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故去十年了。十年至今的每次忆及，仍会让我不禁失神。这十年失落了太多的亲人：姥姥，奶奶，大姑，大姨，大爷，小叔。每一位，心都会七零八落地痛上一阵，只有舅妈，让我心痛至今，而且会依旧痛楚下去。
舅妈太年轻了，走时不满三十五岁；也太过突然，从病发到亡故，时仅数天。最让人不能释怀的是，在那个寒僻的镇医院里，由入至出，又是输液又是输血，到底也没能确诊是怎样的疾症便去了。
我自小喜欢舅妈。在我的出生地，当时叫做四分场的一个小地方，我一落生就结识了舅妈。不过那时，她也不过是长我十几岁的一个邻居姐姐。及至爸妈把她说给了二舅，我才改口始呼“舅妈”。
现在脑中还存留着童年时的一幕场景。在我童年的家中，当时又黑又瘦的二舅被母亲追问中意的到底是哪家姑娘。又黑又瘦的二舅吭哧瘪肚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小香”。一旁的我哧哧直笑，因为二舅的绰号便是“小臭”。
小香，就是后来我的二舅妈。还记得是爸妈，特意带上我和弟弟两人，全家倾巢而出，去那时已搬家到了总场场部的“厉大爷厉大娘”家游说此事。好像天很晚了，我们还在等回四分场的车。小香姐姐陪我玩，还给了我一副脸面窄窄的吉普赛小扑克牌。
我有时候很惊异于自己对于陈年琐事的这种种记忆。因为那时自己应该还很小，而且年代久远。可好像生命里有些时候，某些场景，某个人，某句话，真的一旦经历了就好比一个咒语，你就那么牢牢地被它击中，颠扑不破，甚至不自知地铭于心骨。不管当时你是清醒的还是混沌的，总会偶尔的，似是不经意地在你生命的另一处驿站静静地守侯着你。历历如昨地迎候一个扼腕叹息也好，如梦方醒也好，混沌初开也好的一个你。左右也回复不了昨天，于是只是残存一些记忆啃啮咬食着你；记忆经年，痛楚也好，感动感伤也罢，却是新新旧旧齐上心头。
“小香”就这么嫁给了“小臭”。从此我就得改口喊“厉大爷厉大娘”为“厉姥爷厉姥姥”，喊她的弟弟妹妹为舅舅姨姨，喊她，我的“小香姐”为“舅妈”了。之后不多久，我们也阖家搬来总场场部。而我们的新家和二舅的新居相隔不远，于是记忆中又有了我童少年时代，难得亦是难忘的美丽温馨的许多场景。
在家乡这个偏远的北方小镇上，舅妈算是个颇有才情的女子。剪纸，刺绣，养花，样样见长。还记得她的女儿栎宁刚刚降生，她便剪了一顶棚红彤彤的窗花；原本只是很平常的淡素的薄布，可她却自己描绘出大幅的竹林，并用檀香一个点一个点细心地绣烫，于是真的就有灵韵的秀竹摇曳窗前了；还有她的一件极得体的蓝黑色小格的长袖连衣裙，居也是她自裁自剪自己设计的；还有我小屋的窗帘，我家的洗衣机套都是出自她手。
所以闲暇时候，我总是不召自来，寒暑假，休息日，甚至放学后也会随住在她家附近的同学先去打个转转再折回自家来。
舅妈喜欢养花。还记得有一种山间的植物，叶片嫩绿嫩绿，肥肥短短的，每一片都不出奇，可一片一片却又默契神奇地排列出花瓣的形态。那种植物被她养在蓄了水的盘子里，于是满盘绿意小小的花朵，满盘的精致。那种植物这么多年，我从未见第二人养过。甚至，再不曾见过。在她故去后，每次上山我都会细细地搜索，很多年都很失望。直到前年了，和一个朋友偶然去了一块临江的坡地，满坡便都铺满了这盈盈小小的绿。我当时忍不住采摘了好多，却因事耽搁了几日，结果回家来只剩下一布袋枯萎凌乱的心痛了。
还记得舅妈在她们家院里看到她自山上移栽下来的野玫瑰开花时惊喜的表情。她肯定不曾想到，她那圆润润的脸上流溢的那种单纯的喜悦，具有那么强的感染力。足以感染了一个女孩子从童年到少女，再到当前的一个小女人。
我在舅妈处收获最大的，就是她的藏书。什么〈〈格林童话〉〉〈〈一千零一夜〉〉〈〈红楼梦〉〉，林林总总，我也不管什么古今现代，只要她架子上有的又适时激起了我的吞阅渴望的，我便一借到家一气呵成。那时侯，我也就四五年级，可对书籍中世界的强烈渴望常使我秉灯夜观，不完不休。也是那时，才不过十三四的自己早早就落下杂七杂八后脑勺，太阳穴，头顶皮，轮番疼痛的臭毛病。
现在想来，仍是非常感谢舅妈。以她的择书标准，先剔除了许多无益的东西，使我在书海中只觉得温暖而舒畅，欢欣而喜悦。而且，也在那几年间逐步奠定与培养了我良好的阅读习惯。而真的有那么多人，始终不曾解得书中之乐。余自以为未尝不失为一大憾事。
舅妈故去那年我高二，会考完我便去了她和二舅新场部的家。（因为工作调动，舅妈家又搬回已更名为浓江农场的四分场新场部。）我当着另一个女人的面，（二舅让我也叫舅妈，我却执拗地只肯称其为“杨姨”）收拾整理她架上的书籍。有一部分，妹妹暂不需要，而我又急需补充的，我都捆扎到了箱子里。我怕，这新一个女人会像扔旧家电家具一样把它们扔到我再也找不到的什么地方。而这些书流动着舅妈的气息，我想为了妹妹保全它。
我那时已经很初步显露自己的倔强乖张了。我一个人拖抱着大大的箱子去客运站，不要人陪送，就好象拖抱着舅妈未完的什么事情。我一直想哭却又坚持着不哭，于是表情哀哀的，那么单纯，那么纯粹，那么纯净的一个十几岁女孩子有生第一次那种无力的无助的莫可解的哀伤。那是对人世间男女感情的质疑与理想情爱的幻灭。
二舅对舅妈的感情，至少在舅妈在世的这十余年婚姻里，我敢说是不曾有另一个女子比之舅妈过重的，加之他恋爱时的羞赧仍在我的脑海；而舅妈对二舅的感情，虽然我也曾奇怪，多才又多情貌美的舅妈何以看上一个二舅，可在他们这十几载婚姻里，我也是看不到有他一个人物比之二舅过重的；所以他们的婚姻在我看来，尚是稳定可靠有感情基础可言的。可何以，何以在舅妈故去不足百天的时间里，二舅就公然带着新一个女子出入了。而世人，竟何以暗许默许甚至赞许了呢？
那个下午，有一个也是等车的就读黑大的男孩，一直默默地陪着我，帮我搬箱上车、下车，最后我们互道“再见”。多年后真的再见，我却不曾跟他提及那个夏日的午后，而他想必也早已忘了。还是很感谢他充实了我一段干净而忧伤的回忆。
那一年，适逢我也经历着人生第一场感情的冲突。许多的无解之后，选择了逃避。
一去经年。
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人生的起始与转折真的都是非常需要师友的指点的。而舅妈过早的离世，既是之于她的生命的悲哀，留下孤独的老母和年幼的女儿；于我又未尝不是一件大的损失。后者我是在经历了高考之后的彷徨，和青春期一段“莫须有”的感情之后了悟的。我十八岁的刀削不了自己十八岁的把儿，又没有人可以分担心事。于是自己自以为是，独断独行，事情上，感情上都做出了足以让一生叹息的错误决定。今天的自己重视走过的路，那个磕磕绊绊，殚精竭虑，夜不安寝的女孩，让我心疼。那段华年，空耗了。
现而今 ，舅妈的女儿栎宁也到了双十年华，我这个做姐姐的真想为她分担一点。小丫头会给我这样的机会吗？那也是一个“梗儿梗儿”的女孩儿，现求学异地，倔强叛逆不输于当日的我。
还是那个高二暑假在新浓江，适逢二舅在筹备婚事，楼房及一应物品全部更新。二舅计划把旧电视送给厉姥姥，却遭到我亲姥姥的极力反对，甚至还小孩似的把遥控器藏了起来。记得自己当时很义愤，又悲又气地和姥儿顶撞。
也是几年以前了，有次二舅来家，多喝了几杯，不知怎的就对我说了一句“你跟你二舅妈太像，太要强了。”末了又继续道“女人太要强了不好。”一句话，讲得我差点眼泪滚到饭碗里。我抹答着眼皮，划拉完碗里的饭，声儿也不吱，起身回了自己的小屋，蒙上被子哭了个稀里哗啦。我也不知是为舅妈还是为自己，也不知这句话，究竟是不是有缓和一点我对二舅经年的这种“敌视”。
还有一次在小舅家，我在他的书房翻闲书。他可能是为表示对后辈的亲近关心，进来陪我坐会儿，突然就冒出一句“我总觉得在你身上有你二舅妈的影子。”此时二舅已娶新妇好多年，我们却都清楚此舅妈指的是先舅妈。那时自己年少乖张，最忌和谁人雷同。于是明明一直最最欣赏亲近二舅妈，嘴上却说“其实我们也并没有太深接触。”小舅说：“有些影响是在很短的时间里，接触一次，几句话，甚至一句话就可能影响一生。”我因为刚刚翻阅小舅案头几本新的藏书，知他正在研读生命气场的转移种种，便断然道：“这只是一部分女子天性里的共性。二舅妈又是受了谁的影响？”
时至今日，我不再否认早年间我多少是受了二舅妈的影响。不过那也是好的熏陶，文字上的，美术上的，甚至美食上的。我至今怀念，她为我焖的小米干饭，为我煮的素肉面筋；至今怀念，每次和她在街市偶遇，总会让我这个小馋猫尽兴。
现而今，我也自己成家过日子了，有了咿呀小儿，也做了别人的姑姑、小姨、老婶儿、舅妈。看着眼前一个个纯真的孩子，我真的是在尽心尽力地做好每一个角色。因为我知道，今日里的一切，都会化作他日回忆起来温暖的片段。而自己，尚能于柴米油盐，孩啼夫唤间偷闲成文，甚至与她的文字同行于书，真的得益于她——我的良师益友，我永远的小香姐，永远的二舅妈——厉承荣女士。《勤得利农场志（一九五七——一九八三）》年卷可见她文婉的存照。
十年了，原谅一个小辈迟到的问候，这些年，你实在是我心中的一块净土，静谧纯净得自己都深感用语的乏力，然后也不愿与他人共享。然而，你却又是无时无刻不在引导，注视，陪伴着我。请于冥冥中佑护，佑护我继续你未竟的事情，那是对生命的叩问与自我的修缮；也佑请您的魂灵不再为尘世所累，早日寻得安歇的所在。
行文至此，喟叹：而自己尚还须在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可爱又不堪的尘世游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