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仲秋,为帮公社皮鞋厂搞洋钉,我首次回了趟老家。
咱老家在长江边上的采石镇,当年,不识字的祖父靠租一亩几分菜地养活六口之家,但他节衣缩食,坚持让天资聪慧,在家排行老二的我父亲先读两年私塾,再上几年“洋学堂”,成为当地农村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抗战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推行乡村教育运动,可此时乡村教师严重缺乏,为此他创造了师傅带徒弟,快速培养乡村教师的“艺友”制。十分崇拜陶先生的我父亲,在老家推广他的“在做中学,在做中教”思想,毅然到离镇十几里外的陶庄建立分校,并且学了晓庄与农民做朋友,宣传读书的好处,动员到几个孩子来上学后。他就在陶庄庙里办起学校。因为奉行社会就是学校,生活就是教育的宗旨,学校颇受农民欢迎,孩子渐渐来的多了,又办起了复式班,还带了一个“艺友”。县里派人来看了后,认为学校办的不错准备扩大规模,但抗战突然爆发家乡很快沦陷,父亲毅然参加了共产党闹起了革命,从此也就很少回老家了。
这天下午4点多钟,我在马鞍山站下了火车。采石镇离市区有
石子马路不宽,可载重汽车川流不息,腾起的尘雾,连对面走过来人的面孔也看不清。高大厂房之间被无数座铁塔互联,数不清的电缆若蜘蛛网般密布于高空之中。地面上铁轨纵横八达,城市就像个大装御货场,稍不注意,就有一台腾着团团蒸汽的火车头,拖着满载铁矿石的列车擦身而过;正在东张西望,突然又是鸣地一声大吼,急忙回头一看,一列载满钢条的火车从反方向驶来。一路上火车往来十分忙碌,有时公交车开着开着,忽然被前面的一根横杆放下拦住了:让火车先走!呜呜警笛大声提醒人们;哦,原来咱老家是座著名钢城啊。
下午6点多,夜色蒙胧的小镇上行人稀少,两眼一抹黑的我走到个十字路口,看到位老人就问,大爷,这唐贤街22号往哪边走,你要找哪家?他却单刀直入地问我。哦,是他家啊,哪你从……按他的指点我走在老街上,悠然想起大诗人李白曾在这条石板路上走过,因有穿越时空的诗仙伴我同行,所以快找到这三间平房,于是举拳大擂木门。听父亲对我说过,小叔在老家很有名,一解放他就是采石镇长,现在也是个不小的“走资派”,幸亏“文化太低”让他打倒三年就被“解放”,目前刚任国有机修厂党总支书记。
听到擂门声,有人过来开门还直嚷,何事这么急,话音未落,吱呀一声,一颗大脑袋从门后伸了出来。借着路灯光我抬头一看,是位拧了两条浓眉,瞪大两只豹眼的中年汉子,他警觉审视半晌才瓮声瓮问,你是拉个?找谁?我报上大名他迷惑摇头,待我重报了小名他才露出笑容。全出来吧,常州的小老虎来了!回头一声大吼,屋中马上跑出三个女孩和两个小伙。
围坐一起吃晚饭,小叔吱口白酒对我说,你爸的信我刚收到,你的事由我来办。明天叫根生请假带你上趟翠螺山看看你爷爷的坟——根生是我的堂弟,在钢城焦化厂当电工。但他没提我奶奶的安息处,后来弄清他俩葬在两座山上,位置一南一北。
提起这翠螺山了解者甚少,但唐代大诗人李白人人皆知:公元762年【唐肃宗乾元三年】,被判流放夜郎的李白途中遇赦返回因病滞居当涂,当涂县令李阳冰乃他族叔,所以能照顾他。
为观长江宏姿,李白常登采石矶致远;“矶”乃指水边突出的岩石,据说三国东吴时此处盛产五彩石,采石矶由此得名,“采石镇”缘此而生。
第二天上午,我俩穿过此街走过锁溪桥,举目就见翠螺山。此山西北临长江,三面为牛渚河环抱,海拔
此楼是为纪念唐代大诗人李白而造,初建于唐元和年间(806~820年),原名谪仙楼,距今有1100余年历史。清雍正8年(1730年)重建,改名为“太白楼”亦称作“唐李公青莲祠”,历代均有修建,现存建筑建于清光绪年间。
地头蛇根生对我如数家珍,它与岳阳楼、黄鹤楼、滕王阁,合称为江南著名“三楼一阁”,史上名气很大,可惜现在…… 环顾一片凄凉根生咕了一句。
无人阻拦的我俩,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发现主楼有三层,一层为厅,二层为楼,三层为阁。两院前为太白楼,后为太白祠且用回廊相连。沿阶登上了二层楼走进空旷室内,见里面除有一座面部朝南,高度与常人无异的人物塑像挺立室中外,周围无任何物品。
根生却兴奋地说,这就是李白的黄杨木塑像,此言一出,我肃然起敬,立刻趋步近距离瞻其尊容:见这位中国唐代伟大诗人长袖宽襟,昂着睿智漂逸的大脑袋、一臂反贴挺拔腰背,另手捋着自己下巴胡须,神态自若凝视那不远的长江,神情若酝酿妙诗绝句,又如畅赏扬子江浩瀚美景。据说这位千古一诗人的李白,当年中秋晚上带病扶舟来到采石矶江面,兴致极浓赏月醉酒赋诗,还想捞月时坠江驾鹤西去!从此翠螺山上就有了他的衣冠冢,这座宏伟的太白楼。
回眸身后两圆木柱上,依稀可辩他《望天门山》绝句:“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的匾额,对衬高悬在楼堂左右。
恋恋不舍从太白楼里出来,抬眼就见院中有众多碑石随意倒地,上面字迹含糊难辩;这就是被红卫兵砸坏的古迹,根生神色黯然对我说,我听了长叹一声:如此珍贵的文物,也不知何年才能复原呢,根生听了默默无语。出了大院,沿山间层叠石级迂回上下朝西,经三元洞,再跨上这块形态突兀,黄褐色的高大岩石,看见长江被隐约可见的江心洲分成两大支流,但场景浩瀚无比。回眸巨石上“采石矶”遒劲的书法,在阳光下熠熠闪亮;这是郭沫若先生亲笔所书,根生对我介绍。
那年我刚8岁,他坐的黑色小车就停在咱家门口不远,充满好奇心的我,拾起一块石头就朝这小车砸去, 根生笑着回忆。
见我一溜烟跑了,年轻司机就追了进来,此时我已被80岁的奶奶藏在床底下了。隐约中听见司机在问,老人家,您看见一个小孩进了没?他把公家汽车的玻璃砸破了,要赔呢!咱奶奶纹丝不动坐在厨房灶头前,一边抽着8分钱一包的香烟,一边装聋作哑嗯嗯啊啊答非所问,弄的司机毫无办法,只能无奈地说了句,要好好教育教育你家的孩子呢!就气冲冲地走了。
他前脚跨出房冂,奶奶就不紧不慢跟了出来,然后一直站在家门口看着小汽车开走,这才回头把我从床底下拉出来,第一次打了我两个巴掌!这故事让我听了哈哈大笑。笑完回头俯眺长江,粼粼波涛汹涌后浪推前浪,壮观场面让我心情豁朗,回眸中华民族数千年历史,正如眼前长江总在奔腾不息奋勇向前,即使支流翻点逆浪但终究动摇不了滚滚向前的主流,正在思绪万千,突然发现宽阔的江面腾起无数星点,周围翻起滔滔白浪,根生立刻兴奋地对我大嚷,看啊,全是江猪子哟,你运气真好,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的江猪子,太少见啦。原来这些星点就是颀长矫健,脑袋圆圆,嘴巴尖尖的江豚,正在一批接着一批并驾跃行;有生首睹这种精灵在江面鲜蹦活跳,我欣喜若狂!
罕见,罕见!听身旁这位老人的感慨我俩大呼;江猪子您好!江猪子您好! 狂荡不羁的感情流露,对尚在农村插队的我真正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