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过年的时候,就能想起贫穷年代的一段苦难乡愁。
我有个没出五服的本家弟兄,小名叫田子,因为他长得慢,长的小,未老先衰,父亲就管他叫老田子。老田子是先天性的气喘病,从小就嘿喽气喘的上不来气,人长得不丑不俊没有貌相,弓弓腰,鼓鼓嘴,缩脖儿,鸡胸脯,走道鸭子步,有点往外撇,慢点走还能上来点气儿,要是走快了跑起来就吼喽吼喽上不来气儿,脸蛋子憋得通红确紫,他得倚着墙根喘一会儿才能缓过劲来。这个本家弟弟特老实,从小就熊熊的谁都怕,从来不跟别人吵架,一直长到二十多岁了,也没人给媳妇。他念过几年书,心眼一点不笨,内心世界很通灵,眼目前的事情他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他更知道自己的家庭情况,好像他压根就没想过娶媳妇。他有个姐姐很晚才出嫁,二大娘死后,剩下个二大爷领着三个光棍儿子。老田子的身上还有个哥哥,我们都管他叫老心子,身下还有个小弟弟,家里穷的屋外没有柴草垛,屋内没有柴火堆,仓子里溜光,囤子里溜空,空洞洞的两间土房,房薄确黑,四壁皆空。不知道那个年月二大爷家的日子是咋过的,无论冬夏,屋子里没有热乎气儿,总是清冷清冷的,总是肃肃煞煞的。
我记事儿的时候他们家就穷,快到文革后期的七十年代了还是穷。小时候我们两家住在辽宁山区的一个小山沟的时候,他家住在我家后院,过年的时候,别人家都点灯过年,他们家不点灯,一家人黑着屋子,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来到年跟前了,有天晚上,父亲让我和姐姐俩用小盆端点好吃的东西给他们家送去,我和姐姐俩站在他们的家门口,望着黑洞洞的窗口不敢进屋。那时二大娘还活着,家里的那个姐姐还没出嫁,炕上还有个老奶奶,我们也看不清老奶奶长得什么样,躺在炕上像一摊破布似得堆在那里,我和姐姐扔下东西急忙离开了他们的黑屋子。二大爷是后来扑奔我的父亲来到北大荒的,那时候的流浪户户口不太好落,能落户在三合乡团结村四队,是因为队长姓董,二大爷也姓董,还因为父亲是个有点影响的成手兽医,跟董队长是一个姓氏的本家子,两个人处的很熟,沾了姓氏和猪马兽医的光就好好赖赖地落上了户口当上了社员。团结四队当时是个很不错的生产队,大帮轰走集体的时候年年的工分日值都很高,社员们都能分不少钱。二大爷和老心子都不算强劳力,二大爷年岁都五十大多了,北大荒的农活他不怎么会干,队长就将就他,分派他干点积肥打更看场院等力所能及的活路。老心子大我一岁,比我膀,比我壮,他是脑笨心笨身子笨,虽然比我高出半个脑袋能把我装下,但我俩从小摔跤的时候经常被我摔倒在脚下。这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大肚汉壮劳力,正是生产队出工派活的好对象,队长净让他出工修水利干那些挑土篮子挖土方的活计,挖土方跟驴拉磨一样,套上夹板往前走,干活一条线,工种不复杂,水利工地伙食好,带出一张嘴出去,吃得饱,睡得好,工分不少挣,还不累脑筋。老心子跟二大爷俩年年都不少挣工分,生产队分的粮食柴草,年年都还活得很好。到了文革后期,生产队乱套了,队长撂挑了,社员心不齐,生产队就散摊了,社员们开始受穷了。
二大爷他们家,老心子是只管干活挣分不花钱,老田子是只管吃饭睡觉也不花钱,二大娘没文化,瞎目糊眼地也不会花钱,家里家外就是二大爷会花钱。穷人家过日子没有不仔细的,一分钱掰成八瓣花,对二大爷来说一点都不过分。二大爷抽烟袋,烟叶都是自己种的旱烟,一盏煤油灯总也舍不得点,过年买一根洋蜡一年都点不完,晚上基本不点灯,长年累月摸瞎糊,连划根火柴都得算计着。二大爷家长年累月离不开大咸菜,秋天,生产队分剩下的留作喂猪烀猪食的芥菜萝卜,董队长就让二大爷多捡回去一些回家腌咸菜,每年秋天二大爷家都得腌制两大缸咸菜疙瘩,一年四季就靠大咸菜疙瘩度命。二大爷家不会做酱,他家吃的大酱都是别人家吃剩下的陈酱,有些富裕的人家做完了新酱陈酱不吃了,二大爷就提前跟人家打招呼,拎着水桶把人家不吃的陈酱拿回家吃。有时候队长开会的时候想起来了,就格外嚎唠嚎唠几声替二大爷家要点大酱,命令老谁家那个小谁家,你们家下酱的时候多下点,给咱们屯子谁家谁家多带出点来。董队长挺心疼二大爷,看着二大爷家冬天烧柴少屋里冷,就把场院里准备沤粪用的碎豆皮子和碎高粱挠子,还有一些能烧炕的咯挠、下脚料等等特批点给二大爷,让他背回家攮炕洞子烧个热乎炕。二大爷家吃土豆从来不打皮儿,把皮儿削扔了二大爷心疼,从来都是带皮儿洗吧洗吧剁吧剁吧就下锅了。老心子,老田子,弟弟小学子包括二大爷,生活在北方高寒地区的人家,基本是有能力对付高寒严冬的,而二大爷他们家过来的晚,家穷,没钱,没有能力对付高寒严冬。他们冬天穿的棉袄棉裤都是空心棉衣没衬衣,一槽烂穿到开春拉倒,棉袄棉裤穿的里外锃亮,油腻的跟铁板铁皮一样。二大娘冬天基本不出屋,靠一层窗户纸隔着风寒,盘腿坐在炕头上,守着破火盆熬着漫长的冬日。外屋地的水缸冻死心儿了就挪到里屋化一化再挪出去。他们家里基本没有人去串门,清锅冷灶,屋里哇凉。我每次去的时候二大娘都是坐在炕上,两手搭在火盆上,仰着脸,使劲睁着两只瘪瘪瞎瞎的眼睛,声音颤颤抖抖地问我:你是谁(shei)(辽宁口音,管谁不叫谁,叫谁(shei))?听见我管她叫大娘了,她才知道我是董(东)谦。来到二大娘跟前了,就能从根到梢地听听辽宁人的纯口音,大娘那满口的辽宁味听着特亲切,她把眼睛贴着我的脸跟前,问我逮(吃)了吗?问我冻不冻绝(脚)?天合(黑)了你怎么来(唻)了?所有的问话全是辽宁金复州一带的口音,感觉很土很亲。来东北好几年了,二大娘的口音一点都没改。她管碗架子不叫碗架子,叫碗箱子,管衬衣不叫衬衣,叫挽夏子,管确黑不叫确黑,叫墨盒墨盒的,管腿不叫腿,叫忒(tei)。二大娘腰弯了,眼瞎了,身体瘦弱,身上的衣服肥腿大褂的,乱蓬蓬的头发挂满了灰尘,一看那双眼睛,一听她说话,叫人感觉很凄惶,很苍凉。
老田子什么活都干不了,没体力,连烧火柴都捡不回来。缩着脖儿,舔着胸,吼喽吼喽,一天一天的活计,基本就是溜达,坐着。二大爷不用犯愁给他娶媳妇,也不用指望他来传宗接代。东西院,前后街,这家走走,哪家坐坐,他一点不讨厌,也不烦人,不多言,不多语,到谁家看见人家吃这个玩那个,他也不往前凑,叫吃,不吃,叫玩,不玩,看见人家做好饭了,站起身来就走,别人也不留他,留也留不住。村里有啥热闹了,看电影,扭秧歌,队里杀猪杀马撒年糕吃大锅饭了,他从来不往跟前凑。他自己很自卑,在他们家,在生产队,基本就是个废人。我上他们家去得时候,看见他干的活计就是坐在灶门跟前填柴草烧火,或者坐在门前晒太阳抓虱子,他几乎跟谁都不说话。有时候看见我去了,就凑到我的跟前,笑微微地看着我,样子甜甜地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我,好像有话要跟我说。
这样的人活得久了,就麻木了。吃饱了,睡醒了,就是他一天的活儿,不吃药,不得病,就是幸福的人。没想到这样老实的人,活着活着却惹下了一场祸,丢了一条命。那时候生产队不分豆油,豆油都是供销社凭户口本供应,每月每人二两豆油,二大爷家四口人,每月八两豆油,隔个仨月俩月就拎着大绿玻璃瓶子去供销社把豆油买回来。那个大油瓶子灌到瓶子嘴顶脖儿那,能装三斤半豆油。快过年了,家里攒下一大瓶子豆油也是个喜兴事儿,二大爷去供销社把豆油打回来,豆油瓶子高大,碗架子搁不进去,就把大油瓶子塞在里屋酸菜缸的缸空里。全家人过年的豆油眼巴眼望地都在那个瓶子里装着,二大爷搁的时候也没想那么许多,家里也没小孩,搁在缸空里也不挡谁害。更没想到那油瓶子别人一碰还能碰倒。想不到念不到的却让老田子上炕的时候,不小心用脚把油瓶子踢倒了,那油瓶子倒在缸空里边的一块不太大的、压酸菜缸的、带点棱角的坚硬的石头上,玻璃瓶子炸碎了,三斤半的豆油瞬间就泼撒在了又脏又黑积满灰尘的缸空子里。二大爷仇恨地看着老田子,心疼得他嘿喽一声就坐在了屋地上:哎妈呀哎妈呀地就说不出话来了!老田子蒙了,老田子哭了,他跪在那个缸空子跟前,俩手捧着破碎的瓶碴子,脑袋冒着汗,眼睛流着泪,脸蛋子涨确紫,嘴唇子憋确青,嗓子当时就哑了,整个人当时就被击倒了。豆油金贵,覆水难收,二大爷被豆油瓶子打击的上不来气儿了,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妈呀妈呀捯气儿打嗝儿。眼瞅大过年了,这么贫穷的人家怎么能经得起这样的打击呢!
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老田终于倒下了。整宿整宿趴在炕檐梆上盯着那个黑黝黝的缸空子不睡觉。从此老田子病倒了,家里人都恨他,他自己也恨自己,一天一天地躺在炕上不起来,二大爷气的也不给他买药,也不给他看病。老田子最后以绝食的方式,不吃饭,不看病,不说话,他成天闭着眼睛,跟谁也不说话,跟谁也不看他,就是闭眼睛,闭眼睛,闭眼睛,最后闭到死。
老田子的死,我是后来听说的。1968年我从林甸一中毕业后就回团结一队了。虽然我家离团结四队不到五里地,回去以后基本就没有机会去二大爷家,先是去引嫩工程修水利,后是上公社打井队打井,等到1970年到团结学校教学的时候,我才有机会到二大爷家去看看。这时候,二大娘已经不在了,老田子也不在了。虎了吧唧的老心子,媳妇不管了,孩子不要了,变成了一个纯粹的流浪汉远走他乡。老田子死的过程是他的小弟弟跟我说的。后来,我到县渔场去教学的时候,二大爷到我家去过一回,当时说起老田子和那瓶豆油的时候,二大爷操着辽宁口音打着嗨声跟我说:嗨呀,别提那瓶(斗悠)豆油了,好悬没要了我家两条(银)人命。那几天,没事儿的时候他就自言自语地跟我感慨:唉……你二大爷是个废物,养护的这些个孩子也都是些废物,跟你爹比,我们这一枝儿董家,都是穷命……那时,二大爷已经明显见老了,才六十多岁,满口的牙都掉没了,开始缩脖猫腰了,步履蹒跚,动作迟缓。虽然人老,但胃口很好,在我家住的那几天,吃什么都香,每顿饭吃完了还不停地吧嗒着嘴巴,感慨地说:哎呀我的伙家,你们家的饭菜真(针)好吃,我吃你们家(加)的饭菜咋吃什么都香呢!我说二大爷,你得把牙镶上,你镶上牙了吃饭更香。二大爷目光淡淡地看着我说:镶(香)牙?镶(香)什么镶,你二大爷还能活(惑)几天!
二大爷在我家住了不几天就走了,渔场离团结大队有五六十里地的路程,老人家当时是怎么走的我已经记忆不清了,二大爷回去之后基本就不怎么和我们联系了,一直到他什么时候死的我们都不知道。剩下的那个最小的叔伯弟弟,早就开始重复着祖辈生活了,出田抱垄,土里刨食,风霜雨雪,坎坎坷坷,活得不温不饱。实行联产责任制以后,结婚成家生儿育女了,刚活出点希望来,又被一场肝癌夺走了青春。2008年8月份,他的孩子给我打电话,叫我买几只杜冷丁给他爸送去。已经病入膏肓的小叔伯弟弟,本来长得就小,面黄肌瘦,瘦骨嶙峋,人已经瘦没了。瞪着两只可怜兮兮的目光,毫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亲友们,身上连点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不久就死了。扔下的那个女人领着孩子都走了。
从此,曾经怀着美好希望的二大爷一家人就彻底地消失了。
2020年元月31日
作者简介:董谦,当过农民、从乡村教师、政工干部、县志编辑、县委办公室秘书、文化局副局长、文体局局长等岗位一路走过。黑龙江商学院毕业。黑龙江省萧红文学院首批作家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第一、二、三、四届驻地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