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写一封信,究竟想写给谁呢?写信,也得有一个同频道的感同身受的读信者。
1
午饭后,宿舍里的感觉总是像绷橡皮筋的手松了一松,搪瓷碗洗了,漱口洗脸了,换下来的衣服倘若不多,顺手就搓掉了,假如下午的课不在一点半,那么躺一会吧。翻几页小说,不过如果有来信,这段辰光实在是心头一截温热,要慢慢慢慢地独享。老蔡回宿舍了,赶紧笑眯眯地看着她,老蔡会意,却也不急,翻开草绿色帆布书包盖子,取出搪瓷碗,先放到属于她那一格的架子上,再取出一叠尺寸大小不一,信封颜色各异的信,各处宿舍分发,当然自家室友的则近水楼台。其实从收发室到宿舍,路上若是碰到收件人,早就交接过了。一张邮票的大多本埠,4分。两张的则来自外地,8分。本地同学的本埠信多,外地同学自然多来自家乡的。倘若本地生常常收到两张邮票的,那是比较让人产生想象的了。生活半径并不大的日常生活里,远方的信说不上比拟古诗里的鸿雁、尺素,让身心荡起涟漪,还是可以比喻的。
紫色的4分椰树邮票是常见的,浅蓝色长城邮票10分,8分的则有北京民居、天安门,偶尔水电站大坝也有8分的。大门口邮局里卖的邮票大多为椰树,静岚一买都是一版,偶尔信件自感厚实,本埠也贴两张椰树,外地就干脆贴三张,总归是够了的。
路上接到信的,自然赶紧边走边看,好在没有小轿车,自行车也不多,注意看几行抬抬头,一般是不会撞到电线杆去的。先是一目十行,大概了然,到了宿舍或教室自修,再从书包里拿出来,细细展读。学习交流、心情诉说、新鲜遭际,都是安慰。若是字里行间添加温情,无论说破与否,堪可几日回味。接下来呢,当然是要琢磨着回信。薄薄的红条纹纸是常用的,适合密密地写,写着写着不知不觉两三张了,有买的,有父母单位顺来的;有校名抬头的纸有点贵,舍不得经常用;五百格文稿纸有点厚,三四张容易超重,三百格的稿纸比五百格的略薄些,也不必一字一格,写来倒显得洒脱疏阔。若是手头什么纸都告缺,那只好撕几张黑面硬抄本的,有的课程可以记个一两本笔记,有的其实一本笔记本常常烂尾,余纸当信纸正好。
除了写读书笔记,写日记,写一些习作,写得最多的就是信了。攒了几天的话想说说,给同学朋友老师写信吧,写着写着,得了抒发;等待的过程也好像在琢磨收信人会说些什么呢?看回信,有些有了呼应,有些得了开解,又多了新的话题,彼此的生发,于是,邮票是必须和饭菜票放在一起的。当然,可以去邮局时再买再贴,那费时费事啊,信叠好,信封浆糊粘牢,邮票方方正正地贴好,走过路过邮筒,听到“橐”的一声,心里多出一份安心和满足感。不过,去邮局也是有好处的,虽然费了些事,但信封塞进邮局那个大大的邮箱时,感觉比邮筒更多一份安全感的,有点从一个大火车站出发的感觉。那些路边的邮筒,虽然写着开箱时间,总略略地小小地想想今天邮差会不会准时来呢。虽然知道不免多虑了,信封进了邮筒,习惯会驻足几秒,简直强迫症。
逢年过节的自然也要写贺卡。贺卡常常自己制作,白色铅画纸,可素描可水彩的纸,厚硬度合适做贺卡,按一定比例折叠,左面画几笔小图,右边写几句祝福之语,还会依对方的心情喜好,写不同的文字,贺卡做好,若没有合适大小的信封呢,也不要紧,白纸折一个不费事,只要邮票贴好,邮局不会退回。做这些事时,很是安适和期待,好像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意在收信人展开之时的笑意。
2
2019年9月的时候看到
友人写信叙说他们学校“近代文学史新诗欣赏”课程的朗诵会:“昨天下午又排了一遍,结果并不让人满意,但也没到失望的地步。主要还是表现力太差,朗诵者抓不住诗的意境。有些慷慨激昂的诗,如《哀中国》《发现》《太阳吟》等,凭着雄厚的嗓音和充沛的底气,倒还能‘唬’住人,让人觉得似乎是那么回事。然而,那些婉转的、清新的、秀丽的抒情诗,没有准确的心理把握,则是极难胜任的。”当然也有郊游和囤大白菜的日常,这样的书信往来,说来是有些张力的,读了什么书,感知和理性和思考力,好像都在暗暗比赛一般,但确乎也是过瘾的精神交流。
中文系课程上经常有学生们一起讨论、对谈。“尽管你没有多加描绘,但我想见到了你们新诗讨论会的热烈,都到了‘对骂’的地步了,真的吗?我也许都‘嫉妒’了。我们这里干什么似乎都太理性,任何事都喜欢用‘理性’来指导。于是一次小小的讨论会竟以宣读论文的形式来进行。要命的是,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正确,正确到不屑于同别人讲理性的程度。于是公开的争论极少,往往是各自说着,各自听着。虽然交换着不同的信息,但毕竟不是直接碰撞。……人们习惯了用笔墨,而不愿用口舌,这当然也有许多好处,但我总觉得有点遗憾似的。”
写信简直常常像在写读书笔记一般的。1987年3月15日,静岚给学长的信,开头:“你说,人的童年全凭着生命力的盲目驱使,艺术家也应是这样,然而长大了的人是不可能如此的,生命已非童年而不受约束,个人已置于一种社会性格结构中,生命的游戏已不复童年的天真热情,更甚的是游戏也成了‘无聊’,于是,创造并不是生命的纯粹。”讨论尼采的一封信。“所以我说‘躲在屋子里的歇斯底里’或许算是现代人的一种解脱或缓解。我觉得关于这,弗洛姆讲得较为深刻,在他的《逃避自由》和《在幻想锁链的彼岸》两书中,对现代人的处境或可深解一点……”到三十多年后,经过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的转折,经过了九十年代的市场经济变革,经过了二十一世纪的剧烈变化,乃至所有曾经过去想象不到的好比科幻的场景如今却已然常态,并且AI人工智能和人可以轻松聊天,再看到这些偶然留下的字痕,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这些话竟然写在轻松的书信中,是现实,似乎也很超现实了,可是,就是那样写信说话的呀。
在写信读信的来来往往里,明亮有时,飞扬有时,激情有时,忧伤有时,晦涩有时,顺畅有时,波澜起伏,清宁温暖,身心好比风和帆和船,互相依存。
有时会收到邮票斜贴着的信,却后来才知晓这是写信人有意而为,原来心中有情口里难开,从杂志上看来一个邮票知识:如果邮票是侧帖或倒贴,那就是向对方求爱。只是收信人并不知悉,略略纳闷邮票的方向,并未往深里想。其实,彼此写信谈读书谈琐事,即便不谈那个敏感字,彼此也是互有好感的。邮票怎么贴都行啊。却也因书信的一纸相隔,延伸繁密了想象,却也终究缺乏了只有面对面才能拥有的能量。你一信我一信的解释,远不如相逢一壶茶,心结慢慢解。何况信件是慢慢地抵达,从马车到汽车到火车到飞机,邮班并不会掐准了时辰,不免错落,不会即时即刻,错过一个约定是常态,而有时一个错过,大概就是一个人生命的转弯。
虽然,信里会这样写“最残酷的,莫过于时空的隔断。所幸的是,天空响着鸽子的哨音”。也许,真正的意蕴是在前一句吧。只是,青春的心总是骄傲和脆弱的,那些蜿蜒曲折,过了很多年以后来观照,真正才会明白“正是江南好时节”和“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意蕴,只是也许重新来过,依然如旧的,否则何来生命的成长呢。待到“落花时节”逢不逢君的也就这样了。好比杜甫所言“且尽生前有限杯”。
3穿越回来,现在还写信吗?
静岚有时会写,前几年给朋友问候会写信的,挑选合适的宣纸信纸,花笺或者朴素的朱栏,竖行排列,几句长短句,偶尔毛笔,表达心意。
渐渐的,却也难得起来。用了微信,如此这般,好像太郑重其事了,彼此少了些轻松。那就随了时潮吧,微信短信毕竟及时方便。从书信时代走过来的人,也不免会变化的。尽管,静岚还是常常看看《快雪时晴帖》《寒食帖》这样的古人笔墨。这样的笔墨在古人不过一封书信随常,在今天则为博物馆展览之物了。沟通联络之载体已然变化,确乎书信原本的功能衰退也是自然之事,尽管,虽然,有的媒体在做关于读信的电视节目,那些过去的书信让现在的人看到往事,看到历史,那些往事中的人心人情,也因了书信这种私密的形式,纸上的烟云何其真切,一切仿若昨日,似乎真的见字如晤了。但是,其实观众们大概也明白,也就是做做节目,当下感动一下,感动书信的魅力。真让人去写信,以书信体讲讲自己的近况,谈谈自己的情感,关心关心对方的状态,有,但稀少。
即便想写一封信,究竟想写给谁呢?写信,也得有一个同频道的感同身受的读信者。
维米尔的《读信女子》犹然如前:几缕光线,读信的女人脖颈微垂,全然沉浸。身侧墙上的地图或许暗示了信件的来源,十七世纪的荷兰正是热衷远航的时代,也许写信者是名水手,正遥遥地念着家乡的女子,女子在牛奶面包的操持中,读信是思念的纾解,也是日常之外的想象。不过,若于今日,社交软件那么多,就是维米尔转世,也许也不会再画一幅《读信女子》,或许若曾遍传友圈的漫画:人人一台手机,貌似坐在一起,其实各分东西。漫画家索性去掉手机,人人变得呆若木鸡。
好吧,那就写信给自己吧。随便什么,文字或者线条,或者精心的烹调,都是信。
静岚看到那些在宿舍烛光下抄写的文字,一首洛夫的诗《子夜读信》跳了出来:
子夜的信
是一条未穿衣裳的
小河
你的信像一尾鱼游来读水的温暖
读你额上动人的鳞片读江河如读一面镜
读镜中你的笑
如读泡沫。
H老师很多年前因病去世了,翻开她教学写作家事之忙碌中写来的几封信,静岚却有些自责,自责其实不该多去叨扰老师的,还得让老师为你分神解忧,可是青春的岁月里实在有太多的以为的懂却恰恰是不懂,有太多的心绪需要倾诉和点拨,若是知晓多年以后的懂,那么也没有当初那些信了吧。“我这几天正忙,简直可说不亦乐乎,但怕你太‘孤独’,所以涂上几笔,愿我的心意能多少给你带来一点暖意。室外,秋虫声声,我一人伏案给你写信,周围静静的,这时你在忙什么呢?看书,呷咖啡,还是在托腮沉思呢?还得备课,匆匆搁笔了。”这是
虽然所有成追忆,但是有过子夜读信、子夜写信的日子,那些日子无论是雁落无声地飞过了,还是流水落花春去也,暗夜里月出无声,却也波光闪闪。
2019年9月中旬至下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