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所冰冷的黑屋子最终无情地淹没了姑姑年轻的生命,而我曾在许多个无眠的夜晚思念过她。— —题记
我至今还能清晰记得姑姑生前住过的那所黑屋子,它伫立在我回老家布甲高山途经的路上。屋子依山傍水,屋后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溪水潺潺地流动着,旁边还有一大片菜地。放眼屋子的四周,风景秀美如画,那乡村特有的清新空气,更是令人神清气爽。那所屋子由于过于老旧,显得与周边的房子格格不入。远远看去,给人一种感觉就是“黑”。黑瓦、灰黑砖、灰窗格,除了外观黑,屋子的朝向也不好,屋内的光线常年暗黑,阳光很难照射进去。姑姑出嫁后一直住在那儿,直至在黑屋子里去世。
我的爷爷有七个孩子,姑姑排行老五。姑姑的个头并不高,身形匀称,像我的奶奶。她的五官像我的爷爷,国字脸,丹凤眼,高鼻梁,薄嘴唇,笑起来特别阳光灿烂,嘴角还有小酒窝。她经常编着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额头上留着刘海。在我书房的相册里一直保存着她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年轻美丽的她笑容纯净甜美,我曾在学习素描时画过这张照片。姑姑性格热情乐观,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经常是 “未见其人,先闻其笑”。她说起话来伶牙俐齿,语速很快,与人交流时应变能力非常强,在当时我们布甲村里,很少有女孩像她那般聪明伶俐、能说会道,熟悉她的人都说她太过聪明了。姑姑曾开玩笑地说:“我将来嫁的人,一定要说的过我。”
追求姑姑的男人很多,大多因口才不好,脑子不够灵光而败下阵来,没几人能说得过她。面对她不喜欢的人来找她,姑姑见到他后会噼里啪啦地说上一串话,那人根本反应不过来,也插不上一句话,她就已经笑着一溜烟地跑得连人影也没了。
姑姑曾经有个非常爱的男人,是她在九江学习修表照相时认识的。那男人有未婚妻,他遇见我的姑姑后,两人的信件来往频繁,不久便疯狂地相爱了。那一年,他在某一封信里约我的姑姑去九江,姑姑以为是去谈婚论嫁的,迅速赶往九江。谁知两人见面后,那男人只说了几句话,我的姑姑便决绝地转身离开了。究其原因,甚是荒唐可笑!他是迫于家庭和未婚妻的双方压力不能娶她,希望姑姑嫁给他身体不好尚未婚配的哥哥,与他长期见面并保持情人关系。爷爷的家教严谨,姑姑属贞洁女子,岂会容忍此等丑事!当天,便与他断绝关系坐车返回了布甲。一气之下与追求她许久的男人在一起了。
姑姑结婚那年,我才几岁。那些年母亲带着我们几个孩子一直生活在布甲正街上,姑姑长期与我们住在一起,她和母亲一起照相修表,两人关系亲如姐妹。母亲忙不过来时,姑姑常带着我们几个到处玩耍,给我们照相,陪我们到附近河塘里抓鱼,教我们骑自行车,我对姑姑亦有感情,她与我们姐弟仨的合影一直被我妥善保存着。如今回首,那段日子应是姑姑短暂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1988年,姑姑出嫁,那年她只有二十三岁。村庄里的人们虽然生活贫穷,衣衫褴褛,但对于结婚这种一生一次的大喜事,哪怕花再多的钱也在所不惜。姑姑与姑父的婚服是提前到修水县城定做的,他们采购了几床绣花绸缎的被面、许多生活用具和喜糖。
犹记得姑姑出嫁那天,她安静地坐在我们居住的屋子阁楼里梳妆打扮,奶奶拿着一把木梳子帮她梳头发,那种年代闺中女子都编麻花辫,出阁则会将头发盘成一个发髻,奶奶边给她梳头边流着眼泪,因为心情悲伤又年老的缘故,奶奶的手有些颤抖。姑姑从镜子中看到奶奶留着泪的面庞,会温柔地安慰说道:“阿娘,我出嫁了也会常回来看您的!您别哭了!”说着说着姑姑的眼泪也不自禁地往下落……
姑姑的发髻盘好后,母亲在她的发髻上别上一朵艳红的花,再帮她穿上新嫁娘的衣服。平时从不施粉黛且活泼爽朗的姑姑,那天像一位端庄娴静的女子,竟有了女子的娇羞与妩媚。柳叶细眉,红唇粉腮,明眸皓齿,大红色的喜服衬托出她的脸庞更加红润。我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粗布衣服,站在她的旁边一动不动,用惊羡的目光望着她,当时,我就觉得她实在太美了,做新娘子这么美真好啊!
楼下接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地来了,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着……
姑姑忽然变得紧张不安,她不停地对着镜子检查自己脸上的妆容,拿起一瓶发油往手里倒一点,再往额上的头发擦一擦。不一会儿我的三叔急忙上楼跑进屋,蹲在姑姑身旁,驮着姑姑就下了楼。我的奶奶和母亲牵着我的小手紧跟着下楼,奶奶一直在哭,母亲脸上也挂着泪水。屋子的大门口,姑父穿着一身西装,系着领带,站在屋子的大门口等候。三叔把姑姑背下楼后,姑姑转过身来紧紧抱着我的奶奶,泣不成声。她接着又抱我的母亲,并在我胖嘟嘟的脸上亲了又亲。最后姑姑被那个男人接走了。
姑姑结婚是喜庆事,那天母亲也换上了大红衣服,带着我们几个小毛孩赶往姑姑的婚房去吃喜糖。那时我以为是多么漂亮的婚房呢,看了才知是一所很老旧的屋子。屋子呈一字形排开,房间一间紧挨着一间,约有七八间。屋子的外墙上贴着许多红色“囍”字,门口摆放着十几张木桌子,摆满了碗筷。屋子的一角是厨房,里面很多人在忙活着做饭。屋内是土黄色泥巴墙和地面,一些简洁的木质家具。卧房里的床上铺着锦缎面料的被子,摆着一对红色鸳鸯枕头,上面还撒着许多喜糖与爆米花,客人来了,姑姑便会在床上抓上几把糖和爆米花分给他们吃。紧挨着卧房的一间,放着一个灰色木质大衣柜,柜子很大,有四扇柜门。我和弟弟们不安分地在那儿玩躲猫猫游戏,每次都藏进大衣柜里,玩得不亦乐乎!
姑姑的声音从隔壁传来:“芳芳,别玩了!快来吃糖!”我高兴地跑到姑姑跟前,接过她手里的糖,傻兮兮地看着她,问她:“姑姑,什么是结婚啊?干嘛要结婚啊?”姑姑被我问笑了,她说:“女孩子长大了都是要结婚的,不知道为什么啊!傻瓜!”于是她一把抱起我转几个圈,弟弟们看到了也闹着要抱,姑姑一个接一个地抱着转圈,我们的笑声在屋子里不停地回荡着……
姑姑结婚一年后生下了女孩,母亲带着我们去看她。姑姑整个人清瘦了不少,脸色也不好,头发剪成了齐耳短发。那次短暂的会面是我今生最后一次见到她。之后我随着家人去了永修柘林,去了父亲的工作地。
姑父家里穷,总是饱一顿饿一顿。姑姑生了女儿,姑父很不高兴,他的前妻生了三个女儿。在上世纪的八十年代乡村,男尊女卑的思想在许多人心里,依然根深蒂固,受其影响,生女儿很容易受到歧视。加之姑父脾气不好,挣钱挣不到,经常夜里喝酒对着姑姑发脾气,下狠手打她。姑姑想逃离那段婚姻,却终究没有勇气。
姑姑的女儿满了一岁后,她又怀孕了,呕吐得厉害。某个寒夜里,姑姑像平常一样在家里哄着孩子睡觉,姑父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姑父拿着皮带毒打了姑姑,那是他打得最狠的一次。姑父沉沉睡去后,我可怜的姑姑无处诉苦!和她情同姐妹的我母亲又远在千里之外,一气之下,她喝下农药,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姑父醒来后,才知道姑姑死了,在她的尸身面前痛哭,悔恨不已,又有何用?我的爷爷奶奶赶到时,姑姑的尸体早已冰凉,遍体瘀伤。爷爷气愤地骂了姑父许多难听的话,可是再骂也骂不回姑姑的性命。奶奶抱着姑姑的尸身痛哭不已。
四叔从布甲发电报到柘林,父亲收到电报后立即带着母亲和我们回到了家乡奔丧,父母都哭得死去活来,我和弟弟们没有看到姑姑的尸体,他们说,小孩子不能看死人,因此我没有看到姑姑最后的模样。接下来的几天爷爷与父亲一边做丧事,一边商量着如何打官司,最终因姑父的大家族里有一位赫赫有名的律师,告诉我们家根本打不赢官司,而且已经问过了法官,如果打官司必须解剖尸体。奶奶不忍心看着唯一的女儿死去了还不得安宁,坚决不同意打官司,她要给姑姑留个全尸让她安息,官司的事情便作罢了。
姑姑死时才二十五岁。她被葬在黑屋子的后山上,是一座孤坟,周围是山林树木,杂草丛生,她的坟旁边没有其他坟墓,孤零零的,墓碑上刻着“爱女谢小玲之墓”几个醒目的字。她下葬时的场面我至今都记得真切,当时我们都头顶戴一块长长的白布,那天的天空阴沉沉的,像是下暴雨前的阴冷,似乎苍天也跟着我们一起悲伤。棺材下坑前,奶奶扒着棺材不放,她哭着说:“让我多陪陪我的女儿,不要那么快让她下去,求求你们了,别那么快……”母亲拖着奶奶的手,哭成泪人儿。爷爷撑着拐杖立在棺材面前一声不吭,眼睛紧紧盯着棺材,像个活死人。父亲则跪在棺材前边哭边喃喃自语:“小玲妹啊,怪哥哥没有保护好你……”他一边哭一边用手捶自己的胸前。姑姑终究是被葬下去了。
姑姑死后,姑父离开了布甲,听说他又娶了几任妻子,依然没有生出儿子。姑姑唯一的女儿被姑父的哥哥收养长大了,她从没有得到过父亲的爱。前些年见到她已成家,说起姑姑,她依然泪流满面:“我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如果我有妈妈该有多好啊!”
这些年每次坐车回老家途经姑姑的黑屋子,我都会远远地望着,总会幻想着她像从前一样笑容满面地向我招手,伸出手抱我,如果她现在还活着,该是五十四岁的妇人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姑姑的黑屋子已不见踪影,如今那里一片荒凉。清明时上坟,我与父亲到了姑姑的坟前,她的坟墓周围长满了杂草,父亲拿起一把镰刀,一刀一刀地割除那些草,再将坟上的草统统拔了个遍,把带来的祭奠用的花与水果摆放在墓碑前,自言自语地说着:“小玲,哥哥来看你了。”接着坐在她坟边,一根又一根地抽着烟,沉默不语……
我也跟着父亲坐在坟边,而脑海却浮现出童年时与姑姑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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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谢琼芳,笔名:生命花,80年代出生,江西修水人,《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作品多发于《中国作家在线》《散文吧》等文学网站,《九江浔阳晚报》《湖南边城晚报》《江西投资简报》《江西赣能杂志》《修水报》等报刊杂志,《古城旧梦》《溪流文学》等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