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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献平:消失的传奇

发表时间:2020-01-18  热度:

傍晚时候,爷爷奶奶收拾完毕,夜就黑得只剩下星光、大地和万物了。我脱衣服,在爷爷身边躺下,再吹灭窗台上的煤油灯,整个世界,完全黑暗了。要是冬天,会有不停的大风搜刮屋顶,少部分在院子里扫荡,把码头纸糊的窗户扑打得浑身打颤。夏天,窗户则是敞开的,炎热随着万千虫鸣和青蛙的叫声,并邻居家大声小声的话音,以及孩子们的哭声、老人们的咳嗽,一起涌了进来。相比较而言,我最喜欢冬天。躺在爷爷奶奶家宽厚的黄泥土炕上,爷爷一边抽着呛人的旱烟,一边给我讲故事。那些故事里面有妖精,也有僵尸,有善解人意的美貌仙女,还有无恶不作的怪物。有不知何处发生的,也有我们村内确实存在的。

故事是最好的流传方式,更是进入人心,进而挥发为各种“效果”,甚至分散成众多奇异景象的“灵丹妙药”,甚至“浓缩铀”,那些口耳相传的故事,深植于我们古老的文化传统,是民族的精神之血和灵魂之光。在漫长的农耕年代,我们的先祖——古老的人类,就是在这样的一种自然的氛围当中,从大地深处和民族源头,汲取和继承,保留与演绎这一些无形的“动态图腾”,并且通过流传的血脉、博闻强记的大脑和不断锤炼的言说技巧,使得这一传承代代不竭、层层累积,犹如绵延不休的闪光的河流,不间歇流淌、蔓延、浸淫和渗透,也固化和发散。

现在回想起来,在童年,我最美、最幸福的记忆,恐怕就是这样的夜晚了,虽然路上要设法躲过凶狠的杨林光一家,但在爷爷身边,躺在他的故事里面,我是一个专心而好奇的孩子。躺在大地上乡野民间的怀抱,聆听的虽然粗糙不堪,但这一些故事却时常散发出强韧的力量,以及烛照心灵的云霓波光。从前狭小的乡间黑夜,也因此显得无比深邃与辽阔。

木匠遇到了什么

干完一单活儿,吃了饭,收了工钱,作别主家,木匠再一次背上刨子凿子大小锯和墨斗等工具,越过高越四十里的摩天岭,到山西辽州(今左权县)的一个村子,天就装模作样地黑了下来。幸好,眼前就是一座村子,在越来越黑的夜里,忽闪着几枚灯火。找到一户人家,木匠说,给点饭吃,再找个地方住一宿,行不行?这户主人家,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听了木匠的请求,双手一摊,用浓重卷舌音说:他这只有野菜煮清水和米糠饼子,住的地方倒是不缺。木匠心里虽然对吃的很不满意,但对出门人来说,歇脚时候有人给饭吃,填饱肚子,夜里有房子住,就算不错了。

吃了饭,摸了嘴巴,木匠掏出一块“袁大头”,给光棍,光棍却咧嘴一笑,说,明儿早上再给不迟。木匠眨巴了几下眼睛,嗯了一声。光棍也嗯了一声,旋即,提了灯笼,拿了一串当当响的铜钥匙,在木匠面前晃了晃,示意跟他走。木匠会意,把一干家活什儿放在肩上,尾随在后。光棍下了自家院前的一截石头台阶,径直往村外走。沿途,木匠心觉诧异,又不好打问,只能亦步亦趋。转过一道山梁,浓郁夜色中,依稀看到一座青石房屋坐落在一片杨树林外。

没有灯光,夜黑得找不到鼻子,只有星星在神秘的天空上神秘闪动。到屋前,光棍打了灯笼,开了一间房门,吱吱呀呀的声音在村外旷野格外突兀、响亮。木匠的心蓦然跳了一下,进门后,光棍就从外面锁上了。木匠心中狐疑,但又想,可能是主人为了防止自己偷东西半夜逃跑,等天亮时候再来开门。正想着,光棍的脚步声早已去远,只余下一片瘆人的死寂。

木匠心里不满意,但也习以为常了。经常出门的人,起早贪黑是家常便饭。尽管这光棍招待得不怎么好,也算是不错的了。木匠掏出火炼(即一种由石英石加棉絮组成的取火工具)擦擦打着。红红的灯光,一下子照亮了四壁空空的房间。可能是年久,又长时间没人居住,屋子里充斥着一股强烈的土腥味儿,呛得木匠连打了几个喷嚏。擦掉鼻涕,木匠张目打量,只见,这座房子的东边墙壁上还有一扇木板门,紧紧关闭着,上下悬着几条粗粗的蜘蛛网。推了推,纹丝不动。

从布兜里掏出一张羊皮和一面毡子,铺在地上,木匠嗨呀一声,就躺了下去。走了大半天山路,任谁也会困乏不堪。身子一沾地,木匠就打起了呼噜。响亮的鼾声,在越来越深的夜晚,把空荡荡的房子扇动得顿时有了一股活泼泼的人气。

后半夜,一点风也没有,就连屋外,经常拍打手掌的杨树叶悄无声息。大概是菜汤喝多了的缘故,木匠被尿憋醒了,惺忪着起身,下意识摇摇门扇,却只有铜锁和铁链碰撞的响声。木匠这才想起,昨晚,那个光棍已经把门反锁了。木匠苦笑一声,解开裤带,对着门缝往外撒尿。

哗哗的尿水声在静谧的旷野像是飞流直下的瀑布,惊醒了喊累的夜虫。少顷,木匠浑身打了一个哆嗦。

再次停下,刚闭上眼睛,忽听得隔壁传来咯吱吱的响声。

木匠一惊,竖耳倾听。咯吱声骤止。木匠心想,可能是屋梁发出的。躺在羊皮毡子继续睡。咯吱声又起,木匠一骨碌爬了起来,竖起耳朵倾听,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乍直愣愣地炸了起来,还有一种冷,使得木匠不由得浑身打颤。再一会儿,咯吱声加剧,木匠惊呼不妙,抱住屋中央的一根木柱,憋着气向上爬。

爬在屋梁上,瞪着眼睛看着那扇纹丝不动的门,额头汗水如雨,噗嗒嗒地落在肥厚的积尘上。少顷,里屋门吱呀而开,一个行动笨拙的人走过来,先是摸了摸木匠的羊皮和毡子,自言自语说,咦,还热着,人呢?

屋梁上的木匠,只觉得整个心脏就要蹦出来了一样,浑身打颤,缩成一团。

所幸,意志还很清醒。木匠的四肢紧紧缠住屋梁,大气不敢出。地上的那个人影沿着屋子摸了一遍,又回到原位。再次自言自语:怎么不见了呢?然后走到门前,使劲儿摇了摇,屋门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铜锁和铁链响声清脆,像午夜里风吹而鸣的铃铛。黑影折回身子,又咦了一声,说,门儿锁着呢?说完,脚步加快,沿着墙壁摸索了一圈,又返回原地。

惊心动魄的夜晚

窗外的风声很大,卷着枯枝败叶,在院子里呼啦啦地飞旋。

我一身大汗。一个劲儿地问爷爷:后来呢,后来呢?我爷爷杨元祥也躺着,身下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乡村土坑,而且是冬天的,柴火及其灰烬将厚厚的黄泥煨得发烫。奶奶在另一边已经睡熟了,呼噜声和她的性别极不相称。窗台上,一盏煤油灯摇摇曳曳,让我更加确信,灯光的指向从来不够明确,而且还很脆弱,就像刚才故事里那位木匠使用的火折子。

噗噗噗,磕掉满满一锅旱烟。爷爷说,你着啥急啊,平子,这讲故事啊,就得要有点曲里拐弯,要不然,没人爱听。刚才啊,爷爷就是要让你兔崽子着急呢。直到此时,我的思绪才回到了现实,也不觉得怎么害怕了。爷爷继续说。木匠,和弹棉花的、盖房子的瓦匠、石匠、赶马车的车把式、油漆家具门窗的漆匠等等一样,都是有手艺的、吃香的人。要论起来,这些匠人做生计,也就是混口饭吃、养爹娘老婆孩子的事儿,混得最好的是那些说书匠、教书匠,这些人不仅能把自己混个肚子圆,养一大家子人,要是在古时候,说不定还能考个一官半职。再说,读了书的人,不但可以懂得世界发展的事儿,说话办事还能说到办到人心里面去。

我嗯嗯着,佯装在听。爷爷听了我的口气,笑着说,平子,讲故事的,要是只是讲故事,那就是道听途说,吃别人剩下的饭,嚼过的馍馍,就不是真的讲故事的;讲故事,也讲人情世故、地理风俗、世道人心,那才是真的讲故事。我啊了一声,算是认同。爷爷又点了一锅旱烟,抽了一口,烟雾还没完全逃出他的嘴巴,就说:且说那个木匠,趴在房梁上很久,底下那个物件也寻了好久。

也不知道啥时候,村里的公鸡发出了第一声鸣声。你知道,公鸡一打鸣,天就快亮了。再说,公鸡这个东西,你可以杀了吃肉,遇见踢它几脚,都没关系,可这个小东西也不是平常玩意儿,尤其是对黑夜里面的东西,具有很大的威力。一般来说,除了道行深的妖魔,鬼怪们一听,就得退避三舍,赶紧回到原位。

果不其然,那黑影像人一样叹息了一声,吱呀一声,打开隔壁的木板门,过去后又关上。这时候,木匠仍旧不敢下来,爬在梁上,一个劲儿地求老天爷观音菩萨土地爷山神保佑,天快点亮。

白天是人的世界,凡是阴暗的事物,不管是啥,都怕天光。宛若世上的恶、阴谋、嫉妒、陷害等等,都会在明亮之中灰飞烟灭。

似乎又等了很久,晨曦徐徐开启大地,屋子里面也逐渐明亮了起来。木匠才长出了一口气,几乎与此同时,门外也传来了单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锁哗哗地响,房门吱呀而开,昨晚的那位光棍手提铜钥匙,冲里面喊:木匠、木匠、木匠!

木匠没有吭声。那光棍咦了一声,抬脚进门,四处不见木匠,然后自言自语说:这下好了。说完,就卷了木匠的铺盖,背了工具褡裢子,就往外走。木匠一看,忽然明白是咋回事了,大喊一声,声震屋梁,光棍吓得打了一个哆嗦,丢下东西,扭头就跑。木匠急忙溜下来,捡了自己的东西,也夺门而出,飞一样地出了村子,见没人追来,才倒在茅草地上,拍着胸口喘了半天粗气。

我哦了一声,也长出了一口气,全身放松下来。静默了一会儿,我问爷爷说:那东西到底是啥?光棍为啥要拿木匠的东西?爷爷干咳了一声,说,那东西啊,是放在那间房子里的僵尸。我急切问,僵尸又是啥?爷爷说:就是人死了,但还能起来走动,全身长着又长又厚的白毛,牙像老熊的獠牙或者虎牙,但是早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专门吃人为生的那种怪物。我又问,这个真的有?

有!爷爷语气果决地说。

天地之间,人不独有

我也这样觉得,也相信,这天地之间,不唯人,人也不独有一种。爷爷讲了这个故事之后,回到家,我在《新华词典》上查阅“僵尸”一词及其释义,可惜没有。直到高中一年级时候,僵尸这个词借助港台鬼片的大量涌入,其中有林正英主演的至今不衰的一系列僵尸片子,午马、黄百鸣、郑则仕、林青霞、张曼玉、梅艳芳、周润发、张学友、关之琳、刘德华、黎明、刘洵、陈百强等等也都主演或参演过此类电影。

诗人袁枚《子不语》中有《秦中墓道》一文说:“凤翔以西,其俗:人死不即葬,多暴露之,俟其血肉化尽,然后葬埋,否则有发凶之说。尸未消化而葬者,一得地气,三月之后,遍体生毛,白者号白凶,黑者号黑凶,便入人家为孽。”我想,袁枚文中所谓的白凶黑凶,大抵也是僵尸。其《子不语》中另一名为《鬼吹头弯》的文中也有此类传说:“格斗良久,至鸡鸣时,女身倒地,乃僵尸也。明日报官焚之,此怪遂绝。”与之同代的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中,描述僵尸说:“白毛遍体,目赤如丹砂,指如曲勾,齿露唇外如利刃,接吻嘘气,血腥贯鼻。”

再向前溯,军事家和改革家吴起的《吴子·图国》中亦有“故当敌而不进,无逮于义矣;僵尸而哀之,无逮于仁矣”的说法;司马迁《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中也有“僵尸千里,流血顷亩”之说。郦道元《水经注·渭水上》中说:“僵尸倚窟,枯骨尚全,惟无肤发而已……当是数百年遗骸矣。”诸如此类,算是史书对于民间某种诡异现象及其说法的一种呼应和证实。

在我幼小年代,即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和八十年代早期,尽管整个国家民族都迎来了又一次大的变革,新的生活方式带着呼啸多变的人心和深邃的人性,开启了又一个新的时代。但乡村依然纹丝不动,尤其是在思维观念上,依旧充满了儒教和道教的浓郁气息,其中,以万物有灵的,类似萨满教的原始崇拜及道家的术数为最,仍旧统治了广大的乡野。而这其中的主要力量,还是我爷爷奶奶、父母双亲,大致生于上世纪初期和五零年代前后的那一代人。这使我觉得,在过去的中国多数乡村,儒家的理论或者说力量只是体现在伦理和真切的现实功用上,而道教,特别是神鬼之说,才是乡村人群的另一种观念形态和无形的法则。如在我们南太行乡村,至今还有供奉灶神、玉帝、土地爷、山神、王母娘娘、龙王等正统神灵的习俗,此外,还有人信仰或者供奉如猴王悟空甚至某些由妖精而成正果的仙家。

这种现象,其实是儒释道合一,在中国民间的一种真切反映。对于乡村人群来说,供奉神灵,不管是哪一路的,只要具备神力,对自己家族、个人,以及生命财产、俗世生活和社会要求有一定助力的,就会全心崇拜,虔诚供养。特别是1980年代后期,算命的、看风水的,乃至售卖佛像、道教用具的,一时间汹涌而来。记得小时候,母亲拉着我,多次找会些四柱八字、阴阳术数的人,为我测算未来甚至一生的命运,进而趋吉避凶。母亲的用意,也包含了对我前途不明的担忧,她也想早些知道,我对他们后半生俗世生活的“作用”和“影响”,是继续吃苦受罪,还是能够享受子女带来的福分等等。现在想起来,那些术士的说法,不尽相同,有些有一定的道理,甚至在日后得到了应验,更多的,则无从谈起,有玄幻与虚构之感。但不管怎么说,我爷爷奶奶乃至我父亲那一代人,由于植根于深厚的本土文化传统,代代耳濡目染,传承不休,使得他们在很多时候,对天地之间的万物充满了灵异的看法和敬畏的心理。

似乎是为了证实僵尸是真的,爷爷给我讲了一个他亲历的故事。我们村子,一色的杨姓,据说是明万历年间从山西迁徙而来的,而且,我们这脉杨姓,也是北宋著名将领杨令公之后。到了南太行山区——今河北沙河、邢台、武安,与河南浚县、辉县、安阳、林州及山西左权、和顺、潞城、长治一带安身立命之初,就以姓氏和家族划分了地盘,即,杨姓的占了安子沟,张姓、曹姓、白姓等等就不可以再来抢地盘了。这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一直延续到现在。

剽悍的村妇

那是一个黄昏,村里一位老太太去世了。

按照家族辈分,爷爷该叫她大娘,即堂伯的媳妇。这老太太,一生彪悍,最传奇的一件事是在1939年,驻扎在今邢台市区的日军派出一个小分队,其实也就是七八个人,骑着战马,挎着战刀,当然还有枪,深入到我们这山高林密的太行山区搜缴八路军和八路军藏匿的物资等。某一日黄昏,这老太太正在河边洗衣服,哗哗的水流声和辛勤的劳作遮蔽了此外的诸多声音,当她捞起最后一件衣服,正要起身的时候,猛然看到一对马蹄。老太太一惊,立马举头。看到马背上一个穿军装的人也正在居高临下地看她。

这一场景,是我们村建村六百多年来,村里人第一次面对来自东洋的日本人,而且还是荷枪实弹,外加锋利战刀的日本军人。

据老太太事后说,那时候,不害怕是假的,但越是害怕,对方越是嚣张。她思忖了不过一道闪电的工夫,就低下头,挎起装满衣服的荆条篮子,迈步就往村里走。那鬼子的马正在咕咚咚地喝水,马背上的日军见老太太如此镇静,对自己不理不睬,还视若无物,可能也有点惊疑。

就这么,老太太在日军眼皮底下躲过了一劫。刚一进村,就扔了篮子,大喊说,鬼子来了鬼子来了!村人愣怔了片刻,一瞬间,便都从村后的山坡,兔子一样窜到了到处都是悬崖的后山,找熟悉的洞穴藏了起来。尽管如此,邻村还是有个老头和老太太,死在了日军的刀下。爷爷说,日军来找的不光是八路军和亲近八路军的平头百姓,还有八路军和国民党军藏在山里的粮食、布匹、弹药等补给。那时候的农村人,哪儿知道那些个有关家国的机密事儿,答不上来,就被砍了脖子。

且说这老太太,因为这一辉煌经历,在村里又被人高看一眼。但在平素,她对村人的态度就像是日军对中国百姓和八路军,完全是当敌人来对付的。尤其是她的几个邻居,日常被她和男人、并两个儿子、三个闺女打骂得地缝都钻不进去,就是粮食、农具、房子等等财产被她暗地里祸害得无一完整,甚至尸骨不存。她的这种作为,不仅对本村人是一个剧烈的震慑,在外村也是名声飘扬,妇孺皆知,可谓家喻户晓,俨然南太行乡村当中为数不多的名流之一,尽管,她是以恶而得此“荣誉”的。

这位老太太死的时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某一个冬天。天还没下过雪,干硬的北风穿山过岭,一路搜刮,深入万物,也激荡人身。按照乡人的观念,但凡恶人,都是有报应的,诸如死在仲夏就是其一。可是,这位老太太年过七十,并且在凛冽的寒冬寿终正寝,村人就十分不解。

南太行乡村习俗,人死之后,按照其死的日子和时辰,一般有排三、排五、排七和排九乃至排十一等埋葬方法,即逝者死后第三、五、七、九、十一天下葬。晚上,会有同族男丁陪同逝者直系亲属守灵。次日晚上,我爷爷、隔壁的大爷爷、三爷爷、五爷爷等人伙同那位老太太的两个儿子守灵。此时,那位老太太的尸体已经放在了院子里,身下是自家门上右边的一扇门板。几个人围着火堆,抽旱烟聊天,不知不觉地到了深夜。隔壁的大爷爷生性胆大,就靠在垫放死者尸体的长条木凳子上。正在打瞌睡,忽然头顶一凉。大爷爷一看,是死者的一只手。当时没在意,以为是没放好,而滑下来的。拿起来,又移到原处,继续打瞌睡。又少顷,死者的手又掉在了他头顶。这一下,他有点害怕了。与他一起的三爷爷少年时候学过道家法术,掐指一算,说,不好,这老娘儿们要犯猢(土话,即诈尸)。几个人一听,睡意全无。三爷爷说,赶紧拿铁链来,把她捆住。于是乎,几个人齐动手,把老太太的尸体捆严实了,分别抓着铁链一头,站在两边。

还有两个,站在死者两腿外侧,意思是,一旦控制不住,就一人扯她一条腿,哪怕撕开,也不能让她站起来。

午夜,死者一双小脚开始动,上下捣,速度越来越快。既而,眼睛张开,头发由白发而红发,森然蓬乱,状极骇人。牙齿也变大、变尖了,尤其是门牙,平时里凶巴巴的老太太,更加凶神恶煞。

众人使劲拉铁链,捆着死者。死者的一双小脚擂鼓一样上下捣动。

斯时,天气很冷,但每个人都汗流浃背,面目惊恐。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死者的两个亲儿子也惊恐莫名,那表情,完全不以为死者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了,也跟着众人,使劲儿拉铁链。如此到了鸡叫头遍,死者的动作才开始变缓,至天亮,完全恢复如常。当日中午,三爷爷又让人砍了五根粗大的桃树枝,一头削尖后,分别楔入死者心脏和四肢,提前两天下葬。

旁证

爷爷说这件事时候,我全身冒汗,惊颤不已。等他讲完,一句话都没说,用被子盖住了头,全身瑟缩发抖。爷爷的一只手伸进我的被窝,摸了摸我的头,说,没事的,这都三十年了,那老婆子,早就转世投胎了,不用怕。

次日一大早,就着新鲜的阳光,我问爷爷说,昨晚讲的是不是真的啊?爷爷笑说,骗你做啥?我歪着脑袋,又认真地问了爷爷一遍。爷爷说,是真的,平子!你不信,可以问问隔壁的二奶奶。

几天后,我询问了隔壁的二奶奶。二奶奶瘪着嘴唇说,那还能有假?真的,平子。那个老婆子做的事儿啊,可真是咱这里一百年都没遇到过的,假不了!我默然。又问二奶奶说,这世上真的有僵尸吗?有的人死了,还会变成别的东西?二奶奶说,那肯定是呀。要不然,这世间怎么会有僵尸、鬼怪这类的说法?平子,不管在哪儿,做啥事儿,你一定要记住,凡是人说的,那肯定就是有的。即使看不到,那也是不能说没有。这世上啊,啥都有,就是没有“绝对”!

神仙府邸

说来也巧,木匠躺倒的地方,是辽州城东的一座山,位于今山西左权县芹泉镇,附近有著名的紫金山书院,刘秉忠、郭守敬等人即出自这里。这一带的山,为南太行山脉之余脉,虽无万仞,但也有百尺。山上悬崖众多,一色紫红,长满了洋槐树及紫荆灌木,鸟雀翔鸣,苍鹰飞度。

惊骇一夜,又奔跑多里,喘息稍定,木匠才觉得饿了,肚肠轰鸣,翻江倒海。背着行李踉跄下山,迎面是一座镇子,找了一家饭馆,要了两斤牛肉和一大碗汤面条,木匠吃得满身大汗。抹了嘴巴,要了一间客房,趁着天还没黑,睡了个痛快。午夜醒来,想起昨夜情境,仍不由浑身打哆嗦。

次日,木匠继续向西,连走二十几里,仍旧不见村镇,白罡罡的太阳照得大地流油,路边的野草和树叶打卷。木匠口渴难耐,到一片树林里,歇了一会儿,才听到下面哗哗的流水声。木匠拿了行李,拖着疲惫的身子,抓着厚厚的茅草下到沟里,蹲在河边用手捧水,猛往肚子里灌。喝饱了,木匠又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放眼打望,才发现,是一个幽深的去处,不知从何发源的河流虽然不大,但水势也猛,从一面高逾两丈的崖上奔泻而下,崖底有一个深潭,流水砸下,却没有产生很大的浪花,流水的力量,像被深潭无声无息地卸掉了一样。木匠心里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下意识起身,想离开这里,继续向前面的村子走。

谁知,木匠正要起身,眼前忽然出现两只穿老头鞋的脚。

木匠怔住,心跳加快,慢慢仰头一看,只见一个须发洁白的老头,拄着一支油光锃亮的拐杖,脸上的皱纹深刻,但面色红润,还闪着油滋滋的光泽。老头儿捋着胡须,微笑着看着木匠。木匠心里七上八下,惊愕之余,老头又呵呵笑了一声,露出两排白玉米一样的牙齿,和蔼地对木匠说,你是木匠吧,我早就听说你的手艺不错,这不,我家新盖了房屋,要做门窗和家具,你愿意去干活不?木匠支吾了一阵,不知说什么好。老头说,你当木匠,走这么远的路,难道不是找活儿干,挣钱养家的?木匠哦了一声,说,当然要找活干了!老头说,那就对了。说完,就拉了木匠的一只手,转眼间,就到了一座大宅邸。

只见门楼高大,碑亭列在两侧,再两边分别是茂密的竹林,林前有花廊,两两环绕至路口,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圆的中心,有花圃组成的太极图案。抬脚迈进高大的侧门,迎面是一面画有富贵牡丹的照壁。向右,是一排平房,院落不宽,但异常整洁。走到一间房子的门口,老头对木匠说,你就在这里做活儿吧。今天休息,明天开工。但今天,我也会折算工钱给你。

木匠心里仍旧忐忑,四处看了看,都是房子,但没有多少人,再循原路出门,道路倒是有,可走出院子之后,就再也没有路了,都是铺地缭绕的白雾。木匠正在惊异,不知何时,那位白胡子老人站在了他面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既来之则安之,做好活计,我不亏你就是了!

也只能如此了,木匠心想,为今之计,只有干完活儿,才有可能早点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心神笃定之后,木匠每天叮叮当当干起了活儿。奇怪的是,每当他渴了,旁边就凭空多了一碗开水,还放了蜂蜜;当他饿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就出现在小木桌上。木匠觉得不可思议,知道这肯定不是凡间之地,但也没有办法,见主人家也没有为难的意思,也就放下心来。

如此一个多月过去了,活儿做完的那个早上,木匠一开门,老头就出现了,笑呵呵地对木匠说,你做的活儿不错,我们家人都很满意。我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用来付给你酬劳,这里有一斤黄豆,就算是你的工钱,可千万不要嫌少啊!

起初,木匠想,这么多的活儿,老头拿一斤黄豆就想打发?他也不好发作,闷头从老头手里接过,就带着褡裢和工具等往外走。老头跟在他身后,始终笑呵呵地。刚出大门,木匠一阵迷糊,再醒来,已是身在官道上了。

木匠意识恍惚,觉得十分奇妙,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站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叹了口气,摇摇脑袋,随手把黄豆往褡裢里一扔,又背着行李又上路了。这时候,还是夏天,四野碧绿,天空湛蓝。走了大约十几里,有一座村庄。木匠在一户人家要了几碗饭吃,并打问村里有人需要做家具的没?户主很热心,帮着木匠询问了几家,却都没有要做家具的打算。

木匠看天色尚早,告辞户主,继续向西。傍晚到辽州城,舍不得住有名号的旅店,随便找了一家车马店住下。打开布包一看,老头给的那一斤黄豆竟然都在闪闪发光,用牙一咬,咯得生疼。拿一块在烛火上烧了还一阵子,依旧金光闪闪。

木匠蓦然明白,老头给他的黄豆不是黄豆,而是黄豆状的金子。

有文化的爷爷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南太行乡村,给我讲故事最多的人是爷爷。这大致构成了乡村出身者的一门“胎教”和“人生入门必修课”。在村里,在同代人当中,爷爷算是最有文化的人,读过私塾,背诵过《诗经》以及《百家姓》《增广贤文》等等老书。据奶奶说,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家里有很多古书,“破四旧”的时候全部没了。但文化知识,是入心入脑随身携带的,书没有了,不等于文化知识也没有了。

我读小学四年级时候,某一个星期天,眼睛盲了多年的爷爷忽然对我说,你找点草稿纸,我说,你写。我惊异,从书包里翻检出一本过期的作业本,拿出一支圆珠笔,然后说,爷爷,你说,我来记。

起初,我潜意识以为,爷爷可能要说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或者记一些数字,让我帮他一下。谁知,爷爷一开口连篇累牍地背诵说:“我们主张有领导的自由,主张集中指导下的民主,这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说,人民内部的思想问题、是非的辨别问题,可以用强制的方法去解决。企图用行政命令的方法,用强制的方法解决思想问题,是非问题,不但没有效力,而且是有害的。我们不能用行政命令去消灭宗教,不能强制人们不信教……”

如此等等,他滔滔不绝,我一下子懵了。爷爷停顿下来,说:“我这背的是《毛主席语录》中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

爷爷说,这些都是他眼睛还好的时候学习的,看多了,就能背下来了,尽管过去了几年,可还是记着不少。

我觉得神奇,也一下子觉得爷爷高大了起来。在我眼里,他再也不是那个眼睛瞎了之后,每天拿着一根木棍敲敲打打的农村老汉了,而是一个非常有内涵、有趣味的人。我一高兴,就央求爷爷继续背诵,我认真默写。只可惜,其中有不少字不会写,只能用拼音来代替。爷爷说,这不怪你,才小学四年级,能写下来一些,就已经很有文化了。因了这句话,对爷爷,我更加信赖。每个晚上,在家里吃了饭,做完作业,就打着手电或者顶着月光,去他和奶奶家里睡觉。当然,睡觉只是附加内容,主要是想听爷爷讲的故事。

但照实说,爷爷只是千万甚至亿万乡野中,有故事和会讲故事的一个。他讲的虽然不够好,甚至比不过隔壁的二奶奶。可是,他是我爷爷,我和他,不仅可以躺在一面火热的土炕上,从心里也是安妥的。

多年之后,我也才明白,乡下人常说的“饭要自己吃,孩子要亲生己养”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一个地方,人多了之后,生存资源便大大减少了,人生来就是为了消耗,本性也是自私的,于是乎,争夺、伤害、暴力、阴谋等等,便一一登台,成为人群中另一种持续不灭,且生生不息的宏大“景观”。因此,人和人的基本信任与依靠,便大大缩减了,直至只有近亲甚至血亲才能够相互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我的童年时代,尤其是每年冬天,夜很长,每次睡前,爷爷讲的故事就成了我的催眠剂。当时只觉得,听故事好玩、有趣,现在想起来,我对文学艺术的热爱,乃至至今毫无建树、亦步亦趋地写东西,爷爷当然是我的启蒙者。

很多年后的今天,全球化语境和进程不仅正在瓦解我们的生活、思想方式,也在摧毁我们古老的传统。在此境遇下,我才忽然明白,乡村是人类文明最核心的部分,是民族精神传承的凝结点、主链条,而层出不穷、传承于民间的各类故事,则是流贯于整个民族历史的古老血液,它穿越的是民族的“心”,是整个民族的骨骼和良知,现实与梦想。

在此之前,我一直不敢把爷爷讲的这些故事形诸于文字,总是以为这些很迷信、很唯心、很玄幻、很神秘主义,可我担心的是,那些活色生香、滋养代代草根民众心灵的故事,有朝一日会从乡村乃至民族的文化传承中彻底消失,余下的全是层出不穷、可触可摸的实体,以及无间隔的距离、此物和他物的全透明、生命与思想的物质化乃至灵魂的不复存在与人类古老梦想的灰飞烟灭。

赫尔曼·黑塞在其《旅行的欲望》中说:“每当大地呼唤我们,每当回归之路招呼我们漫游者回家,每当床榻示意我们不知疲倦的人休息,我总觉得,一天的结束绝对不意味着告别和畏惧屈从,而是让人怀着感激之情,贪婪地品味最深的体验。”我也以为,用文字的方式记录这些来自祖上(绵长而宽阔的中国民间)的“道听途说”,甚至由某一些个体亲身经历而演绎而成的“民间故事(传说)”,就显得格外迫切。让自己在如此繁杂与迅猛的时代,于静夜之中,短时间地重返梦想时代,向所有的古老的、卑微的梦想致敬,也不失为一个美好的行为,尽管这很脆弱。

深山奇遇

对面的山峰,飞蛇与蛇群事件

同在南太行山,山西与河北仅仅一岭之隔,两地蛇的特性却有天壤之别。山西的蛇有毒,一条蛇的毒可以杀死两只成年羊、一头体格健壮的公牛和驴子。河北的蛇大都没有毒性,栖息在水沟与山坡上,见人就跑。山西的蛇却藏身高山与水边草丛,给人和其他生物猝然袭击。

我们村子的对面,有两座海拔相同的山,之间隔了不过三百米的样子,两座山的顶部却又不约而同地各长出一座高逾五丈的红色山崖。东边的形状如茶壶,当地人名之曰茶壶山。该山半山腰上有一个深逾二丈的洞窟,形状犹如房间,其中有石几、石炕、石墩等日常生活用具,俨然是一处修道的理想场所,与山体相连处有一道深不见底的涧谷。在很远的年代,这里曾经住过不少的道士和高僧,其中还有一代宗师张三丰。后来住过抗战名将朱德及其部属。

西边的那座山峰状如双手合十,诵经西拜的老年僧人。村人说,就是这山崖上,长有仙茶,人喝了之后,可以长生不老,就算再难治的病,也会饮而痊愈。

对此,村人谁也没有亲眼看到过,更没有听说谁亲自采到喝过,治愈了谁谁谁,谁谁谁又长生不老,羽化成仙了。倒是有一个传说耳熟能详,且异口同声,即那些仙茶有神蛇保护,不是一般人想采就采的。爷爷说,很多年前的某一日中午,有人亲眼看到,大雨骤止,丽日重现,彩虹横贯晋冀。村中一人正在牧羊,忽然看到半空中飞腾着一个长条状的东西,不断盘旋缠绕,从茶壶山顶不速不慢地向着大水泛滥的河谷而来。飞蛇越过众多沟谷和树木,田地和房屋,在河谷僻静处落下。大约一顿饭工夫,又见飞蛇自河谷飞起,如原来一般,隐身于茶壶山巅。

村人坚信,这就是看护仙茶的飞蛇。迫于飞蛇的非凡能力,人们几乎断绝了冒险采仙茶的愿望,即便是自己的亲人患下了不治之症,就要撒手人寰。这一方面表明,无论是哪个人,服务的对象又是谁,都难过自私自保这一关。据知情者透露,自从仙茶之说诞生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南太行乡村从无一人冒险去采,甚至连站在山根,向上望一下的勇气都没有。我从爷爷口中听说后,倒是做过几天的幻想:要是我的亲人们遇到什么病恙,只要能挽救他们的生命,我宁可以身饲蛇,也要去采。

有很多次,我站在自己门前,阔大梧桐树投下浓荫,蝉鸣把夏天的中午吵得愈加烦躁闷热,我长时间看着对面的茶壶山,一点点猜想仙茶生长的位置。夜晚,躺在蚊虫飞舞的土炕上,看着黑暗中的屋梁冥想:我一个人,穿着布鞋,头包方巾,腰间缠了绳索,再提了斧头和镰刀,站在茶壶山下,往手心吐一口唾液,从陡峭的崖壁攀爬。正要接近仙茶的时候,大蛇凭空而出,水桶般的腰身在峭壁上飞快窜动,血盆大口向我呼啸而来。我急忙拔了斧头,在崖壁上与飞蛇展开激战。

一个人,肯定是打不过成精的飞蛇的,我所能做的,只是央求,最好的结局是飞蛇鉴于我的至孝之心,网开一面,赠我一些仙茶,祛除亲人的病灾。每当想到这里,我自己对这个结果感到十分满意。2008年,我们的父亲罹患癌症,发现时已经扩散,无法再做手术。可悲的是,期间,我曾无数次看到茶壶山,但没一次想起仙茶的传说,也更没有想到去采一些回来,给父亲治病。

我感到悲哀。一个原因是,这个年代已经不适合传说了,带有幻想性质的民间猜想与神性渴望的“土壤”已经全方位沦陷;另一方面,人们早就在科技乃至宿命的氛围当中感觉不到了心灵和信仰的力量了。我和父亲即是其中一员。父亲卧病在床期间,母亲和其他邻人曾想他能够皈依基督教或者佛教,可是父亲坚定地拒绝了。

长到十八岁,我再也没有在乡间听到过飞蛇和仙茶的传说。那些仙茶和守护它们的飞蛇也似乎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在人们的视野当中出现过。有一次,我去到茶壶山下,站在陡峭的石崖下仰望许久,峭壁上突出之地,长着一些硕大而粗硬的紫荆灌木、棌树、山丹丹花和一些不知名的小树,其中肯定有茶树,只是我不认识。若要采撷,从山背后可以爬上去,从上面垂一根绳索下来,就可以办到。可我还是不敢,我总觉得,飞蛇就在悬崖的某个洞穴中盘卧,一旦有人接近,就会勃然一击,致人以死命。

再一年回去,听许多人说:村里一户人家的房屋忽然间爬满了蛇,成千上万,一条条覆盖了房顶和院落。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户主惊骇,以为得罪了某位神仙或者妖精,全家人跪地祷告不止,但又无济于事。

最终,是他们信仰佛教的母亲出面,用虔诚的信仰,礼佛的手段,使得庞大的蛇群顷刻间无影无踪。当时,这个奇迹不止一人见到,几乎全村人都亲眼看到了,应当不是杜撰的。我听了后,久久无语,想起从前的听到的一些有关蛇的传说,下意识以为这可能是某种巧合,抑或是一种群体性的视觉错位和光线异化。

尽管这个解释不能服众,尤其是亲历者。

我还记得爷爷讲给我的,另外一件有关蛇的传闻,很多年前,村里的一个小伙子(我应当叫堂伯,至今还活着)在村后水井边,无意中打死一条花斑蛇,顷刻间,群蛇毕集,层出不穷,在河沟翻滚、层叠。堂兄惊骇大叫,在一边田里干活的大人看到后,也吓得吱呀乱叫。最终,那位堂兄的母亲按照懂“法术”的人指点的方法,拿了柏香及其他一些祭祀品,在众蛇面前跪倒,虔诚祷告(村人说是向某种妖精赔礼道歉)后,群蛇也在眨眼间全都退去。

所幸的是,现在的南太行乡村,人们对蛇的敬畏一如既往,除了少数在外谋差事的“世面”人之外,都不会吃蛇肉,见到蛇,或惊呼,或让开,绝不加以伤害。爷爷说,不论哪座房屋,谁的家,要是没有蛇的话,就住不起来人。事实似乎也是如此,村人时常在房屋拆迁或者某些日常生活中,看到房屋墙壁内或者地下的蛇,或大或小,狰狞或者温顺。从神话角度看,蛇被认为是龙的化身,和人住在一起,也说明这房子有灵气,适宜人居,而且人丁会兴旺、绵延不衰。在不同的宗教和民族习俗当中,蛇既是邪恶与贪婪、性欲的暗示,又是吉祥和尊贵的代名词,从自然主义的角度来看,这显然是南太行乡村人群,生而自觉与天地自然和谐共存,并遵从自然及古老的灵律令,以寻求冥冥中的某种庇护的一个有力佐证。

巫术及其道具。弗雷泽如是说

有几天,我感冒发烧,连续几天,烧得全身皮肤发紧,骨头酸疼,口干舌燥,吃了一些药物,还是不见起色。黄昏,奶奶就用大瓷碗舀了大半碗清水,放在炕前灶台上。然后拿了一只筷子,嘴里一边念叨,一边试图将筷子直立在清水中。几次之后,那筷子果真直直地竖在了清水的碗里。提住水外的部分,整个碗也会被带动起来。

我当时年纪小,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得这平时毫无新奇之处的房间充满了诡异气氛,像一种特殊的气体,深入心脏,浸染了人的肉身及灵魂。奶奶长出一口气,说是后水井上的那个蛇精,我惹到了它。理由是:我有一次砍柴回来,把背着柴禾的木架子放在了蛇精的石台上,还在她的家门口汪洋恣肆地撒了一泡热腾腾的尿。

遵照阴阳先生的话,奶奶提着苹果、馒头,还有柏香、锡纸等,到水井边祷告了一番,回来问轻点了没有?可能是心理作用,我的感冒症状确实有所减轻。从那时候开始,我更加笃信,在乡村,在人之外,还有许多肉眼看不到的强大生灵于各个角落持久地存在,它们一方面与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一方面又与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们是人心当中的禁忌与恐惧,又是超然世外的另一类天赋异禀的优势生存者。

多年后,我才知道,清水竖筷子是一种偶发的物理现象,与迷信与鬼神毫无关系。但在彼时的乡村,人们似乎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不是神灵或者某种超自然能力在起作用。类似的情况很多,几户每家,尤其是那些生于二十世纪初年的老头老太太们,在他们的内心信仰当中,鬼神是生生不息且传之久远永不衰落的,那些侥幸躲过自然规律及灾难的动植物和具有各自独特形体的存在物,通过长时间的修炼或者某种神异的点拨与偶合,会成为永世不灭的灵异之物。

他们甚至认为,人也可以达到这种境界,但必须有一条修炼的路径及相应的慧根和机缘。

综上所说,南太行乡村一带的信仰应当是道家文化居上,每年的各个节日,如正月十五,仍旧要去祭拜某些已经成型的神灵,从天帝一直到列祖列宗。他们相信:天帝住在他们房子的外墙壁上,灶君就在灶火里,财神爷就在炕沿一侧的墙壁上,死去的祖宗坐在他们的炕沿上,土地爷就在村子外面的某个地方,路神肯定蹲在道路的任何一处。另外的杂类神灵,类蛇、狐狸、石头、树等等则不能公开祭拜,普遍的处理方式是:敬而远之。信之拜之,不信不干预,不说过头话。

但也有人专门供养那些杂类妖灵,其形式像是养蛊,主要是为了护佑自己家庭及其成员的安全,也偶尔会放出来替人做某些诡秘之事,以报复某人。但没有“蛊”那种凶险及威力,只是可以让某人患无法诊治的疾病,再或者因不慎而使身体受伤等,绝对不会夺人性命。有时候,自己供养的异类妖灵也会祸及自身,因为这些妖灵性格是反复无常的,稍有不满意,即大发脾气,降灾于人。

这样的人和事我少小时听到许多,都是远近村庄的。多断断续续,几乎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大人们在一起讲的时候,一般要避开孩子,怕吓到孩子们。但是,孩子们也不可避免地听到,对此,我至今还有记忆的是:某人家里供养的一只狐狸精,每逢农历四、七、九日,要拿公鸡血祭拜,稍有不敬,就会祸延自身。一只公鸡可以卖十多块钱。因为成本较高,家境一般的人养不起,就想法转让给其他有意者。某人家里供养石头精,每到月圆之夜,需要到石头精跟前虔诚祷告,且不能被其他任何人看到。某人家里供养一棵槐树精,跪拜时不能点火,或点火不能靠近,祭品一般由井水(最洁净)、银锭(一种用切成方块,撒锡粉的纸张,专用于祭奠)构成。

我遇到两件事。一是十岁时某一个黄昏,天刚刚擦黑的时候,我才从外面玩回来。见家门紧闭,正在诧异,母亲开门出来,表情严肃地说,家里有事儿,就在院子里玩,千万不能进去。我不解,坚持要去看。母亲说:砾岩村的巫婆正在喝溜(即巫婆做法的时候唱腔或者声音)呢,你小孩子家,进去不好。我赶紧闭了嘴巴,在院子里心情忐忑,满身寒意地等。我听到,屋里有个妇女在唱,唱的啥词,一句也听不清,再后来是身体倒地的声音。再后来,门打开,一个左胳膊肘子上挎着蓝色布包的妇女走出来,母亲紧跟在后,说着感谢话,那妇女说没事儿没事儿,都是自己人,这点事儿算个啥?说着,就出了我家院子,往他们村子走去。那个妇女至今还在从事巫术活动,我也相当熟稔,至于那晚因何到我们家,又做了怎样的巫术活动,我至今没听母亲再说过。

二是秋天某日,盲眼的爷爷带着弟弟在马路上玩。马路下是一面足有三、四丈高的土悬崖,下面是修路时候堆着乱石的河沟,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树。也不知道咋回事,爷爷从路边跌了下去。当时,其他人大都在地里忙,过了很久,才有人发现,弟弟趴在路边的马路墩上,一个劲儿朝河沟喊爷爷。等把爷爷抬送回家,找医生检查,才知道:爷爷的左手臂肩关节脱臼,肋骨也摔断了四根,脖颈和腰腿也都受伤。人都说,这就不赖了,没要了命就是大好事。

父亲、母亲和姑父、姑母等带着爷爷去了好几家医院检查,才把断开的骨头接好,回到家里休养。过了一段时间,我断续听说,爷爷的左肩胛越到晚上越疼,疼得整夜不停喊叫,白天则减轻。

又过了几天,爷爷说:他的那种疼有点稀奇古怪,好像有个人故意坐在伤处跐腾(即不停折磨、压制和揉搓之意),有几次,半夜他疼醒,看到一个满身黑黝黝的小胖孩子,在他左肩上不停蹦跳。奶奶先是用了碗中清水立筷子的方法,说是那河谷的一个什么小石头精捣鬼。

随后,又去请了巫师。

我至今记得,那位巫师姓曹,是五里外曹家庄的,在当地还算有点名气。那人的眼睛早年间因为放炮,没来得及跑而致全盲,后来改行学了辟邪驱鬼及阴阳术数的本事,用来赚个活路。姓曹的巫师到我爷爷奶奶家里勘查了一番,神色诡异地说了一些骇人听闻的话,叫父亲和奶奶准备以下几样东西:朱砂、黑狗血、桃木楔子、五帝钱、石英石、黑色的活公鸡。

当日下午,曹姓巫师要在爷爷奶奶房里施法捉妖,村人围了一堆,后来又被巫师赶了出来,说人多了不好施展,妖精从这儿逃的时候,说不定还会附上其他人的身上。众人惊恐,纷纷后撤。我们这帮孩子早就被清理到大门以外,并有专人看守,不得私自上房或在院中观看。

曹姓巫师折腾了许多,村人在院中惊呼了好几次,才开门,叫奶奶和父亲进去,说是邪祟已走,还说,这石头精道行还挺深,要不是咋咋样,恐怕很难打败它之类的话。村人哦哦,表示惊诧。

再还有,我十一岁那年夏天,突然很瘦,大姨和母亲说,是不是惹上啥不干净的东西了?要不找个人看看?我知道我没什么异常感觉,坚决不要。母亲就到中药铺买了一小包朱砂,让我每晚放在枕头下,我依言而行。至于有没有起作用,我也不知道。

现在的村庄,这类事情越来越少,那些阴阳先生及巫师巫婆们都很少再有人请,他们一般都待在家里,等有人上门来算命、测字、打卦等,再就是,谁家老人亡故了,帮忙掐算一下,定一下葬时间,并搁置一下风水,如坟穴及棺椁方向和实用的镇物等,专门法事及驱鬼活动不复再有。

巫术及所谓的神灵,更多的是一种禁忌和心理上幻象,这种行为本质上是“一种被歪曲了的自然规律的体系,也是一套谬误的指导行动的准则;它是伪科学,也是一种没有成效的技艺。”(弗雷泽《金枝》)尽管如此,人们的信仰在很多层面上是一种自我性质的限制和无形约束,人们始终相信,生命虽有只有一条,但“心”和想象的道路不可能只有一条,它是无限的、万能的,恒久不灭的。

杨献平,作家,现居成都。主要著作有《沙漠之书》《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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