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神道肃穆,古柏森然。
沁润在迷红晨曦中的孔林刚刚下过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这大概是洋洋园林不出乌鸦和草蛇的缘故。入口刚刚打开,游人还未到来,远远近近,郁郁葱葱,一片暮春的料峭景色。
我穿过两座石人立像、十几个石像生,绕过甬道尽头黄瓦歇山顶的享殿,脚步慢了下来。幽静漫长的石径,仿佛一条穿越千年的时光隧道。一声清脆鸟鸣传来,让偌大墓园似乎荡漾在历史尘封的迷梦,又像交错在岁月空灵的记忆。巍巍古木掩映下,孔子墓静静矗立着,东边的孔鲤墓和南面土台上的孔伋墓遥遥相伴。
我继续向前,刚刚十几分钟的步行,背后出了一层薄汗。越来越近了,墓冢上芳草青葱,隐约几道断痕的月白石碑上,金字小篆“大成至圣文宣王之墓”的碑文历历在目,先师已在这里故去2500年。
我默立片刻,在供案前的石砌拜台上跪了下来,双目微闭,调匀气息。四周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只有冷冽的晨风,飘然拂过无言的殿堂和无声的林木。苍翠柏树的枝叶轻轻摇曳,投下一片更觉寒意的阴凉,我的心却是暖的,先师就在我身旁。
我从苦寒的北地赶来,专程拜望孔子,顺意游历青岛、济南和泰山。
应是的,我来得太晚。我还有我这一代,以致向上几代人大都断了儒学经典,与孔孟师承和先贤道统若即若离、渐行渐远。对我来说,直到35岁时,与《百家讲坛》栏目的偶然相逢,才让平常而浑噩的生活里,照进一道发自文明源头的淡静光明。我像一个掉进童话王国的孩子,从《论语》发端,如饥似渴地解读前人对世界本原、宇宙本体和人生本真的思索,无论西方哲学,还是东方思想,渐渐积累出百万字的自学思考和信仰探索。整整10年时间,我经过对世界各大主流思想的几番比较,最终树立儒学的笃定信念,重拾融在血脉里的文明传承。从那时起,儒家至圣孔子就成了我心向往之的大道先师。
此刻的我诚心敬意,两臂前伸,双手贴紧,拜了三拜。身形移动里,只觉四外草木房舍、花棂墙垣乃至天空大地都在飞速流转,不由微微晕眩。
一阵裹挟着异香的微风吹来,我再次抬起头时,全身无比轻灵,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时空中渐渐飘零。我像被什么触动,也像知道发生了什么,屏住呼吸,慢慢睁开眼睛,天地万物已是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矗立的石碑不见了,苍郁的古柏不见了,整座孔林都不见了,只有曲折蜿蜒的泗水泛动着粼粼清波,脉脉流过眼前……
二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阳春三月的明媚晨光里,五六个梳着垂髫的童子蹦蹦跳跳,穿过冰雪消融、绿柳婆娑的河岸。他们荡漾在和煦春风中的吟咏声,在芳草萋萋的原野里响起来,清脆而飘摇,如同天籁。
我身上一件交领窄袖曲裾,腰间束了条原色革带,手里提着只扁圆陶壶。它沉沉的,装满清澈的河水。
一条碎石铺成的曲径,通向前方林荫间的一座草亭,有悠扬琴音袅袅而来。我半梦半醒,似疑似惑,踟躇着走了过去。亭子不大,几根笔直的松木为柱,梁架上铺着灰白的茅草。
有人从半开的门扉里向我招手,“子贡,水打来了?”
我应了一声,把陶壶拎进草亭。
浅黄色的草席上,跪坐着5个人。4名梳着椎髻的年轻儒生,我依稀都认识:东窗下相貌英武、腰佩一口青铜长剑的虬髯壮汉,是大师兄子路。紧邻子路的是冉有,他身材不高,清瘦面孔上一双机敏而干练的星眸。举手投足素有文雅之气的公西华,席位靠近屋门,刚刚向我招手的,就是文质彬彬的他。正在西窗下抚琴的,则是曾皙。那人眉目疏朗、精通音律,年纪轻轻,却有仙风道骨,性情在众师兄里最为旷达洒脱。
他们围坐着的,在堂中正位上轻松谈笑的那个人,是孔子。
我目不转睛,此时的他,还不是传世画像上须发皆白的老叟模样。夫子身材高大,容颜端详,周身散发着沉静典雅的儒者风范,一袭宽大的皂青色葛布长衫,在窗外吹来的微风中轻轻飘摆。
“愣着干嘛,夫子口渴了。”子路一双环眼白了我一眼。
我连忙快走几步,一手端着壶底,一手握着把手,将壶口倾斜下去,清水溅落在夫子面前的瓷弦纹碗里,叮咚作响。
离他那么近,那额头上的细密皱纹甚至丝丝鬓发清晰可见,我的心脏不由砰砰跳动起来。
“赐啊,你也坐。”夫子笑着拉我,坐在他旁边,“你这几天刚来,先听听师兄们的志向,或者说人生理想。”
孔子喝了口水,向在坐的几位弟子展颜道:“随便聊聊。你们常说‘别人不了解我’,话说回来,假如有人了解你们,都打算做些什么?”
子路探着魁伟的身躯,目露傲色,声如洪钟,“夫子,一个拥有千乘兵车的中等国家,又是受大国的夹板气,又是遇上灾荒年。如果让我治理,不出三年功夫,人人都有保国卫家的勇气,还懂得合乎礼义的道理。”
孔子微微一笑,目光转向冉有,“求,你怎么想的呢?”
冉有脸上掠过一丝谦和之色,正襟危坐道:“我没有大师兄的能力。如果一个几十里见方的小国家,让我去治理,过了三年,应该可以使老百姓丰衣足食。至于礼乐教化,只能等待贤人君子来推行了。”
孔子不置可否,继续问:“赤,你呢?”
公西华略一迟疑,轻声说:“我不敢说能做什么,但愿意学着做点事情。宗庙祭祀或者是诸侯会盟的时候,我愿意穿好礼服,戴上礼帽,做一个小小的礼仪官。”
“点。”孔子望向临窗抚琴的曾皙。
他时而凝涩、时而酣畅的琴声,依然在注满离离春光的泗水两岸,漾起阵阵轻灵的涟漪。霍然,古琴十根丝弦当心划响,声如裂帛的鸣音,在寂静的时空陡然跃起,又慢慢散尽。
曾皙坐直身子,清矍的脸上露出春风般的笑容,“夫子,我的愿望和他们不太一样。”
孔子点点头,“没有关系,不过是说说自己的想法。”
“其实很简单。”曾皙平静的目光里有陶然之色,“早春的时候,春服做好了。我约上五六个同伴,带着六七个孩童,去沂水里游游泳,在舞雩台上吹吹风,再一路唱着歌回来。”
冉有和公西华面露惊讶,心直口快的子路更眉头紧锁,我也替曾皙师兄捏了把汗。
很显然,他这回闯祸了。
游游泳,吹吹风,唱唱歌,这是人生理想吗,这是儒家的精神操守吗?那人一派纨绔子弟作风,分明“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我偷眼去看夫子,担心他一时震怒,把师兄痛骂一番,甚至直接开除。事实上,我对夫子刚才的态度始终心存困惑,以为奉“入世”为圭臬的他,一定会对前面的三位弟子大加赞赏。尤其是大弟子子路,品学兼优,蒸蒸日上,活脱脱一个春秋时代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四有青年”。
可孔子真实的表现,对子路只是微微一笑,嘲笑的笑,对另外两人甚至根本不表态。
接下来的事,更超出我们几个的理解范围。
夫子沉吟半晌,手捻花白的长髯,慨然一声长叹:“我赞同曾皙的想法。”
三
子路师兄他们先回曲阜城,季康子迎接夫子的独辀双轮马车,午后才会从城里开过来。
我陪夫子坐在凉风习习的草亭里,四野空寂,有清脆的鸟鸣悠悠传来,心底的那份紧张渐渐平息。我微微欠身,“夫子,几位师兄的志向如何?”
夫子眉毛一挑,淡淡道:“不过谈谈各自的意愿罢了。”
我迟疑着问:“您为什么偏偏赞同曾皙的呢?”
孔子微微一笑,“赐啊,人们常说儒学是入世之学,事实也的确如此,连我都是待价而沽之人。”说到这里,夫子话锋一转,“但那只是表象,你曾师兄才真正理解儒家的本意。”
我展开袖口,双手平伸,合于额前,“愿闻其详。”
“易经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道成理,人道成仁,‘天人合一’应是儒学的真谛。”孔子神清气爽,侃侃而谈,“曾皙所言之理想,一来是人与人相合。早春踏青也好,平常生活也罢,我们儒者不求遗世独立的孤单,一定是五六个同伴、六七个童子,在感怀天地间,人和而同乐,心旷而神怡。二来是人与自然相合。暮春时节,就要做好并穿上春天的衣服,这既是自然的敬畏心,也是人生的仪式感,更需建立在一定经济基础和社会规范之上,是谓切合时宜,顺天应人。三来是人与大道相合。‘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快乐于此,大道于斯——什么是快乐,合宜;什么是大道,和谐。所谓心安而理得,本立而道生。”
夫子停顿片刻,又缓缓说道:“赐啊,我们儒家是豁达而包容的,既心怀境界、志向高远,又脚踏实地、奋力前行。人生天地,修身也好,入世也罢,任何具体目标都不是意义所在,只是践行意义的方式。因此,透过曾皙之言,我们可以看到儒学和人、和天、和道之精神信仰的永恒追寻。”
从夫子笃定而恬淡的目光中,我能感受到,他穿越世事苍茫,对信仰更深刻的思索,对世界更深沉的透悟。
四
夫子的课,一般开在巳时。初春时分,大家常围在院落里一株开满雪白花朵的杏树下,席地而坐,其乐融融。
那天,夫子兴致很高,讲到慷慨激扬处,花白的眉毛和胡须在斑驳的阳光下翩翩起舞。前排坐席上,眉宇俊朗的曾参坐直身子,想要提问。夫子的课堂上是随时可以问问题的,但要讲究礼数。
孔子却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微微叹道:“曾参呀,我的大道,有一条基本法则贯穿其中。”
曾参听了,重新恭敬地跪坐下去。他凝神沉思,只微微颔首。
夫子飘摆的长衫一消失在柴门外,云山雾罩的师兄弟们就纷纷凑到学霸曾子跟前,连学习委员颜回都一头雾水,“夫子刚才说‘吾道一以贯之’,你明白他的意思?”
我知道,面前这位年纪轻轻却举止沉静的曾子,的确了得。四书中的《大学》,还有儒家十三经中的《孝经》都是他写的。曾子的父亲,就是孔子曾深表赞许之情的曾皙,而他的弟子子思写过《四书》里的另一部经典《中庸》,再传弟子更是儒家亚圣孟子。因此,曾子可谓夫子的真正传人,也是儒学重要分支“思孟学派”的学术源头。
曾子笑了笑,思谋片刻,“夫子说的大道法则,大概是忠恕罢。”
什么是“忠恕”,中心为忠,也就是中己之心,把心放正,诚以待人;如心为恕,也就是如己之心,将心比心,推己及人。但我不敢确认,那是不是夫子的想法。
五
幽林草庐的柴扉外,一条布满青苔的小路。阳光从稀疏的树叶间洒落下来,暖暖的,像送别一刻凝固了的时光。
夫子停下脚步,从冠如伞盖的槐树下,眺望远方炊烟袅袅的村落,“赐啊,齐国大军已在边境集结,解救鲁国的重任就交给你了。你去游说的吴国、越国、晋国,形势错综复杂,此行务须谨慎。”
“夫子放心,弟子当不辱使命!”我抱拳施礼,望着他已然微驼的高大身躯,心中不免酸楚,“您也多保重身体。”
夫子拍拍我的肩头,“回来时,我和师兄师弟们给你摆酒。”
“夫子,我还有个疑问。”我像是想起了什么,“前日,您在课堂上说‘吾道一以贯之’,曾参解读为‘忠恕’,是否您的本意?”
“他那么说的。”孔子怅然的神色里掠过一抹微笑。
“正是,”我腰身向前微倾,“所以想当面向您求证。”
孔子摇了摇头,“赐啊,忠恕只是为人处世之道,如何能成为儒学的思想核心。”
“莫非是仁义?”
孔子还是摇头,“仁义也不过社会伦理,难以揭示或者说撑起来大道根本”。
我越发摸不着头脑,试探着问:“那么,治国平天下?”
孔子爽朗一笑,摆着手道:“那是精神信仰的具体表现,越说越远了。”
我困惑地望着他,拱手道:“请夫子明言。”
“有道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天命是永恒存在的客观法则,遵循这种客观规律及恒常法则就是道。”孔子的脸上现出三分敬意,沉吟着说,“宇宙万物之所以存在,自有恒常法则贯化其中,并以此为中枢,调控世界有序轮回、无穷运行。以我之见,此常道为中和。世界万物的各种形态、结构、层级绝非纷杂散乱、毫无关联,而是普遍联系、彼此印映,由‘中之大本’、‘和之达道’通融一体,是谓‘天人合一’。”
“《周易》有云,‘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生即存在,是宇宙万物的内在规律及表观形态;易是存在之存在,即生生不息,是一切存在之恒常法则和超越意义。”夫子语速不快,声音轻缓平和,“生即中,易即和,万事万物不过是中与和,即存在因素与存在法则的相对运合及互动超越。‘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宇宙也好,万物也罢,皆处于中和核心价值的贯通、运化之中。宇宙一体,天人合一,我们只有一以贯之,领悟于心,顺天地之大化;通融于理,成道法之自然,才能穿越世界之万古沧桑,共鸣生命的悲欢离合。”
夕阳西斜,林间小径上,我与夫子依依道别。从车驾上回望先师渐渐远去的身影,恍然觉得,他仿佛正融入天穹上蓦然垂落的浩瀚星空。
六
长空如洗,远山幽然。
一条蜿蜒古道,东出城关,掩映在初秋朝阳的万道霞光之间。
“回来了,整整14年。”夫子手扶车轼,向离离平原上一片金黄落叶般的曲阜城阙一声长叹。
他今年68岁,历经周游列国的重重磨难,如今须发皆白,总算落叶归根。
一匹枣红快马踏着一路轻烟,飞奔而来。
“通关文牒拿到了,”子路在双辕马车前勒住缰绳,向夫子拱手。
“那就好,继续走吧。”孔子探出车窗,回头看看弟子们乘坐的十几辆马车。
子路拨转马头,与我们的车辆并排而行,却禁不住笑了,“夫子,我紧赶慢赶,城门还是关了,昨夜在城门底下住了一宿。”
“这有什么好笑的,”夫子疼爱地看着他,“没着凉吧。”
“您听我说呀。”子路一晃满面虬髯的大脑袋,“一大清早,我就去叫门。看门的小兵从城头上问我,从哪来的?我吓吓他,也扯着脖子喊,从孔老夫子那里来的。没想到,这人却乐了:就是那个明知做不到,却还要去做的人吗?”
夫子听了,也哈哈大笑,“明知不可而为之,说得好啊。”
我没笑,从夫子爽朗而自嘲的笑声里,听到穿越沧桑的无尽悲凉。
七
公元前479年4月,鲁国曲阜。
孔子慢慢睁开眼睛。
阳春三月的明媚晨光,从东面窗棂照射进来,温煦地洒在脸上和身上,让缱绻了一夜的疼痛,渐渐轻松。
这是一个踏青的季节,城北泗水的冰层应该融化了,舞雩台上的风也暖了,童子们荡漾在春光里的吟咏声又响起来了: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孔子的脚趾动了动,只是动了动。
“夫子,您醒了,季康子送来的药煎好了,要不要试着吃一点。”我的关切里有压抑着的悲伤。
我是7天前从远方的暮色中赶来的。柴门下,夫子颤颤巍巍,拄着一根拐杖,刚辨认出我在林间小道上的身影,就流下两行浊泪。
他把身后的事交给了我,一辈子太累了,该歇歇了。
夫子平躺着,双手蜷在两旁,仰面朝天。这个姿势,他大概60年没有过了。鲁国有个风俗,家人去世时,会以未婚男子扮演死者,由灵魂附体实现两个世界的信息传递。少年时,夫子为给终日劳苦的妈妈减轻些负担,常在灵前平躺,这是死人在棺材里的样子,一躺就是一天——那种心灵和身体的熬磨,他不愿触摸。
夫子努力吸了一口气,下意识里想侧过身,却虚弱得动弹不得。他忽然明白,现在的姿势是对的,心下稍稍疏阔。
现在,他用尽最后的气力,把自己在卧榻上摆正。头部好办,手和脚有些困难,他不知道它们是否在适合的方向和位置,相信我们会为他做好。
夫子平静下来,一丝微笑挂上皱纹密布的眼角。他支离破碎的意识,在渐渐模糊之前,沿着已然飞逝的时光,最后一次回望平生。
一切如过眼云烟。
他少年饥寒交迫,是失亲之子;中年颠沛流离,是丧家之犬;老年百病缠身,是无望之人。所慰之事,倾注毕生心血的《春秋》已经完成,曾参、子张、子夏、子游……年轻一代弟子各有所长,由他们传承思想、兴教办学,他没有什么不放心。
可遗憾更多。短短几年,孔鲤走了,颜回走了,子路走了,亲爱之人纷纷离开人世,让他在“天丧予”的呼号中,一次比一次更加衰老。
如今,上天对夫子的召唤终于来了,以一个接着一个的神秘预兆。先是梦里多次幸遇的周公不见了,一生信奉的精神导师离他而去;再是天下“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已久,寄予希望的先王盛世翩然远行;最后,是那头郊外捕来的怪兽,生着麋身、鹿角、牛尾、马蹄、鱼皮。人们把它送到夫子面前的时候,它的左腿折断了,死前,眼里充满惊恐和哀怨的迷光。那是麒麟啊,祥瑞之物却生于乱世,像夫子自己。他的梦想终于破灭,治世之道现今是行不通了——英雄迟暮,壮心已矣!
夫子恍恍惚惚的视线里,弟子们围了上来,我们是否将他的身体放正,我们是否在哭泣。
他都不知道。
焕丽的天光和着死神的旋律,飘忽而至。那一刻,孔子从所有沉重的往昔里轻灵飞舞,向着不曾逝去的理想和从未远行的天地……
八
六年后。
曲阜城外,有阳光普照大地。来自蜿蜒泗水之上的阵阵清凉,令人心旷神怡。
“景伯请回吧,”我在古道旁一株参天翠柏下停住脚步,欠身道,“已经送了三程,你我终有一别。”
“不算什么,”他叹了一声,“子贡兄为夫子服丧整整六年,诚心令人感动。”
子服景伯是鲁国大夫,内务和外交都是把好手,救过王宫大火,也同我出使过齐国。
“夫子德高恩重,自当如此。”我依依不舍地回头眺望,那座掩映在泗水河畔萋萋芳草间的孤坟。
“可昨天在朝堂上,”他迟疑着说,“叔孙武叔又当着国君和众臣的面,诋毁夫子。”
“他说什么?”我神色一凛。
“说夫子固执古礼,行事教条,繁文缛节,华而不实,一生颠沛流离,‘累累如丧家之狗’,始终不为世事所容、君主所用。还说到你,拜两国相,富甲天下,几次帮助鲁国化险为夷,比孔子强得太多。其实,要是没有你的资助,夫子连周游列国都难以为继呀。”
我笑了,鄙夷地笑,“不可理喻,夫子怎么是他这种人所能诋毁的。平常人的贤能好比丘陵,可以翻越过去;夫子的贤德却是灿烂皎洁的日月,是没办法逾越的。如果有人想自绝于日月,对日月又有什么损害呢,不自量力而已。”
景伯手捻长髯,眼神里还是有一份困惑。
“夫子高不可及。”我不以为然,继续说道,“人的学识好比宫墙,我这道墙只有肩头那么高,人们一眼就可以看见墙里的景致;先师孔子的那道墙却有万仞之高,如果找不到门进去,就看不到宗庙的堂皇和房屋的雄伟。”
一阵长风从远方云雾缭绕的山谷悠悠而来,挟着清脆鸟鸣和脉脉花香,拂过我俩款款飘动的藏青长袍。
九
长路漫漫,故国的星空如同一道光影迷离的寂寥画卷,铺展在时空之外的万古荒芜中。我知道“万仞高墙”的寓意,景伯还是没明白,世人又有几人能懂,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不知何种命运奇缘,让我有幸穿越时空,以弟子子贡的身份伴随左右。他杏坛讲学,我曾洗耳恭听;他游历各国,我曾共赴艰难;他忧病终老,我在旁陪伴送行。无论近在咫尺的亲身感受,还是相隔两千多年时光的默默守望;无论深邃洞见的体悟,还是生命追求的向往,夫子很多言意之外的思想和情感,我大概能明白,并将他奉为终身楷模和精神导师。
是的,儒学绝非我们想象的那般励志和浅白,一定有更深沉的天地法则、生命境界触动和激荡着圣贤的内心,才让夫子一生颠沛流离又矢志不渝。
孔子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感的人;更是一位至圣先贤,他的目光穿越时空的苍茫和人性的沧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中华乃至世界提供了万代不朽的核心价值和精神力量,所谓“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
如今,回望他穿越千年而来的恬淡目光,我想知道他头脑中到底有过怎样的矛盾和锤炼、超越及升华?“吾与点也”,“与”的是什么;“万仞宫墙”,墙高在哪;“吾道一以贯之”,“一”者为何;“明知不可而为之”,明知道什么,为什么做不到还要做。
诚然,现实中很多事情,我们绝难做到,比如《孟子》里的那句话:“挟泰山以超北海”,是说胳膊下夹着泰山去跨越渤海。我们能做到吗,很难,但目前不能,今后未必不能。比如,当未来人类拥有某种反重力挖山机,就可能实现这种“神奇之力”。这并非神话,我们如今的挖土机就是远古人类所无法想象的。
可有些事情远比“挟泰山以超北海”还难,应该说永远无解,比如三体问题、湍流问题。孔子面对的却比所有这些还要难上艰难,那是人类智慧巅峰之上的终极问题。孔子知不知道终其一生,以至后辈们千秋万代都难以解答和做到,他当然知道,却义无反顾地迎着历史和未来的滚滚红尘一次次踏上征途,任时光在他兀自前行的背影里,飘零成漫天的怆然和惊异。
经过此番离奇经历,如今的我略能体会“明知不可而为之”的蕴意。究竟什么事这么难,让夫子“明知不可”,以致做好“如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思想准备;又是什么动力推动着他明知道不可为,还要为——其“万仞高墙”下是难为世人所理解的孤独和苍凉。
一是时代的局限性。一方面,经济基础条件限制思想建设水平。人类脱离蒙昧不久,理解和想象抽象事物及逻辑,有待经济发展、文明进步到高度发达的时代。另一方面,文明发展程度制约普遍智慧高度。无论社会建构,还是信仰建设,与相对飞速发展的经济及科技相比,依然十分脆弱和稚嫩,这是人类知行倒挂的矛盾,也是我们在前行中必须走过的阵痛。
对此,人类正经历着一个信仰领域的大战国时代,各种思想杂乱无章、长期混战,即使圣贤现世亦力所不及、无济于事,即使正信也会被混杂在各类呕哑啁哳中而熟视无睹、置若罔闻,上演一场场文明之滥觞。
二是认知的特定性。德国物理学家普朗克曾说:“科学不能解答自然的最终秘密,这是因为归根结底,我们自己也是我们要解答的秘密的一部分。”人类的观测及认知是由一种类似透镜之物——大脑的解释结构塑造的。大脑的数据处理功能根据双眼的信息输入,使视觉填补盲区的空洞,将黄斑周围模糊的图像修合在一起,并由二维信息数据创生三维空间场景,还要将倒置、错位的影像顺正过来。
事实上,大脑建立的是一种基于客观存在的主观模型,这种模型具有人类生理构造所反映的鲜明特征。对此,客观世界的真相,也就是康德所说的“物自体”,超乎人类理性经验之外,我们根本无法绝对认知,万事万物相互之间永远隔着一道特定规律性的价值樊篱。
三是世界的相对性。夫子曾说:“天下国家可以平定治理,官爵俸禄可以推辞不要,雪白锋利的刀刃也可以踩踏上去,中庸的道理却做不到”,所谓“中庸不可能也”。出于主观与客观不可逾越的价值沟壑,我们的认知乃至人类、万物、宇宙在内的整个世界都是相对的,无法彻底揭示中和所指向的永恒真理。因此,任何人包括孔子都无法做到绝对中和与究竟完美,甚至中和本身的认知与理解也是逐步完善、不断探索的艰辛历程。但夫子与儒学所采取及践行之中庸,才是辩证理性的态度,才是真理真知的道路,才不致坠入全知万能的价值混乱,陷入二律背反的逻辑矛盾。
是的,最根本性的“不可”不在于人,即他人的误解、社会的困顿;而在于道,即相对世界与绝对存在永不可及的先天鸿沟,我们永远无法达到永恒真理之最高境界。对此,夫子“明知不可而为之”,其何止百年孤独,而是万年孤独,这孤独穿越时空,一直传递到我们手中。我们有责任理解这孤独、体味这寂寞,从中感受到天地的哲理意义和人生之真正价值。
十
阳光明媚。
空落的时光里,有鸟鸣传来,惊醒了数支幽兰的清梦。
森森孔林里有了游人,三三两两,神色庄重。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梳着两条羊角辫,睁着一双亮如晨星的眼睛,在供案旁歪着头看我。
“叔叔,能借用一下吗,我想给夫子行个礼。”女孩指着我身下的石砌拜台,小声问着。她柔弱而苗条,穿了身淡绿色的对襟宽袖襦裙,像从春寒大地上刚刚钻出来的一株芳草。
拜台上盖着一条紫色棉垫,我不知跪了多久,双膝和腰腿都有些酸疼。
我站起身,退到一旁。看她面带肃穆,在石碑正前方熟练地施礼、下拜、叩首,不由感叹先师及儒学代代后继有人。
树荫花影的静谧里,我慢慢回味着刚刚梦境般的生命,所经历的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它们已经在山高水长的行程上,很远很远的地方,又仿佛依然发生在身旁,从来不曾离去。
时间长河默默流过,先师走了,斯人已逝,但其精神仍跨越时空与我们同在。它无时无刻不在感染并鼓舞着我们,让心向往光明,让梦永无止境。
不可否认,工业乃至信息文明以来,经济发展伴随人性迷茫,科学进步带来文化滥觞。我们是谁?我们要做什么?我们向哪里去?此类问题仍旧没有答案。是的,一切依然“明知不可”,“为之”却是人生终极意义,是我们必须坚持的践行与追求。由此,我们的自身价值便与天地并生,才与和谐共鸣,方与永恒同存,是谓“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要用它去寻找光明。”
这是一个意义建树的年代,无数思想地带、信仰领域需要我们去垦荒,更需要将已开辟的地域连接起来,成为一片价值相通的大陆,而意义就在其中。我们惟有将东西思想结合起来,确立以辩证逻辑为引领、以形式逻辑为内涵的严缜哲学体系,才能中体西用、澄明正信,突破人性发展的重重怪圈,求索人类前行之漫漫长路。如今,辩证理性与科学精神的连通,为我们理解并揭示三大问题掀开了新的一页,人类终于能够站在一望无垠的坚实大陆上仰望苍穹,并将足迹踏向无尽的未来和远方。
这一切需要依靠信仰,为我们标志前行的航向。儒学的核心思想并非安身入世,而是天人合一,人与自然以及世界有着同一起源,是永恒法则、客观规律使宇宙万物拥有共同逻辑和共通代码。这种意义上,人类在与自身及万物的和谐发展中,不断自我超越,既是我们存在的价值,又是一切永恒的真谛。
当今中国兴盛繁荣,那标志文化昌明,所谓“斯文在兹”。我们将承载着夫子没有完成的使命和重托,在文明漫长的行程上,修齐治平,自强不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恬静的阳光洒落在疏淡的林荫间,让风有了轻灵的韵律。穿越巍巍古木散发出的悠悠清香,我仿佛又看到那年曲阜城外,阳春三月的明媚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