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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航:吾师千年

发表时间:2023-04-28  热度:

 

神道肃穆,古柏森然。

沁润在迷红晨曦中的孔林刚刚下过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这大概是洋洋园林不出乌鸦和草蛇的缘故。入口刚刚打开,游人还未到来,远远近近,郁郁葱葱,一片暮春的料峭景色。

我穿过两座石人立像、十几个石像生绕过甬道尽头黄瓦歇山顶的享殿,脚步慢了下来。幽静漫长的石径,仿佛一条穿越千年的时光隧道。一声清脆鸟鸣传来,让偌大墓园似乎荡漾在历史尘封的迷梦,又像交错在岁月空灵的记忆。巍巍古木掩映下,孔子墓静静矗立着,东边的孔鲤墓和南面土台上的孔伋墓遥遥相伴。

我继续向前,刚刚十几分钟的步行,背后出了一层薄汗。越来越近了,墓冢上芳草青葱,隐约几道断痕的月白上,金字小篆大成至圣文宣王之墓的碑文历历在目,先师已在这里故去2500年。

我默立片刻,在供案前的石砌拜台上跪了下来,双目微闭,调匀气息。四周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只有冷冽的晨风,飘然拂过无言的殿堂和无声的林木。苍翠柏树的枝叶轻轻摇曳,投下一片更觉寒意的阴凉,我的心却是暖的,先师就在我身旁。

我从苦寒的北地赶来,专程拜望孔子,顺意游历青岛、济南和泰山。

应是的,我来得太晚。我还有我这一代,以致向上几代人大都断了儒学经典,与孔孟师承和先贤道统若即若离、渐行渐远。对我来说,直到35岁时,与《百家讲坛》栏目的偶然相逢,才让平常而浑噩的生活里,照进一道发自文明源头的淡静光明。我像一个掉进童话王国的孩子,从《论语》发端,如饥似渴地解读前人对世界本原、宇宙本体和人生本真的思索,无论西方哲学,还是东方思想,渐渐积累出百万字的自学思考和信仰探索。整整10年时间,我经过对世界各大主流思想的几番比较,最终树立儒学的笃定信念,重拾融在血脉里的文明传承。从那时起,儒家至圣孔子就成了我心向往之的大道先师。

此刻的我诚心敬意,两臂前伸,手贴紧,拜了三拜。身形移动里,只觉四外草木房舍、花棂墙垣乃至天空大地都在飞速流转,不由微微晕眩。

一阵裹挟着异香的微风吹来,我再次抬起头时,全身无比轻灵,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时空中渐渐飘零。我像被什么触动,也像知道发生了什么,屏住呼吸,慢慢睁开眼睛,天地万物已是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矗立的石碑不见了,苍郁的古柏不见了,整座孔林都不见了,只有曲折蜿蜒的泗水泛动着粼粼清波,脉脉流过眼前……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阳春三月的明媚晨光里,五六个梳着垂髫的童子蹦蹦跳跳,穿过冰雪消融、绿柳婆娑的河岸。他们荡漾在和煦春风中的吟咏声,在芳草萋萋的原野里响起来,清脆而飘摇,如同天籁。

我身上一件交领窄袖曲裾,腰间束了条原色革带,手里提着只扁圆陶壶。它沉沉的,装满清澈的河水。

一条碎石铺成的曲径,通向前方林荫间的一座草亭,有悠扬琴音袅袅而来。我半梦半醒,似疑似惑,踟躇着走了过去。亭子不大,几根笔直的松木为柱,梁架上铺着灰白的茅草。

有人从半开的门扉里向我招手,“子贡,水打来了?”

我应了一声,把陶壶拎进草亭。

浅黄色的草席上,跪坐着5个人。4名梳着椎髻的年轻儒生,我依稀都认识:东窗下相貌英武、腰佩一口青铜长剑的虬髯壮汉,是大师兄子路。紧邻子路的是冉有,他身材不高,清瘦面孔上一双机敏而干练的星眸。举手投足素有文雅之气的公西华,席位靠近屋门,刚刚向我招手的,就是文质彬彬的他。正在西窗下抚琴的,则是曾皙。那人眉目疏朗、精通音律,年纪轻轻,却有仙风道骨,性情在众师兄里最为旷达洒脱。

他们围坐着的,在堂中正位上轻松谈笑的那个人,是孔子。

我目不转睛,此时的他,还不是传世画像上须发皆白的老叟模样。夫子身材高大,容颜端详,周身散发着沉静典雅的儒者风范,一袭宽大的皂青色葛布长衫,在窗外吹来的微风中轻轻飘摆。

“愣着干嘛,夫子口渴了。”子路一双环眼白了我一眼。

我连忙快走几步,一手端着壶底,一手握着把手,将壶口倾斜下去,清水溅落在夫子面前的瓷弦纹碗,叮咚作响。

离他那么近,那额头上的细密皱纹甚至丝丝鬓发清晰可见,我的心脏不由砰砰跳动起来。

“赐啊,你也坐。”夫子笑着拉我,坐在他旁边,“你这几天刚来,先听听师兄们的志向,或者说人生理想。”

 

孔子喝了口水,向在坐的几位弟子展颜道:“随便聊聊。你们常说‘别人不了解我’,话说回来,假如有人了解你们,都打算做些什么?”

子路探着魁伟的身躯,目露傲色,声如洪钟,夫子,一个拥有千乘兵车的中等国家,又是受大国的夹板气,遇上灾荒年如果让我治理,不出三年功夫,人人都有保国卫家的勇气,还懂得合乎礼义的道理

孔子微微一笑,目光转向冉有,“求,你怎么想的呢?”

冉有脸上掠过一丝谦和之色,正襟危坐道我没有大师兄的能力。如果一个十里见方的国家,让我去治理,过了三年,应该可以使老百姓丰衣足食。至于礼乐教化,只能等待贤人君子来推行了。

孔子不置可否,继续问:“赤,你呢?”

公西华略一迟疑,轻声说我不敢说做什么,但愿意学着做点事情。宗庙祭祀或者是诸侯会盟的时候,我愿意穿礼服,戴礼帽,做一个小小的礼仪官

“点。”孔子望向临窗抚琴的曾皙。

他时而凝涩、时而酣畅的琴声,依然在注满离离春光的泗水两岸,漾起阵阵轻灵的涟漪。霍然,古琴十根丝弦当心划响,声如裂帛的鸣音,在寂静的时空陡然跃起,又慢慢散尽。

曾皙坐直身子,清矍的脸上露出春风般的笑容,夫子,的愿望和他们不太一样。

孔子点点头,“没有关系,不过是说说自己的想法。”

“其实很简单。”曾皙平静的目光里有陶然之色,“早春的时候,春服做好了。我约上五六个同伴带着六七个孩童沂水里游游泳,在舞雩台上吹风,再一路唱着歌回

冉有和公西华面露惊讶,心直口快的子路更眉头紧锁,我也替曾皙师兄捏了把汗。

很显然,他这回闯祸了。

游游泳,吹吹风,唱唱歌,这是人生理想吗,这是儒家的精神操守吗?那人一派纨绔子弟作风,分明“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我偷眼去看夫子,担心他一时震怒,把师兄痛骂一番,甚至直接开除。事实上,我对夫子刚才的态度始终心存困惑,以为奉“入世”为圭臬的他,一定会对前面的三位弟子大加赞赏。尤其是大弟子子路,品学兼优,蒸蒸日上,活脱脱一个春秋时代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四有青年”。

可孔子真实的表现,对子路只是微微一笑,嘲笑的笑,对另外两人甚至根本不表态。

接下来的事,更超出我们几个的理解范围。

夫子沉吟半晌,手捻花白的长髯,慨然一声长叹:我赞同曾皙的想法 

 

子路师兄他们先回曲阜城,季康子迎接夫子的双轮马车,午后才会从城里开过来

我陪夫子坐在凉风习习的草亭里,四野空寂,有清脆的鸟鸣悠悠传来,心底的那份紧张渐渐平息。我微微欠身,“夫子,几位师兄的志向如何?”

夫子眉毛一挑,淡淡道不过谈谈各自的意愿罢了。

我迟疑着问您为什么偏偏赞同曾皙的呢?

孔子微微一笑,“赐啊,人们常说儒学是入世之学,事实也的确如此,连我都是待价而沽之人。”说到这里,夫子话锋一转,“但那只是表象,你曾师兄才真正理解儒家的本意。”

我展开袖口,双手平伸,合于额前,“愿闻其详。”

“易经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道成理,人道成仁,‘天人合一’应是儒学的真谛。”孔子神清气爽,侃侃而谈,“曾皙所言之理想,一来是人与人相合。早春踏青也好,平常生活也罢,我们儒者不求遗世独立的孤单,一定是五六个同伴、六七个童子,在感怀天地间,人和而同乐,心旷而神怡。二来是人与自然相合。暮春时节,就要做好并穿上春天的衣服,这既是自然的敬畏心,也是人生的仪式感,更需建立在一定经济基础和社会规范之上,是谓切合时宜,顺天应人。三来是人与大道相合。‘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快乐于此,大道于斯——什么是快乐,合宜;什么是大道,和谐。所谓心安而理得,本立而道生。

夫子停顿片刻,又缓缓说道:“赐啊,我们儒家是豁达而包容的,既心怀境界、志向高远,又脚踏实地、奋力前行。人生天地,修身也好,入世也罢,任何具体目标都不是意义所在,只是践行意义的方式。因此,透过曾皙之言,我们可以看到儒学和人、和天、和道之精神信仰的永恒追寻。

从夫子笃定而恬淡的目光中,我能感受到,他穿越世事苍茫,对信仰更深刻的思索,对世界更深沉的透悟。 

 

夫子的课,一般开在巳时。初春时分,大家常围在院落里一株开满雪白花朵的杏树下,席地而坐,其乐融融。

那天,夫子兴致很高,讲到慷慨激扬处,花白的眉毛和胡须在斑驳的阳光下翩翩起舞。前排坐席上,眉宇俊朗的坐直身子,想要提问。夫子的课堂上是随时可以问问题的,但要讲究礼数。

孔子却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微微叹道:“曾参呀,我的大道,有一条基本法则贯穿其中。”

参听了,重新恭敬地跪坐下去。他凝神沉思,只微微颔首。

 

夫子飘摆的长衫一消失在柴门外云山雾罩的师兄弟们就纷纷凑到学霸曾子跟前,连学习委员颜回都一头雾水,“夫子刚才说‘吾道一以贯之’,你明白他的意思

我知道,面前这位年纪轻轻却举止沉静的曾子,的确了得。四书中的《大学》,还有儒家十三经中的《孝经》都是他写的。曾子的父亲,就是孔子曾深表赞许之情的曾皙,而他的弟子子思写过《四书》里的另一部经典《中庸》,再传弟子更是儒家亚圣孟子。因此,曾子可谓夫子的真正传人,也是儒学重要分支“思孟学派”的学术源头。

曾子笑了笑,思谋片刻,“夫子说的大道法则大概是忠恕罢

什么是“忠恕”,中心为忠,也就是中己之心,把心放正,诚以待人;如心为恕,也就是如己之心,将心比心,推己及人。但我不敢确认,那是不是夫子的想法。 

 

幽林草庐的柴扉外,一条布满青苔的小路。阳光从稀疏的树叶间洒落下来,暖暖的,像送别一刻凝固了的时光。

夫子停下脚步,从冠如伞盖的槐树下,眺望远方炊烟袅袅的村落,“赐啊,齐国大军已在边境集结,解救鲁国的重任就交给你了。你去游说的吴国、越国、晋国,形势错综复杂,此行务须谨慎。”

“夫子放心,弟子当不辱使命!”我抱拳施礼,望着他已然微驼的高大身躯,心中不免酸楚,“您也多保重身体。”

夫子拍拍我的肩头,“回来时,我和师兄师弟们给你摆酒。”

“夫子,我还有个疑问。”我像是想起了什么,“前日,您在课堂上说‘吾道一以贯之’,曾参解读为‘忠恕’,是否您的本意?

“他那么说的。”孔子怅然的神色里掠过一抹微笑。

“正是,”我腰身向前微倾,“所以想当面向您求证。”

孔子摇了摇头,“赐啊,忠恕只是为人处世之道,如何能成为儒学的思想核心。”

“莫非是仁义?”

孔子还是摇头,“仁义也不过社会伦理,难以揭示或者说撑起来大道根本”。

我越发摸不着头脑,试探着问:“那么,治国平天下?”

孔子爽朗一笑,摆着手道:“那是精神信仰的具体表现,越说越远了。”

我困惑地望着他,拱手道:“请夫子明言。”

有道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天命是永恒存在的客观法则,遵循这种客观规律及恒常法则就是道。”孔子的脸上现出三分敬意,沉吟着说,“宇宙万物之所以存在,自有恒常法则贯化其中,并以此为中枢,调控世界有序轮回、无穷运行。以我之见,此常道为中和。世界万物的各种形态、结构、层级绝非纷杂散乱、毫无关联,而是普遍联系、彼此印映,由‘中之大本’、‘和之达道’通融一体,是谓‘天人合一’。”

“《周易》有云,‘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生即存在,是宇宙万物的内在规律及表观形态;易是存在之存在,即生生不息,是一切存在之恒常法则和超越意义。”夫子语速不快,声音轻缓平和,生即中,易即和,万事万物不过是中与和,即存在因素与存在法则的相对运合及互动超越。‘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宇宙也好,万物也罢,皆处于中和核心价值的贯通、运化之中宇宙一体,天人合一,我们只有一以贯之,领悟于心,顺天地之大化;通融于理,成道法之自然,才能穿越世界之万古沧桑,共鸣生命的悲欢离合。

夕阳西斜,林间小径上,我与夫子依依道别。从车驾上回望先师渐渐远去的身影,恍然觉得,他仿佛正融入天穹上蓦然垂落的浩瀚星空。 

 

长空如洗,远山幽然。

一条蜿蜒古道,东出城关,掩映在初秋朝阳的万道霞光之间。

“回来了,整整14年。”夫子手扶车轼,向离离平原上一片金黄落叶般的曲阜城阙一声长叹。

他今年68岁,历经周游列国的重重磨难,如今须发皆白,总算落叶归根。

一匹枣红快马踏着一路轻烟,飞奔而来。

“通关文牒拿到了,”子路在双辕马车前勒住缰绳,向夫子拱手。

“那就好,继续走吧。”孔子探出车窗,回头看看弟子们乘坐的十几辆马车。

子路拨转马头,与我们的车辆并排而行,却禁不住笑了,“夫子,我紧赶慢赶,城门还是关了,昨夜在城门底下住了一宿。”

“这有什么好笑的,”夫子疼爱地看着他,“没着凉吧。”

“您听我说呀。”子路一晃满面虬髯的大脑袋,“一大清早,我就去叫门。看门的小兵从城头上问我,从哪来的?我吓吓他,也扯着脖子喊,从孔老夫子那里来的。没想到,这人却乐了:就是那个明知做不到却还要去做的人吗?

夫子听了,也哈哈大笑,“明知不可而为之,说得好啊。”

我没笑,从夫子爽朗而自嘲的笑声里,听到穿越沧桑的无尽悲凉。

  

公元前4794,鲁国曲阜。

孔子慢慢睁开眼睛。

阳春三月的明媚晨光,从东面窗棂照射进来,温煦地洒在脸上和身上,让缱绻了一夜的疼痛,渐渐轻松。

这是一个踏青的季节,城北泗水的冰层应该融化了,舞雩台上的风也暖了,童子们荡漾在春光里的吟咏声又响起来了: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孔子的脚趾动了动,只是动了动。

“夫子,您醒了,季康子送来的药煎好了,要不要试着吃一点。”我的关切里有压抑着的悲伤。

我是7天前从远方的暮色中赶来的。柴门下,夫子颤颤巍巍拄着一根拐杖,刚辨认出我在林间小道上的身影,就流下两行

他把身后的事交给了我,一辈子太累了,该歇歇了。

夫子平躺着,双手蜷在两旁,仰面朝天。这个姿势,他大概60年没有过了。鲁国有个风俗,家人去世时,会以未婚男子扮演死者,由灵魂附体实现两个世界的信息传递。少年时,夫子为给终日劳苦的妈妈减轻些负担,常在灵前平躺,这是死人在棺材里的样子,一躺就是一天——那种心灵和身体的熬磨,他不愿触摸。

夫子努力吸了一口气,下意识里想侧过身,却虚弱得动弹不得。他忽然明白,现在的姿势是对的,心下稍稍疏阔。

现在,他用尽最后的气力,把自己在卧榻上摆正。头部好办,手和脚有些困难,他不知道它们是否在适合的方向和位置,相信我们会为他做好。

夫子平静下来,一丝微笑挂上皱纹密布的眼角。他支离破碎的意识,在渐渐模糊之前,沿着已然飞逝的时光,最后一次回望平生。

一切如过眼云烟。

他少年饥寒交迫,是失亲之子;中年颠沛流离,是丧家之犬;老年百病缠身,是无望之人。所慰之事,倾注毕生心血的《春秋》已经完成,曾参、子张、子夏、子游……年轻一代弟子各有所长,由他们传承思想、兴教办学,他没有什么不放心。

可遗憾更多。短短几年,孔鲤走了,颜回走了,子路走了,人纷纷离开人世,让他在“天丧予”的呼号中,一次比一次更加衰老。

如今,上天对夫子的召唤终于来了,以一个接着一个的神秘预兆。先是梦里多次幸遇的周公不见了,一生信奉的精神导师离他而去;再是天下“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已久,寄予希望的先王盛世翩然远行;最后,是那头郊外捕来的怪兽,生着麋身、鹿角、牛尾、马蹄、鱼皮。人们把它送到夫子面前的时候,它的左腿折断了,死前,眼里充满惊恐和哀怨的迷光。那是麒麟啊,祥瑞之物却生于乱世,像夫子自己。他的梦想终于破灭,治世之道现今是行不通了——英雄迟暮,壮心已矣!

夫子恍恍惚惚的视线里,弟子们围了上来,我们是否将他的身体放正,我们是否在哭泣。

他都不知道。

焕丽的天光和着死神的旋律,飘忽而至。那一刻,孔子从所有沉重的往昔里轻灵飞舞,向着不曾逝去的理想和从未远行的天地…… 

 

六年后。

曲阜城外,有阳光普照大地。来自蜿蜒泗水之上的阵阵清凉,令人心旷神怡。

景伯请回吧,”我在古道旁一株参天翠柏下停住脚步,欠身道,“已经送了三程,你我终有一别。”

“不算什么,”他叹了一声,“子贡兄为夫子服丧整整六年,诚心令人感动。”

子服景伯是鲁国大夫,内务和外交都是把好手,救过王宫大火,也同我出使过齐国。

“夫子德高恩重,自当如此。”我依依不舍地回头眺望,那座掩映在泗水河畔萋萋芳草间的孤坟。

“可昨天在朝堂上,”他迟疑着说,“叔孙武叔又当着国君和众臣的面,诋毁夫子。”

“他说什么?”我神色一凛。

“说夫子固执古礼,行事教条,繁文缛节,华而不实,一生颠沛流离,‘累累如丧家之狗’,始终不为世事所容、君主所用。还说到你,拜两国相,富甲天下,几次帮助鲁国化险为夷,比孔子强得太多。其实,要是没有你的资助,夫子连周游列国都难以为继呀。”

我笑了,鄙夷地笑,不可理喻,夫子怎么是他这种人所能诋毁的。平常人的贤能好比丘陵,可以翻越过去;夫子的贤德却是灿烂皎洁的日月,是没办法逾越的。如果有人想自绝于日月,对日月又有什么损害呢,不自量力而已。

景伯手捻长髯,眼神里还是有一份困惑。

“夫子高不可及。”我不以为然,继续说道,人的学识好比宫墙我这道墙只有肩头那么高,人们一眼就可以看见墙里的景致先师孔子的那道墙高,如果找不到门进去不到宗庙的堂皇房屋的雄伟。

一阵长风从远方云雾缭绕的山谷悠悠而来,挟着清脆鸟鸣和脉脉花香,拂过我俩款款飘动的藏青长袍。 

 

长路漫漫,故国的星空如同一道光影迷离的寂寥画卷,铺展在时空之外的万古荒芜中。我知道“万仞高墙”的寓意,景伯还是没明白,世人又有几人能懂,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不知何种命运奇缘,让我有幸穿越时空,以弟子子贡的身份伴随左右。他杏坛讲学,我曾洗耳恭听;他游历各国,我曾共赴艰难;他忧病终老,我在旁陪伴送行。无论近在咫尺的亲身感受,还是相隔两千多年时光的默默守望;无论深邃洞见的体悟,还是生命追求的向往,夫子很多言意之外的思想和情感,我大概能明白,并将他奉为终身楷模和精神导师。

是的,儒学绝非我们想象的那般励志和浅白,一定有更深沉的天地法则、生命境界触动和激荡着圣贤的内心,才让夫子一生颠沛流离又矢志不渝。

孔子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感的人;更是一位至圣先贤,他的目光穿越时空的苍茫和人性的沧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中华乃至世界提供了万代不朽的核心价值和精神力量,所谓“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

如今,回望他穿越千年而来的恬淡目光,我想知道他头脑中到底有过怎样的矛盾和锤炼、超越及升华?“吾与点也”,“与”的是什么;“万仞宫墙”,墙高在哪;“吾道一以贯之”,“一”者为何;“明知不可而为之”,明知道什么,为什么做不到还要做。

诚然,现实中很多事情,我们绝难做到,比如《孟子》里的那句话:挟泰山以超北海”,是说胳膊下夹着泰山去跨越渤海。我们能做到吗,很难,但目前不能,今后未必不能。比如,当未来人类拥有某种反重力挖山机,就可能实现这种“神奇之力”。这并非神话,我们如今的挖土机就是远古人类所无法想象的。

可有些事情远比挟泰山以超北海”还难,应该说永远无解,比如三体问题、湍流问题。孔子面对的却比所有这些还要难上艰难,那是人类智慧巅峰之上的终极问题。孔子知不知道终其一生,以至后辈们千秋万代都难以解答和做到,他当然知道,却义无反顾地迎着历史和未来的滚滚红尘一次次踏上征途,任时光在他兀自前行的背影里,飘零成漫天的怆然和惊异。

经过此番离奇经历,如今的我略能体会“明知不可而为之”的蕴意。究竟什么事这么难,让夫子“明知不可”,以致做好“如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思想准备;又是什么动力推动着他明知道不可为,还要为——“万仞高墙”下是难为世人所理解的孤独和苍凉。

一是时代的局限性。一方面,经济基础条件限制思想建设水平。人类脱离蒙昧不久,理解和想象抽象事物及逻辑,有待经济发展、文明进步到高度发达的时代。另一方面,文明发展程度制约普遍智慧高度。无论社会建构,还是信仰建设,与相对飞速发展的经济及科技相比,依然十分脆弱和稚嫩,这是人类知行倒挂的矛盾,也是我们在前行中必须走过的阵痛。

对此,人类正经历着一个信仰领域的大战国时代,各种思想杂乱无章、长期混战,即使圣贤现世亦力所不及、无济于事,即使正信也会被混杂在各类呕哑啁哳中而熟视无睹、置若罔闻,上演一场场文明之滥觞。

二是认知的特定性。德国物理学家普朗克曾说:“科学不能解答自然的最终秘密,这是因为归根结底,我们自己也是我们要解答的秘密的一部分。”人类的观测及认知是由一种类似透镜之物——大脑的解释结构塑造的。大脑的数据处理功能根据双眼的信息输入,使视觉填补盲区的空洞,将黄斑周围模糊的图像修合在一起,并由二维信息数据创生三维空间场景,还要将倒置、错位的影像顺正过来。

事实上,大脑建立的是一种基于客观存在的主观模型,这种模型具有人类生理构造所反映的鲜明特征。对此,客观世界的真相,也就是康德所说的“物自体”,超乎人类理性经验之外,我们根本无法绝对认知,万事万物相互之间永远隔着一道特定规律性的价值樊篱。

三是世界的相对性。夫子曾说:天下国家可以平定治理,官爵俸禄可以推辞不要,雪白锋利的刀刃可以踩上去,中庸的道理却做,所谓“中庸不可能也”。出于主观与客观不可逾越的价值沟壑,我们的认知乃至人类、万物、宇宙在内的整个世界都是相对的,无法彻底揭示中和所指向的永恒真理。因此,任何人包括孔子都无法做到绝对中和与究竟完美,甚至中和本身的认知与理解也是逐步完善、不断探索的艰辛历程。但夫子与儒学所采取及践行之中庸,才是辩证理性的态度,才是真理真知的道路,才不致坠入全知万能的价值混乱,陷入二律背反的逻辑矛盾。

是的,最根本性的“不可”不在于人,即他人的误解、社会的困顿;而在于道,即相对世界与绝对存在永不可及的先天鸿沟,我们永远无法达到永恒真理之最高境界。对此,夫子“明知不可而为之”,其何止百年孤独,而是万年孤独,这孤独穿越时空,一直传递到我们手中。我们有责任理解这孤独、体味这寂寞,从中感受到天地的哲理意义和人生之真正价值。 

 

阳光明媚。

空落的时光里,有鸟鸣传来,惊醒了数支幽兰的清梦。

森森孔林里有了游人,三三两两,神色庄重。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梳着两条羊角辫,睁着一双亮如晨星的眼睛,在供案歪着头看我。

“叔叔,能借用一下吗,我想给夫子行个礼。”女孩指着我身下的石砌拜台,小声问着。她柔弱而苗条,穿了身淡绿色的对襟宽袖襦裙,像从春寒大地上刚刚钻出来的一株芳草。

拜台上盖着一条紫色棉垫,我不知跪了多久,双膝和腰腿都有些酸疼。

我站起身,退到一旁。看她面带肃穆,在石碑正前方熟练地施礼、下拜、叩首,不由感叹先师及儒学代代后继有人。

树荫花影的静谧里,我慢慢回味着刚刚梦境般的生命,所经历的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它们已经在山高水长的行程上,很远很远的地方,又仿佛依然发生在身旁,从来不曾离去。

时间长河默默流过,先师走了,斯人已逝,但其精神仍跨越时空与我们同在。它无时无刻不在感染并鼓舞着我们,让心向往光明,让梦永无止境。

不可否认,工业乃至信息文明以来,经济发展伴随人性迷茫,科学进步带来文化滥觞。我们是谁?我们要做什么?我们向哪里去?此类问题仍旧没有答案。是的,一切依然“明知不可”,“为之”却是人生终极意义,是我们必须坚持的践行与追求。由此,我们的自身价值便与天地并生,才与和谐共鸣,方与永恒同存,是谓“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要用它去寻找光明。”

这是一个意义建树的年代,无数思想地带、信仰领域需要我们去垦荒,更需要将已开辟的地域连接起来,成为一片价值相通的大陆,而意义就在其中。我们惟有将东西思想结合起来,确立以辩证逻辑为引领、以形式逻辑为内涵的严缜哲学体系,才能中体西用、澄明正信,突破人性发展的重重怪圈,求索人类前行之漫漫长路。如今,辩证理性与科学精神的连通,为我们理解并揭示三大问题掀开了新的一页,人类终于能够站在一望无垠的坚实大陆上仰望苍穹,并将足迹踏向无尽的未来和远方。

这一切需要依靠信仰,为我们标志前行的航向。儒学的核心思想并非安身入世,而是天人合一,人与自然以及世界有着同一起源,是永恒法则、客观规律使宇宙万物拥有共同逻辑和共通代码。这种意义上,人类在与自身及万物的和谐发展中,不断自我超越,既是我们存在的价值,又是一切永恒的真谛。

当今中国兴盛繁荣,那标志文化昌明,所谓“斯文在兹”。我们将承载着夫子没有完成的使命和重托,文明漫长行程上,修齐治平,自强不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恬静的阳光洒落在疏淡的林荫间,让风有了轻灵的韵律。穿越巍巍古木散发出的悠悠清香,我仿佛又看到那年曲阜城外,阳春三月的明媚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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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天航,男,黑龙江省暨哈尔滨市科普作家协会会员,多次获得征文奖项,现居大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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