧?”姗俏春心一颤。正好风度翩翩的明德少爷也扭过头来望了一眼,随即又回身挥洒自如地去应对进出的客人了。
这使得姗俏有些失落。她知道自己只不过是这数百人中的一个,那短短的一瞥还不知道是投向谁呢。在看热闹的人海中,一种无助的孤寂感突然袭来。这种感觉,姗俏以前也曾有过,那是母亲临死时,靠在床头上两眼一翻,拉着她手掌的手无力地滑下了。姗俏似乎是一个人走在茫茫荒野里,孤独、无助、哀伤,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晚上睡不着觉,半夜了她还立在船头发呆,后来听得对面唤渡,他们就划过去了。这是她和明德少爷同一天里的第二次见面,她有些惊喜。明德少爷似乎在记忆中搜索什么,呆呆地立在码头上。他明德少爷也会有魂不守舍的时候?或许,越是风光的男人,越是内心孤独。哀感与生俱来,姗俏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种痛,也许是怜,她说不明白。姗俏当然还清楚地记得,后来他和她还说了话,“原来是你呀?”他的言语中似乎还带有几分惊讶,“我们是见过的,就是在白天中午。”没想到她却又在心里回了一句,“想起来了就好!我还以为……”只是话未说完他就接了过去,“还以为我明德目中无美人吧?”
这话是两人用眼神说的,当然也就只有你知我知船知水知了。
第三次见面,是明德少爷来船上请她们去商行签合约。
那一次吃晚饭时,她就坐在贸易商行的廖老板对面,明德少爷直直的目光看得她简直抬不起头。吉先生问父亲她是否许配人了吗?她感到两颊像火烧。吉先生后来跟父亲要了她的生庚八字,那时起,不,应该是更早,她就一直在期待。
第四次见面……
第五次见面……
她和父亲驾船跟着廖老板跑上跑下收山货,已经又见过无数次面了。每次见面,她的内心都无比慌乱。那天货船经过鹊坪村的码头,父亲说是有事要回去一趟,她本来也想回一趟家的,但又不舍得离开他。她在船头上站定,柳林里的喜鹊叫得她心里很乱,也正在这时,她感觉到明德少爷就立在身后,她于是就借口回家看奶奶,下了船,明德少爷果然跟着下来了。爷爷奶奶高兴得要命,简直将他当孙女婿看待。同去的伙计们也借机起哄,很显然他们已经将她俩拉在一块了。人家都称呼他廖老板,姗俏却坚持叫他明德少爷。可后来几天却连他的影子都见不着,连管家庆牯子也找不到人。“他每天除了收货还忙些什么?有时还神秘兮兮的。”她满腹牢骚地在心里嘀咕。似乎又在期待明德少爷那么怔怔地看她了。
后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她又梦见明徳少爷了。明德少爷立在船头,笔挺的身材如一根屹立的桅杆,一袭长衫被江风鼓了起来,啵啵啵的声音很动听:那是货船在疾行中江风狂吻白帆的声音,那是她早几年看过的端午龙舟竞赛时,获胜一方挥舞着的红旗发出的声音……她的那一颗怀春的少女心也发出了啵啵啵的声音,而且两种声音始终交织着,让她一整晚都处在极度的亢奋中。
“姗俏,姗俏啊!太阳都晒屁股了,还赖着不起床!”
奶奶的唠叨声把孙女从梦中唤了醒来,眼一睁,姗俏急了,匆匆擦了一把脸清出了过年时新添的一身衣服换上,“春夏来乱穿衣,碰上哪一件贴身就穿哪一件。”她自言自语对着镜子前前后后一照,“嗯,蛮显条子的。就穿这一件!”
姗俏一出房门,就满脸桃红来到了灶屋里。
“我奶奶呢?”饭菜早上桌了,她一边扒饭一边问爷爷。
“给你问张仙娘去了,看你到底动婚姻冇。”爷爷一脸笑容说。
“真是爱操闲心呢!”饭碗在桌上打圈,姗俏人就出门了。
父亲等得不耐烦了,“启锚,启锚。人家廖老板早在码头上了。”
喜鹊也出来添乱了,在柳林里喳喳地叫,姗俏自知来迟心里发虚,提起铁锚来就撑船。太阳还在云里没露脸,江雾仍在江面飘浮着,欸乃一声,货船便掉过来,快到江心时,姗俏一抬头,远远地就看见明德少爷已经领着众人搬货到廖家码头上了。半月形月台上堆得满满的,一麻袋一麻袋的天尖黑茶,一捆一捆的棕经,一桶一桶的桐油,一坛一坛的霉豆腐、酱萝卜,还有些干笋、蕨菜、葛根粉之类,都分门别类地摆放得整整齐齐。这明徳少爷真是与众不同!别人的货装船时都是乱七八糟的,惟独他廖老板发货时一丝不苟。姗俏的心里涌起一了股暖流。
“姗俏,过江心了,紧摇几橹啊!”父亲在船尾催她了,她这才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四个水手一齐讪笑,“姗俏动春心了?”他们将近一个月没有上船了,自然不知道姗俏与廖老板的事。姗俏并不理会,红着脸抡起桨橹用力一扳,四个水手一并发力,那船就像箭一样朝廖家码头斜射过去。此时的姗俏已放了木桨,手持竹篙立在船头,一头秀发被江风吹乱,如同廖氏码头边那树柔柔的垂柳。
领着众人站在对岸的明德少爷,心里头就像这一江波翻浪滚的春水,被船头犁开了两道长长的波纹。上次从姗俏家见过她爷爷和奶奶后,觉得这家人确实敦厚,或经营贸易商行,或勤俭治家过日子,尤其是……他还想得很远很远。
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吉先生说了。吉先生笑言道,我早就说过愿当此大媒。后来又回家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说,“你已经是廖氏一族的族长了,何况还有吉老先生操心,你爷爷的爷爷当年十八岁就已经成家了。”母亲的话其实说得很明白了,她是完全信任和支持儿子这一桩婚事的。只是他已经上了一艘更大的船,虽然至今还不知道这一艘大船的舵手到底是哪一位高人,但他自己和黑皮兄弟以及庆牯子等,都肯定是这一条船上的水手或纤夫了,他简直忙得团团转,自己族里和商行的事情也太多,太繁杂,便只得暂时将个人的婚姻事搁了下来。但前不久李正也说过,“姗俏那妹子不错,这是1十1等于2的好事呀,说不定还对我们的事业还大有帮助哩!”明德少爷便想,干脆趁这次送货去长沙顺便采办聘礼,不管多大的事情,成个家生儿育女,为廖家传宗接代也是他必须要去做的。抬眼往船头望去,姗俏的目光正望着码头这边,两道长长的视线就在江心打了结……
须臾间,货船就靠上了码头。
族里的贸易商行开业才一月有余,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许多事情本来还需要明德少爷亲自处理,如果不是因为另负重要使命,他或许也就是派得力的伙计随船同行。但此次关系重大,马虎不得,出不得半点差池。他只能自己亲自前去。
但是,明德少爷又不能把李正所托付的事告诉李水生和姗俏,面对这一对心地善良的父女,而且一个将是自己的妻子,一个是未来的岳丈,却又不得不瞒着他们,而且让他俩跟着担风险,心中实在有愧。他觉得自己是在利用他们。他自认是个君子,但为了国家和民族,他无法“坦荡荡”。抗战还没胜利,国共两党却已经明争暗斗了。他不想卷入国共纷争,但真能置身事外吗?国家和民族,在他心中原本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是李正让它生动起来。一个资本家的大少爷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在腥风血雨中闯荡,为的是什么?李正无疑是值得尊敬的,虽然他的某些做法明德少爷不敢苟同。他也再一次想到了父亲廖盛琪,他不也同样是在这一条大船上么?“谋大事者不拘小节”,那是英雄的处世之道。他廖明德是个君子,不是英雄。他眼中看到的是活生生的人!当初救李正是如此,开办商行为族人谋活路也是如此。李叔和姗俏也是活生生的人!如果一旦有什么闪失,他廖明德将万死难辞其咎。一向坚定的明德少爷明显有些动摇了,但李正的话一次又一次在他的耳边想起:“国家和民族就是一个大家庭,你能为白驹村的乡亲着想,就一定能为整个国家和民族着想!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的眼前闪过沿资水纤道逃难过来的外地人,那些惨死在日寇铁蹄下的同胞们也都曾经是活生生的人!李正曾说:“只有把小日本鬼子真正地赶去了我们的国土,人们才有真正的安宁!”而自己要去执行的秘密任务就与把小日本赶出去有密切的关系,就当是为了这些活生生的人,此行一也定要去,如果有什么闪失,我明德一己承担!
货很快就装好了,伙计解缆启锚,行到江心,风帆升起来了。在汤汤东去的资水中,船就是承载着他明德少爷使命的载体,帆就是他心中的旗帜,仁爱就是推动他前进的动力,风帆发出了啵啵的响声,船头切开碧水,船桅刺破云天,一路向东!胸怀大爱的明德少爷忽然就记起了烂熟于心的两句诗:“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朝伫立在码头上的吉先生拱手道:“先生请回吧!”
吉先生无声,风吹起他银白的长须,一只手微微举着点了点头。
十九
须臾之间,船就要经过白驹村口了,明德少爷本想抬眼看看母亲是否已站在自己老家门前的桥头上向他这边招手,但目光却不由得透过了联珠桥的麻石双拱,他首先看到的是月形山下黑皮家那一栋倾斜的木屋,再往里面望去,便是学堂山,他不禁记起了自己曾经写过的那一篇小学作文:“我们的学校在阡陌纵横中一个小小山丘之上,面朝资江,视野是多么的开阔。抬腿处就是白驹山,白驹即是白马,我们将来都有可能成为骑白马的英雄。在这样的学校里用功的同学们真是有福:汤汤资水从眼前东去,江上舟楫往来,一页一页的白帆翻过来了,又翻过去了,纤夫和船夫的号子声,声声入耳,无一不激励着少儿们求知的上进心。有位神仙曾经预言:‘这里是一个能出将相的地方’。”他也想起了那一位与自己父亲盛琪交好的,把那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当口头禅的沃原先生,同时还记想起了先生教诲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船行至崩洪滩滩垴上了,抬首是那一座拥有着千年古树的白驹山,那一匹传说中如火焰的九尾红狐还在么?而山顶上的白驹寺里,老和尚明禅法师手中敲响的“驳驳驳”的木鱼声,却仿佛声声渗入了明德少爷的耳际,连同老禅师说过的:“事莫虚应,应则办,不办则结怨;愿莫轻许,许必还,不还则成债。万物在说法,看你如何着眼;一切皆是考验,试你如何用心。想开自然微笑,看破肯定心宁。”
前面就是闻名七百里资水的第一险滩——崩洪滩了!
“过滩啰——噢嗬嗬嗬——嘿哟!”李佬大一声动地般的呐喊提示过来,待明德少爷惊回首时,却被姗俏把他猛地往里一拉,随之亦亮开了阳雀鸟般的嗓音一声回应道:“过滩啰——噢嗬嗬嗬——嘿哟!”并率先操起了长长的竹篙,飒爽的英姿顿时把明德少爷的眼睛照得一亮,紧接着另外四名水手也跟了上来……
温柔的江水一瞬间便变得坚硬无比,满载货物的木船像是在滚石间颠箥抖动,船身也在嘎吧嘎吧作响,眼见得船头就要撞上前面的礁石了,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平时似有着几分任性,也有着几分娇气的姗俏,把手中竹篙当地一声就射向了铁青色的礁崖,另一头则死死地顶在了她那平日里看似柔弱而实则韧性无比的肩胛上,身后的那四名水手也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动作的,但见五根已成弯弓的青色竹篙嗖地一声又弹得笔直……船身一折,终于避开了明崖和暗礁并轻微地抖了几抖,像抖落掉刚才的紧张情绪,又一路向东驶去。也就在此时,明德少爷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母亲讲述过的有关他爷爷的爷爷驾毛板船飙滩时的情景,以及老祖奶奶扬起的那一叶血染的红帆……船终于进入到一片较为平缓的江域了。明德少爷仍然站立在船头,心里却突然蹦出了一句“生活原本就很沉重”的话来。他的胸腔里似有雷霆在滚动,似有火焰在燃烧……此时此刻,他又一次想到,要不是这该死的战争和这动荡不安家国难保的时局,自己或许可以成为一个作家——他其实还是在少年时就曾接触过家父从北平和上海等大世界带回的木刻杂志,也读过名叫鲁迅、李大钊等人的文章,所以他的作文一直是萸江中学的范文。而他的内心深处又无疑是倾向于自然主义的。所以也就无端地记起了自己那一次满怀心思进山的经历:山路太长,山湾太深,山中的一切太神秘。 脑子里满装着滚滚红尘的俗念,胸腔里怀揣着对廖氏家族沉重的忧思,他在大山里行进的速度无疑就变得缓慢,几乎只能是小心翼翼地行走,不然两旁的荆棘肯定会不时地生出长满尖刺的手拉扯他,阻拦他,沿途的砺石也会千次万次地啃着他脚下的牛筋鞋。他的脚掌说不定已满是血泡,他的身上已遍布伤痕了。更令人难堪的还是悬挂在山腰陡坡上的样子:人便整个地成了爬行类动物,进是爬,退亦是爬,腿脚酸软,满身虚汗,胆颤心惊那是一定的了。而恰恰是在这样的陡坡,山居在此的农人们却把养活自己以及同类的粟米同麦子种了下来。有阳光慷慨地泼洒而下,他深情地望了一眼几经农人精耕细作长势不错的粟棵同麦苗,惴惴的神情便有了一种镇定。这世间真还有比他的家乡白驹村生活得更艰辛的人们啊!山居在这里的农人是朴实的。朴实的农人最大的长处便是能够把哲人们千百年来思考不透的道理简单化:“一锄三棵粟”,而粟可以养活人类。这是农人们祖祖辈辈之所以能够咽吞下劳作中一切艰辛的不渝信念。从春到秋,开垦、播种、施肥、锄草以及收获,这一过程说短就短,说长就长。这不得不令从资水江畔的白驹村走来的明德少爷又想到了人类所有母亲从受孕到分娩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农人同孕妇的感觉绝对是相同的:他们饱尝苦痛而又满怀希望。也正是因为它们满怀着希望才在所有的苦痛面前表现得那么镇定,那么祥和。从自己的父辈们用血肉之躯在春天播种后,无论遇到多大的旱灾或洪灾甚至疯狂的蝗虫灾害,仍信心百倍地侍弄着地里的庄稼的行为里;从自己的躯体在母辈们怀孕后不管经受怎样的妊娠反应和疾魔摧残或种种生活的磨难,也总是能双手护着肚里的生命胚胎而嘴角眉梢间流露笑意的举动中,明德少爷深深地感受到了“崇高”和“伟大”乃至“不朽”等字眼,原来并不仅仅只属于那些高耸着坟茔和碑石的权贵们。 然而遗憾的是如今能够真正地感受到这一切的人已经不多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大悲哀。有山风拂过来,粟棵同麦苗激情地拥抱着他。他也似乎听懂了它们那翡翠般的言语。它们于是放声地呼喊:“好兄弟!我的好兄弟!”在这一时间里明德少爷就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一种大开心,大快乐。他于是干脆在长势良好的庄稼地里仰躺着身子。他仰躺在山坡上的庄稼地里,当然知道自己并没有死去,而是在替自己那距今二十年来都一直固守在生活常识中的肉体接受着一种庄严的洗礼。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他那颗遗憾的心刚刚平静下来,倏忽又记起了曾经在山寨中听到过的一个关于幼鹰食母鹰的故事。大意是这样的:母鹰在孵出幼鹰后便毫不犹豫地啄着自身的血肉喂给嗷嗷待哺的幼鹰吃……当自己的身子被幼鹰全部吃完时,幼鹰便羽毛渐丰,能够自食其力了。猫头鹰的历史便是一部噬食母亲的历史。他记得自己当时是被这个故事骇得毛骨悚然的,无论如何也不理解母鹰为什么要如此执着地为幼鹰作此牺牲。 其时,日头已坠落在远处的山谷,并且渐渐地收敛了光芒。山与山铺成的背景也便愈发地厚重了。千年的山,万年的河,也许早就已经将所有的岁月故事一览无遗,无知的恰恰是自以为聪明的人类本身。更何况那些一生都懵懵懂懂的人呢?想到这一层,明德少爷便预感到即使哪一天能真正地明白所谓的大快乐、大开心,内心中还会无端地生出大悲哀和大痛苦来的。因为,大悲大痛并不仅仅只属于每一个体,而是整个民族和人类。
“喂,我的廖大老板,得站稳呐你!”一声娇嗔而紧张的呼喊盖过来,明德少爷一怔,才知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了,举目望去,船已进入了又一个长滩……
二十
在明德少爷他们去长沙送货和取货的这一段时间里,时局也越来越糟了。
警察局蒋炳炎养在小镇唐家观的看家狗王保长最近也警觉起来。他仿佛嗅到空气里有些异样,但思来想去又找不到什么苗头。他明显感到镇上和附近一些村子的人似乎特别关心起时局来。串门的也比以前多了,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是常事。
“听说小鬼子都打到益阳哒,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岂止是益阳?已经过桃江马跡塘了!你还真是的不明白呢?”
“老蒋不是有数百万军队吗?全他娘的呷干饭呐!”
“你这是说什么狗屁话!国难当头,当兵的个个都是好汉!”
“而今不仅仅国军,八路也全上去了!要跟小鬼子拼命了!”
“到底怎么样反正你我都不晓得。冇卵事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又不要你上去顶枪弹!谈一谈关你个卵事啊?”
“空谈误国,有狠你也上前线去嘛!你看看人家黑皮……”
大家正说得兴高采烈,一见王保长走近,就没有人再说什么了,顿时鸦雀无声,而且大家像避瘟神般纷纷借故远远地离开了他,有人还狠狠地跺了几下脚。
王保长当然不是聋子,他经常听到从敌占区逃来的外地人义愤填膺地说着日军的种种暴行,又慷慨激昂地说着国军和八路联合抗战的事迹,也有时哀婉低沉地念着一长串战死在沙场的著名将领的名字。日军就要进攻芷江了,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有人从邻县桃源和溆浦回来,看到了正在加固工事的国军士兵,看到了长长的拖运炮弹的队伍,看到了疏散出城的群众。就连擂钵山上的那支土匪武装,也打起了湘中抗日游击队的正式旗号,现在也下山招兵买马四处活动了。
曾经有好多次,王长贵也听到从白驹村那边过来的人在交头接耳议论说,他们进擂钵山采菌剥棕,经过半崩山下的九峡溪峪口时,听到了从山上传来一阵阵练兵的喊杀声。王保长将情况汇报给了蒋局长。蒋局长是一大早赶过来的,叫人找来了王长贵,这伙计以为他又是来过问怡春院的生意。刚汇报完正事,王保长说,“姑娘们都招满了,但还是接待不过来;外地人口越来越多,其中不少是有钱人,他们是捲了金银珠宝,想沿途瞄一处风水宝地来发国难财的。做暗门子的根本就取缔不了,局长您看是不是派些兄弟去收取保护费。”蒋炳炎本来想要发怒,一句“你这个王长贵,一天到晚只晓得收费收费,哪天阎王爷把你的狗命收了,你还不晓得是怎么死的”到嘴边了,一听王保长又开言了便只得先行止住。
“真莫讲起,这些逃难的人堆里还真有奇人,”贼眉鼠眼的王保长却无法窥探到蒋炳炎复杂的内心,他心里还在惦记着昨天一眼就看上的从长沙那边过来的那位梁老板的一个小姨太,“那老家伙自己怕是七十岁人了,身边还正房偏房姨太太,少说也是五六个。尤其是那个细姨太,腰细如杨柳,那个屁股翘得——”他还有意停顿了一下,又吞了一口口水说:“就像两瓣黄皮南瓜哩!局长你冇……”
“冇冇冇,你这个老色鬼,哪一天你就会冇命的!”
王长贵正津津乐道,为蒋局长没有能亲眼见到那个比狐狸精还妖的小姨太遗憾,不想话没说完却被蒋炳炎拦腰斩断,他哪里晓得这其中的厉害?就在昨天半夜里,蒋炳炎接到了一个从专署警察局打来的电话,说是国军某师的梁师长,如今正在娄底和安化交界的蓝田督修工事,准备在那里打一场漂亮的阻击战。他家父一直在长沙大托铺的乡下老家,最近却被小鬼子盯上了,还没来得及等军统的人去协助转移,老太爷自己就带了几名家丁和一家老小包了一条货船走人了。
蒋炳炎接到电话时还以自己又来了立功的机会,对方说,“有人判断到了资江一带,江南、唐家观和东坪镇的可能性最大,因为这三个小镇离蓝田都不太远。”对方用很低的声音又接着说:“但无论是与不是,你赶紧安排几个心腹到各处打探一下,找到了也不要惊动他们,暗地里保护好他们的安全就行了。还有,看他们都与一些什么人有来往,此事一定要高度保密!”然后又告诉了一行人的特征。
“是!是!”打电话的人没有说明身份和职务,蒋炳炎连声回答,心中却感觉此事定有蹊跷:“莫不是保密局的人?这可惹不起呀!”但又不好与人求证。
蒋炳炎今天一早来唐家观,就专门是为了梁师长家人的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没想到这一家子还真被比狗鼻子还灵的王长贵误打误撞给找到了。于是安排了两个心腹留下,自己便打算回局里向专署电话作汇报。临走时又像记起了什么大事似的,问起了明徳少爷和杨大少的生意,“莫一天到晚一双眼睛只晓得盯什么南瓜瓣屁股和收几个小保护费,也要学会培植财源,像这两位大少爷才是真正的财神爷哩。”蒋局长于是就指示,要尽量为他们提供方便。
蒋炳炎回到了局里,正欲打电话时,电话铃就一个劲的响了。蒋局长抓起电话,条件反射似地一声呵斥,“是哪个呀……”话还只说了一半便马上起身来了个立正,“是,是!”电话是县长打来的。县长指示:“抗战已至决战阶段,很有可能此次是与日本人的最后一战,共党地下分子的活动正日益猖獗;鉴于目前两党合作正值黄金阶段,不宜落人口柄,但务必严加防患,以免祸生肘腋。”
“是,是!”蒋炳炎虽然嘴里照答不误,心里却越听越觉得眼下事态复杂。
“还是少一事比多一事好。”他不由得在心里感叹着说:“国都要亡了!两党还尽是名堂,不如干脆能攒就攒,先攒个盆满钵满再说哩,还是银子靠得住!”
于是便打消了与专署通电话欲报告梁师家眷一行已到了唐家观的想法。
也有对时局毫不知情的。就是儿子水生和孙女驾船去长沙的那天早上,姗俏的奶奶却先行到了余皋溪,她嘭嘭嘭擂开了张仙娘的门,笑吟吟送上十来个点了红的鸡蛋。张仙娘透过手娟包的角洞,一眼就猫见了喜蛋,想也不用想就晓得她肯定是来问孙女儿的婚姻大事了,于是便说,“你屋里三翘今年满十八吧?”姗俏在村里村外一些不正经人的口中都称她三翘:屁股翘,胸脯翘,还有鼻子也翘,反正三翘与姗俏是个谐音,其实叫了也是白叫,张仙娘随口一问就引上了正题。
“我就说嘛,您还真的是个活神仙呢!看来我们这四村九姓的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姗俏的奶奶心眼实,人家穿着草鞋在她的肚子里走了一遭还不知情。
“看你李大嫂把我吹嘘的,如今哪个不晓得你儿子李佬大有个屁股翘,胸脯翘,还有鼻子也翘的仙女呀!是找了人家来合八字的吧!”张仙娘乐得合不拢嘴。
“只有你张仙娘,真是得了仙道的,讲起话来还是这么有味得很。”老实人总是唯唯诺诺的,哪怕明晓得受到了人家的戏弄,她说:“那就有劳仙娘了。”
“什么仙娘不仙娘哩!还不就是用两块嘴巴皮策碗饱饭呷。”张仙娘当然算不得什么歹人,丈夫三十出头就在资江河里出了事,船毁人亡连个全尸都没找到,葬在祖坟山里的不过是一个衣冠墓。丈夫死了,一些嘴巴不饶人的还说是她尅死的,从此也没有哪个男人敢娶她,她也确实是为了谋口饭吃才装神弄鬼当仙娘的。
两个老婆婆笑得前仰后合。奶奶报了孙女的生庚八字,末了又把明德少爷的生庚八字也报给了张仙娘。这是那天明德少爷在她家吃晚饭时老人家特意从他口里套出来的,她每天在心里念几遍,生怕忘记了。张仙娘已经在两块小红布条上写下了,然后分别放在两只小碗中,又把小碗放进了水缸里,等着合与否的结果。
这是资水两岸大梅山地区的一个习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旦有了合适的人家,或女方或男方,就会讨了对方的生庚八字,请仙娘去合。这其实是很简单的一种方法,就是先把两人的生庚八字写好,然后将纸条揉成团各放在一只小碗里,又把小碗放入水缸,再然后用手在水里搅上几个圈,也是在同时,仙娘的手中还点燃了一支禅香,并且口中念念有词,待一支香燃尽的时间内,两只碗若叮当一声碰在一起,八字就算是合上了。按理这应该是十有九稳的事,因为碗不动,水却在动,仙娘早已把一缸死水搅活了的。然而说也奇怪,好几次明明看着两只碗就要撞上了,几颤几抖却又越隔越开了。姗俏她奶奶的心就快要悬到嗓门眼了,那支香也看着看着就燃尽了,两只小碗却各自挨着水缸边硬是拢不来。
“只怕是他俩有缘无份啰!”奶奶叹了口气说。
“嗯,搞不好还真是有点波折。”张仙娘的脸色也变得凝重了。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姗俏她奶奶急得跳起来。然而奇迹出现了,一只顶着火红冠子的漂亮公鸡正追赶着一只小母鸡倏忽腾空而起,掠过水缸时一对金色的爪子往一只碗沿上点了一下,这只碗几抖几颤就与另一只叮当一声撞上了。
“这就是天意,是百年难遇的过禽兵哩!”张仙娘终于笑出了一脸菊花瓣。
“过禽兵,过禽兵……”姗俏她奶奶看傻了眼,站在水缸边神神叨叨。
二十一
第二天快近黄昏时,李佬大的货船终于进入了湘江长沙段水域。文夕大火之后的古城长沙,七年中经历了四次争夺,最终落入敌手。可恶的日本人,为着大东亚共荣的面子,正在挖空心思粉饰太平。原本是一片废墟的长沙,却处处充斥着繁荣的假象。隔着宽阔的水面从船头望过去,炮火烧焦的堤柳,正抽出长长的嫩条,倒蘸在茫茫烟水里,搅起一片国恨家仇的波纹。路上有行人匆匆而过,明德少爷却分明看到的是一颗颗溅血的心。船快要靠岸了。早已等候在码头的李正迎了上来,与明德少爷紧紧握手,两人低语了几句后,李正便指挥伙计们卸货。
到了长沙,宾主已把所载货物作过交接,一切都不需要廖老板再操心了。
他笑着而诚恳地向李佬大打过招呼,便主动邀请姗俏同行。
此次出行,虽然只有短短两天的航程,姗俏却已经跟明徳少爷形影不离。她有时没事就故意站在船头,听明德少爷高声和伙计们说笑。当然都是借抗日的话题在宣传他从李正和静禅师太口中得来的革命道理,伙计们一个个听得义愤填膺,对推翻一个旧中国,建设一个新中国充满向往。长沙她已经来过多次了,但那都是给唐家观小镇和下游江南镇的搞长途贩运的老板们送货和接货,事先预付部分运力费,回程后全额结清,目的简单明确。而对给明德少爷这次送货和接货的真正内幕,父女俩一概不知,更不知眼前这个自己将要托付终身的男人还担负着另外的使命。她每每回过头来看热闹,总能撞到明德少爷那两束坚定而火热的目光。她在后舱做饭时,明德少爷也总会过来帮忙,着长衫的廖老板好不儒雅。
“看你一双少爷手哪晓得择菜啰?”她抢过菜篮,手不小心碰在明德少爷的手上,双颊绯红。她在船头撑篙时,一副吃力的样子。明德少爷也忙赶过去,“来来,还是让我也帮你一手!”还一点都不晓得避人,握着篙尾拥着她一起发狠撑。“嗯,撑篙的样子还蛮利落的。”她哪知道在此之前他还是条伐木汉子,并且在九峡溪的桃花水中赶过野羊也放过木排的!那只有男人才特有粗重的喘息喷在她的脸颊上,令她陶醉不已,使她心跳加速,让她觉得像是在梦中……她好几次都真想趁势倒进明德少爷怀里。但不知为什么稍一定神,她却隐隐地感觉出他的心里总装着事。热恋中的女人是敏感的,有好几次,她总是在心里提醒自己别莽撞。
“姗俏呵,你的眼光比爹还毒呢!”她到船尾替父亲掌舵时,父亲爱怜地摸了一下她的额头说,“咯后生不错。”她长大以后,父亲从来不摸她的额头了。
“驾船掌舵靠的就是一双毒眼,才能避开暗礁,飙滩越峡,人生也是如此。”
“我晓得呢,也不想想我李姗俏是哪个的女儿!”姗俏自豪地回答父亲。
日子开心了,时间过得好快,水上的两天一夜像是眨眼就过去了。
当晚,杨大少在隆盛饭庄为廖老板一行举行盛大的接风洗尘宴。
饭庄里的伙计们见了李正,个个都叫他大少爷。明德少爷早就知道李正本来就是隆盛饭庄的大少爷,当地维持会会长杨隆盛的大公子。李正是他从事地下工作的化名。一九二七年许克祥发动马日事变,屠杀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他死里逃生,那一年他十七岁,是一名在校的预备党员;从日本留学回国后又参加了八路军,名义上也属于国军序列,前年收编半崩山土匪武装回芷江复命遭到地方民团的围捕,又一次死里逃生。多年的斗争经验让李正善于隐蔽,善于金蝉脱壳,也善于统战布局。李正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要充分认识到它的危险性。”
他又说,“但革命有时又总是与请客吃饭联系在一起的,比如今晚。”
晚宴是以隆盛饭庄与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合作的名义举行的,还特意邀请了宪兵队长井田大佐。维持会长和李正都尊称井田为“大佐阁下”,井田扯着生硬的中国话亲切地叫李正“大少爷”。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李正逃亡到日本留学时他们就是同学。他们的亲密让明德少爷多少有些看不顺眼。不过他也从中学到了许多今后与蒋炳炎之流打交道的经验。只是真正让明德少爷不痛快的是,井田一双贼溜溜的眼睛老是盯着姗俏的胸脯看,并开口闭口就是:“花姑娘的,哟西!”
明德少爷真恨自己手中没有伐木的板斧,他正盘算着如何对付这个“狗日的”,李正便暗暗使了眼色,“到了长沙后你就一切都要听我的。”这是李正当纪律交待过的。他还站起了身来,把他和姗俏拉到一起,彬彬有礼地向井田大佐介绍说:“这位廖老板,我的朋友,也是皇军的朋友。美丽的姗俏小姐跟廖老板订过婚的。传播大东亚共荣,他们的充当使者!”然后还说了几句顺溜的日语。
“订过婚的?大大的好,大大的好!”井田恍然大悟,“哦,恭声恭喜,恭声恭喜,哟西,哟西,潇洒英俊的廖老板,年轻美丽的姗俏小姐,”他还把两个拇指对在一起显示幽黙地说:“男才女貌的!哟西、哟西!”这话虽出自日本人之口,但姗俏还是脸一红,一股电流似乎同时传到了血气方刚的明德少爷身上。
井田和李正都哈哈大笑起来,全桌人也一并跟着笑了。
“来来来,我们的干杯!”杨大少首先举杯,晚宴渐入高潮。
与狼共舞,欢声笑语,又滴水不露,真是令明德少爷大开了眼界。“酒宴有时也是战场。”李正说。因为他拿捏得当,大家都很尽兴,为了掩人耳目,他还专门给廖老板和姗俏在湘宾楼安排了一个套房,并亲自驾车把他俩送进了房间。
“你这是唱的哪一曲啊?”随乡入俗,明德少爷也讲起普通话来。
“嘘——”李正把食指往嘴边一靠,然后又轻声对两人说:“日本特高课精得很,耳目无处不有,小心使得万年船嘛,这里随时都有可能会来巡查的。”
“那……那……我们……”明德少爷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喝了几杯洋酒的姗俏却不知是有意在装醉还是真醉,李正话还没说完她就一头坠进宽大的床上了。
“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外面歌声如缕,那一夜,真短!
第二天返程,运货的卡车通过南门口的哨卡时,被守门的日军拦了下来。
明德少爷心都蹦到嗓眼上了,暗自将全身的力量都运到了手脚上。
专程护送他们的李正却不慌不忙地掏出了井田大佐开出的特别通行证,但日军哨兵还是打开了两个箱子查看。是食盐,小鬼子说。明德少爷终于松了口气。
李正并没有一同前往安化。与日军决战在即,他还有着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协调。他把众人送到码头,紧紧地握着明德少爷的手,像托付什么大事似的轻声交待后,又故意亮开了大少爷的嗓门慎重其事地说:“这船货就全靠兄弟了!”
姗俏和伙计们站在船头看着,心中不免疑惑。眼前的这个大东家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陌生了呢?他还是昨晚酒宴上彬彬有礼的那个杨大少么?他还是明德商行开业那天豪奢倨傲的那个杨大少么?他凝重的脸上似乎透着一股冷冷杀气。
“船开啰,船开啰!”顺湘江一路北去,到了挨近洞庭湖的临资口拐了一个大弯便入了资江,四个壮实的水手上岸当起了纤夫,喊着粗犷的号子往上游前行。
“嗨里喂哟——噢嗬嗬!”号子声声里,姗俏立在船头上撑篙,李佬大依旧在船尾掌舵。风助帆势,发出呜呜的声响。姗俏仿佛还沉浸在昨晚的激情与缠绵中,她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初夜,体会到了什么叫痛并快乐着,更体会到了伐木汉子的粗犷与力量。她的心仍在狂跳不已,她的身体里也似乎仍有着余电没有放尽,但握篙持桨的手却像是更有劲道了,尤其是握着那一根长长的竹篙,更使她想入非非,完全是情不自禁地,她还险些笑出了声来,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那一股狂热,她干脆亮开了杜鹃鸟一样的美丽歌喉,唱响了表姐丽雯给她新编的船歌:
湘资沅澧资水长
资水江畔好风光
天生是个船家女
滩多浪打又何妨
……
一曲唱过,简直把立在桅杆旁的明德少爷惊得呆了!
昨天晚上,饮苞谷烧酒如饮九峡溪水一般的他也确实被一杯又一杯洋酒灌得有些醉意了,后来酒兴一上头居然就干出了那种荒唐事来,尽管事后姗俏不但没有一丝怨言,还温柔得像黑皮他母亲放牧的小绵羊,扒在他的怀里舔着他宽厚而又滚烫的胸脯,并囁囁嚅嚅地说:“我早就想做你的女人了!只是,只是……”姗俏是个诚实的女子,说这话时,柳叶眉下的那一对眸子里还闪着莹莹的泪光。
他于是把她搂得更紧了,并且两人又一次发起了疯来……
立在桅杆下的廖老板更是翻滚着一腔心事,却不能写在他那张方正的国字脸上。他正在回味着昨晚上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也在心里责怪着自己太不君子,不其又被一曲欢快的歌声拉回到了现实,一举目,刚好就与想着又要看一眼明德少爷的姗俏的目光相遇,两人居然像头一次碰面似的,脸嚓地一红,又赶紧低下了头去。而这一切,在后艄掌舵的李佬大全都看在了眼里,他有些不置可否,甚至觉得有几分迷茫,年轻人的事他并不是看不懂,而是根本不想看懂。姗俏是他唯一的血脉,是他李水生的命根子,只要是姗俏自己愿意的,他都会别无选择地支持她。她娘去得早,他本来是可以续弦的,但他却没有,他生怕委屈了女儿。至于姗俏一出口就能唱出那么文雅的船歌来,他倒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知道,这肯定是前几天来船上陪着姗俏嘻嘻哈哈乐了一整天的表侄女教给她的。
那是在廖老板上一回去了长沙的第二天,姗俏一整晚几乎没有合眼,一早起床后又蔫头耷脑,魂不守舍,幸亏她表姐丽雯过来了,俩人嘀嘀咕咕,不久就又唱又疯,但做父亲的哪里会晓得她俩还说到了男女之事!丽雯是萸江中学的音乐教师,是典型的现代女性,前年才结婚的,表侄郎也是教师,俩人属于自由恋爱。
“姗俏,你是不是心里有个人呐?”表姐秀发披肩,心却很细。
“只有姐,你尽说鬼话!”姗俏没听懂,以为说她怀了孩子。
“你这鬼妹子,都想到哪去了?我说的是你搞对象了!”表姐大大咧咧,一个“搞”字把姗俏羞得满脸绯红,春心狂跳不已。“我说的又不是那个意思,你这鬼妹子害什么羞嘛!再说就是那个意思又怎么样?你迟早会被男人搞的。”
丽雯是姗俏她母亲姐姐的女儿,老家就在唐家观,毕业于长沙师范学校,还会说几句洋文,比她大五岁,却结婚三年多了,要不是因为担心战火会烧到安化她早就当妈妈了。她还是萸江中学出了名的才女,一篇以自己土生土长的唐家观为原形的抒情散文《依江巷》就曾在学校里引起过轰动。她不禁在心中黙诵道:
资水粼粼地远去……
然而紧傍着资水的依江巷,却是无法去远的。弯弯窄窄匍匐在江北崖壁下的一线平整处,年复一年,且把吊脚楼倒影浸在清清水中,任其爱幻想的小鱼,忘情地在脚柱和廊檐的空隙间游写自由体诗句;任其尖尖硬硬的小小螺丝,软软地爬过凭栏看粼粼清波的女子温热的胸脯,那女子自然就会让那触痒,一直痒到心头,痒到离开依江巷作别处人家妻子后的明天,痒到,一提起依江巷……
只是依江巷依偎进资水数百个年头,却未曾将其消瘦的身子濯洗干净,倒是愈濯洗愈添了岁月的尘垢。且还有一留老长老长头发的癫子,拖一双半截鞋板,或上或下说出好多肮脏言语来,被风窃听。
不过依江巷依旧不失其体面。这体面尤其在六月。
其时,依江巷就总有女子们爱飘散着湿漉漉的长发,牵系人目光;且也就总有汉子们爱赤着水淋淋的上身,作一种黑红健美的炫耀。那单调悠长的浆声,圆润白嫩的手和光洁的洗衣石,挨挨挤挤的吊脚楼的倒影,就揉动得愈发稠密。也就有青苔从江水边缘缓缓向上弥漫,淹没了脚柱,淹没了廊檐,淹没了屋顶,就连吉氏宗祠曾氏宗祠廖家会馆李家会馆等条石门楣上的朱红汉字,也被青苔作了短暂的覆盖。
六月,依江巷湿湿润润。
那一块连接一块的青石板路,要引人去看么子风景呢?在依江巷远远的尽头,有一扇圆拱双合门,一副系着红绸绢的门环好小巧;娉娉婷婷,有一个背影正向那门环走去哩!这时,你好像就有所触动,喃喃道:“这依江巷真深。”
待你回头看来路时,暮色倏忽间就很浓了,但你还是能隐隐看到有一座宝塔在前方远远地立着,是那种翘着一层又一层檐角的宝塔。你当然已看不清那塔上书写着的“惜字塔”三个金字了,更不会晓得那是出自两江总督陶大人还是大书家黄自元或更久远年代的哪位名人的手迹,只朦朦胧胧觉得那檐角如一群紫燕,翩翩、翩翩在天上人间;只觉得轻轻盈盈,那便是依江巷。
暮风轻拂,那檐角上的风铃在响呢,洒下声声紧、声声慢,于是,你就很自然地凝止了脚步,不再向前挪动,你担心轻轻一动,整个依江巷就会飞走,飞得不晓得去向……
丽雯所想的心事和她曾经展示过的文采,或许与姗俏有关,又或许无关,但她俩人亲密如同孪生姐妹,也就是在那一次,姗俏向表姐坦白了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表姐一听就是唐家观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的老板,立马就停止了玩笑。
“原来是他呀!”丽雯一听姗俏说出的这个名字,着实吓了一大跳,“那可是我们学校的才子呢!喂,你们俩那个了没有?”丽雯生怕姗俏又没听懂,还专门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把“那个”就是男女间的那个事往透里说了。
“怎么能那样?要不得的!要不得的!”姗俏像做了贼似的吓得脸都白了。
丽雯却咯咯咯地笑得死去活来,在她的意识里,男女间虚拟的倾慕和感情是完全靠不住的,丽雯便说,“爱情不过只是建立在物质之上的产物。而性爱是精神层面的,更是物质层面的,姗俏如果要真正抓住那个什么明德少爷,只有先把生米煮成熟饭,最好是还能怀上他的孩子”。没想这傻表妹却还是一个劲说:“要不得的!那要不得的!”后来丽雯干脆就以过来人和表姐的身份帮她出起了主意来。“那你就用知识武装自己,人家可是个才华横溢的老板呐!”这首船歌就是那天表姐给她新编的,为的就是显示出只读过两年私塾的她也是个有文化的人。
“嗨里喂哟——噢嗬嗬!”号子声声里,姗俏的快乐是由衷的。
紧赶慢赶,不出三天船就到了安化境内。
经小淹和江南镇,明德少爷就通知李叔停船卸下一批货,码头上都有着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人。这两次卸货时,当地的安检也假惺惺地派稽私队员走上船头。
“检查,检查!上峰有令,一律得停船检查。”样子来势汹汹。
“是盐,都是盐,给政府运的。放行,放行!”随后跟了过来的是当地的保长,收过廖老板送上的红包后故意又大声地说:“这是县里蒋局长吩咐过的。”
第四日凌晨,货船停在了资水北岸的白驹村村口,也就是明徳少爷家门前联珠桥下的江湾里。残月将落,荒鸡初啼。村子里打铜锣巡夜的黄青山刚敲过五更,绕白驹山一圈又进村里去了。四个水手也应廖老板的吩咐各自回家,偎进热被窝抱婆娘了。这时,从江岸的水杨林里却闪出了黑皮、庆牯子和周桂花等一干人来。黑皮已经是湘中抗日游击队的司令兼政委了,这是商行开业那天晚上李正告诉明德少爷的。黑皮上半崩山后,由李正介绍加入了组织。不久,李正赴任湘中特委书记,黑皮接替了他的工作。唐司令自李正下山后匪性不改,黑皮设计将他处决后又陆续收编了几股土匪势力,部队发展到近千号人。真是时势造英雄,这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居然成气候了!而庆牯子成功地扮演了一出被明德少爷搧了两个耳光的黄盖后,当晚就携周桂花上了半崩山,已经成为湘中抗日游击队的骨干了。这都是李正和明徳少爷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的苦肉计带给他们的全新生活。
“我脸上如今都还在发烧呢!你兄弟还真舍得往死里打呀?”
“这才叫长痛不如短痛。要不你怎么会有今天呐!”
兄弟见面,一幕幕往事浮上心头,但形势不容他们再亲热。
卸过粮食,卸过食盐,卸过药品,廖老板又领众人从船尾的水中拖起八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木箱。“东西全在这里,下批货十天后到。”黑皮兴奋和感激不已,“这都是些能把小鬼子揍个屁滾尿流的神器啊!”他紧紧地握住明德少爷的手,心头有千言万语却又尽在一握中。随后又扶过母亲,低声说:“我明天就要率领队伍开赴蓝田,娘就托付给你。弹药的事以后就有劳庆牯子跟你接应了。”
明德少爷肃然地点着头,似是欲言又止,半晌才说了声,“好兄弟,你可要保重啊!”然后又拉过了黑皮母亲的手,硬是亲自把她送进了船舱。待众人将沉甸甸的箱子驮上马背,黑皮一声吆喝,仿佛虎啸龙吟,此时,已是鸡声四起。
仿佛是在梦中,李叔和姗俏已经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可当他们看着这一支神秘的人马消逝在通往半崩山去的叉路口时,似乎又全都明白了。
“一切都是命呐!”李佬大望着女儿微微地叹了一声气。
二十二
这日凌晨六点钟,水月庵的钟声刚刚敲响,阎二妮就起了床。昨天夜里,她又是数着更鼓声入睡的。自从来到了唐家观,她仿佛白天也是在梦中,一会儿梦见黑皮他爹,她当然还记得他说过的要在唐家观给她母子置一两间铺面的事;一会儿又梦到了根胡子,他不是说好了等把擂钵山那一批毛板送出九峡溪后就陪她好好过日子的吗?“咯两冤鬼啊!一个二个的全都不把自己说过的话当回事,心里头根本就只有擂钵山,只有九峡溪……”这些话当然是阎二妮在梦里说的。
她其实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是一位护子心切的好母亲。
在被儿子救上半崩山后,她阎二妮就几乎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尤其当耳濡目染了黑皮在带兵操练和给兵勇们训话的一场场实景后,自己也仿佛增长了不少见识。她终于明白黑皮已不仅仅只是自己的儿子,还是这一群兵勇们的头。
“婶子,你黑皮就是个当将军的料!”这是明德少爷大前年说的话,她也还一直记得。但她还想起了一句古话,“一将成名万骨枯!”她心里不由得一颤。
黑皮将她托付给明德少爷,这不仅体现了受托方的宽宏大量,同时也更证明了委托方的光明磊落和对兄弟情谊的绝对信任。而对于所谓的革命或同志,明德少爷和黑皮大概都还不习惯这么一说,更何况她一个妇道人家,她根本就不会去关心这些。也许仅仅是为了填补内心的空虚,阎二妮硬是霸蛮要帮着商行的厨房师傅打打下手或替保姆洗洗衣服。儿子上了前线一直没有音讯,明德少爷又亲自押货去了长沙,她实在闲得心慌,一大早不知不觉就走上了去后山水月庵的路。
水月庵不大,却很雅致。如果不是正堂供着观音塑像,看起来跟一般民居没有什么两样。三间土砖屋被苍松翠竹掩映在山垭里。门前的走廊左侧,悬着一口青铜古钟,山风吹过钟口,发出瓮瓮的声音。小尼姑正扫着庵前空坪的落叶,听说是找师父,便停住扫帚朝大门里指了指。静禅师太正微闭着双目盘腿坐在蒲团上,一手敲木鱼,一手捻佛珠念大悲咒。这是她每天的早课。阎二妮并没有向师太打招呼,跪在观音像下口中念念有词:“信妇阎二妮,恳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消灾降福,保佑我儿黑皮平安,保佑他带出去的兵勇们平安,也保佑他的好兄弟明德少爷平安……”她这么虔诚地祷告着时,居然也情不自禁的呼唤起“黑皮,黑皮……”的名字来。在一旁的师太城府如海,仍然念着她的经咒,听了也就听了,当然也就没有发出“可怜天下父母心呐!”的感叹来。她知道自己虽然同是女人,而且还是佛门中人,但自从她宣誓加入了组织的那一刻起,她的一切就已经不再属于她个人了。阎二妮当然不会知道静禅师太心中所想,更不晓得她的真实身份。等阎二妮一番呼唤醒过神来后,静禅师太的经咒也念完了。
记不清这是她们的第几次见面。五年前,静禅师太刚来水月庵时就去过白驹村。上次见面是在明德少爷的办公室。静禅师太前来化缘,阎二妮端茶进去,看见他们俩正低声交谈着什么,一脸的肃穆。这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阎二妮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尤其是在半崩山所见和耳闻更是五花八门,因此她对师太与明德少爷的交往也见怪不怪。明德少爷出门后,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又唠叨起家常来。临走时静禅师太说:“贫尼与施主乃是有缘之人,望今后常来佛门走走。”
阎二妮当时并没有答话,她一脸沉默,而心里却在嘀咕着说,“都说我是个尅夫的女人,也可以常去佛门么?”这疑问便一直藏在她的心里。身边没有亲人的时光百无聊奈,她这一次竟然鬼使神差般真的进了水月庵。静禅师太很高兴地留她吃早饭。阎二妮又担忧起黑皮来,说黑皮自从上了半崩山,整个人都变得凶残了,这次下山去参加什么阻击战,不知道又要造多少杀孽。师太却一脸冷峻地说,“施主不必担心,出家人虽讲五蕴皆空,慈悲为怀,但并非不分善恶,一味的绝尘弃世,就如佛门有韦陀菩萨,手持金刚杵,降魔护法。如今日寇陷我国土,虐我人民,就是魔,而黑皮或许就是金刚转世呢。”阎二妮不知道师太是在向她传播革命道理。她也无需知道,母亲的心里只有儿子,还有那些兵勇和明德少爷。
师太的身世在小镇唐家观是一个谜。其实师太也是一个苦命人,她原名叫林白雪,是武汉师大的一位年轻讲师,与丈夫同在一所大学任教,丈夫是早在学生时代就宣誓加入了共产党的,就在他接到新任务赴上海地下党组织开展工作后的第二天,鬼子的一个小队突然闯进学校,在光天化日之下奸淫了十多名校花和老师,年轻漂亮的林白雪亦未能幸免……蒙羞后,她也去上海寻找过自己的丈夫,却是大海捞针,后来不知怎么她却来到了资水唐家观,在水月庵出家并成了如今的静禅师太。至于是何人介绍而来,又如何成了湘中地下党在资水中下游一带只直接为李正负责的秘密联络员,却连明德少爷也不得而知。她在此地应该有着多个线人,其中包括婆婆崖渡口的桂驼子,这也是许多年后明德少爷才猜测出来的。
同是女人,并且是两个苦命的女人,但各自的心思却如天壤。
阎二妮吃过早饭后就下山了,儿子黑皮和他的队伍这些天究竟开拔到了哪里,是不是已经与小日本交上火了,她一概不知。但她的耳中却似乎充塞着枪声炮声和喊杀声,鼻子里也像闻到了硝烟的味道。一颗做母亲的心也就越揪越紧了。
静禅师太却坐在山坳庙门前的一块青石上晒太阳。她的表情看似一如往常般平静,一双幽深如潭的目光却从山脚下的唐家观移向了资江,“这是一条充满凶险的黄金水道啊!”她在心里默默地为明德少爷此行长沙“运货”而祈祷着……
二十三
雪峰山大会战还没有正式打响,双方都还只是在试探性地进行局部的火力侦察,当天,日军47师团重广支队四千人由黑田镇进犯蓝田,目的是策应进攻芙蓉山的116师团。黑皮率部配合国军15师在三獈关进行阻击。那地方山高坡陡,地势极其险要,也是属于大梅山腹地的群峰之一。黑皮原本就出生于山区,又做了半年山大王,只要军用地图往他眼前一摆,立马就如置身在高峰纵览河山一般对沟沟壑壑一目了然。狡猾的日军发现左翼阵地火力较弱,掉转枪口朝黑皮所部扑来。这是一支头缠红巾的地方武装,早就怀有必死决心,他们打光了子弹,准备跃出战壕展开肉搏战,为国捐躯以示湘中抗日游击之悍勇。梅山男儿个个血性十足,并且在黑皮严格的训导下擒拿格斗均是一流。身兼政委的他在作肉摶战前的动员讲话了,他说,“弟兄们:我们是水中蛟龙,是天上禽兵,上刺刀啊!”黑皮一声呐喊,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身后马蹄声得得如擂响鼓面,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如过禽兵,黑皮惊回首,原来是庆牯子领着半崩山的弟兄们一骑二十余匹高头白马奋蹄而至,这一回是杨大少花了血本购来的美式装备起了作用。战争局势随即得到了扭转,在国军的夹击下,敌我双方已打成了胶着状态。
“好个庆牯子!是你救了我和弟兄们一命!”黑皮满脸尘土。
“你咯黑皮司令,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你们在豁出性命救中国哩!”庆牯子也讲起了大道理来,“打虎亲兄弟。小日本就是虎狼,兄弟,往死里打!”
黑皮当然明白是谁在幕后运筹这一切,故一脸凝重地对庆牯子说:“请帮我转告明少,我要是战死疆场,我娘就拜托他了。若是能活着回,我们就做一辈子的好兄弟!”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枪炮横飞不长眼睛,黑皮的交待不是没有理由。
他虽然率领半崩山的游击队打过几次胜仗,可对手都是些无组织纪律性的土匪。他总是以摛贼先摛王的战术一枪击毙匪首,喽啰们纷纷缴械投降。偶有逃脱者跑到山下寻找食物,山民们都跟他通风报信。他们都称他“廖政委”。廖政委跟“司令”唐烈光发生过一次剧烈冲突,结果以他的完胜告终。他接替李正的职位后,积极开展思想政治工作。土匪是以杀人越货为职业的,但他们上山的原因却各有不同。以半崩山而言,被唐司令裹挟上山的居多。唐司令领着匪徒们趁月黑风高抢到他们家中,以家人老小相威胁。其手段卑鄙之极。被协迫者本是些缺粮少地的山名,唐司令能给他们一碗饭吃,也就跟着上山了,不明不白地就当上了士匪。幸亏廖政委为弟兄们正了名份。但现在不同了,既然已经成了抗日的队伍,就必须严守军纪,所以支持他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士气也就越来越高昂。
廖政委在游击队里迅速地发展党员,唐司令认为他是在培植私人势力;廖政委处决了一名为非作歹的唐司令的亲信,唐司令则认为是“打狗不看主人”。其实黑皮也确实是有意想要剪掉唐司令的羽翼或杀鸡给猴看。因此两人都憋够了气。唐司令有大烟瘾,也有女人瘾,李正在山上时他有所收敛,李正下山了他就不把“黑皮那小子”放在眼里。黑皮请示了李正借故带着队伍下山收编土匪。唐司令满以为可以放心过女人瘾了!他大摆筵席,喝得烂醉如泥,等着手下送上女人;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盆冷水将他浇醒,才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在刑场上……
“你,你……们火并王伦呐!”唐烈光仰头喊天。
“你罪有应得!我们乃替天行道!”黑皮正义凛然。
也就是那一次,他们从明德少爷手中接过李正书记秘密托来的几大厢枪支弹药后,黑皮一咬牙便下令将队伍主力马不下鞍拉到了蓝田。只留下一小队人马在半崩山由庆牯子带队,随时接应廖老板运来的货物。这也是李正安排的。他说一定要留有革命火种在半崩山。好个庆牯子!他虽然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正面接触战争,却磨拳擦掌硬是要留下来帮黑皮。“还以为是在擂钵山伐木啊?子弹不长眼呢,他娘的,老子命令你赶紧回半崩山去!”却不想黑皮司令还真是翻脸不认人。
一场恶仗结束,黑皮嘱值星官清点人数,又与庆牯子匆匆作别。
也就是在接下来的这次阻击战役中,黑皮还见到了15师梁祇六师长。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梁祗六师长的参谋长盛玉其,竟然是离开白驹村多年的明德少爷的父亲廖盛琪。俩人见面,如今已改名换姓的盛玉其参谋长居然暗示黑皮不要以老乡叔辈相认,黑皮心中一亮,也就把这一次邂逅当成是组织的绝秘深深地埋藏在了记忆深处,就连自己的生死兄弟明少也没打算告诉。他已然是一名成熟的指挥员了,认真地看过摆放在梁师长帐篷中的敌我模型图,便慎重而斗胆地向梁师长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他分析说:“日军的战略是分兵合击,我们阻击他们,目的是阻止他们合在一起,所以不宜死守阵地,应依托有利地形,诱敌深入;一个阵地达到预期目的就撤到下一个阵地,将敌人引向歧途;同时结合突袭战,不断消耗和杀伤他们的有生力量。等到战机成熟,再展开全线反攻。”
“此计甚好。请问小兄弟毕业于哪所军校?”梁师长大喜。
“我啊?”黑皮哈哈大笑,震落一身尘土,“禽兵一个,土八路的干活!”
“是天上过禽兵的禽兵吗?”盛玉其话到了嘴边,终于还是忍住了。
“等打完这一仗,我请兄弟过来当个团长怎样?”梁师长爱才心切。
尤其是盛玉其参谋长更是心中欣喜,但也有一丝隐忧。因为他同样也不知道这个有着如此见识和胆略的二十岁还不到的乡下伢子,竟已经是中共地下党的骨干,更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明德已经接任廖姓族长和转产到唐家观当上了商行老板,并且也是在为组织效力的重要成员。他只是感叹,像堂侄黑皮这样的人才若是今后为国民党所用了,那还真是可惜了!盛参谋长的心念一动,眼前便仿佛重叠出三个至亲至爱的身影:“你这是捅破天呢,要惹来杀生之祸的!”当年父亲佐庭族长隐约感觉到儿子有通共行为时,手中拐杖差点指到了他的鼻尖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只要是为了我儿子,我就是当牛做马也愿意!”娇妻也是个无神论者,但为了儿子她却总是那样的倔犟而又执着。“骑马马,走人家,我儿骑马闯天下……”年幼的儿子虽然体弱多病,但每次骑在他的肩上却是那样的豪气,那样地聪明可爱……
“他们现在都还好吗?我儿明德也该是条汉子了吧?”盛玉其在心里说。真是心有千千结啊!如今自己的本家堂侄及小老乡黑皮就在眼前,他却不敢打听。
敏感的黑皮似乎知道了眼前这位堂叔心中之所想,但他更知道这并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便一昂首故意大声地说:“黑皮谢过梁师长!在哪不是打他娘的小鬼子!”是黑皮的一句话把似是在梦中的盛玉其参谋长惊醒过来,只见这小子把话一撂,便毅然地跃出了国军15师前线指挥所,复又消逝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了。
“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这一流行于白驹村的谶语他当然也是知道的,望着黑皮远去的背影,盛玉其参谋长终于如释重负。但是他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近在咫尺而不得相见的白驹村里的年迈父亲以及娇妻和爱子。一别已有数载,他最后一次去白驹村是在抗日战争爆发的第一年,组织上派他打入国军队伍,并做好长期潜伏的准备,以图日后做策反工作。他自知此去死生难料,便于深夜回了一趟老家,为了不引起家父的猜疑,他与娇妻爱子是在学堂山沃原先生处见面的,正好那一晚黑皮和儿子明德在一起玩捉萤火虫,也一并跟去了。明德少爷居然认不出自己的父亲了,当时的两个顽皮少年更不知道他的身份和回家的用意……
此次战役,对日军而言已经是孤注一掷,两军持续拉锯了近一个月,庆牯子又几来几回到过前沿阵地,为黑皮的队伍输送枪支弹药补充兵力等,但每次都只是匆匆一面,彼此间其实有许多话想说,但都被枪炮声替代了。战局正是按照黑皮的建议演变的,把日军死死地拖在了安化与娄底交界的蓝田一带。73军韩军长让日军47师团主力轻松渡过资江,突然以重炮猛轰。天上飞机狂射,仍在渡河的日军小筏一艘艘沉没。47师团各部只相距几千米远,就是无法集结在一起。四月十九日,国军77师对47师团展开正面强攻,15师负责侧面奇袭。四月二十一日,在空军的掩护下,黑皮率队配合15师攻入日军洋溪桥主阵地,47师团全线溃败。至四月二十二日,其它几个战场的国军都取得了巨大胜利。日寇伤亡二万七千余人,早已溃不成军,狼狈逃窜,长达两个月的雪峰山会战到此划下了句号。
然而人们没有想到,抗日狼烟刚散,另一场战争又将展开……
二十四
在两军激战的那一段日子里,小镇唐家观也没有安宁过。
王保长父亲死的那天晚上,半条街灯火通明。日军的飞机从头顶经过,一个俯冲便投下来两枚炸弹。死了几个人,倒了两间房。观看法事的人们哭爹喊娘四散而去,没有人再管躺在棺材里的王老太爷了。第二天匆匆顾人抬柩上山,王保长硬是花了大价钱的。日军的炮弹都扔到这里了,生死悬于一线,谁还顾得了你王保长的面子?王保长亦自叹自身难保。这一带其实是第二次扔炸弹,头一次是扔在白驹村。那是一次有目标的轰炸,从飞机上掉下的炸弹一个接着一个。
“嘡嘡嘡嘡!”
“嘡嘡嘡嘡!”
那一天白驹寺里钟声如雷鸣般滚过,震天撼动,在资水两岸久久回应,就连唐家观后山水月庵里的静禅师太也听到了。这么急促的撞钟声在白驹寺是不常响起的。原来是有一支正赶往雪峰山参加抗日大会战的国军队伍从白驹村官道路过,却没想被敌特知道了行踪,突然有鬼子的飞机从向阳岭山垭口那边飞来偷袭,幸亏明禅法师眼尖耳灵,匆忙中便撞响了急促的钟声,因为有他的报警,队伍骤分散着扒在了山沟田埂,而那两架描有太阳旗的飞机虽然在低空俯冲着扔了大量炸弹,也扫了一阵机枪,却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人员伤亡。也就是那一次寺里的老和尚明禅法师还捡了一个徒弟回庙里。他敲钟报过预警,待队伍安全地从明徳少爷家门前的联珠桥通过后,便下了一趟山,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他得去看看是否还有遗留的伤员,没想却从山脚下的稻草堆中发现了一个满脸尘土的少年疯子。
狼烟起,烽火烈。廖老板的商铺却一直经营着。因他的主要精力全都投入在往返长沙为黑皮的队伍运输“货物”上,商行的周转金调度已越来越紧张了。但又没有办法,乡亲们都把山货土产送上门来,不计价钱只求帮忙带走。他们都在做着战败逃难的准备,至于逃往哪里去却没有想好。明德少爷按以前的价格收下了他们的货,只是手头没这么多现钱,就预付了一半的款项。乡亲们都欢天喜地而去,转而纷纷回头说余款就算了。明德少爷却说,“都是辛苦钱,等战事平息了该付的还是一定照付,并且还愿意承担利息。”老贡士吉先生竖起大拇指说:“我就晓得老夫不会看错人。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君子乎?圣人也!”
他们对前线的战况一概不知,李正似乎越来越忙,从没跟明德少爷说起过这一类事,静禅师太也一如既往的神秘,庆牯子又无法说清。仗打已经到了这个份上,谁的心里都没有底。吉先生和廖老板对去留问题是有过商量的。投弹事件发生后,晚上谁也不敢再掌灯了。明德少爷在黑暗里对吉先生说:“现在战局并不明朗,日寇会不会打到这里来还真说不准,万一不幸到那一步,我想将众兄弟遣散,盘缠我都备好哒。”吉先生则说:“圣人所谓三不朽者,德功言也。君子首重气节,次求事功。日本人若打到这里,吉某誓不苟全。”一副赴死之气慨。
明德少爷听到“气节”二字,不禁叹息起来。天下有一种人,以一己之自污而申民族之大义,不啻为真英雄矣。明德少爷说起杨大少父子背负着汉奸的骂名跟日本人周旋之事,吉先生亦为之动容了。但先生更有感于廖老板的无私付出。
“若是真有不幸的那一天,维持会长我是不会做的,殉节而死又太便宜了日本人,蒋炳炎那帮人我又看不惯,我看不如干脆也上半崩山。”明徳少爷感叹着。
“上半崩山去?你说你也上半崩山去?”这样的话居然是从明德少爷的口中说出,不禁令满腹圣贤言的吉先生深感疑惑,说:“落草为寇乃是下下策也。”
最近一段时间来廖老板的情绪之所以极度低落,是因为又一次经历了生离死别,他除了感叹世事无常外,最感到对不起的人就是姗俏,还有姗俏的爷爷和奶奶。眼下乃国难当头,他虽然已由吉先生见证特事特办领姗俏拜过了母亲,也双双于神龛下跪见了廖家的列祖列宗,还把姗俏的爷爷和奶奶用轿子接到了白驹村老家,与母亲同住一屋,合二为一成了一家人,并承诺待把小鬼子赶出了炎黄沃土后,还姗俏一个八抬大轿的礼遇!但他依然后悔第三次到长沙为黑皮的队伍接货时自己未能同去,以致造成了如此悲剧,这一遗憾将会使他留下终生的自责!
“事已至此,自责徒劳。该来该去乃是天意!”吉先生亦黯然。
“话虽如此,但我心里苦啊!”说着,明德少爷陷入了回忆中。
那是在四月七日,静禅师太接到了湘中地下党李正发来的密电,说是抗战胜利在望,但黑皮的队伍伤亡惨重,需紧急补充武器装备和药品,尤其是兵力。但要补充兵力的事除了他廖老板能说服手下的十几名员工已无其它办法,自己则必须留下来座镇商行,且另外招聘新的员工抓紧培训补员上岗。正两难时,己经知道廖老板另一身份的李水生父女却主动请缨,还撂下了“人在货在”的重话,尤其姗俏姑娘更是积极,只差没有明言愿意为未来的丈夫分忧了,犹豫再三,廖老板最后终于做出决断,并委派了已是管家的刚狗子一同前去。其实吉先生当初是持有不同意见的,他说:“七不去门,八不归家,还是信一信乡间的俗论好。”可平素斯文的静禅师太却脸色一沉,还用幽深的目光剜了吉先生一眼,几乎是冷冷地说:“前方战事紧迫,救人如救火,更何况我们现在救的是整个民族!”
没想果不其然,未来的岳丈还真是出事了。廖老板真是后悔啊!
驾船出货一开始其实还是非常顺利的,船佬大李水生已经连续随廖老板去了两次长沙,出货和接货早就轻车熟路,有井田大佐开具的通行证,长沙和益阳两大关卡全都一路滔滔,但是没想刚进马迹塘与安化小淹交界处的一个江湾,斜直里却摇过来一条小渔船,这条小渔船是被几个溃逃的日本伤兵抢来的,这群畜牲见有一艘货船逆流而上,船头还有一位妙龄花姑娘,就临时起了歹心,鸣枪叽哩哇啦地喊着停船,李大佬深知此事关系重大,千万不能让鬼子靠近藏有枪械和药品的货船,便一声呐喊招呼岸上的纤夫加快速度,自已则把桅绳一甩,帆篷借势一折兜满江风,眼看着后面的小渔船离货船越来越远,可是没想到一梭子弹扫射过来,李佬大身中数枪,他摇晃了几下却强忍着一声不吭,还是坚持着一手抓住舵柄,一手撑住后船舱的横梁,硬是把货船驰进了国统区小淹白沙溪溪口的江湾……这里有一家大型的私营茶厂,也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白沙溪茶厂,有着上千名工人。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船头的姗俏却似乎感觉有些不对劲,正心里乱着时,忽听得身后“扑通”一声闷响,猛一回头,但见父亲已经猝然坠入了江中……
“爹——爹——!”姗俏拖着长音的凄厉呼叫震天憾地,带头在岸上拉纤的刚狗子也心头一惊说,“咯是廖老板的准岳父,千万……”待他和四名伙计扔了纤缆飞奔而至时,悲痛欲绝的姗俏姑娘已经在江流中拽住了奄奄一息的父亲……
“姗……姗俏……你……你要帮……帮我告……告诉……明……明德……”李佬大话没有说完,口中血水一喷,就已经再也接不上气来了。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直呼廖老板的名字,却没有人知道他要告诉未来的女婿什么,是叮嘱?是托付?他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已经再也不能说话了,留下了万千遗憾,一双能看穿江中流水的眼睛,却仍然半睁着久久不肯合上……虽然是悲痛万分的姗俏,却还是努力地站起身来,猛地一拉桅绳,只听得“哗”地一声,白帆像折断的翅膀捲缩着趴在了船篷上,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布帆卸下来,铺开在船头的甲板上,然后又将满身鲜血的李佬大抬了上去……此时,刚狗子已从白沙溪茶厂的小百货店扛来了一梱白布,继而再度将李佬大的尸体用白布包扎妥贴……
姗俏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在船头父亲冰凉的身旁长跪不起。
资水有一首民谣:“船夫水中死/死后变神仙/来者汗擦干/迎风再扬帆。”民谣是从刚狗子口中喊出来的,他这是在激励大家,姗俏不由得一怔,重又打起了精神,前线的将士们一定等急了,谁又不是血肉之躯呢?明德少爷的目光也肯定早已经望长了,父亲是答应过他的,“人在货在。”现在父亲虽然倒下了,但货却依然完好无损!她必须争取尽早把货送到守候在联珠桥下的庆牯子手中。
是的,来者泪擦干,迎风再扬帆。船又启锚了,帆蓬再度升起,从此,资水中下游便再度出现了一艘高扬着血色布帆的红帆船!只是当时的姗俏还并不知道,明德少爷的老曾祖母早就已经在这段江域中驾驶过同样的一艘血色红帆船。
“这是火的颜色,是太阳的颜色,更是七百里资江水域又一面血染的旗帜!”明徳少爷喃喃自语地说着,许久、许久才终于从沉长的回忆与自责中醒过神来。
“有如此之国民,何愁家国不保!”吉先生慷慨接言。
“说得好!说得好!”两人正谈论着,就见杨大少击掌闯了进来。
明德少爷忙点亮了灯盏,在微略的光照中从李正手里接过战报。
“某月某日,日本人吃了败仗!”明德少爷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某月某日,日本人又吃了败仗了!”全商行欢呼起来。
“某月某日,日本人全线溃退了!”整个唐家观欢呼起来。
二十五
李正此次在此关键的时候又来到唐家观,其实是负有着更重要的使命,他是专门前来转移梁老爷子一家的,也就是从王长贵保长口中说过的那个带了一妻三妾的梁大老板。正好与蒋炳炎日前得到的情报相吻合,他还真就是国军15师梁衹六师长的家父。老爷子带家眷之所一路以逃难名义来到了小镇唐家观,也只有李正和静禅师太几位地下党核心成员知情,而且此事的策划者就是长期潜伏在梁师长身边的一位知深地下工作者。梁老爷一家老小到了唐家观后便一直是由静禅师太暗中关照。这一切明德少爷包括黑皮均不得而知,这是日后策反梁师长的一张底牌,一旦泄露,便会被当局扣上破坏国共合作的帽子。这是谁也戴不起的。
“原来如此。”廖老板得知真实情况后甚感震惊,这不得不令他再一次想起了为争田水时能同慨一气,而事后又为家中小利形同路人的兄弟二人,也想起了一直为争族长之职对他虎视耽耽的甲憨宝——廖氏家族偏房第五代长子廖盛甲。
抗战胜利的喜讯经人们奔走相告,竟在一夜间便传遍了四方,停了七年之久的龙舟大赛又紧锣密鼓地开张了。小镇街头,粽香四溢;资江两岸,人如潮涌。
作为大赛的主要召集者,廖老板欲将赛事赋予其特别的意义。
他慎重地与吉先生商议重启龙舟赛事。吉先生说,“爱国诗人屈原就是端午节这天投江的,就以爱国为主题吧,庆祝雪峰山大捷,迎接抗战的最后胜利。”
各大家族纷纷响应,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标语贴得满街都是。
因为阎二妮的儿子黑皮在抗击日寇的好几次阻击战中表现突出而成了传奇人物,获赠了委员长的中正佩剑,蒋局长和王保长再也不敢轻易介入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的事务。当然还有一点也是很重要的,他们都收了明徳少爷的不少好处。
这一年农历五月初五的清晨,唐家观人醒得特别早。
天刚蒙蒙亮,街巷里就热闹非凡,真个是人如潮水一般。由黑皮率领的湘中抗日游击队也连夜从蓝田赶到了唐家观,当战士们佩戴着红花的队伍从长长的青石板街道走过时,街巷中数百盏红灯笼一并点亮,整个唐家观沸腾了。这是上峰为嘉奖九死一生的黑皮和他的士兵们特许的假日。不知是谁还带头喊起了口号:
“抗日英雄万岁!”
“黑皮司令万岁!”
呼喊声此起彼伏,锣鼓喧天,鞭炮的硝烟呛得每个人都掉下了幸福的眼泪。
黑皮在高头白马上环顾两旁,却不见母亲。
阎二妮正带领着白驹村的堂客们在为族人操办伙食,大家将她拉到会馆大院里,黑皮上前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军礼,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行礼毕,一干人拥着黑皮母子走向廖家码头,长长的麻石台阶围得水泄不通。明德少爷领着几个伙计在前面开道,并告诉黑皮兄弟说:“我给你们队伍上也准备了一条龙舟哦!”
江风清爽拂面,晨雾忽聚忽散,临水的月台上,早已设着香案纸烛、三牲祭品。这是明德少爷与九大家族的族长们事先就策划好的。大家早已把从暗暗地佩服的明德少爷一致推举为众族的主事了。江边十条龙舟一字排开,船头朝对岸整装待发。吉先生等一帮老夫子早已在香案边各就各位。明德少爷陪母亲分别挽着姗俏的爷爷和奶奶走在前面,黑皮搀着阎二妮阔步跟来,一行人走上观礼台,佩着中正剑和双枪并戴着大红花的黑皮朝闹哄哄的人群挥挥手,顿时便鸦雀无声。
明德少爷前移了一步,大声喧布:“鸣炮——奏乐!”
三声炮响,锣鼓交加,锁呐齐鸣。等鼓乐奏过,码头上安静下来,吉先生亦从嘉宾席的太师椅中起身,缓步上前,拖着抑扬顿挫的腔调用文言致祭辞道:
维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岁在乙酉,时当重午,资水中游,九大家族,谨备清酌庶馐,遥奠雪峰山会战阵亡之我方将士灵下曰:
炎黄二祖,筚路篮缕;施德怀仁,奄有此土。垂统四千六百四十三载,虽屡遭战乱,然历代圣明,修文振武,故我华夏文明,未尝一日而斩也。
曩者倭夷小丑,假东亚共荣之名,行剧盗掠夺之实。占我疆土,戮我国民;满目河山,云愁雾惨;二仪风雨,鬼哭狼嚎。社稷播迁,乾坤板荡,以至志士扼腕,仁者锥心。然狼子野心犹不知足,起骄兵十万,犯险地三梅。天之欲罪,借诸吾华。以忠勇之将,领哀愤之师,集二党之材,雪兆民之耻。剑光射斗,弹雨挟风,铁翼掠空,炮声震谷。进退有方,攻守有备,敌皆胆落,我则志坚。歼敌二万七千有余,亦自损二万六千之众,遂解芷江之危,力挽陆沉之势。
呜呼,惟我将士,抗日救亡。英风凛凛,正气堂堂。生是人杰,死作国殇。兄弟同心,感泣上苍。洒血化碧,埋骨流芳。为河为岳,为日为光。音容虽邈,简册昭彰。魂其不泯,伏惟尚飨!
祭文读毕,炮声再起,又是鼓乐齐鸣。
等这一切停顿下来,明德少爷便用了喊顺山倒的粗犷嗓门宣布龙舟赛正式开始。众人四散而开,纷纷占据有利地形,一双双目光追随那十条响箭般的龙舟直向着江对岸射去。北岸江畔的人群,从唐家观廖家码头一直延绵到了明德少爷家门口的联珠桥头,婆婆崖、惜字塔旁及桂驼子的渡船上全站满了看龙舟的人。
谁也没有想到第二个高潮居然紧接而来,这时,从南岸鹊坪村临江的柳林里又是三声炮响,爆竹声四起。人们移目过去,只见一顶八抬大花轿在刚狗子和庆牯子等人的簇拥下正从码头上船,那船是已故的李水生用了大半生心血打造的货船。可惜李佬大却未能亲眼见到被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如此热闹地出嫁。他当初临终前想要叮嘱和托付明德的,会不会就是自己女儿姗俏的终身大事呢?
“升帆啰——!升帆啰——!”在刚狗子和庆牯子同时发出的呐喊声中,两人手挽桅绳,脚蹬桅杆,向天一仰,血染的风帆如旗帜般缓缓升起,旭日从白驹村向阳岭山垭喷簿而出,兜满阳光的风帆鲜红如火,正朝着唐家观这边劈浪驶来……横卧于白驹村口和九峡溪之上的双拱联珠桥,亦果真如一双能察世事风云的大眼睛,正定定地注视着这一切!
“嘡!嘡!嘡嘡!”
钟声从明德少爷屋后白驹山上的白驹寺传来,悠远而又祥和。
“唧咩咩咩!”
“吉咩咩咩!”
传说中的吉祥鸟亦从大梅山深处的罄子山亮翅而来……
“过禽兵了!过禽兵了……叹为观止啊!”吉先生居然激动得仰天盛赞。
早被明德少爷请上了观礼台就坐的廖氏家族中佐字辈的长老佐正先生,也跟着大家兴奋了好一阵子,只是谁也没有注意他那如炬目光所发生的细微变化——变得愈发深邃而悠远……他几乎是紧咬着依旧书生气十足的吉先生的话尾,似自言自语般重复着祭文中“呜呼,惟我将士,抗日救亡。英风凛凛,正气堂堂。生是人杰,死作国殇。兄弟同心,感泣上苍。”的那一段特感性的言词。尔后他又嘀咕了一句,“千万莫要像我们村里的那两个报应兄第,异姓争田水时能共同御外,回过头来兄弟俩又还是仇结渊深,互不相让!”声音很轻,或许无人听到。
后排也有人悄然议论,说是他昨晚上出门打锣巡夜时,又看到藏身于白驹山里的那一匹火一样飙起走的九尾红狐了。这是更夫黄青山的声音。
这声音全都灌进了明德少爷耳中,但他却沉思着照例未动声色。
一抬首,红帆船已至廖家码头,明德少爷从容起身,稳步走下了观礼台,尔后又绅士般地拉着姗俏的手来到了自己的母亲和新媳妇她爷爷和奶奶面前,双双行过礼,然后在黑皮母子身边入坐。姗俏一双“毒眼”深情地望着明德少爷。她知道,这份胜利有黑皮的功劳,有男人明德的功劳,也有她姗俏父女俩的功劳。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功劳。他们,都是抗日英雄!
二十六
这确实是前无古人的开创性一幕,是前所未有的大喜日子。然而,佐正老人却突然感觉到心中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他再次举起了那一双能洞穿岁月的如炬目光,却既不是看在头顶的天空绕过几个大圈就飞走了的吉祥鸟,也不是估摸眼前的江中正在竞渡的龙舟谁输谁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自言自语着,一双幽深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却始终没有见到盛字辈的甲憨宝。
“你们安排了人手留守商行的吗?”老人厉声问身边的儿子。
“那还会有谁愿意留守商行呀——全都出来看热闹了!”刚狗子的一双眼睛圆睁着,目光早已被竞渡的龙舟拉得笔直,他作为廖氏家族的一员,尤其是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的管家,今天他所关心的就只有两件大事:一是哪艘龙舟能够在两岸九大家族中夺冠;二是明德少爷与姗俏今晚的结婚宴能让众宾客不醉不归。
“你呀,你呀,还管家,我看你只能管个卵家!”佐正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地大骂儿子,随即站起身来拨开人群就上了廖家码头。
“会出大事的,咯会出大事的!”他气喘嘘嘘地还刚到巷弄口,便仿佛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眼前风一样往下街旋了过去。
“甲憨宝,甲憨宝!”他警觉地大呼了几声,却无人答应。
急骤的脚步声已然远去,街巷里静悄悄的,阳光从两侧檐口紧咬着檐口的缝隙处挤出,有丝丝缕缕的尘埃在光束中舞蹈,一扇又一扇的店铺门全都紧闭着,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的大门上,空有一对圆睁着豹眼似的闪亮铜环,却同样未能觉察出即将到来的悲剧……“乐极生悲啊!”佐正老人的长叹居然无人能够听见。
龙舟竞渡的锣鼓声、呐喊声,万千围观者的喝彩声、笑闹声,那都是集中在水花怒放的江中,是在小镇吊脚楼下的码头或月台……
“全是些一得意起来就忘乎所以的人呐!”佐正老人身子晃了几晃,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眩晕,紧接着又眼前一黑,几乎坠倒在可鉴人影的青石板街道的巷弄里,但他还是咬着牙根,霸着死蛮劲立稳了八十多岁高龄的身子骨,正准备举步向明德贸易商行前走去时,忽觉一股强烈的热气和呛人的浓烟扑面而来,再定睛望去,商行后院已现冲天火光了……
“天呐!着火啦!”老人嘶声竭力地呼喊着,“快来救火啊!”
“你咯不得好死——要遭五雷轰的甲憨宝!”佐正老人已然明白了商行着火的原因,他原本是提醒过明德少爷和自己儿子刚狗子的。
“——天火!天火啊——天火啊!”声音越来越脆弱,倏然一口黑血从他的胸腔里喷出,老人再一次晃了几晃,终于猝然倒地……
资水两岸的三眼响铳和炮竹声又一次响起,欢呼声如排山倒海般涌来,一切如明德少爷当时所料,此时龙舟赛冠军非黑皮的队伍莫属:“噢嗬——过禽兵的龙舟夺冠啦!”刚狗子应声一跃而起便来到了明德少爷身边,手中托着一段红色的丝绒布料,这是他作为管家早就请吉先生用魏碑字体写下了“龙舟冠军”字样的一面旗帜,只等着夺冠的龙舟得胜返回廖家码头时,便由木族族长亲自授旗。
“唐家观正街上着大火啦!”喊声居然是从江对岸传过来的。
众人这才猛一回头,骤惊起“啊”声一片。但见滚滚浓烟已经遮蔽了半边天空,明火的长龙在浓烟中甩来甩去,大有要吞噬这数百上千年古老小镇的不可逆转之势……一时间,吊脚楼下呼天喊地,如乱麻一团,有人分两头逃身,有人跳入了江中……黑皮司令真乃大将风度,临乱不变,只见他拔出手枪“啪”地朝天连发三响,再用红缨测过风向,便大呼一声,“众将士听令!南风是向后山上吹的,一队赶紧随我去切断火路;一队去商行灭火……”说着便纵步上了码头。
其时,明德少爷和刚狗子也冲进了街巷,刚狗子抱起已然断气的父亲,明德少爷便径直往商行奔去……然而他刚冲到门口,便只听得轰隆一声闷响,随后又是一声惨叫……只隔了明德少爷丈余的姗俏看得非常真切,原来是商行的两扇大门其中一扇正朝明德少爷呼啸着劈头倒下……说时迟,那时快,在擂钵山伐过古木,九峡溪放过木排的明徳少爷,闻风一侧身子躲过,但一条抬起还来不及收拢的右腿却仍然未能幸免……待姗俏赶过去舍命背起男人时,他已经昏死过去……
二十七
又是一场殊死战斗!在白驹村土生土长的黑皮当然清楚这条古老小镇对于四地九族乡邻们的重要性。上千名刚从火线凯旋而归的将士们,尤其经黑皮司令亲自挑选出了三十名过禽兵的龙船手硬是冒着被烧伤的危险奋力扑火……还好,火势终于得到了有效的控制,但是,明德土特产贸易公司却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天火啊!”明德少爷已经被抬进了白驹村自己的家中,这是当族长的他醒过来时所说的头一句话。紧接着他又追问:“佐正老爷呢?”他似乎是听清楚并懂得了佐正老人在江边,甚至进入了街巷后所说的每一句话。他的眼前,仿佛那一场大火仍在燃烧,一匹红狐,不,而是一群禽兵,刹那间又全都幻化成了一个个奋不顾身的将士,在冲天火焰中飙来飙去……“好汉呐!”他在心里感叹着说。
明德少爷的母亲和爱妻姗俏就守候在他的身边,见他苏醒过来,忍着的泪水终于潸然而去……由黑皮从队伍上请来的大夫正在准备给廖老板做截肢手术。
手术开始了,因为一时间无处弄到麻醉剂,有人就想出了一个土法子,给明德少爷烧一泡鸦片烟止痛。这东西果然凑较,不一会,明德少爷便云里雾里睡着了。恍恍惚惚中他似乎又进入一座大山了,并且还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已经完完整整地与这一座大山融为一体了,却不知道这山的名字。在这一座没有名字的大山的怀抱里,他心境是那样地澄明,浑身是那样地舒坦。随便用一句话来形容吧:我是大山草叶上的一星露珠,我是大山流动的丝丝缕缕空气中的一丝一缕……
作为山的本身,有无名字或许并不重要。人也一样,当肉体化为尘土后,这人世间又能有几个人的名字是不朽的呢?世道唯艰,人心叵测,他如今最要想做的或许就是成为这连绵起伏的大山中的一个独行者。行走在山与山的簇拥中,他毕竟知道了还有许多许多的山都是没有名字的。他却真心地为这些没有名字的山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欣慰和自豪。它们虽然没有名字却照样可以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可以体会到雨露的滋润;它们虽然没有名字,却依旧有着自己的位置,有着自己的广阔空间;它们虽然画地为牢,却决不会有被禁锢的感觉存在。它们的获得是顺理成章的:春花盛开,秋果成熟,杂草泛滥绿意,林木喧嚣葱郁……
它们是被动的,然而,却能够从容地接纳着千年万年的朝朝暮暮;
它们与世无争,却又能够得到应该得到的一切;
它们从未标榜过自己,而自然却又始终没有遗忘它们;
它们就这么屹立着,是如此地安详;它们纹丝不动,但谁也不敢武断地认为它们就没有思想。这无疑是一种大度,而这种大度正显示出它们的势力。它们似乎永远在等着什么,却从未有焦躁的表情。它们或许也感叹过:唉,时光如白驹过隙!但这又决不是那种肤浅和庸俗的感叹。你若以为它们是肤浅的庸俗的,却又正好证明你自己的肤浅和庸俗;你若认为它们是没有灵魂的,却又恰恰证明你自己没有灵魂。在没有名字的山中行走,他一点也不否定会有某种奇遇迎面而来。
用一句非常粗俗的话来比喻: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这个比喻虽然有些蹩足但也就正是这个蹩足的比喻,才是真正到位的。大山虽然无语,却又正是这无语中包罗着万象。单个的人与这大山相比较,任何张扬都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完全可以这么说:自我第一次目睹到山,意识到山是威严的那一刻起,我就对山充满了一种景仰,而且只要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就觉得无比充实。他又似见到一群遮天蔽日的鸟雀从头顶飞过,于是大喊了一声:“过禽兵!过禽兵呐!”
明德少爷终于又回到了现实。他这一次已整整昏迷了大半夜。
待他醒来,一双腿便只剩下一条了。从此成了独腿老板。
甲憨宝却在一夜之间忽然成了疯子,他的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油黑锅灰,从白驹村上村疯到村口,又过联珠桥去了小镇唐家观,最后又到了在只剩下麻条石彻成的廖家会馆大门口,满嘴疯言疯语地说:“嘿嘿,是我放火烧的。嘿嘿,是我放火烧的……”一双网满了血丝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麻条石门框上那块写书着“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的烫金匾额,只是那匾额也已烟熏火燎,字迹模糊。
“借一千个胆谅你甲憨宝也不敢!”甲憨宝越是这么叫嚣,就越是无人相信。
该过去的终将过去,该到来的总会到来……
但历史应该记得,小镇唐家观应该记得,民国三十四年,也就是公元一九四五年端阳节那天的那一场大火,就是从白驹村走出去的黑皮司令率领着他那支经由土匪部队改造过来的抗日游击队殊死奋战了小半天才扑灭的。这次火灾的损失是巨大的,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内大部分财物,包括风火墙内的木结构建筑全都成了灰烬,并且还搭上了佐正老人一条性命和明德少爷一条右腿……尽管不久后闻迅赶来的杨大少也就是中共地下党湘中特委书记李正慷慨捐资,在原址上按照以前的规模重建了一座新的商行,但人们的心中仍不免唏嘘。
那一年,日本侵略者宣布无条件投降,后来国共两党和谈未果;第二年国民党再次发起了全面内战,明德少爷无疑又被转入其中……
但不知为何,他却从此再未提及小镇上曾发生过的那一场大火。
资水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便是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春夏之交,当年曾被沃原先生誉为“隐然仁者之风”的明德少爷也已经垂垂老矣。一同老去的还有小镇唐家观。歪歪斜斜的吊脚楼在风雨中危如垒卵,宽宽窄窄的杉木板壁被岁月抹了黑脸。
那一日,天气晴好,云淡风轻。
明德老人夹着拐杖,由同样已是老人了的姗俏相扶着双双又到了江边,在那一条早已摆好在码头月台上的椿木靠背椅上落坐,看江流东去,听涛声远逝。
这已然成了他近年来的一种习惯,或者说是在晴好天气里他必做的功课。
“湮没了红尘古道,远去了鼓角争鸣,岁月啊!你带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吊脚楼群里,不知是谁家的女子正在唱《三国演义》里的歌声,明德老人的身子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他似乎不敢再正面回忆已成过去的事情,脑海里一片纷乱。但发生在他人生中的几件大事,老人却还依稀记得:第一件大事是土地改革那年,自己差一点就被甲憨宝带来的工作组划成了工商业兼地主的成份,幸亏刚狗子人义,亲自去了一趟湘中地委,找到了时任地委书记的李正,是他集结了已是湘中军分区司令的黑皮和县公安局副局长的庆牯子等,一行来到唐家观。
他们先是去了明德土特产贸易公司,还亲自帮姗俏一起搀扶着残腿的明德先生进了早已歇业的商行,里里外外地都看了个遍。明德先生倒是乐观,他说:“反正姗俏那年怀上孕后,一惊一喜,以致于生孩子时大出血,医生说她已不能再生育的。”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他幸亏自己无后,未了,他还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诺不轻许,许则还。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众人听了,同时举目,对视良久后却又终于无言。或许明德先生和李正书记都同时记起了就是几年以前在这家商行里的往事?当时是三个人——李正教官,吉先生和明德少爷。明德少爷是有过疑虑的,是吉先生的一席话感染了他,吉先生说:“诚如门前这条资江,虽一路滩险,一路暗礁,一路多弯,她却亦知东去乃是正途。”老先生抿了一口茶水又丢出一句话来,“智者顺时而谋,愚者逆时而动。”然而睹物思贤,吉先生早已作古,他们又还能说些什么?故人相见,李正等一脸惭愧,而在资水一带留下过黑白通吃传说的双枪英雄黑皮听后却极为震怒,他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如当年指挥救火一般,掏出双枪来朝天便连发了数响,并与庆牯子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长串如“顺山倒”般的吼喊声:“资水两岸的乡亲们听着,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是抗日英雄们的大本营!明德先生是中共地下党湘中特委永远的朋友!”
这其实是他们三人在途中早就合计好了的,“有的时侯,人应该向水学习,要知道拐弯。”面对汤汤东去的资水,李正书记目光炯炯,他似乎早就洞察到了之后的一切。“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我们今天就策略一回!”李正说。
甲憨宝自然晓得黑皮是一个说得出就做得到的非常之人,再加上一直是他的尅星的庆牯子如今也已经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也就是因为有了他俩那一串震天动地的吼喊声,居然像一道护身符,几十年沧桑风雨下来,从此再也没有人敢为难过明德商行和廖老板,即便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地委李正书记自己被打成大汉奸、大走资派关进了牛棚,也无人再敢动过黑皮和庆牯子留下来的神奇咒符……
黑皮此后却再也没有回过白驹村和唐家观。自从那次专程来唐家观为廖老板解围走后不久,坊间曾流传过一个与黑皮有关的消息,说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曾秘密派遣过一支尖刀部队抢渡台湾海峡,其中某先锋团团长就是从湘中军分区抽调去的廖新民司令,只是整个部队去了之后,就一直如泥牛入海,从此毫无音讯……
“不会的,绝对不会。”明德老板大声地否定说:“黑皮的队伍是一支禽兵!”
尔后又喃喃自语道,“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福兮祸所倚,凡事须谨慎。”
廖静仁: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有散文集《纤痕》《境界》《风翻动大地的书页》及《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等十余部。作品被译成英、法文并入选文学大系和多种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