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很冷,零下十几度了,教室里的炉子有些冒烟。因为煤还没有买回来,暂时就烧柴火。柴火基本上是苞米秸杆和葵花秆子,都是同学们从家里带来的。这是老师分配的任务,就像值日一样,今天你带,明天他带。平安走进教室的时候,心里还默念着母亲教的话,等会老师问时,知道怎么回答。平安忐忑不安,眼睛紧张地盯着门口。
老师进来的时候,平安心禁不住扑腾了几下。老师手里拿着笔记本和铅笔,平安明白,老师要收钱了。老师昨天讲了,今个早晨收,一律交齐。同学们也一看便知,开始在口袋里掏钱,放在桌上。老师站在讲台上,朝下望一望,然后指一指右排的同学,老师坐下,翻开本,右排前面的同学,便拿了准备好的钱到讲桌那,递上去。后面的同学一个接着一个,老师便数钱,数过,记在本上。遇到大票的,老师还要冲着日光照一照,搓一搓。轮到平安了,平安站在自个的座位上没动。老师说你咋回事?笔头敲着桌子。平安低了头,抠手,挠脖子,脸通红。咋回事?问你呢!平安记起了母亲教给的话,复述了一遍。我妈说,等我爹回来再交。你妈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同学们就小声乐。平安张着嘴巴。你爹,你爹啥时回来?我妈说,过,过几天。平安结结巴巴。你爹干啥去了?我爹去、去外地干活了。等你爹回来,咱们这些学生还不得冻成冰棍儿!下面的同学又乐。老师脸沉沉的。平安知道老师脾气大,稍不顺心,耳刮子就上来了,脚也上来了。轻者是薅你的耳朵,薅得比兔子耳朵还长。平安声音更小,我妈出去借了,借了好些家,没借着。老师不语。老师的笔头子在桌子上不停地点着。半天,老师说下一个。下一个同学将准备好的钱抖抖地捏着,交到老师手里。平安不敢坐。一直站到全班学生都交完。班里还有几个学生也没有带钱,情况跟平安差不多。老师最后限定了时间,说这样吧,再给你们三天的时间。最晚不能超过周末。否则,老师望望站着的几个学生,没有说否则干什么,但学生们明白那下半句的意思。老师还耐心地讲了一些道理,说冬天取暖要买煤,买煤要用钱,羊毛出在羊身上,不取暖,谁冷呵?学生就一齐回答:“我——们——冷——!”老师说明白就好,明白人好办事。懂吗?学生又异口同声喊:“懂——!”
这几天,平安天天如坐针毡,天天盼望着爹回家。一天,爹突然回来了,爹给他买了一方便袋好吃的,苹果,鸭梨,麻花,面包,还有酸奶和果冻。平安吃了这样吃那样,吃得手忙脚乱。吃不了,便兜在怀里,怕别人抢。却怎么也兜不住。拣起苹果,鸭梨掉了,拣起鸭梨,果冻掉了。而那些东西,真是吃也吃不完拣也拣不尽。平安兴奋极了,长这么大,头一回吃到这么多好东西。爹还给他买了新衣裳。一件漂亮的夹克衫。平安拿过来就往身上穿,却被妈夺下来,妈说,是现在穿的吗?现在不能穿。得等过年的时候穿。现在穿埋汰了,过年就不新鲜了,就没意思了。平安跟爹说,你可回来了,我们学校朝每个学生要三十块钱取暖费,就差我没交了。爹没有像以往那么阴云密布的,爹连想都没想,就从兜里掏出一沓钱,平安从没见过那么多钱,高兴得跳起来,举着钱喊,我们家有钱啦!我们家有钱啦!母亲却吓坏了,照平安的脑袋打了一巴掌,小声喊,小祖宗,你喊啥呀!你就不怕别人听见。母亲一脸的慌乱,还趴门缝往外望望。然后从平安手里夺过钱,拿着那钱这藏藏觉得不放心,那藏藏觉得也不放心,炕席底下爹说怕火烧。锁到柜里,爹又说小偷来了先翻柜。母亲抱着那钱在屋里转磨磨,最后跐着凳子,将钱藏到棚里去,爹又说棚里有耗子,耗子嗑。母亲就抱着钱发呆。站着站着,被平安冷不防一把夺过来,夺过来就跑。爹和妈在后面追。平安说我不花。我只让全班同学看看,看看就行。我们家不是穷人,我们家有钱啦!跑着跑着,一下绊倒了,钱撒了一地……平安吓出一身冷汗,醒了。
老师限定的日期一到,平安还是交不上。平安就越来越害怕上学。害怕走进那个教室。走进教室,也不敢抬头,害怕同学那种鄙视的目光。于是,我们的初中生平安就干脆选择了逃学,开始了他多日的逃学生涯。
今年雪大,才刚入冬,却已经下了好几场。大地白茫茫一片,干干净净,如一张铺开的巨大的白纸。介于蓝天与白雪之间的,这一抹,那一抹,乍一望,以为是起伏的山峦,其实那是树林,光秃秃的树林。这里是东北平原,一马平川的大平原,连个山包也没有的。地里庄稼的茬子,还没有完全被雪覆盖住,顺看成行,横看也成行,怎么看都齐刷刷的,队伍整齐,一直从脚下延伸向遥远,遥远到视野之外,无穷无尽。平安就把它们想象成一队队的士兵,自己俨然就是它们的司令,他对着那些无边无际的队伍发号施令,敬礼,挥手,高抬腿,走正步。此刻的平安,毕竟是孩子,一走出那个教室,马上就忘了多日的烦恼,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在辽阔的原野上尽情玩耍。他一会儿跑,一会儿跳,一会儿又并着脚后跟儿,脚尖向外叉开,一步紧挨一步,慢慢走,雪地上印下一行“人”字,像一行高飞的大雁。一会儿平安又忽发奇想,多好的白纸呀,他撅根树枝当笔,在雪地上做起数学题来。做了两道,又改成画画儿,画小人。他画了一个带眼镜的小人,站在那里撒尿,平安在小人的旁边写上了他们老师的名字。之后,平安便得意地笑。又在老师的脸上狠狠打了大大的“╳”,老师的脸应该有血流下来才好,才解气,平安想。一这么想,平安受了自己画儿的启发,解开裤带,掏出小鸡子,对着老师的脸撒尿。老师的脸便被毁了容,一会儿眼睛没了,一会儿鼻子没了,一会儿嘴也没了,一会儿整个脑袋都没了,露出一块黑黑的泥土。平安发泄得差不多了,感觉很过隐,老师被他毁掉了,却连个屁都没放,去你妈的!平安踢一脚老师的肚子,雪花飞溅,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平安忽然有了新发现,他发现雪地上有一行兔子走过的新脚印。就撇下“老师”,一直码着那点点足迹追寻下去。从路旁的壕沟拐进野地,又穿过野地来到甸子上。平安想,我看你到底跑能到哪里去!你总得有停下来的时候吧,你不睡觉?不吃饭?反正我今天有得是工夫。没承想,那兔子的脚印在一大片柳条通里一下子融入众多兔子的脚印中。地上到处都是兔子的脚印,杂乱无章,仿佛兔子们曾经在这里举办了一场舞会。平安在柳条通里转磨磨。柳条因为没有了树叶,显得稀拉拉的,能看进去挺深。但远一望却是密不透风的样子,雾蒙蒙的,红彤彤的。入夏,柳条通里深不可测,像片海,是鸟和孩子们的乐园。孩子们在这里打鸟,找鸟窝,抓蝈蝈,捉迷藏,废寝忘食。不过,一个人是不敢轻易走进去的。既便听见里面各种各样的鸟在招呼,蝈蝈在歌唱,也只是在外面望一望。平安在柳条通里转悠了半天,最后发现了兔子们常走的一条小道。平安不知道这条小道通向何处,兔子们难道去赶集吗?成群结队的。其实,那条小道并不都是兔子们刚刚走过的,新的旧的都有。兔子在走路的时候,也是很小心谨慎的。它们往往要码着先前兔子走过的脚印走,认为这样可能更安全一些,不会有什么危险。岂不知猎人们偏偏就将套子下在兔子们常走的路上。平安打算找最新的,夜里刚刚走过的脚印。这仅凭眼睛是不行的。平安学着大人的样子,蹲下身,用手指摁一摁兔子的脚印,像个破案的侦探一样。如果那踩在雪上的脚印还是软的,说明是新的。如果硬硬的,都瓷实了,是旧的。平安知道冬天套兔子的人,都找这样被兔子踩成的小路上下套。尤其是柳条通,这里人迹罕至,兔子喜欢这里。平安心里抱着希望,壮着胆子往里走。说不定能拣到一只套住的兔子呢,可以跟妈两个好好解解馋,他们还是五月节的时候吃的肉呢。一想起兔子肉,平安不免咽了一口口水。而且,兔子的皮还可以卖钱的。一想到钱,平安就恍然大悟似的,能逮住一只兔子,兴许能卖出老师要的钱来。便坚定了信念,一心一意地搜寻下去。后来,平安认为是最新的那只兔子的脚印离开柳条通,径直向甸子上走去。平安看得出那兔子是走,或者慢跑,而不是箭一样的蹿跳。因为那样的脚印,留在雪地上的,脚印与脚印之间的距离要远得多,而且还有飞溅般的痕迹,好比书法里的“狂草”。那兔子溜溜达达,在甸子上划了几个圈,后来就在一片乱葬岗子里消失了。平安无法分清哪一个是他刚才跟过来的脚印。平安想,这里一定有兔子们的洞。可平安有些害怕。平安对那些馒头一样的坟包很恐惧。尤其是坟包上若是有个黑乎乎的洞,就更恐惧。他听屯里打猎的人说,乱葬岗子里有狼,有狐狸。便不自觉的停住脚,远远地望。平安想起姥姥讲过的白脸狼的故事。又想起大人们说的,乱葬岗子里,夜里常有鬼火跑,母亲说那是狐狸炼丹呢。有了神通的狐狸,枪打不着。母亲说,早先,有人打狐狸,瞄得准准的,一搂火,枪膛炸了,炸瞎了自己的眼睛。平安头皮发麻,赶紧转身往回跑,腿抖抖的。不小心脚下被苞米茬子绊了一跤,双手粘满白雪。
平安就这么在野外一直逛荡到下午,望见学校方向已经有一个个小黑点儿在蠕动,知道是放学了,他也又累又冷,便慢慢地回家。
一连多日,平安都是这样背着书包在外面游荡。早晨按钟点出去,晚上按钟点回家。母亲也一直以为平安在上学的。而这些天,平安也一直在野外寻找着兔子,希望能有所收获。兔子肉和鸡肉在一块炖,分不出哪是鸡肉哪是兔子肉,兔子肉本身的那股土腥味就没了。还在他更小的时候,有一个冬天,爹爹起早抱柴火,在柴栏子里打着一只野兔,那是他第一次吃到兔子肉。过后,母亲用那只兔子的皮,给他做了一顶棉帽子。兔子毛灰白的,暖绒绒的,温暖着平安红扑扑的脸蛋。平安真的碰到过几次别人下的兔套。兔套都是用很细的白铁丝做的,做成一个活套,一头拴在树上,白天不细看根本就发现不了,就不用说夜里了。兔子被套住后,不动还好,越挣扎越紧,直至勒死。可惜兔子不明白这个道理。平安只所以几天来一直没有发现被套住的兔子,那是因为他来得晚,即使真的有套住的,也早在天刚放亮的时候,就被“遛套”的人摘走了。活兔子到真的碰到过两次,兔子在他脚前突然蹿起,箭一样,几个跳跃,平安还在惊魂未定的时候,早已没了踪影。
后来有一天,平安发现远远的一只老鹰在天空盘旋,平安仰脸望,还拿手遮挡白白的日光。望得脖子酸了眼睛花了,老鹰渐渐变成个黑点,平安一眨巴眼睛,黑点就不见了。可不一会,平安偶一抬头,老鹰又突然出现了,在他的头顶上直着翅膀往下望,像一架小飞机。平安想,这家伙不会把自己当成兔子吧。他下意识地抱住脑袋。他知道老鹰厉害,一张勾勾嘴,两只利爪,小鸡见了它,连魂都没了,蹲在地上不会动弹,只等老鹰将它轻轻松松抱着飞走。那老鹰在天空盘旋了许久,不知什么时候降落在雪地上的。在白纸一样的雪地上,老鹰硕大的身躯黑乎乎的很显眼。平安心直跳,朝老鹰落地的地方慢慢走。他想靠得近些,仔细看看那猛禽。老鹰兀自立在雪地上,头一起一伏,仿佛在啄食。老鹰黑褐色带麻点的羽毛缎子般闪闪发亮。他心里禁不住激动起来。想,这要是有支枪,该多好,啪!一只老鹰兴许能卖不少钱。没准就够交的了。他四下瞅瞅,想找块土坷拉,可到处是雪,他只好拿手比做枪的样子,对准老鹰,嘴里“啪”的一声,老鹰并不惊慌,老成持重,大将风度,慢慢起飞。慢慢飞起来的老鹰,翅膀一展开,大的不得了。仔细看时,却见老鹰的腹下抱着一只兔子。许是那猎物太重,又飞得匆忙,飞出不远,兔子便从空中掉了下来,“嘭”的一声。平安赶过去,兔子的半拉屁股已被老鹰吃掉,红拉拉一片。平安按捺不住心头狂喜。他怯生生的走近前,蹲下身,看那兔子,静静观察了半天,在他伸手去拎兔子的腿时,兔子耳朵的毛被风吹得微微动了动,吓得他把手又缩了回来。以为兔子还活着呢,还没有死彻底。一直又看了好一会儿,看清了是风在吹,还是不敢直接伸手,拿脚拨拉拨拉,确认兔子真的没了一丝气息,这才壮着胆,将那只兔子试探着拎在手里,沉甸甸的,一头拖在地上。平安就在雪地上拖着它,往回走。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道红红的划痕。
平安想着母亲一定会用土豆炖兔子的,嘴里就有了口水。想到兔子皮还可以卖钱,可以帮他解决一个大难题,心情兴奋极了,真想像小毛驴那样在地上打几个滚,撒撒欢儿。等到我们十三岁的平安,把那只肥大的兔子兴高采烈地弄到家时,已累得浑身是汗。
平安满以为母亲会高兴的,会夸他几句。可是母亲见了平安,见了平安手里拎着的兔子,非但没高兴,反而沉下脸,炕上摸过笤帚疙瘩,照平安的屁股就是两下。母亲气喘得很粗。母亲是生气了,生气时的母亲脸煞白煞白,嘴唇哆嗦。母亲为什么生气呢?平安满脑子里装的都是兔子,一时还没醒过腔。
母亲打了两下,平安没躲。平安挨打从来不躲。因为他若躲,母亲基本打不着,母亲打不着,就越生气,越生气就越要打。撵出二里地也要打着。平安不躲,母亲打了两下,便住了手,母亲喊:说!你死哪儿玩去了?你个不懂事的小恶鬼儿!母亲的笤帚疙瘩扬着,扬在平安的头上,还往下落了落,说!平安吓得眯一眯眼,嘴里小声答我上学了。母亲说撒谎!你还学会撒谎啦!母亲手里的常规武器又晃了晃,却没有落在平安的头上,还是选择了屁股。母亲没多大力气,一生气就更是浑身发抖,平安又穿着棉裤,自然不觉得怎么疼。但平安哭了。平安害怕母亲生气而又伤心的样子。平安从不愿惹母亲生气的。就不再坚持说上学去了,只是不吱声。不吱声其实就等于承认没有上学,逃学了。母亲骂:你个小恶鬼!今天头午,你们同学来找你,说你都好几天没上学了。你想干啥呀?不想念了是不是?平安明白事情到底还是败露了,他不知该如何跟母亲解释。便低垂了头流泪。
后来母亲就把笤帚疙瘩扔到炕上,也是满眼泪水。并且,母亲将儿子的头抱过来,给平安擦眼泪。平安本来冻得发红的脸蛋就通红通红,鼻涕流在嘴唇上。
老师逼你了,是不是?母亲搬过平安的脸,给儿子擦了一把鼻涕,回手蹭在自己的裤子上。平安迟疑地摇摇头。母亲红红的眼睛就瞪大了:那你为啥逃学?声音又尖锐起来。平安不吱声。平安其实也说不清。母亲盯着儿子的眼睛,等待回答。平安眨巴着眼睛,依然不吱声。你不是跟老师说好,等几天你爹回来,咱家就把钱交上吗?咱不会欠一分的。平安点头,说我说了。老师不同意?已经一周多了,我爹咋还不回来?人家都交上了,就差我一个人。我没脸去。我爹到底啥时回来呀?母亲也说不准确切的时间,只知道冬天了,丈夫该回来了。母亲一阵愧疚袭上心头。她忽然理解了儿子为什么逃学。儿子爱面子,是咱当父母的叫孩子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啊。母亲咬咬牙,说明天妈送你,妈去跟你们老师说。再等几天,你爹真的快回来了。
平安扭着身子,表示不同意。脑子里映现了同学们讥笑的眼神。咋的,你怕妈给你丢脸是不是?平安望望母亲破烂不堪的衣裳,摇摇头。心里说,他们还不把你当成老疯子。平安说什么也不同意母亲到学校去送他。平安跟母亲商量,先在家里自学,等爹回来,交了钱再去。你不是说爹几天就回来吗,反正也耽误不了几天。
母亲没吱声。其实母亲心里也说不准丈夫究竟哪天回来。就在心里骂丈夫,死鬼!
母亲想了想,还是不相信平安自己在家能学会啥。再说,他爹要是十天半月也不回来呢?那不把儿子的学业彻底荒废了吗?不行。母亲就坚定地说:明天妈送你,去求老师,要不妈给他出个欠条,反正早晚给他交上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母亲就拖了平安去学校。乡中学离家少说也有七八里地,平时平安骑一个他爹花几十块钱在市场上买的破自行车。今天,平安驮不动母亲,就推着跟母亲一路走,始终低着头,不说话。时而抬头,一眼一眼地瞪母亲。而且越近学校越走得慢了。到了学校也不进校门,被母亲拉进校门。拉进校门也不进班级。母亲又生气了,眼睛瞪起来,刚要发火,一想这是学校不是在家,便把火压下去,只是狠劲掐一把平安的胳膊,你们班挂杀人刀了,你这么害怕?你们班在哪?母亲望着那前后两趟红砖教室,不知道哪一个是平安的班级。平安敷衍着母亲,随便一指。母亲还是茫然,那么长两趟教室,到底哪一个是?走!母亲拖着平安,把平安拖得跌跌撞撞,平安靠住墙,屁股往后使劲,死活不肯进班级。母亲拖累了,气喘着,压着嗓子喊:小祖宗,你到底怕个啥?母亲带着哭腔。平安害怕了,便说:你别上我们班级,老师在办公室,一指办公室,你去找老师,我自己上班级。母亲想想,也就同意了。寒风里,母亲袖着手,望着平安畏畏缩缩进了班级。
平安的母亲往回返的时候,脚步还是挺轻松的。她头上围一条褪了色的蓝围巾,脖子上绕一圈儿,然后在脖后系个活扣,包括嘴巴鼻子都围在里面,只露面颊和眼睛。两颊冻得通红,眼毛挂了白霜。两手抄在袖子里,浑身冰冷。可平安母亲的心里还是热乎的。原以为平安的老师多吓人呢,刚才见了,老师还是挺客气的嘛,并没有拉拉着脸子给她看。老师还倒杯开水给她呢,拎过一把椅子让她坐。老师说了平安不少优点,说平安学习用功,遵守纪律,团结同学,热爱劳动,老师表扬了一大堆。老师末了说,就是,就是每次交钱费劲。老师说,你们家经济状况不太好?平安母亲叹口气,说给老师添麻烦啦。说这次这钱还得缓几天,等平安他爹回来麻溜就交。老师也叹口气。老师还适时的做了平安母亲的思想工作,说孩子这么小,不念书能干什么?再说平安学习成绩不错,班级前十名的学生,品学兼优,考高中考大学都没问题,不念太可惜啦。老师以为是平安家里的问题。是家里不愿让孩子上学了。平安母亲听了老师一番话,心里很欢喜。一欢喜,便谦虚,便检讨,说可不是,都怪我们做爹妈的。你说他爹不在家,我这一天脚打后脑勺子忙,也顾不过来。老师还问了一些家里的情况,末了叹一声,说,不容易呀!老师一直把平安母亲送到校门口,平安母亲说进屋吧进屋吧,老师挥挥手。
平安母亲就想,平安他爹快点回来吧,快点把钱交上,否则,真的没脸见人家老师了。平安母亲摇着头。平安母亲想不明白丈夫为什么直到现在不回来。早该回来了,这个死鬼!但愿他能多挣点钱回来,今年也过个好年。想到过年,平安母亲便冷丁想起了平安拎回家的兔子,不由得咽一口口水,一年不见个荤腥,肠子都快生锈了。昨天生气,差点把那兔子扔了喂狗。幸好没有。平安母亲加快了脚步,晚上给儿子好好炖一顿兔子肉吧。
可是,令平安母亲没有想到的是,儿子平安居然比她还先一步,已经坐在了家里。平安母亲气得简直要疯了。
作者简介:尹群,黑龙江青冈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业余写作。在《北方文学》、《广州文艺》、《岁月》等多家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中篇小说《天天向上》被《小说选刊》转载。著有短篇小说集《葵花向阳》、中短篇小说集《天天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