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三月底,要去登太白山,计划在山中露营三宿,要背账蓬和羽绒睡袋,还要背四天的水和粮。领队天涯客在户外群里说,女的最多背37斤,超重很难登顶。
梅嫣提前两个月就开始了负重练习。从28斤逐渐增长到37斤,每天晚上沿黎明湖走一圈儿,也就五公里左右。寒假在家的儿子看到老妈背那么大个包,也试了试,疑惑地问,你确定要背这么重的大包上山吗?
梅嫣心想格里高利登山包果然名不虚传,那么多的小口袋将那么多零零散散的东西分装开来,再用那么多的绳绳带带一勒一紧,便将那37斤的重量分散到了全身,背起来不觉得很沉很重,走起来还特别稳当。梅嫣对自己成功登顶充满信心。
在去机场的大巴车上,梅嫣见到了茶和老狼,他们坐梅嫣前排,车还没开呢,茶就将头靠在了老狼的肩膀上,老狼也侧过脸吻了下茶的秀发。梅嫣心里微微一痛,眼睛蒙了淡淡的雾。去年夏天在省内登山时,茶和老狼穿着速干情侣短袖衫,一路上甜甜腻腻,40多岁老夫老妻是不可能那样子的。梅嫣心想他俩定是情人,便悄悄问阿朋,阿朋握紧她的手,用劲在下面晃了两下:别乱看,别乱说。
这时,坐在她旁边的队医夕阳问:“阿朋怎么没来?”
他妈妈得了脑梗后遗症,身边离不开人了。梅嫣边说边把头扭向窗外。只听天涯客对车上的人说,还有十几个辽宁和吉林的驴友呢,今天半夜之前,他们也都能赶到秦岭脚下的莺歌镇。
第二天出发前,在一农家乐大院儿里集合。领队天涯客又命令大家每人再装5瓶矿泉水,和一个登山专用的小液化气罐。那年春天气温低,太白山2000米往上还没解冻呢,既无水又无冰雪的地段比预计的要长。所以,他下了这道死命令。
梅嫣的背包变成了43斤,她装完就跟着向导出发了。
二
37人的队伍稀稀啦啦连成一条线儿,快扯出半里地远了。五颜六色的背包,配着花花绿绿的冲锋衣裤,再加上魔术巾和各种奇形怪状的帽子,每人又都拄着两根登山杖,摇摇晃晃地向秦岭深处走去。
这些来自东北三省的登山爱好者们,貌似散兵游勇,其实他们心中有一个共同的目标,穿越太白山。
进山不久,就看见两俱动物尸骨白花花的倒在路边,有人停下来,边看边议论,说是野猪的。梅嫣看了两眼,继续向前走去。她没有害怕,她来前上网做过攻略,秦岭是中国南北分界线,最高峰太白山海拔3767米,是青藏高原以东的著名高峰,有典型的第四纪冰川遗址,是中国10条最经典户外穿越线路之一。山上不但有野猪,还可能有狼和熊呢!但他们一般是不会伤人的。网上说,登太白山,每年都会有人不幸死在山中,但没有一人是动物伤害的,他们或是不小心迷路失踪,或是被山洪冲走,或是遇到恶劣天气,身体失温冻死,或是从悬崖上摔下……
梅嫣被一个大石阶挡住了,也就到腰那么高,上面有两个浅浅的凹印,她试了两次,由于石阶与地面几乎成90度角,她的臂力不够大,腿稍一用力,包就会向后坠。如果不背那么沉的包,她肯定能上去。看来只有卸下背包,把背包先放在上面,人才能上去了,可是若再让背包上肩就有点儿难了啊!
前面向导带那几个人已转到山的另一边,没影儿了,梅嫣正在那儿犹豫犯难,忽听有登山杖敲击石头的声音,心头一喜,忙回头看去,一男一女两个胖乎乎很有夫妻相的年轻人走了过来。梅嫣朝他们微笑了一下,他们像没看到梅嫣似的面无表情。来到大石阶下,男的轻轻地扫了梅嫣一眼说:“你先往后点儿。”他把登山杖从手腕上摘下来放在石头上面,一只脚用力蹬住石阶凹处,双手在上面使劲一撑,便上去了。然后他对那女的说:“把登山杖先给我。”那女的就把登山杖摘下来递给他。然后他又对那女的说:“抓住我的手,用腿使劲儿蹬。”那女的也上去了。梅嫣以为那男的也会帮她,忙去摘自己的登山杖,可那俩年轻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梅嫣愕然,望着那俩年轻的背影,半天才缓过神儿来。她想若是阿朋在,阿朋不用摘掉手杖,他会像上三步蓝那样,一脚起步,一脚点住石阶的凹处,再一步腾空跃上,那叫一条优美的弧线!别看她和阿朋比刚过去那俩要年长许多岁,但他们一定会把他俩甩在后边老远的……想到这些,梅嫣心里生发出一股力量,她把登山杖放到石头上面,又把包儿放上面,自己爬上去,背起包拿起杖继续走。
“一山看四季,十里不同天。”用来形容秦岭太白山丝毫不夸张。刚刚进山溪流淙淙柳丝绦绦,不知名的野花一会儿红一会儿黄一会儿蓝的,或山坡或路边肆无忌惮极致张扬。可随着海拔增高,山也变得淡然起来,黄色成了它的主色调,松柏的翠与绿让大山显得安静与庄严。
远远的梅嫣看到两棵参天苍柏,她们树冠相连,高耸入云,像一对姐妹鹤立鸡群。走近了,才发现大树后面有一座年久失修的古代寺庙。那一晚,他们就在寺庙周围支起帐篷。
三
这一天,对讲机不知为什么失灵,手机无论是移动联通还是电信,都处于无信号状态。请来的当地向导没有压住阵脚,走得有点快,除个别年轻人能跟上他外,大多数人都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天涯客担心有人掉队走迷了路,便走在最后收队。对于登山高手来说,收队是最辛苦的差事,不能按自己节奏走本身就很累,还要帮实在走不动的人减重。减重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把那人背包里分量最重体积最小的东西,挑一两样放进自己的背包。还有到了吃饭的时间,为了让那些走不动的人,好好歇歇腿脚,埋灶做饭烧开水的事儿,也基本上由他一个人承包啦!天涯客怎么也没想到,那天到达大本营的时间前后相差了五个小时。这也创下他带队穿越以来的奇迹!后来他说,穿越难度这么大的线路,一带好几十人,全世界除了他,别人谁也没这个胆!
登山大都这样,刚出发大家离得没多远儿,但走着走着,人就变成一波一波的了,当然也有一个两个的,之间相隔几十步、几十米,甚至几百米,更甚至一座山两座山。遇到岔路口,向导或系彩丝带在通过处,或掰断一根树枝横放在不走的那条路上,以防后面的人走错或迷路。
梅嫣这一波六七个人中,有两个吉林穿越高手,在一个关口,发挥了重要作用。不知是向导粗心,还是向导想当然的认为大家都懂得绕山梁走的道理,总之在那样一个关口,没设路标。是沿山脊上的羊肠小道绕过去呢?还是下到谷底再拔高超近道直奔另一座山呢?这山是光秃秃的干巴巴的山,既没有落叶,又没有湿土,根本看不到人走过的痕迹。矮趴趴的稀疏的灌木和黄枯枯的乱蓬的野草间,有一条夏季放羊人走的灰白色羊肠小道。他俩蹲在地上,仔细查看风干了一个冬天的羊粪蛋蛋儿,终于发现了几粒新被踩碎的,于是他们做出了正确的决择,带领梅嫣他们绕了两三个小时的山,这是他们登太白的那几天里走的最好的路。
天渐渐黑的时候,风也渐渐大了起来。谁都不知道离大本营还有多远,只是看到前面的另一座山脊上有头灯在晃动,人们都使出浑身的力气向前赶路,他们这六七个人走散了。有的人走到了前面,有的人落在了后头,梅嫣算是走在中间,她能看见前面和后面的头灯在动,却听不到一点人声。她越来越害怕,也越来越冷,浑身在颤抖,想停在原地等领队天涯客那一波人,但他们还不知道在后面的那一座山头,等下去,也许会被冻死的。她想取下背包拿出头灯,可大风吹得她停不下脚步,感觉挺大一个上坡,大风吹得她不费劲儿就跑了上来。四周的山坡上堆满了厚厚的硬硬的积雪,灌木树丛只露出一个个圆圆的黑黑的脑袋,在狂风中沙拉沙拉地响着,像是一头头野猪在那儿串来串去。
在一座山的拐弯处,梅嫣看不到前面的头灯了,她想站在那里,仔细地找一找路,可一阵狂风把她推向右面的山脊,她想停停不下来,感觉有人在后面推着她走,没走几步远,她脚下一滑摔倒了,幸好被一棵大树卡住,她才停了下来,取下背包,拿出头灯戴上,打亮一照,梅嫣吓出一身冷汗,身后是灯光照不到底的深渊,如果卡住她的树杈断了……
梅嫣蹑手蹑脚地爬了上去,她不敢站起来,更不敢背包,她爬两步,往前推一下包,再爬两步,再往前推一下包,就这样,爬回到了刚才被风吹跑的地方。这一折腾,梅嫣从前到后透心儿凉,她费了挺大劲儿,背上背包,可她跪在那里,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由于双手着地在冰雪上爬的缘故,虽然戴着手套,她的手仍然冻僵了,上下牙不住地打颤,她感到被冻透了,眼皮都有点儿睁不开,大脑里出现了“失温”两字,一瞬间极度的恐惧向她袭来。她害怕地睁大眼睛,看到不远的前方,有好几朵火苗在跳跃,她以为是幻觉,刚要闭上眼睛。这时,对面有人喊道:大一本一营一到一了一!
梅嫣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她看清了,那晃动的不是火苗,是头灯!她想站起来奔向营地,可刚一抬腿,一股强风一下将她打倒在地,她不敢动了,好像一动就会被风吹得飞上天。她盼望后面的队友能快快赶上来,可后面队友们时隐时现的头灯,像萤火虫弱弱的飞在冰雪覆盖的山上,梅嫣绝望地“啊一一”朝天高喊一声,声音立马被狂风淹没。
她怎么也没想到,茶和老狼突然出现了,一根绳子的两端分别系在她俩的腰间。他俩拉起梅嫣,老狼在绳子中间做了一个梅花套,让梅嫣把胳膊伸进去,然后,他们一同向营地走去。梅嫣问他们两个人怎么都不戴头灯,茶说,我们犯了一个大错,把头灯戴到帽子外面,帽子被风刮跑啦。老狼说,关键是没想到太白的风比台风还大!
那晚,他们绝对属于早期到达大本营的人。然而,营地的下铺已经被那些先到的年轻人占光,他们不但自己占,还给没到的同伴占。那两个胖乎乎夫妻相,尽管也占到了下铺,但他们的铺位靠近大门。
梅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的上铺,太累了,只想立马躺下睡觉。可当她真正躺下来,又睡不着了。
大本营板房外面用砖头和水泥垒起厚厚一层外墙,却仍然被秦岭的大风吹得抖动个不停,变成了大海上的一叶轻舟,不停得被狂风巨浪拍打着。梅嫣感觉这栋板房随时都有被掀翻刮跑的可能。
四
早上,大风稍稍停了一下,领队天涯客便起来用冰镐去外面刨兵取雪化水,把大家放在背包外面的户外炉灶通通点着,有的锅里煮的是紫菜蛋花汤,有的锅里煮的是小米粥。
人们陆续起来了。梅嫣也学着别人的样子,双手支住圆木,身子轻轻一跳下地。可她臂力太差,根本支不住身体,整个人从上铺滚了下来。头最先着地,右侧肋骨硌在一块面包大小的石头上。天涯客忙将梅嫣扶起来,让她坐在下铺,见无大碍,放心地开了句玩笑“看你,咋不吱一声,我抱你下来多好!”
令所有人想不到的是,也就几个小时后,梅嫣的肋骨断了。其实早上摔下来时就被那块石头硌裂了,后来她用背包带儿一勒就断了。
上山两天两夜了,梅嫣背包里的15瓶水只剩下了5瓶,吃的也减半,背包一下子轻了十来斤。她把背包带儿紧了紧,背上感觉轻松许多。虽然外边的风比夜间小了,但只要你一停下来就会感觉风很凉。所以登山的时候冲锋衣系在腰间,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要立刻穿上冲锋衣。
梅嫣在快要登顶拔仙台时做最后一次休息,再有几分钟就能登顶啦,她的心情格外好。她想,山顶的风一定更大更凉,干脆就把冲锋衣穿在身上,这时她本应该把背包带儿再松一松,可她鬼使神差反而去勒紧,只听“咔”一声,早上被石头硌过的地方钻心地疼,梅嫣“啊”地惨叫一声,整个人定在了那儿,足有两分钟她纹丝未动!有一伙人从她身边经过,问她怎么了?需要帮助吗?她摇摇头。看着那几个人,慢慢得向山顶登去,梅嫣痛苦地转过身,背对他们,背对拔仙台,她不愿再望向那个眺望了无数次的地方,仅仅一步之遥折戟沉舟,悲!悲!悲!梅嫣的心在滴血!
她知道自己肋骨骨折了,如果扎到肝或者肺,自己的生命将画上句号!不是说每年穿越太白都得死人吗?自己真会成为今年死的“那一个”吗?
她想如果真的那样,也没什么遗憾的。因为登山是自己愿意做喜欢做的事情。唯一牵挂是上大学的儿子,欣慰的是家中存款足够他这几年学费。想到这里,梅嫣的眼泪还是止不住流下来。离婚后,自己就靠一个美发店,抚养儿子长大,去年儿子考上大学,她却被查出了肺癌。医生建议她关掉美发店,她毫不犹豫地关门。医生建议她手术化疗,她想了几天几夜,怕是把给儿子上学的钱全用上也不够。于是,她决定远离医院去登山……
是原地不动等领队天涯客?等队医夕阳?还是慢慢往山下走?梅嫣知道如果气胸了,在医院抢救不及时都会死人,何况在这荒郊野外崇山峻岭中呢!就算是等收队的天涯客走到这里,他也调不来直升机,最大的可能是调户外救援队的人抬担架上山接她。梅嫣知道,明天下午他们将完成穿越,回到西安就可以去医院了,如果担架队的人登上山,再抬她下山,不会比他们早到西安的。而队医夕阳呢,她是一个妇产科医生,如果皮外伤,磕磕碰碰,她给包扎一下可以。这种骨折,她又能有什么高招儿呢!
梅嫣慢慢往山下蹭去。
风不知何时停了,一块朝阳的大石头上,茶和老狼背靠背席地而坐,用煎饼枺上香其酱卷上大葱,吃得正香。见梅嫣经过,茶说我给你卷一张?狼也热情地说,干脆和我们一起吃完再走吧!梅嫣如果没伤,真想吃一张煎饼卷大葱,可她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只能对他俩咧咧嘴说声谢谢。
看到茶和老狼,梅嫣自然就会想起阿朋。阿朋若在,自己肯定不会受伤的。天涯客说抱她下来那是玩笑话,阿朋一定会那么做的。
梅嫣记得,第一次认识阿朋,是跟天涯客户外群,去内蒙古的柴河小镇登山看月亮湖。那座小山一点不高,可半山腰上却有几棵倒木。梅嫣不小心扭了脚踝,又红又肿,疼得脚不敢着地。阿朋从他的登山包里拿出云南白药喷剂,帮她脱去鞋袜,挽起裤脚,喷上了药。梅嫣说不上去看湖了。阿朋说那可不行,下山你的脚会更疼,不介意的话,我背你。说完他把自己的背包给了天涯客。天涯客看了看梅嫣的脚,对阿朋说,背上去用月亮湖的水冷敷一晚,再喷几遍云南白药,说不准明天她能走下山。
那晚,登山的队员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只有阿朋陪梅嫣在湖边敷脚。
那晚的月亮很圆,星星很亮。
梅嫣担心自己的脚以后再也不能登山了,吧嗒吧嗒地掉起眼泪。阿朋说:“快看,月亮都笑话你呢……”梅嫣抬头去看天,阿朋说:“我说的是月亮湖里的那个。”梅嫣这才发现湖中心的月亮,比天上那个大许多,而且还是粉红色的。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红的月亮,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问阿朋:“水里的月亮怎么会是红色的?”阿朋说:“我猜,是被咱俩给看的。”梅嫣一下笑出了声。
那一年的仲夏之夜,那个月亮湖中的粉红色月亮,一下子将两个离异单身的心拉近了。 从此,山不再高,路不再远……
五
四个小时以后,梅嫣除了肋骨特别疼以外,没有别的不适。她相信自己不可能去续写登太白每年都要死人的传说了,心里有一种解脱,她背靠一块巨大的石头,停下脚步,忽然想哭,她想像以往那样忍住不哭,可面对着3000米之上的朗朗晴空,面对着巍巍秦岭,面对着暖暖白雪,她终于忍不住放开喉咙嚎啕大哭……
梅嫣早就想好好哭一场了,阿朋堵在她心里快一年啦。那时梅嫣刚刚查出肺癌,阿朋70多岁的老妈因脑梗住进了医院,不久,阿朋的女儿也得了白血病。当梅嫣决定放弃医院治疗去登山时,多么希望啊朋的陪伴,可阿朋却说,要跟他前妻复婚,为了女儿。
“复婚能治好你女儿的病吗?”
“ 起码能给女儿一些安慰。”
“什么安慰?”
“一个完整的家。”
“那我就不需要这些吗?”
“原谅我!我,我是真的顾不过来呀……”
梅嫣没听他说完,便挂了电话。后来阿朋又打过许多次电话,她没有再接。
哭,也会消耗体力,这一点梅嫣是在秦岭之巅体会到的。那天,她哭累了,哭饿了,肋骨又钻心地疼,她什么也不想吃,可她知道自己得补充体力,漫漫山路没有力气寸步难行。她从登山包里拿出一袋压缩饼干,干巴巴地嚼起来,她舍不得动包里仅剩的三瓶矿泉水。领队天涯客说过,一个好的登山客,包里永远要留有一瓶救命水。梅嫣实在咽不下去,便把没吃完的那半块压缩饼干包好,放进冲锋衣的口袋,准备随时饿了方便拿出来吃。
大爷海附近的一个小木屋旁,那俩吉林高手正在点燃小液化气炉烧开水,烧杯里的冰已经溶化成水,咕嘟咕嘟地冒泡,水就要烧开了。他们远远地看见梅嫣身影,就大声招呼她,让她过来喝热水。那大个又拿上冰镐,去大爷海刨了一块冰,搬到小木屋这边。梅嫣好羡慕他们,羡慕他们年轻,更羡慕他们这么年轻就出来登山。
梅嫣取下早就干了的热水杯,吉林大个忙接过去,先倒进半杯开水,然后又拿出他自己的矿泉水,兑到梅嫣的开水杯中,说,大姐,快喝杯热水,吃点东西吧。梅嫣接过水杯,说了声谢谢,刚要喝,吉林长脸说,大姐,等一下,我给你加个VC泡腾片,补充点能量。
一粒淡黄色VC泡腾片在梅嫣的水杯里,像是化学试验,嘶嘶地开出带有清香味的水花,那种清香是淡淡的橙子味,让梅嫣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下鼻子,眼看着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杯饮料。
梅嫣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喝的饮料。
六
梅嫣走进一片大森林时,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她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还在明晃晃的挂着呢,就在太阳的旁边,一连出现好几道闪电,接下来响起一串炸雷,又响又脆,在山中带起回音,轰轰地响,好一会儿才散去。雪越下越大,像一片儿片儿被打湿了的羽毛,悄然无力地飘落山间,本不清晰的林间小路,变得越来越模糊了。梅嫣想快一点走出这片森林,可鞋底粘上了又沉又湿又粘的土疙瘩,走得就更慢了。她前后看看,一个人影不见,心咚咚乱跳起来,担心大雪下个不停,自己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天涯客常说,怕走错路的话,就站在原地不动,这样,等发现人少了,回过头来找,怎么都能找得到。就怕乱走,走到别的岔路上去,那可就不好找啦。梅嫣想站在原地等待,可她脑海浮现出进山时看到的那两架动物尸骨,万一遇到野猪或大熊可怎么办呢?
梅嫣是一个不擅与人搭讪的人, 可此时,梅嫣想的是,如果有人经过,不管男生女生,一定叫住他。但当一个头戴米色大沿帽,肩背黄色登山包的男人,快步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还是没张开口,眼看人家走出十几米远,再不喊人就没影儿了,她才大声喊道:“喂!等一等!”那人边走边回过头来。她又说:“你能等我一下吗?”那人站住了。梅嫣强忍疼痛,走近了,说:“我受伤了,走不了太快,在这片林子里,我太害怕了!你能稍微慢些走嘛?我尽量快点儿走。我绝对不会影响你的!”
户外法则里没有必帮必救。明明人家走下去可能是生,凭什么让人家留下来跟你一同赴死呢?那个人真的慢了下来,陪她一起走。一聊天,又发现来自同一个城市,那男的说:“放心吧大姐!咱们是老乡。我不会把你丢下的。如果大雪不停,找不见路,咱们就地支帐篷,省的走迷路。”
没多久,大雪停了。那男的说:“大姐,你别怪我!我的包也不轻,我实在不能帮你背包。你看这样行不?我快走,早到大本营,让向导回来接你,怎么样?”
梅嫣当然理解,什么样的人能同时背得起两个户外大包呢?怕是连国家资质的领队天涯客也背不动。那次在月亮湖,阿朋给天涯客的包,是最小的登山包。
当向导接过梅嫣背包的一刹那,她又疼得嚎叫一声,感觉像刚断时一样的疼。也许是背包带一直紧紧勒着受伤的部位,起到了一定的固定保护作用,当一下子拿掉大包,梅嫣觉得那个地方更疼了。向导说:“明天下山,我帮你背包。”梅嫣说:“不要紧的,我自己可以背。”向导说:“你才是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梅嫣苦笑了一下,向导又说:“你们这个团有的年轻人真不像话,看我背包不收费,老想让我背,我还就不给他背。”
第二天一早,向导取了梅嫣的包,就前面带队走了。
队医夕阳主动全程陪护她下山。有好几段儿路都是第四季冰川留下的乱石滩,大大小小的石块儿高低不平,人走起来上蹿下跳,遇到大块儿的石缝儿,只能大步跨过去。每当这时,梅嫣都用双手紧捂肋骨,咬紧牙关,伴着一声声嚎叫,跨过去。她猛然想起,生儿子时,胎音突然没有,医生立马决定给她剖腹,所以她没有尝到过女人生孩子时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 她想,上帝真是公平啊,该嚎叫时没嚎叫,早晚会给你补上。
梅嫣和夕阳终于下到了那棵挂满红色祈福彩条儿的老铁甲树,她俩的到来,标志着整个团队成功穿越太白山。
夕阳陪梅嫣去了西安市第一医院,那个老医生说:“你不可能骨折。别说女人了,就是男人骨折了,也下不来太白山。”他武断的决定,梅嫣不用拍x光片。在夕阳和梅嫣的坚决要求下,那老医生最终同意拍片。
检查结果:第九根肋骨骨折。
七
五个月后,梅嫣又跟着天涯客他们去登山了。
天涯客说,这山还真不是谁想登就能登的!
八
两年以后再去医院复查,梅嫣的肺癌无影无踪了。是登山弄的?亦或是误诊?
正当梅嫣拿着新拍的片子,站在医院的走廊上喜极而泣的时候,迎面遇到了阿朋。梅嫣冲过去,一把抱住阿朋,使劲儿地摇晃着他说:“我好了!我好了!我的肺癌好了!”说着她将头靠在阿朋肩上,鸣鸣哭起来。
阿朋轻抚她的后背,手中的牛皮纸袋儿掉到了地上,待梅嫣平复下来,阿朋才弯腰去拾,梅嫣说:“这是谁的片子呀?”没等阿朋说话,梅嫣已经看到那纸袋儿上面比毛笔字还大的“林朋”两字。
“你——,你怎么了?”梅嫣脸上刚才的兴奋一扫而光,她伸手想拿片子来看,可下意识地又将手缩了回来,这两年来,“片子”已经悄无声息得在她心中形成阴影。她定定地看着阿朋的脸。
阿朋嘴角向上动了动,想笑一笑,但没能笑出来。梅嫣的心好似被针扎了一下,双手抓住阿朋一只胳膊,攥紧,使劲晃了几下 ,说“不会吧?不会吧?”阿朋将梅嫣拥入怀中,在她耳边小声说“不太好。”
阿朋的一串泪水无声地落在梅嫣发间,梅嫣凝咽片刻,抬头问道:“你……想怎么治呢?”
阿朋茫然地摇摇头。
沉默好一会儿,梅嫣轻挽他的胳膊,充满信心地说:“登山去吧……”
(原载2018《北方文学》第二期)
作者简介:杨秀霞,1962年6月6日出生于大庆油田。祖籍山东省金乡县鸡黍集。当过采油工、宣传干部、记者、编辑。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人民日报》《工人日报》《黑龙江日报》《中国石油报》《青年文学》《北方文学》《延河》《地火》《石油文学》《岁月》等数十家报刊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文学作品百余篇。出版小说集《原野又是花开》,并有多篇作品获奖。报告文学《油田雪雕》获《人民日报》“金马人物”征文优秀作品奖;报告文学《红:梅之歌》获黑龙江省“国策在我心中”征文一等奖;散文《我比大庆小两岁》获首届全国石油系统职工文化大赛二等奖;中篇小说《波斯菊盛开的地方》获第四届“中华铁人文学奖”提名奖。曾获大庆市首届大庆文学艺术奖。系中国石油作家协会 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