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永远保持着她的端庄。她头上的发髻总是一丝不苟油光锃亮地盘在后脑上。那是奶奶每天早上用梳子沾上榆树皮泡的水从发根梳到发梢，用一根黑色的头绳在后脑扎成一个大马尾，再把这马尾分成均匀的两股，先把一股头发拧成麻花劲儿放在她口中叼着，再把另一股也拧成麻花劲儿，然后把这两股麻花劲儿在后脑交叉着盘在一起，再用一个黑色的细丝网兜上，别上一根银质的发簪，把一头乌黑长发在后脑勺做成了一个精致的手工。这个美丽的发髻，在“文革”破“四旧”时成了奶奶的心病。在那个女人不得留长头发的时期，奶奶的大发髻被从根剪掉，气得奶奶哭了好几天，不敢出门，羞于见人，直到头发稍微长些，直到后来再长些，奶奶才又重新盘起了发髻，可是，头发却不再乌黑锃亮了，发髻也小了一大圈。
奶奶的端庄还在于她的美丽。奶奶是满族旗人，不缠足。奶奶长得白皙、美丽，在她那张标准的瓜子脸上，有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还有她高挺的鼻子和两边上翘中间微厚的标致的唇形，再加上她的杨柳细腰，是那个时代标致的美人。可是，在那个以缠足为美的时代，有的满族人家的女儿为了嫁个好人家，也开始缠足。奶奶是她那个时代没有缠足的少数女性之一，也因此成为嫁不出去的大姑娘，直到山东大汉我爷爷闯关东来到吉林德惠县，娶了小他12岁的我奶奶。
奶奶有着很强的生育能力。她一共生养了12个男男女女，因为疾病夭折，只剩下四个儿女。就是这四个儿女，永远地结束了我爷爷之前我家祖先单根传的历史，才繁衍了我们这些后来的子子孙孙。
奶奶在冬天时总是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上衣是带大襟的盘着纽扣的衣裳，裤子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人特有的大裤腰扎着腿带的，把她的大脚板衬托得更宽大些。在夏天时她穿着的是白色的像丝绸一样质地的上衣，样式却和冬天时的衣服一样。这样的装束，让奶奶走路的步子显得很坚实很有力，干起活儿来也总是风风火火的样子。
奶奶有一个特殊的爱好：用烟袋抽烟。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奶奶用的烟袋杆比我还高，烟袋头上有一个黄澄澄的烟袋锅，烟嘴是汉白玉，每当奶奶抽烟时，她都会把烟嘴一端放在左侧的肩头上，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在烟笸箩里捏一小缕细碎的烟丝，揉搓成一小团放在铜烟锅里，再用手指压实，再划燃火柴点烟。每当这时，奶奶都很麻利地把烟袋杆从左肩头上移过来，嘴巴很麻利地衔住烟袋嘴快速地吸着，直到烟锅里的烟草燃起红色的烟火。小时候的我就一次次地拿着奶奶的烟袋学着奶奶吸烟的样子，但是，不是烟叶装不到烟袋锅里，就是烟嘴磕破嘴角流出血，没有一次成功过。
奶奶对我这个大孙女总是格外的疼爱。我每次回去看望她老人家时，她总会一次次地对我说：“别总忙着学习忙着工作了，人生转眼就是百年，你趁着年轻，多买些好看的衣服打扮打扮，奶奶赶上了这个好时候，却老了，如果奶奶能年轻三十年二十年的多好啊！”那时的我，就很不懂事理地看着奶奶，看着她说话时美丽的嘴角上方的两个大酒窝，心想：奶奶这么大年纪了，还总感叹着岁月，如果我活到奶奶的这个年纪，不知道会老成了什么样子呢！每当我回家看望她时，奶奶总是会做我爱吃的酸菜土豆汤。奶奶把土豆切成丝，再把洗土豆丝时沉淀的有些粉红色的淀粉放到锅里，这样的酸菜土豆汤就粘乎乎滑溜溜的，特别好吃。
奶奶爱吃“槽子糕”，爱喝白糖水。这是那个年代唯一的奢侈食品。我工作后第一个月发工资，给她买了二斤“槽子糕”二斤白糖。她舍不得吃，总是拿着这四包东西给邻居们显摆，说她想不到得了大孙女的继。直到“槽子糕”外面长出绿色的霉斑，奶奶才用剪刀削去霉菌，泡在白糖水里吃。
奶奶对新社会总是心生感激。她总会和我一遍遍地唠叨：现在这社会多么好啊！没有胡子土匪，没有抢男霸女的，没有吃喝嫖赌抽大烟的。现在这年头多么好啊，不受外国人欺负了。
端庄美丽的奶奶消失在1986年的秋天里。在那个万物凋零的日子，78岁的奶奶永远地闭上了她美丽慈祥的大眼睛。尽管奶奶已经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可是奶奶却依然保持着她的美丽端庄。她的肤色仍然那么白皙，用榆树皮浸润着的没有一丝白发的头发仍然盘着一个漂亮的发髻。那是她用十指当梳，挣扎着坐在病床上的最后的作品。
从此，我只能一次次地在梦中去寻找奶奶的肖像了。行走在岁月尽头的奶奶，虽然朦胧，却仍然美丽端庄。这是我奶奶永远的肖像。
［载《黑龙江日报》2019年3月14日11版《天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