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年以来,我在他乡,父亲在故乡。与父亲聚少离多。电话那头沙哑又带着温度的问候,浓缩着父亲那忧郁的眼与填满皱纹的脸,音容笑貌中夹杂着岁月的痕迹,在眼前闪现。我知道,我是想念父亲了。
记忆中的父亲总是穿着退了色的灰蓝色中山服,戴着顶灰蓝色的军式旧帽子,坐在地头的犁地把上吸着焊烟。夕阳的余晖拉长了父亲的影子,也拉长了绿油油的黄瓜、金灿灿的稻穗。还有田间的那头老黄牛,浑身散发着光芒。
父亲不善言辞,忙碌的身影,沉默的脸庞。记得小时候除了每天晚睡前给我们姊妹六人讲《薛刚反唐》《薛仁贵征西》等故事时,才能看到我那严肃的父亲也会露出慈祥的微笑,平日里,他是沉默的。沉默中的父亲总是右手拿着燃烧着的旱烟锅,左手持着旱烟袋,坐在田间地头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想儿时一袋闷烟,劳累时一袋闷烟,忧伤时一袋闷烟……缭绕的烟雾裹挟着父亲那历经沧桑的岁月,雕刻在父亲那饱经风霜古铜色的脸上,绽放在陕北这块沟壑纵横的黄土地上,让我春天倚着您幻想,夏天倚着您繁茂,秋天倚着您收获,冬天倚着您成熟。一如大山那高大广阔的胎衣,使我的四季永不荒凉。
2
父亲十二岁时爷爷就去世了,奶奶也因为家里少吃少喝揭不开锅而无奈外走,为了给家里能省下一个人的口粮而伤心欲绝地离开了家。当时我三伯父(父亲的弟弟)才刚过一周岁生日。年幼的父亲就早早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每天放羊砍柴、割草春种秋收忙个不停。除了干不完的农活外,就是自己省吃俭用也要供养弟弟读书念字,直至能顺利考在当时人人羡慕的榆林师范学院,并且操持弟弟成家立业。后来听三伯父说,父亲为了让他在同学面前体面些,总是把新衣服让给他,自己穿的大都是他顶下来的甚至是破了洞打了补丁的旧衣服,却毫无怨言。若是有点好吃的父亲总是会留给他,说弟弟正是长身体时期,况且读书学习动脑筋不能少了营养。所谓长兄如父,诠释的可能就是父亲对待兄弟的模样。在那个积贫积弱少吃缺穿的年代里,除了我上学一直到大学毕业外,我的三个姐姐却连一天书也没念。有一次姐姐们委屈的对父亲说:“现在社会不识字就是睁眼瞎,字写不了微信看不了,出了门连甚也不知道……那时侯你为什么放下你的女儿不让读书,却供我三伯呢,我们却连学堂的门也没进过……”父亲说:“那时你三伯父身边没爹没娘可怜啊,我不供你们念书没人笑话,不供你三姥念书会被世人耻笑,家里又穷,让他上学,就没本事供你们三个了,后来能让鲜鲜念书,也是因为她生的晚,赶上了好时代……”说着,年迈的父亲蹙着眉头有点哽咽,往事如烟,酸甜苦辣涌上心头,父亲没说话,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有遗憾有抱歉亦有无耐。这样的父亲我真不知该如何去评述,既让人啼笑皆非不可理喻又让人肃然起敬心悦诚服。姐姐们虽然没能念书识字,但村里村外都夸她们既勤劳正直善良又懂理孝顺识大体,这些优秀的品质都源于父亲固有的遗传基因和后天的言传身教。
我可以肯定说,我的父亲是毛主席红色年代时保留下来的“老牌子”党员,有时候“老牌子”的甚至有点“迂腐”。那时候人家称呼父亲不是“爸爸”“爹爹”就是“大大”,而我们姊妹六人却只能呼父亲为“二佬”,记得有一次我哭着追问父亲:“为什么人家的孩子可以叫爸爸、大大或爹爹,我们却只能叫您二姥呢?我也想改口叫你“爸爸”呢。”“父亲却笑着说:“你这傻孩子,叫甚不都一样,难道叫二佬就不是你们的父亲了?让你们这样叫我是因为我们老弟兄三人,排行下来你们就叫我二姥,这样称呼是要你们对你大佬、你三佬和对我一样亲,这样我们弟兄三人也不生分……况且,那些是城里人的叫法,咱农村人有农村人的活法。”这样的思维不是“迂腐”是什么?父亲的回答让那时小小的难以理解亦无法接受,接着我又不依不饶的说:“反正我不管,我就不想叫您二佬……”说着我哭闹着跑远了,隐隐约约传来父亲一句:“你最小,那你就叫爸爸吧……”但想改口叫“爸爸”的愿望最终没有实现,这样的称呼已经习惯,就像我们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父亲一样,或高大或矮小或智慧或迂腐,父亲的性格早已刻在了我们的血液里,他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亦是那样的鲜明。在我上小学时,父亲捡到了一个黄公主烟盒,内装30元钱。不闲劳累,父亲挨家挨户地去问是谁家丢的,还不忘提问丢了什么牌子的烟盒?里面装得多少钱?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天后,父亲的提问失者回答无误,拾到的三十元钱终于物归原主,父亲才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这在当今社会不是“迂腐”是什么?!可父亲这执着的举动,却为小小的我们种下了一颗善良正直的种子,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3
自古母慈而父严。父亲就像一座巍峨的大山,是默默地扛着肩头责任的那个角色,用厚实的臂膀撑起一片天地,守护着一家人,呵护着我们健康成长,教给我们坚毅和刚强。父亲的爱是威严的沉默的忧郁的深远的,是寓于无形之中的一种感情,有时会从某些细微的地方表现出,在当时往往无法细诉,然而却在无声无息中滋润着我们的心灵,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天也能感到温暖如春,照亮我们的前程。父亲大多是不懂表达,从来不说我爱你,却满满的都是牵念与关怀。
如今想来,那时也许因为我的年少不更事定是让父亲操了不少心,费了不少力。而记忆中的父亲总是那么无私与宽容,容忍着儿女们的所有缺点与任性,不急不躁,辛勤劳动默默付出着,为我们遮蔽风雨,让我们在一片无雨的晴空下愉悦成长。无声胜有声,润物细无声,静待花开。
记得在一个下雨天,父亲步行了几十里路来店塔中学看刚升入初一的我,可能是因为匆忙,父亲直接推开教室的门大声唤我的乳名,再一看父亲的穿戴:雨水浸湿了衣裳,裤腿上也溅满了泥巴,苍老的面容似乎还夹杂着些许灰尘,与脸上那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混合物凝结在一起,深一道浅一道地印刻在他那沟壑簇叠的皱纹里……父亲的寒酸形象让曾经爱慕虚荣的肤浅的不懂感恩的我无地自容,在同学们的一片哄笑声中羞愧难当,真希望能有一个地洞能藏起来,当时还怎能顾忌到父亲那浑身湿漉漉的衣裳,冰不冰,会不会感冒?又怎么能体会到父亲那老牛舐犊之情呢?那时的自己,虚荣心作祟,冷漠的自私。当父亲从那灰蓝色的滴着雨滴的包里掏出些吃得喝的瓶瓶罐罐,而我竟然还嫌弃父亲的土气与东西的寒碜,父亲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意思,硬是连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不住地搓着手尴尬地站着,眼神里充满了无奈与自责。直到有一天我去学校看孩子,也因为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注意形象讲究衣着妆容,也是从孩子那不情愿的言语与郁郁的眼神中,读出了孩子对自己的不理解与不耐烦,那不满的甚至嫌弃的眼神啊!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也把同样的目光投给了父亲,那是多么冰冷无知又尖刻的眼神啊!此刻,当两道目光在时光的交汇处,如闪电,也似芒针一样刺在了我的心上时,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羞愧难当。多年以后,在我身为人母后,在后悔、难过亦感动的的泪光中,才真正理解了父亲那像大山一样深沉缄默的爱。这是怎样的一种爱啊。这爱,是全心全意的,融注他的整个身心。这爱,就像是一曲交织着酸甜苦辣悲欢离合的交响乐,从此根植于我的血液净化着我的灵魂照亮了我前行的方向。这爱,是黑暗中的明灯,沉默中的焰火,平凡中的伟大。这爱,是星光,是明月,是太阳,是大海,是高山!从来不用言说,父亲的爱,却是真真实实地就在身边。
4
从来不用镶满珠玑的华丽辞藻,仅真实地怀想一回,在过去的时光里,与父亲的一些真实相处的生活点滴,就足够诠释我思念的心田,滋润我灵魂的绿野。
年年岁岁,跌跌撞撞一路走来,已为人母的我,才真切体会到为人父母的不易,而曾经年少懵懂,又怎能懂得父亲那眼神中的缄默背影中的无言呢。就连初中时读到朱自清的名篇《背影》也是似懂非懂。而此刻,我再次品读回味此文,一个步履蹒跚,略微有点驼的背影展现在眼前,垂垂背影中饱渗着一个父亲深沉内敛的爱子之情。全文没有插图,但在作者的笔下,似乎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个站在月台上蹒跚着步履向远行的儿子挥别的父亲。简单的行文,短短近千字,如今读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在我的脑海中,也清晰地印刻着一个背影。在高一新生就要开学时,父亲执意要去送我上学。我们一路颠簸坐班车到了原来的神木旧车站,车站距离神木中学似乎还有好几里路,而那么重的一捆铺盖行李却一直在父亲肩上扛着。我两手空空跟在父亲后面,看着高过父亲头部的被褥行李,看着渗出汗水的肩膀,看着略微弯曲的腰身,看着略带蹒跚的步伐,看着那身着蓝色卡几布做的中山服身材略矮身体微胖的背影,我的眼泪不听话地流下来,想对父亲说点什么,却几度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父亲留给我的,虽然不是画家笔下那轮廓分明昂首挺胸的美丽背影,虽然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无人知晓的普通的背影,而在我的心中却成了永恒:略微蹒跚中浓缩着父爱,略微弯曲中彰显着伟岸,略微矮胖中雕刻着高大。每次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或渺小或高大或蜷缩或伟岸,我的心中充满了酸甜苦辣五味杂陈,难以言说:是幸福,是伤感,是欢喜,是眼泪,亦是不舍,还有脚下这一片祖祖辈辈养育我的黄土地……
5
我的父亲是农民,就是在这一片黄土地上,就是在这一片世世代代养育我们的黄土地上万千普通农民中的一员。那时我们人多家大难以糊口,父亲除了种地另外还承揽点修路的小工程,他与工人们一块儿住一块儿吃一块打磨石头(铺路石),对待工人厚道真诚,从不亏待他们。以至有好几个多年前的工人现在还经常来看望父亲,他们说那个年月生活艰苦,在父亲名下干活却能吃饱穿暖,虚寒问短还不忘救济工人之中的贫困者。忘曾经的苦,记父亲的好。这不,有一个叫做张平的工人曾经因为家里揭不开锅,父亲就给他分了点粮食并给了二百元钱,张平许多年后来感谢年老的父亲,说若不是父亲的帮助,他的小儿子也许已经被饿死了。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老实巴交而又心怀大爱。一米六八的身高略显胖点,总是穿着一身蓝布卡几中山服,一顶发旧的蓝色卡几军式帽檐下,是一张刻满皱纹的古铜色的沧桑的脸。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外貌,平凡的不能在平凡的农民,却有着不一样的情怀与品质,在自己普通的岗位上散着光与热。父亲虽然只上了一冬的学堂,却也写的一手好字,且热爱读书。《西游记》《水浒传》等古文版亦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无障碍通读。十六岁时凭着自己的公道、正直、诚信与威望连续担任了大约有五十年的村支书,为村民谋福利。农村的事,鸡毛蒜皮黑白相交千头万绪难处理,但父亲总是调查走访耐心调解秉公办事,从不救亲疏远袒护谁,更是为村民利益着想,以致村支书从十六岁一直当到约五十几岁。如今虽然已是八十八岁高龄,但每天七点的新闻积极响应,关心时政,养花种菜,心系儿女兄弟及七乡八邻,扎根于这片生他养他相伴一生的黄天厚土。他平凡如他脚踏的这片黄土地,沉默如大山,他用朴实无华的爱哺育了我们六个孩子,儿女的十六个孩子以及现有的重孙们。已是八十八高龄的父亲也喜欢养养小动物,种种小菜,读书看报,儿孙绕膝,安享晚年。
勤劳善良的父亲经历过最困难的饥荒岁月,所有艰辛苦难,他都用青石般的缄默,钢铁般的意志坚强度过,用大山般的胸怀与厚重爱着我们。纵使是丹青高手,也难以勾勒出父亲那坚挺的脊梁;即使是文学泰斗,也难以刻画尽父亲那不屈的精神;即使是海纳百川,也难以包罗尽父亲对儿女那不求回报无处不在的爱!
父亲就是一座山。是一座平凡普通、而又威严深远的大山,默默无闻坚韧在地平线上。无论我们走到哪里,也走不出父亲像山一样宽广的心田,哪怕要走遍天涯海角,却永远也踏不出山那边的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