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清小说创作、传播过程中,改名现象相当普遍,改名的原因复杂多样,或受时代风气、文化思潮影响,或为书商追求经济利益,或受避讳文化的影响,或由于个人原因等等。下面我们结合明清小说文本,从小说人物改名和更改书名两个方面对此进行分析。
小说人物改名
人物改名现象在明清小说作品中不乏其例,通过改名可以考察人物的社会地位,分析人物的性格特征,揭示作者的创作心态与读者需求。
改名以表明人物的身份、地位。明代《西游记》第八十三回《心猿识得丹头 姹女还归本性》提到妖怪改名,金鼻白毛老鼠精因在灵山偷食了香花宝烛,如来派托塔李天王、哪吒三太子将她收服,如来饶她不死,金鼻白毛老鼠精拜李天王为父。下界后改名为地涌夫人,陷害唐僧。金鼻白毛老鼠精先后两次改名,第一次改名为“半截观音”,因为她偷食了如来佛祖的香花宝烛,自认为离成佛不远了,但她原是鼠精,老鼠的生活习性是生活在地下洞穴中,所以称之“半截”;第二次改名“地涌夫人”也是暗示她老鼠精的身份。
明清小说作品中,下层人物如丫鬟、仆人也常常出现改名现象,例如,《金瓶梅》第三十回《来保押送生辰担 西门庆生子喜加官》,李娇儿用了七两银子买了丫头,改名夏花儿,房中使唤。《金瓶梅》第三十一回《琴童藏壶觑玉箫 西门庆开宴吃喜酒》,李知县给西门庆送礼,“又拿帖儿送了一名小郎来答应,年方一十八岁,本贯苏州府常熟县人,唤名小张松,原是县中门子出身,生的清俊,面如傅粉,齿白唇红。又识字会写,善能歌唱南曲。穿着青绡直裰,凉鞋净袜。西门庆一见小郎伶俐,满心欢喜,就拿拜帖回复李知县,留下他在家答应,改换了名字,叫作书童儿。”男仆原名小张松,西门庆将他改名为“书童”。清代东鲁古狂生撰《醉醒石》第八回《假虎威古玩流殃 奋鹰击书生仗义》,一个无名无姓的男仆,到了江南王氏大家中为仆,随主人姓氏,称之“王勤”,后来投靠司礼监文书房太监王敬,王敬“又道勤字不好,这番才改作王臣”。
丫鬟、仆人作为下层民众,社会地位低下,身份低贱,所以被主人随意改名,这种现象在《红楼梦》中多次出现,小说第五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袭人原名珍珠,宝玉因其花姓,取南宋诗人陆游《村居书喜》中“花气袭人知骤暖”的诗意,把她改名袭人。不仅主人可改丫鬟姓名,连年长的、地位高的丫鬟也可为小丫鬟改名,《红楼梦》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中,袭人就为小丫头芸香改名为蕙香。
姓名象征着身份、地位,所以丫鬟等下等人如果与主子有同名之嫌,就要改名,《红楼梦》第二十四回《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林红玉是贾府旧仆之女,其名字“犯了林黛玉、宝玉”,所以人们改称“小红”。《红楼梦》中袭人、芸香、林红玉、黄金莺、芳官、葵官等丫鬟被主人或大丫鬟改名,她们往往是被动地接受改名的事实,这一现象背后所蕴涵的实际上是这些下层民众的身份和地位。
改名体现小说人物的言行、性格。小说命名是我们考察小说人物性格、形象的一个独特窗口,通过小说人物的改名可以考察人物的言行与性格。明代郑仲夔所撰《耳新》卷二《正气》篇记载:“闽中有士人魏姓者,佚其名,愤魏阉恣擅,耻己与之同姓,乃去‘鬼’称‘委’。彼有俨然朝绅而称祖爷,称殿爷,与夫称功诵德、雷同附和者,闻此直当羞死耳。”魏姓读书人愤恨宦官魏忠贤的种种恶行,为自己与他同姓而感到羞耻,于是为自己改姓,去“鬼”称“委”,以“委”为姓氏,《耳新》卷二《正气》篇记载的魏姓士人的这一改名举动反映了这个读书人嫉恶如仇、刚正不阿的性格特征。明代天然痴叟撰《石点头》第八卷《贪婪汉六院卖风流》叙述宋代一个贪官为自己改名一事,此人姓吾名爱陶,担任荆湖路条例司监税提举,贪财如命,盘剥百姓,贪官吾爱陶被百姓改称“吾爱钱”,或称“吾剥皮”,这两个改名反映了这一人物贪婪、狠毒的本性。下台以后,害怕别人报复而改名为“五湖泉”,考虑到没有“五”这个姓,所以又改姓为“伍”,他这次为自己的姓名所做的改动则体现了这个贪官的心虚、怯懦。
清代夷荻散人编次的小说《玉娇梨》中,苏友白原名良才,因慕李太白风流才品,改名友白,又取青莲、谪仙之意,表字莲仙,这处改名体现了苏友白对李白人格、性格的倾慕与向往之情。《红楼梦》中将香菱改为秋菱这一情节则体现了夏金桂和薛宝钗各自不同的性格特征。《红楼梦》第七十九回《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结尾提到薛宝钗为香菱起名之事:“一日金桂无事,因和香菱闲谈,问香菱家乡父母。香菱皆答忘记,金桂便不悦,说有意欺瞒了他。回问他‘香菱’二字是谁起的名字,香菱便答:‘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嗳哟,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夏金桂心胸狭隘,香菱自小被拐卖,不知自己的家乡父母,夏金桂便认为是有意欺瞒她;听说“香菱”名字是薛宝钗起的,便“冷笑”、讽刺。在《红楼梦》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王道士胡诌妒妇方》开头,作者通过为“香菱”改名一事着力刻画夏金桂的嫉妒、尖刻和浅薄,夏金桂仗着自己是主子,不满宝钗为香菱起的名字,将香菱改为秋菱,夏金桂为香菱改名实际上是她炫耀自己的主子身份,也是她试图挑战薛宝钗在大家心目中博学、多才、聪明、能干的地位,正如薛姨妈所评:“他那里是为这名字不好,听见说他因为是宝丫头起的,他才有心要改。”我们再看薛宝钗的态度:“自此后遂改了秋字,宝钗亦不在意。”小说作家通过为香菱改名这一细节,突出薛宝钗的心胸豁达,她不计较夏金桂为香菱的改名,在这件事上,作者通过对比的手法刻画薛宝钗与夏金桂迥然不同的人物性格特征。
改名寄托小说人物的想法与寓意。以《镜花缘》中唐敖为女儿唐小山改名为例,小说第四十七回《水月村樵夫寄信 镜花岭孝女寻亲》称,唐小山到小蓬莱寻找父亲,遇到白发樵夫,樵夫向她转交其父信件:“小山接过,只见信面写着‘吾女闺臣开拆’。虽是父亲亲笔,那信面所写名字,却又不同。”唐敖在信中将女儿改名为闺臣,希望唐小山虽在武周朝应科举试,但不忘唐朝。
续书改动前书人物姓名,极力摆脱原书影响,使读者有新奇之感。小说续书多以原书人物姓名为名,比如《红楼梦》的诸多种续书都是如此。也有一些续书的人物命名例外,以《金瓶梅》续书《隔帘花影》为例,作为续书,《隔帘花影》对《金瓶梅》一书中的人名进行修改,将西门庆易名为南宫吉,吴月娘改名为楚云娘,孝哥改名为慧哥,并将原书中其余角色的姓名也一一进行更改,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充满新奇与独特的感受。
更改小说书名
明清小说的改名现象不仅体现于小说创作之中,而且体现于小说流传过程中;不仅表现为更改小说人物姓名,而且表现为更改小说书名。更改小说书名成为明清小说创作、流传中相当突出的文学现象和文化现象,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复杂多样的,既反映作家的创作心态,揭示小说产生的时代背景与学术风气、文化思潮,也与不同时期的商品经济发展、读者需求密切相关。
避免与其他书名雷同而改名。比较典型的是清代袁枚所撰《新齐谐》,此书原名《子不语》,取《论语·述而下》“子不语怪力乱神”之意,“子不语”一名表明这部小说的题材内容,属于神怪小说,因元人有同名作品,所以袁枚改为“新齐谐”。
改名以突出小说创作之“新”。以明代瞿佑撰《剪灯新话》为例,瞿佑在洪武十一年(1378年)撰序指出,此书原名《剪灯录》,共四十卷,后来积聚的材料越来越多,因而撰成《剪灯新话》。内容扩大以后,他将小说改名《剪灯新话》,突出其“新”。以“新”命名小说,在明清小说编刊过程中,非常普遍,在小说书名之前加上新刊、新刻、新镌、新锲、新编、新纂、新订、新说、新增、新选、新辑等词语,以此进行广告宣传,吸引读者,扩大小说的销售、发行。
改名以加强宗教宣传,突出小说的创作寓意。以署名西周生所撰《醒世姻缘传》为例,这部小说描写两世姻缘的故事,前二十三回写前世姻缘,二十三回以后描写现世姻缘,宣扬因果报应,原名《恶姻缘》,后来改名为《醒世姻缘传》。清代东岭学道人撰《醒世姻缘传序》指出,取名《恶姻缘》意在宣扬业报,改名《醒世姻缘传》以后,突出“醒世”,不仅宣扬因果报应,而且强化劝诫主旨,作者希望通过这个两世姻缘的故事劝善惩恶,教化社会、人生,劝诫意味相当浓厚。又如,清代陈天池撰《如意君传》,据刘作霖于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所撰《无恨天传奇序》可知,陈天池所撰小说原名《如意君传》,刘作霖嫌书名过于直率,缺少寓意,所以取佛书“离恨天”之义而改题《无恨天》,以此突出佛教宣传的主旨。
受明代空疏学风的影响而盗改小说书名。明代中后期学风呈现空疏的现象,《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编撰者对此批评较多。受明代空疏学风的影响,明人编书喜好随意改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编撰者为《泊宅编》所撰提要指出:“明人传刻古书,每多臆为窜乱。”对此予以严厉指责。叶德辉撰《书林清话》卷七《明人刻书改换名目之谬》也指出:“明人刻书有一种恶习,往往刻一书而改头换面,节删易名。”这种随意改名的情况在小说创作与刊刻中也时有体现,明人对小说原文的标题、作者往往加以改动,如署名汤显祖辑《虞初志》卷三《枕中记》题为“唐李泌”作,卷五《无双传》署名“唐裴说”,《杨娼传》署名“唐李群玉”作,与往说出入较大,其中有明显错误者,如卷八《白猿传》署名“唐江总”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已作辨正。有些小说编刊者随意更改小说书名,唐代李复言所撰传奇《续玄怪录》卷一《杨敬真》,《古今说海》收录时改名为《五真记》;明代何良俊《语林》被改为《世说新语补》,同样受到明代空疏学风的影响。
小说改名以应其实。有些小说编刊者考虑到小说书名与实际描写的内容不尽相符,所以改名。《三侠五义》的改名即为例证。清代俞樾撰《重编七侠五义传序》,对《三侠五义》的书名提出疑问:“书中所载南侠、北侠、丁氏双侠、小侠艾虎则已得五侠矣。而黑妖狐智化者,小侠之师也;小诸葛沈仲元者,第一百回中盛称其‘从游戏中生出侠义来’,然则此两人非侠而何?即将柳青、陆彬、鲁英等概置不数,而已得七侠矣。因改题《七侠五义》,以副其实。”认为此书实际刻画的侠士有七位,所以改名为《七侠五义》。又如,《儿女英雄传》同样因书名与实际不符而改名,署名东海吾了翁于乾隆甲寅即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撰《儿女英雄传弁言》指出,《儿女英雄传》原名《正法眼藏五十三参》,让读者误以为是佛教著作,不像小说书名,东海吾了翁改名为《儿女英雄评话》,或称《儿女英雄传》,使小说书名与实际描写的题材内容相符,从而满足读者的阅读需要。
由于其他原因为小说更改书名。明清时期更改小说书名的原因多种多样,除以上所列以外,还有其他一些原因,例如,清代《聊斋志异》原名《鬼狐传》,改名《志异》;晚清冷泉亭长撰《南辕北辙录》,后来改名为《后官场现形记》;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也经历改名的过程,据晚清孙家振撰《退醒庐笔记》卷下《海上花列传》篇记载,这部小说原名《花国春秋》,已撰成二十四回,作者感觉“《花国春秋》之名不甚惬意”,所以改为《海上花》或称《海上花列传》。
综上所述,我们从小说中人物改名和更改小说书名两个方面就明清小说的改名现象加以阐述。改名现象与作者创作心态、小说产生的社会背景、文化思潮、经济状况、读者需求等息息相关,我们试图透过小说改名这一独特的文学现象和文化现象考察明清小说的发展轨迹和演变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