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穿着大花布棉袄，头上搭着一个翠绿色头巾，把一张微微发黄的脸照得有点活泛。她端着蓝色花边的大陶瓷碗喝着刚煮熟的吾麻西（包谷面粥），到朱喜山家里去串门。碗里一撮翠生生的苜蓿菜漂浮在黄油油的吾麻西上，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和头上的绿头巾像是一对孪生姐妹，诉说着生活的温饱和一点儿乡村生活的情趣。
桃子和朱喜山的老婆水杏脾气性情能搁着，没事了端着碗不是你到她家就是她到你家。水杏话少，桃子话多，俩人在一起多数是桃子说，水杏听。桃子会聊天，人情事故、家长里短，啥事在她嘴里一说就显得极有理极有趣。邻里八方都说桃子能把死人说活了。桃子和水杏聊着，一会儿低头吸溜一口吾麻西，一会儿又不忘和蹲在炕头上同样喝吾麻西的朱喜山的老父亲说上几句。朱老汉觉得桃子一来，屋里就像是活了，墙上的土坯星子，屋顶的椽子、檩子，都像是叽叽喳喳开了锅，一碗黄澄澄的吾麻西像是一钵黄灿灿的金子，感觉日子富有、踏实、更有盼头。
桃子说：“朱大爷，今年看着您老身体还攒劲得很呐！过八十，追九十，争取活个沙漠里的百岁老人”朱大爷说：“托你一张乖巧嘴儿，还能凑合活着就好！遇上年成没饿死，现在能喝饱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呵呵”桃子说：“朱大爷看您老说得哪里的话，你活着就是我们大家伙儿的精神气呐！你看，我们几千里地撇下老人，为了讨一口饭吃，心老是悬在空中，晃悠悠也没个依靠，见到您老，心就踏实了，你就是门跟前大家伙的老人。”朱大爷说：“呵呵，我也是把你们都当做自己的儿女，可人老了给你们帮不上忙，竟给大家添麻烦。唉，五子他妈，有福啊！现在一顿吾麻西能喝饱，是福，没有饿死的福啊”桃子说：“您老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您身体硬朗着，就是儿孙们的福气呐！这日子啊，是一天比一天好了。现在包产到户了，不比以前合作社了，您老得好好活着，好日子呐，还在后头呢”朱大爷说：“是得好好活着，替那些早早去了的弟兄们攒些岁数啊”桃子转过脸又问水杏：“咦，你家喜山大哥大清早地就出去了？”水杏说：“冬麦地里头放最后一水去了”桃子说：“你家不是排到上午九点放水吗？”水杏说：“也是才去了一个时辰，说冬麦地里头放最后一水，撒些羊粪保暖，来年麦子长势好”桃子说：“我说你是个有福的，仁德哪里想到这些事，我是夜了黑（昨夜）和五子才撒了两筐子粪，这会子才有闲心串门，你是不用操这心呐”水杏说：“不操这心，就操那心，反正心也是没闲着”桃子又说：“我们排的是早上五点放水，该死的狄书记没有包产到户就欺负到现在，先前是分些盐碱荒滩长野蒿子的地给我们当自留地，你刚种成熟地了大队就收走了；现在是半夜三更放水就给我家排上，看我家仁德好说话，你说那个点谁不想暖在被窝里啊。五子他爸四点钟就被我叫醒了，捂着被子哼唧哼唧就是不肯挪出热被窝，后来让我把被子掀光了嘻嘻，这才磨磨唧唧四点半出门了。这会儿估计该回来了，我得给那死鬼热饭去”说完舌头伸进碗底舔了一下残留在碗底的吾麻西，抬头碗边上一些吾麻西粘在额头上，亮灿灿地，像个大花猫脸。水杏用手帮忙擦着呵呵直笑说：“黄金粒上脸了，福气呐呵呵”。桃子说：“这会儿吃饱了，吾麻西都开始洗脸了嘻嘻”边说着边朝炕头上蹲着的朱大爷说：“朱大爷，您老缓着，我回了。改天啊给您老包些洋芋饺子，让五子给您老送过来”朱大爷说：“嗯嗯，五子妈，有你这话啊，我就当已经吃上了那面诺诺软和和的洋芋饺子了，你慢走呐，我不下炕了”朱大爷心想看人家桃子不但干活儿利索，说话直往心里来，不像我们这媳妇问一句有一句，不问，一天挤不出一个屁，屋子里啥时候都没个欢腾劲。
桃子从朱喜山家出来，差点被趴在门槛上的黑狗绊倒，一个趔趄把蓝边陶瓷碗摔出去好远，好在摔在沙土里一堆芦苇柴草堆上，否则摔烂了一个上档次的蓝边陶瓷碗，那可是多大的损失啊！对桃子来说也不知唠叨几天几夜才肯罢休。桃子这家当都是跋涉几千里地历时四个月从兰州穿河西走廊到达这个沙漠村庄的家什，碗值不值钱，听着这经历就得值点钱。再说了这里的老乡都用木碗和卡巴克（吊葫芦做的水瓢、水壶、油笼子等家什），巴扎上陶瓷的东西少不说，贵得也买不起啊！桃子家的一些铁制的外面喷了瓷的盆盆罐罐，有个裂缝或者洞洞的，桃子把塑料布用火烧化了赶紧滴在上面两手里外一捏，冷却后完美无缺，和新的一样。整个村里人都学着桃子的手艺，省下了一笔厨房的费用，只有水杏学不来。她说烧着的塑料布稀糊糊子，把盆罐子窟窿没补着，倒是把自己手烫了一个水泡。水杏每次都是找桃子帮她补盆盆罐罐。桃子每次给水杏帮忙补盆罐都说：“水杏啊，我看你前世是地主家的太太，要么就是地主家的小姐，细皮嫩肉的不像是个庄稼地里的女人”水杏说：“小姐身子丫鬟命”桃子说：“你这是小姐身子朱太太命哈哈”水杏说：“老母猪太太命嘻嘻”说完了捂着嘴四下看看。桃子说：“大公猪太太命哈哈”
桃子等到上午十一点了还不见男人回来，就指使儿子五子说：“五子，去看你爸是不是死到地里头了，咋还不回来？我说你爸干啥都顶不住事，就蹲在茅坑里拣擦屁股纸看的本事”五子听着母亲数落父亲不敢吭气，拿起从沙包上放羊时拣来的一顶黑羊皮帽子扣到头上，把蓝帆布补丁棉衣裹紧了些，两手交叉捂在袖筒里出去了。五子的黑羊皮帽子拣回来时，一股羊粪膻骚味直冲鼻子，桃子不让他戴，怕有啥头癣病传染给儿子。后来朱大爷说用沙子搓着干洗不但没味，而且能消毒。五子听了朱大爷的话天天用沙子搓洗，果真没味了，黑羊毛卷也越发地亮了。五子打从天刚冷就一直带到来年春天，有时候桃子骂道：“都脱棉衣了，还戴着羊皮帽子，就显摆你有那么个真家伙” 五子这才赶紧把帽子放在沙窝里一遍遍搓洗后，用纸精心包好，挂在墙上等着冬天。有时候朱大爷上巴扎，头冷就借去戴戴；村里谁家小子骑毛驴要到城里转转，都会想起五子的黑羊皮帽子，跑来借着戴了去。对于五子来说，这顶帽子就是他冬天全部的富有。南疆的冬天因为这顶拣来的羊皮帽子而让五子温暖而尊贵。
五子刚出了院门就看见父亲大冷天的，全身湿透，浑身腾着热气，一个脚上鞋子也没了，脚板冻得红肿，正垂头丧气往回走。五子三步并两步跑上前去赶紧将自己的羊皮帽子先给父亲扣到头上，说：“爸，你咋了？掉水里了” 一把接过父亲肩头滑落的坎土曼冲着屋里喊：“妈，妈，我爸回来了，全身都湿透了，赶紧给他找衣服”桃子放下手里的活奔出院子一看，仁德冻得直哆嗦，一个裤腿卷着，一个裤腿拖在地上，一只新棉鞋不翼而飞，另一只冻得硬棒棒的，比没穿鞋更可怕。桃子一边给仁德赶紧换衣服一边说：“你这是咋了？去放个水，坝都是打好的，把水放满了，地口子一封住就完事，怎么就弄成这样啊！我说你就是个不中用的”仁德不吭声，换好了衣服蹲到炕头上卷了根莫合烟只顾抽烟，气得饭也不吃。桃子脾气上来了，跳着蹦子说：“你简直要把人急死，有啥事倒是说句话啊，和你过了半辈子，就你这闷葫芦性子能把人活活气死” 仁德对桃子翻了个白眼说：“以后不要再到朱喜山家去了，也别帮着他家干着干那了，就不是个人！”桃子才知道和朱喜山有关。接着问：“他偷咱家水了？”仁德说：“不是偷，是抢”桃子说：“我们地里放满了他放不就行了嘛”仁德说：“他说五个小时到了，我也没有表。我说让他等等，我们西头子那块地高，水走的慢，他不依，硬是把坝挖开了。我和他伦了几句理他就动起手来了，凉州这边人都粗鄙得很，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桃子说：“你咋不用坎土曼砸他狗日的，他每次都偷咱家的水，我就看在朱大爷和水杏的份上不吭气，他以为我们真傻呢”仁德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桃子恨恨地说：“啥是君子？老婆娃娃不受气，吃饱穿暖了就是君子。我说你就不是个男人，胆小的怕个胆大的，胆大的还怕个不要命的呢！今天要是我，豁出命，看他朱喜山还敢挖坝”说着扭头就往朱喜山家去。仁德说：“吃亏人常在，你不要去闹腾里，以后不理了不就完事了嘛”桃子转过脸啐了一口说：“呸，你个没出息的，我以后就是不理他朱家了，这会儿也不受这个窝囊气”
桃子一出门，正好撞见朱喜山刚好从门口路过，逮了个正着。桃子一看朱喜山身上连半点泥点子都没有，和仁德一比，气得桃子火冒三丈，说： “唉，姓朱的，我今天看在朱大爷的份上，不操先人道老子地骂你，算你走远。你一个大老爷们，有本事欺负一哈厉害人嘛，你把个仁德这样的老实人欺负啥呢，欺负仁德就是你的本事吗？”朱喜山知道桃子嘴巴厉害，怕吃嘴上亏，急急地说：“我和你女人家不说，有本事把你家仁德叫出来，问问他谁欺负谁？”说完扭头往前走。桃子不依，一把拽住朱喜山说：“你还日了怪了，你今天要是不说出个一二三，我就和你没完，一天到晚偷我们家的水，今天还明着抢开了，把你个强盗”朱喜山说：“我和你不说，我和你家男人说”桃子说：“我今天就是男人，我就要和你说。你抢我家水，还把仁德推到水里，我们找狄书记评评理去”
早上刚吃了早饭出工的时间，一村子的人听见了都跑了来，劝的劝，看热闹的看热闹。朱喜山一看这架势，想赶紧走开，不想和桃子论理，急中生智说：“你拽着衣服干啥？我给你明说了，今天仁德是自己掉水里的，他先动手打的我，不信你问仁德去”仁德出来了，一边对朱喜山说：“你一个男人，头顶着大青天，太阳明晃晃地亮着，不要说胡话好不好”又对着桃子说：“桃子，你放开他，回屋里来，和那样的人有啥伦理的”桃子不依，说：“朱喜山，仁德这么多年连老婆娃娃一指头都不动的人，怎么会动手打你呢？他打你哪了？他能打你哪儿？我就不信！让大家伙说说，打你的人浑身湿透了，被打的人，身上连一个水点子都没沾，奇了怪了！”朱喜山说：“咋了？就是你男人先打的我，他打在我的鸡巴上了，你看不看？”这时候众人一听都哄然大笑。狄书记已经被人叫了来。桃子一听朱喜山这话，先是楞了一下，然后灵机一动，连推带搡，把朱喜山撕扯到狄书记面前说：“狄书记，您评个公道，朱喜山说仁德打到他的鸡巴上了，今天大家伙儿都在，他朱喜山今天把裤子脱了，明证验身，如果仁德打他鸡巴上了，当着众人的面我和仁德给他赔不是；如果打伤了，我们倾家荡产给他赔钱”朱喜山没想到桃子来了这一招，羞红了脸说：“你家仁德在这里敢脱裤子，我朱喜山就敢！他先脱我再脱”桃子鼻子哼了一声说：“仁德又没说你打他鸡巴上了，仁德为啥脱裤子？”狄书记一看朱喜善被桃子逼得无言以对，赶紧从人群中把朱喜山拉出来往家走，说：“你欺负仁德干啥？你不知道他老婆能把活人说死，死人说活嘛”
桃子碍着狄书记的面子不好再追上去骂朱喜山，当着大伙儿的面也算是出了口气。回头对着众人说：“以后谁要再敢欺负我家仁德，写信读信我就关大门了，大伙儿可别觉得我桃子绝情”众人都说：“不敢，不敢，我们尊重仁德都来不及呢，谁能像朱喜山那么没良心，写信时把人抱怀里，不写信时就把人推水里呵呵”说着众人都散了。
仁德和桃子回到屋里，仁德说：“你一个女人家说那话干啥，不嫌臊得慌”桃子说：“他把屎盆子扣到咱头上来了，你说，我说那话干啥！”仁德不吭气，卷了一根更粗的莫合烟蹲在炕头一口接一口吐烟圈。桃子瞪一眼，冲着五子说：“五子，去菜窖拾一篮子洋芋，再拿几个大白菜上来，晚上包饺子”五子不敢怠慢母亲的圣旨，戴上黑羊皮帽子，提着篮子出去了。五子想父亲幸好没戴着这顶黑羊皮帽子去放水，否则他这宝贝如同父亲的一只棉鞋也是没了踪影，心里对朱喜山也是恨恨的，想着以后再不给朱大爷借帽子了。
仁德一听包饺子，知道桃子的毛病，叮嘱道：“今晚吃饺子门关上，也别东家屋西家屋给人送了，尤其是朱老汉！关门过自个儿的日子吧，人情越用越薄，吃你饭多，惹你事多”桃子说：“啧啧，就这点读书人的胸怀，朱喜山归朱喜山，朱大爷归朱大爷。你们这些读书人就只配在茅坑拣纸片子看。”仁德说：“他是他儿子，要你和朱家少来往，你就是不听劝”桃子说：“谁不知道他是他儿子？这事过了就算了！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里乡亲地，谁和谁能不来往？饥荒年代左邻右舍都互相照看着不让饿死，这都吃饱饭的年代了，还关着门过日子呐！舌头和牙齿亲不亲？没事了还要打架呢！我说你把书读到脑勺子后面去了，你还不信！你要不解气，哪次瞅中了机会，给朱喜山两个耳刮子，我到时候给他家送去一盆饺子都乐意！咦，不对，送去一头猪也愿意！就怕你呀，没那打人的本事”
晚上桃子让五子给朱大爷送了洋芋和白菜两种馅的饺子，朱大爷吃得香，一边吃着一边用眼睛翻着儿子朱喜山，朱喜山像个犯错的小孩蹲在地下喝吾麻西。水杏说：“你就只配喝吾麻西”。五子回来给母亲说，乐得桃子像打了胜仗一样哼着歌在屋子里转……
作者简介：韩世霞，女，汉族，公务员，1970年生，新疆大学自考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现就职于乌鲁木齐市米东区米东南路片区管委会，系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曾在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