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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昨非:夕阳里的钟声

发表时间:2019-03-08  热度:

    

 

我匆匆忙忙赶到学校的时候,已是下午一点多了。

校园里有些混乱,摩托车、出租车、小轿车胡乱的停放着。往常,这些车辆是不允许进来的。天很热,很少有人走动,只有小卖部里有一些人在买雪糕买饮料。

管宿舍的阿姨在门岗室里吃饭,见到我,她像往常一样对我笑了笑。整座宿舍楼比往常安静了很多,楼道里丢满了废纸,偶尔还能看到袜子和内衣。我一口气跑上四楼,426的门半开着,床板上、地上扔满了废纸和杂志,窗帘被扯掉了一角,垂到了地上。

其她同学的行李已经搬走了,只有我的床铺还在等待着它的主人。我在一张下铺坐下,顺手抄起一本杂志扇了起来。宿舍里有电扇,但这个时候是不供电的。

 

我早上四点钟就起来了,洗梳完毕,就开始煮面。爹还在睡,我怕吵到了他,就轻手轻脚的。我把面刚煮好,爹就起来了。

我快速的吃完饭,对爹说:“爹,我要去学校了,要晚上才能回来。”

爹点了点头,看了我一眼。

我又说:“我晚上一定回来的!”

他又点点头,还是看了我一眼。

爹是一个很沉默的人,从小到现在,总是喜欢用眼睛和我交流。

天灰蒙蒙的。虽然是夏天,山风一吹,我还是感到了一丝凉意。

爹从门旮旯里拿起一把铁锹,轻声地说:“我送你。”

我说:“不用了把,爹,我自己可以的!”

爹没有言语,跟在我身后,我俩朝乡上走去。

 

我家离乡上有十多公里,中间要翻两座山,还有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河。河水不深,水流也不急。山里长大的孩子,走起山路来和走在平地上没有多大区别,只是林子比较密,经常有一些野兽出没,像狼、野猪什么的。读师范三年,每次去学校,爹总是把我送到乡上,每次来家,也是他来乡上接我。

我们到乡上时,刚好赶上八点二十去县里的班车。看我坐上班车,爹拿眼睛看着我说:“晚上还来这儿接你。”

我说:“好!爹,你回吧。”

 

 

从乡上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到县里,又从县里坐了两个多小时,才赶到学校。

我的行李很简单:两床被子,两双鞋。衣服也不多,冬天穿的衣服在实习时已经带回家了。最多的就是书,三年的课本和作业,我都没舍得丢掉。我喜欢买书。读书期间,除了填饱肚子,钱都花在买书上了。

我把被子装在一个很大的蛇皮口袋里,衣服、鞋子和洗梳用品装在一个箱包里。剩下的就是书了,装了满满的两蛇皮口袋。

书非常沉重。我一袋一袋的搬下来,放在宿舍管理室里。等我楼上楼下的把四袋物品都搬下来时,早已是汗流浃背了。

 

我去校外叫三轮车。在校园的大道上,我碰见了同班的刘文婷。她家住在市郊,读书的时候,我俩没有太多的交往。

她吃惊地看着我,问:“怎么满头大汗啊?”

“还不是搬行李!”我说。

我又反问她:“你的行李呢?”

“早让老爸搬回家了。”她淡淡的说。“实习的感觉还好吧,青?”

“还好,就是有点累。刚开始有点不适应,慢慢就习惯了。”我说。“怎么,你没有实习吗?”

“实习?我也想啊,可老爸不让去!他让我好好休息几个月。”她有些抱怨地说。

我笑了笑,问她:“工作联系好了吧!”

她洒脱地挥挥手:“不知道,老爸说不用我操这个心。”

我说:“那很好啊------我要走了,以后常联系啊!”

我因为天黑前要赶回家,就匆匆的和刘文婷告别,去校外找三轮车了。

 

 

师范二年级时,学校组织了一次外出写生。去的地方叫石苏岩,听说还是一个很有名的风景区。得到消息,很多同学兴奋地不得了。可也有人高兴不起来,因为去一次要花几十块钱。

我是山里长大的孩子,对去山里游玩没有太大的兴趣。但这次老师留有作业,必须画三幅风景写生。

 

大巴车把我们颠到一个山沟里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多了。虽然很疲乏,兴致却很高。下车四处一望,稀稀疏疏的十几户人家点缀在山野里。房子都是石头垒起来的,有的墙上还有白石灰写的字,隐约分辨出是诸如农业学大寨、毛主席万岁等。我们到的地方是一个乡,乡上有一家供销社和一家邮电所。听以前来过这里的老师说,从这里寄出一封信,即便是同一个省内,也需要半个月才能收到。

到石苏岩的第二天,我和另外两个同学在山腰里选好角度,支好了画架开始写生。下午两点半左右,三个年龄约摸八九岁的孩子从我们身边经过,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典型的山里面的孩子。他们都很瘦,衣服也很破旧,斜背着布书包,书包看上去有点脏。每个孩子的手里都提着一个陶罐。

他们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但却没有靠近我们,也不说话,只是远远地看。我搁下画笔,笑着对他们喊道:“小弟、小妹,过来!”

他们都不作声,互相看了看,然后一起走了过来。

我蹲下来,问那个大一点的男孩他们住在哪里,那个男孩朝他们过来的方向一指,说:“这座山过去,再过一座山。”

“那你们现在去哪儿?”我问。

“去学校。”他回答。

我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问道:“学校在那边吗?有多远呢?”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我,说:“从这里下去,还要翻一座山,在沟沟上面一点。”

我沉思了几秒钟,问他们:“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日。”

“那你们要住在学校里吧?”

“嗯。”他回答。

我问他:“你读几年级呢?”

“我读三年级,他俩读二年级。”他用眼睛看了看另外两个同伴。

我走到小女孩身边,用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脸。她的脸很清瘦,大大的眼睛看着别的地方。“你们学校同学很多吧,小妹妹?”

她没有回答我,眼睛还是看着别处。

“一年级到五年级,有三十多个。”那个大些的男孩帮她回答道。

这时,我的两个同学拿着照相机过来了。我对三个小孩说:“我们来照相好吗?等我们回去把照片洗好后,给你们寄过来!”

我们给三个孩子分别拍了照,然后我们聚在一起合了影。

这时,我留意到他们手里提的陶罐了。黑黑的罐身,罐口处有点土黄。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呢?”我问。

“南瓜”。

“带到学校里吃的吗”

“嗯。”

------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把照片寄过去。

 

 

这个夏天特别的闷热。

山里的七月没有什么事可做,可爹却是闲不住的。每天天不亮,他就起了床,拿上锄头或者其它农具去坳里。我总是睡到天大亮了才起床,起来后就在家里做饭、洗衣服。

娘去世得早,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我读师范这三年,爹一个人在家里,不知道无数个日夜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有一天中午吃饭,爹突然问我:“你什么时候才能上班呢?”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道:“也不清楚,九月一日应该能安排好吧!”

停了一会儿,爹又说:“这两天你去城里问一下,那样放心些。”

我“嗯”了一声。

爹不停地把菜夹到我的碗里。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你实习的那个学校怎么样呢?”

我说:“学校很好!我给校长和老师们留下的印象应该也很好。只是,分配的事,可能要教育局说了算。”

爹“嗯”了一声,说:“那是。”

第二天一早,爹就催我去城里。这一次,我坚决不让他送我。他就说:“那好,那你就等到天大亮才动身吧!”

 

县城不算大。因为天热,过了十点钟,街上就没有多少人了。我以前去过几次教育局,所以很容易就到了那里。

教育局的大铁门上了锁,但旁边的一个小侧门是开着的。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年人坐在门卫室里看报纸。我很有礼貌地问候了他,然后告诉他我是今年刚毕业的师范生,现在来局里想咨询一下工作分配情况。他也很客气的对我说,分配的事可能要半个月后才有眉目,这几天负责分配的领导去市里开会了,最好等半个月后再过来问问。

我告诉他我家离县城几十里地,我是走路过来的。他笑着说姑娘,你是个能吃苦的孩子。停了几秒钟,他问我:“姑娘,你家有电话吗?”我说没有,周围也没有。

 

等我精疲力尽地翻过第二道山梁,老远就看见了爹的身影。他在那条熟悉的山路上来回地踱着,夕阳把余辉洒在了他的身上。

 

 

自打娘走后,爹就很少收拾屋子。家里除了两张木床,一张带抽屉的桌子和一张供桌,就没有其它家具了。我和爹吃饭用的桌子,是爹用青石板做的。青石板桌子旁边,是三个石头凿成的凳子。

从教育局回来后,我就开始收拾家里。抽屉桌子和供桌用山泉水擦了好几遍。我对爹说,我以后要在抽屉桌子上看书,还要在上面批改学生的作业。爹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停地笑。

我们家里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在门上贴幅春联。现在,我把在学校里的那些绘画作业挑选了十来张贴在墙上,爹的房间里也贴了几张。看到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房间,爹的心情似乎好多了,话也比平时多了些。

就这样又过来十多天,天也越来越热了。爹说教育局开会的领导应该早回来了,你还是过去问问情况吧。我说是要去问问,我心里也正这样想呢!

第二天,我就又去了教育局,看门的大爷一眼就认出了我。

“姑娘来了!人在二楼开会呢。你等一会儿,等散会后才进去吧。”

我说:“谢谢大爷!”

我又问:“我要找的领导姓什么呢?”

“姓谢,谢局长!”大爷说。

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有五六个人从二楼下来,可能是散会了。

“你去三楼走廊最里边的办公室吧!”大爷对我说。

我轻轻地朝三楼走去。在一楼和二楼楼梯转折处的墙上,有一面很大的镜子。镜子的右下方是一棵粗大的迎客松。我站在镜子前,理了理头发,拉了拉衬衫。我的心里有些紧张。

三楼走廊很干净,洁白的地板砖能照出影子。隔几米远就靠墙摆放着一盆植物。

终于走到尽头了。板栗色的木门上方有一块金属牌,牌上写着“副局长办公室”几个字。门开着,我轻轻地敲了几下。

“进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

“谢局长,您好!”我几乎是边迈步边说。屋里就一个人,靠墙坐在一张很大的深色办公桌后面。

他打量了我几秒钟。“你是?”他问。

“我是***师范学校的毕业生,我叫余青。”我怯生生地说,脸上堆满了笑容。

“你坐。”他说。

“我是来打听一下我的工作安排的事的!”我站在他的办公桌旁,并没有坐下去。

“还要一段时间,到时局里会通知你们的。”他躺在他的椅子上,身体有节律的晃动着。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笑。

“我想问一下局长,我会分配到哪里上班呢?”我不想失去这次来县城的机会,还是怯生生地问。

他笑了笑,说:“这个不好说啊。今年毕业生比去年要多,原则上是回到原户口所在地,但也有可能留在县里------我们会综合各种因素------”他平静地说。

这时,电话响了。谢局长抓起电话。“奥,是啊,是啊”他笑着,“有点难度------尽量吧,快了,快了------到时候再说吧------

电话打有两三分钟,挂掉了。谢局长想起我还在屋里,就说:“你先回去吧,到时会通知你。”

我把我家的位置和家里没有电话的事说了一遍。

“那你过半个月再过来看看吧。”他看着我,说道。

 

 

进入八月,就进入了伏天。

夏夜炎热,我和爹都睡得很晚。

我很少吃零食。山里不像城市里,随时都可以买到零食吃。况且爹也很少给我零花钱,即使给我了,我也舍不得花掉。

但是现在,爹每晚都要做点零食给我吃:炒西瓜子、炒花生、炒黄豆、爆玉米花、做土豆饼、拌地瓜丝------爹还泡参茶、参花茶给我喝。我们边吃边聊,尽情地享受着夏夜的静谧与空旷。

有天晚上,我把写生时遇到三个小学生的事讲给爹听。我说山里的孩子真可怜,翻山越岭的去读书,还要住在学校里,那么小!

爹说难道你忘了,你以前读书,不也是翻山越岭吗?

我说真希望做一名山村教师,让大山里的孩子们都能快乐地上学,学到很多知识。爹说:“城里多好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住着大楼房子,还不用担惊受怕------爹还等着享你的福呢!”

我说:“山里就是交通不好,如果把路修通修宽阔了,其实也不错的。”

爹说:“那是没指望了,山里修路,难啊!”

我笑着问:“爹,你想让我在哪里上班呢?”

“那还用问吗”,爹立刻说:“辛辛苦苦地供你读书,不就是想让你将来过上好日子?爹在这山沟里呆够了,你就是爹的盼头啊!”

我不禁笑了起来。

转眼到了八月中旬,有天我对爹说我要去教育局看看,爹说:“去吧,明个去时,把我的那几棵参带上。”

我说带了东西干什么。

爹说:“给领导炖汤喝。”

 

 

夜里下了一场雨,早上空气清新湿润。一路上都能听到鸟的鸣叫。下过雨的山路非常泥泞,走一会儿,就要停下来,用树枝把鞋上的黄泥巴拨下来。

到了教育局,和守门的大爷打过招呼,我就去了洗手间,趁没人看见,把鞋上和裤脚上的泥巴用洗手池子里的水,反复地擦洗、揉搓。洗了十来分钟,洗的差不多了,但鞋和裤脚也湿的差不多了。

今天是礼拜一,教育局的大院里停了很多车。谢局长还在开会,我就走到大门外大街上去了。

十一点多,有车辆陆续出来。我赶紧跑进去,会议果然散了。突然看到了几个月前我实习的那所学校的张校长。张校长几乎同时看到了我。我立刻过去和他打招呼,他也笑着和我打招呼。我告诉他我是来打听分配情况的。他说应该分好了吧,我们学校也分了两个市师范学校的毕业生,但不知道有没有你。他又说:“小余,你工作认真、热情,学生们都很喜欢你,你将来会是一名合格的教育工作者!”

我听得有点激动了,说了句谢谢,就和他告别了。我要赶紧去见谢局长,免得他下班走了。

谢局长刚好回到办公室,我们打过招呼,他示意我坐下。

我迫不及待地问起分配的情况。他说还在讨论中,具体去向现在还没有定下来。我说据听说有些毕业生已经分配好了。他盯着我看了几秒,慢慢地说:“是有这种情况,但只是局里的初步意向,最后结果还没定下来。”

我问:“我们能赶在九月一日上班吗?”

他说:“按道理九月一日都要上班的,但也有十月份才去单位报到的。”

我又问:“分配到县城里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

“也没什么特别要求,但原则上回之前的户口所在地工作。”他回答。

我说:“那这样下去,岂不是城里的永远是城里的,乡下的永远就是乡下的了。”

他笑了笑,看着我说:“再等等,六七天就会有消息了。”

走出教育局大门,我有些茫然,感觉头脑里空荡荡的。太阳火辣辣的,我把遮阳帽压得低低的,既不想看别人,也害怕被别人看见。

我突然想到了张校长。我来教育局几趟了,都没去他那里看看。当初实习的时候,市师范只有我一个实习生。实习结束的那天,学校专门为我开了个欢送会。我所任教的两个班级给我送来了两个很大的日记本,张校长还代表学校,赠送给我一个烧开水的壶。分别时,学生们把我送了很远,很多学生都哭了。

现在已是中午,张校长该吃午饭了,饭后他可能要休息一会儿。我这样一边想一边朝学校方向走去。我感到口很渴,就在路边小商店里买了一支冰棒。

这是一所普通的县城小学。大门紧锁着,因为有教职工在里面居住,所以侧门是开着的。校园绿化搞得很好,我在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又困又乏,不一会儿便打起盹来。

下午三点多,我才去敲张校长家的门。他看是我,就问我怎么没有回家?怎么没来他家吃饭?我撒谎说我在外面吃过了。他赶紧让我进屋,把电扇对着我吹,又倒水给我喝。

我们的话题说到了工作分配上。他说分到他们学校的两名师范生可能没有我。我尴尬地笑了笑,说没关系,服从教育局的分配。他说分工的事全是教育局说了算,你应该多和谢局长沟通沟通,如果能分到县里,各方面条件都要比下面要好些,最起码分到城郊镇上,如果分到山沟里,那就麻烦了------

等我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满天星斗了。爹做的饭菜早就凉了,他要再热一下,我说算了,天热,吃凉的好。

我感到精疲力尽。

 

 

爹无论如何让我第二天就去教育局。我说我真的累得不行了。爹说孩子,现在累点没什么,等分好了就好啦。再说现在还来得及,恐怕再过几天就晚了。

第二天一早,爹就起来做饭。饭做好了,他才喊我起床。我们匆匆地吃完饭,爹从他的房间里提出来一个小蛇皮口袋。我问他提的是什么,他说是山参。爹可能早就把他这几年在山里寻到的参准备好了。

我说爹我不带这个。他说我不要你拿,我送你去。我说你也要去吗?他“嗯”了一声。

路上,爹对我说:“我们今天都不要进去,你只在大门对面看着,等谢局长出来,你就招呼我一声。”

我“嗯”了一声。

等待,是最难熬的,特别是没有约定的等待。

大概有十二点十分的样子,终于看到谢局长从大门里出来了。我赶紧招呼爹。爹问:“是走路还是坐车?”

“走着呢!”我回答。

“那好,先不要让他看见,我俩跟着他。”爹小声地说。

我们跟着谢局长走有几十米,爹让我招呼谢局长。我就快步跟上他。

他感到很突然,问我:“你怎么在这儿?”

我答不上话,只是笑。

爹快步走上来,低声地对谢局长说:“孩子的事,给您添麻烦了!家里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这是我这些年在山里碰到的几棵参,顺便捎给您炖鸡汤喝。请不要见外,一定要收下,让您笑话了!”

我忙对谢局长说:“这是我父亲!”

谢局长忙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啊?还是带回去吧。我说过,分工的事不用着急,就在这几天。”说完,快步走开了。

我爹赶紧跟了上去。到了一个转角处,爹拉起谢局长的手,把装参的口袋硬塞过去。“让您费心了!”爹诚恳地说。

没想到谢局长笑了起来:“你这是------哎,既然这样,就先放我这里吧,工作的事,以后局里说。”然后扭过头,对我说:“小余啊,你星期五下午到办公室找我。”

我和爹如释重负。爹说:“孩子,我俩找个地方吃点饭再回去吧,我渴的不行。”

我说:“好吧!”

我们找了一家价格便宜的小吃店,爹要了两个我爱吃的菜,他自己也要了一瓶啤酒。我俩就边吃边聊着。

 

 

我再次来到教育局的时,谢局长不在。问其他工作人员,都说不知道去哪里了。已是下午四点多了,但谢局长说好让我今天下午来找他的,看来只有耐心地等了。

下着小雨,不怎么热。行人都撑着伞,大街上没有了往日的灰尘。教育局所在的位置是县城的主干道,路面很宽,人声、汽车的喇叭声、商店里的音乐声,交织在一起,让人感觉到了城市的繁华。

早晨出家门时,空气很潮湿,但没有下雨,因此没有带雨伞。我在教育局大门旁边站了一会儿,心想总是站在这里不太合适,就顺着一家家店铺向西踱着。街道两边,隔十多米就栽着一棵梧桐树。树很粗,但不是太高。向着街道一边的树枝很密,伸的也很长,向着店铺一边的树枝,就很少很短了。我想起了一句话: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我想我就是山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吧,马上就要栖上县城的梧桐树了------我又禁不住笑了起来,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师范生,一个小人物而已,甚至和人物两个字都沾不上边------我又想起山里的白桦树了,比起这些梧桐树来,要高大得多,也亲切得多------再过半个月,秋天就要来了,树叶也要落了------

不知不觉,走了两个十字路口,大街也快走完了。我立刻转过身,快速地向教育局走去。

说不定谢局长早在那儿了,我这样想着。

三楼的副局长办公室门开着。我探了一下头,他在。我没有敲门,就闯了进去。

“谢局长您好!”我说。

他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说:“小余来了,坐吧!”

我在他斜对面靠墙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外面还在下雨吧?没淋到你吧?”他语气里含着关切。

“没有、没有,我刚到!”我搓着两只手,不敢看他,也不敢问工作的事。

“局里已经研究好了,你工作已经安排好了。等一下你去一楼综合办公室找小罗,把你的报到证拿去,就可以去单位报到了。”谢局长不待我开口,就把我想要问的全说了。

我心情突然莫名的激动,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瞬间袭上心头。谢局长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看上去特别亲切。

“快开学了,希望你工作愉快!”他说。

我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兴奋。是啊,快开学了,我要工作了。我才十八岁,我自己都觉得我还是一个孩子。但现在,我就要工作了,就要站上讲台,成为一名真正的老师了!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站起身,对谢局长说:“谢谢您!我现在可以下去拿报到证了吗?”

“可以啊!”他笑着回答。

我一转身,说了句谢局长再见,就快步走了出去。下楼梯时,感觉自己特别的轻盈。

我找到了综合办公室。

门开着,屋里有三个年轻的男子,各自坐在办公桌后。我问离门最近的男子:“请问,哪位是罗老师?”

他没抬头,淡淡地说:“什么事?”

“我是市师范学校的毕业生,谢局长让我过来拿报到证的。”我笑着说。声音不太大,但他能听得到。

“你叫什么?”他问。

“余青。”

他站起身,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走到身后一个银灰色的文件柜旁。他翻了一会儿,便取出了一张纸,然后又回到办公桌旁。

“毕业证带来了吗?”他第一次看着我,问道。

我说:“毕业证?没带。家里搁着呢。”

“带身份证了吗?”他又问。

“身份证有!”我赶紧回答。我从兜里掏出钱夹,把身份证抽出来递给他。

他随便扫了一眼,就把身份证还给了我。然后推过来一个本本,上面有打印好的表格。

“在这里签个名。”他指着一处空白的格子对我说。

我飞快地浏览了一下,便在他指的地方签下了我的名字。

他把本本拿回去,然后递过来一张纸。

“收拾好啦,拿着这个去单位报到。”他看着我说。

我接过那张纸。纸的两面都有打印好的文字。一面有“报到证”几个大字。我再仔细地阅读另一面:梁沟子小学校,兹有余青同志壹名,性别女,去你处------

梁沟子小学校?梁沟子在哪里?是我要去工作的地方吗?

我心里开始不安起来,之前的兴奋已经荡然无存。我问他:“请问梁沟子小学校是我要去工作的地方吗?”

他点点头。

我又问:“梁沟子在哪里?”

他抬头注视着我,说:“就是梁沟子乡啊,------你是哪个乡的?”

我告诉了我家所在的乡名。他说:“就靠近你那个乡啊,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喃喃地说:“把我分到那里上班吗?不会吧------

他笑了笑说:“那个学校还不错的。”

我站在院子里,雨还在下着。我有些失落,心里一片空白。

突然想起了谢局长。我转身就直奔三楼,没有敲门。

“谢局长,我------”我气喘吁吁。

他示意我坐下。

我把报到证递给他:“谢局长,我要去梁沟子小学上班?”

他接过报到证,却没有看,顺手放在我面前。

“梁沟子小学是离你家最近的小学校。学校要发展,正缺少像你这样的老师!”他说的很慢,始终微笑着。“我们研究把你放在那里,你不要让局里失望啊!”

我脑海里一片空白,钉子一样站在他面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又拿起报到证,递过来,说:“还有几个更艰苦的地方,只有十几个学生------

我头脑里立刻浮现出石苏岩写生时碰到三个学生的情景。

 

 

这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

我说爹,你就不用去了,我自己能找得到,再说只是去报个到。

爹说你没去过梁沟子,我带你找一条近一些又好走的路,以后可是天天都要走的啊!再说闺女上班了,当爹的去你单位瞧瞧,我这心里头高兴,脸上也荣光!

从我家到梁沟子,我们走了将近两个小时。

中间要翻过两座山,虽然都是崎岖小路,但还是好走的。只有一公里左右的路,是要穿过一片林子。

学校在半山腰,房子建的像“口”字去掉下面一横。每一面各有三间房子,南面是空地,虽不大,但很平整,刚好做操场。

我们到的时候已是十一点多了。我戴着帽子,可还是出了一身汗。

我们在操场上停了下来。正对着操场的墙上,可以看到白石灰写的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房子有些破旧,墙体一米多高是用石头砌的,石头上面是青灰色的砖。房顶是灰黑色的小瓦。每一排房子,都是中间的那间开着大门,两边的房子开着窗。有的窗子有玻璃;有的玻璃碎了,只剩下木框框;有的用塑料皮纸堵着;用的干脆什么也没有。一些麻雀在檐下飞来飞去。

正看时,西边屋子里走出一个中年男子。黝黑的脸,灰色的衬衣,袖子卷得很高,脚上穿一双黄色胶鞋。

“你们有什么事吗?”他把手遮在前额,问道。

我说:“你好,我是来报到的。”我怕他没听明白,又补充说:“我是刚分到这里来的老师。”

他立刻大步走过来,伸出手说:“欢迎欢迎!你就是余老师吧,快进来吧!”

我还没有和男性握过手,但还是把手伸了过去。他的手很大,很有力。

屋子里还有两位中年男人,可能已经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我走到门前时,他们已经迎出来了。

“快请坐!”刚才和我握手的中年男子热情的说:“我姓麻,是这里的校长。”他边说边端凳子。

我赶紧说:“麻校长您好!”

屋子里有三张桌子,凳子却有五六个。

麻校长笑着对另外两个男人说:“这是新来的余老师,余青,余老师!”他又笑着对我说:“这是徐老师,这是张老师!”

我微笑着和他们打过招呼。

我和爹坐了下来。麻校长递过来两把扇子,“天真热,你们走着上来的吧,真的辛苦了!”

这时那位姓徐的老师端过来一脸盆清水,又顺手端过来一个凳子放在我面前,“洗把脸吧,这是刚挑上来的山泉水!”他说。

我让爹洗了脸,自己却没有动。在这几个男人中间,我有些不自在。

麻校长也端了个凳子,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他说:“前几天我去开会,乡上说余老师要分到我们学校,现在果真是来了!这里就我们三个老师,我来这里已经快十五年了,他俩也有十多年了。”

麻校长接着说:“现在学校有五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但学生不到五十名。”停了一下,他接着说:“按要求,至少需要五个老师------现在你来了,就好了!”

我从包里拿出报到证,站起来双手递给麻校长。我说:“我刚毕业,什么都不懂,以后还需要你们多多指教!”

麻校长认真地看了报到证,然后站起身,在一张桌子上拿了一本书,把报到证轻轻地夹了进去。然后他坐下来说:“余老师是山里人,也知道山里学校的困难。这里的学生住的都比较远,走路要花很长时间,所以上午十点钟学生才能来齐。遇到刮风下雨,很多学生那天可能就不来了。中午时间短,就不能回家吃饭了,因此每个学生,包括我们老师,都要自带午饭。天气暖和还好,一到天冷,就只能吃冷饭了。下午四点钟就要放学,保证每个孩子天黑前都能到家。如果遇到雨雪天,放学还要提前些。”

我问:“有学生住学校里吗?”

“没有”,麻校长回答:“现在没这个条件,没水没电的。用水要到下面农户家里挑,再说,房子也不安全。”他顿了一下,说:“这上面有野猪什么的。”

“后天就是九月一日了,这两天我和张老师、徐老师把教室清理一下,课桌也要钉钉、修补修补。现在还不知道有多少一年级的新生,估计其它年级辍学、转学的也有。我们只有确定了人数,才能订课本。当然,还要去辍学孩子家里做工作。所有的事情做下来,可能要等到教师节以后才能正式上课。”

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余老师这两天就不用来了,在家里好好休息休息,一号再过来吧。刚踏入工作岗位,需要一个适应过程。以后工作中遇到什么难处,要及时说出来,大家共同解决。”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补充说道:“来的时候要带上毛巾和脸盆,还有喝水的杯子——我们都喝山泉的——别忘了每次多带件衣服,早晚山风冷。还有手电、棍子,山里的天气变化大变化快,路上都用得着!”

 

十一

 

五点半,闹钟叫我了。

我这只心爱的闹钟,从初中就和我形影不离了。但读师范三年,它就叫过一次。那也是开学的第一天,我也是把闹铃定在了五点半,结果宿舍的同学都攻击我,说吵了她们。有的说这又不是读初中,起那么早干什么?有的说多睡才能长身体,现在正是生长发育的时候呢!更有一个说余青,你的鸡再敢叫一声,我就杀了它吃肉------

现在,我又需要它了。

我喜欢吃面条,做起来方便又快捷。洗梳、吃饭,刚好用了一个小时。用具是昨天就准备好了的。我对爹说:“走了,爹。”

爹说:“真不要我送了吗?还是送送的好,反正待着也没事做。”

我说:“我真的行,你看,天都亮了。”

爹说:“那好吧,一定要留个心啊------晚上回来早些!”

我心情如此的愉快,全身的毛孔都舒展着、畅透着。湿滑的晨风不是从一个方向吹来,而是绕着我的长发、我的脸颊、我的脖颈。远山黛青,山腰、山脚,有几户人家都亮着灯。东天已经破晓,轻雾搅着淡淡的月色。我的运动鞋格外的洁白,轻盈的像两只兔子轻快地蹦跳。物品袋在我的手里摇来摆去,像一只手绢那样轻飘。我一会儿唱“让我们荡起双桨”,一会儿唱“沿着校园熟悉的小路”,一会儿唱“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过来”------

工作让人愉快,人生的又一个起点。

经过那片树林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偶尔能听到有男人们的吆喝声,但太遥远太缥缈。我不敢唱了,脚步也慢了下来,边走边前后左右的看。林子里还很暗,一些高大或矮小的杂树上不断地有水珠落下来,落在地上的落叶上,簌簌有声。偶尔有一两只鸟扑腾一声飞过,我的心便会惊吓一下。走了一程,干脆放开喉咙,但嗓音已有些走样。这时我想起来爹,要是他现在在我身边,该有多好!

太阳已从东边出来了,把远处的山林染成黄黄的一片。一阵阵金黄色的雾气从山谷里升腾起来,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远远地望见学校了——梁沟子小学校,那就是我要工作的地方!

我是一名老师了,是这个学校的主人!我美丽,我善良,我热情------我要教孩子们唱歌、跳舞、画画;我要带着孩子们在操场上疯跑、做游戏;我要让课堂气氛活跃、要让孩子们争先恐后地举手发言;我要让我的学生们都记住我是他们的老师,是他们的好老师------

麻校长先看到了我,对屋里喊了一声。徐老师和张老师同时跑了出来。三个人跑到我面前,夺过我手里的物品。麻校长笑着说:“余老师,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

我说:“都九点多了,还早啊!”

我们边说边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原来只有三张桌子,现在多了一张。麻校长指着靠窗的那张桌子对我说:“余老师,那是你的办公桌,有点小,先将就着用。”

和之前的三张桌子不同,我的办公桌上多了一层报纸,看得出是新糊上去的。我的心里有些暖暖的。

徐老师把我的物品提进另一间屋子。

麻校长说:“余老师也来了,我们就开个会吧!”

我立刻严肃起来,我参加工作的第一次会议!

麻校长说:“今天是九月一日,是秋季开学的第一天。但大家知道,我们这个学校有点特殊。”麻校长笑了笑,接着说:“大部分同学今天不会到校。当然,可能有些学生还在路上。”

这时,窗外有几个小脑袋朝屋里张望着,我的心里立刻有种莫名的激动,感觉到自己突然高大起来。

“我安排一下工作,”麻校长接着说,“徐老师还是负责一年级,也就是新生的工作。这个不用多说,你做多年了。表一定要填好,特别是家庭住址,父母是在家还是外出等。张老师,你还是负责五年级工作,学生一到齐就上课。”

麻校长笑着看着我,说:“余老师刚来,先熟悉一下,适应环境需要一段时间。至于教学方面,你和我负责二、三、四年级。”

我不住地点头,但心里没底,也不知道工作从哪里下手。

 

十二

 

到中午十二点,二至五年级一共来了十六个学生。来报名的一年级新生有六个。麻校长打开了北面和东面房子的大门,我带领已到校的孩子们打扫教室。北面三间房子是二年级和三年级的教室,三间房子是相通的,中间没有被隔开。上课的时候,两个年级的学生背对着背坐着。因为学生不多,中间一间房子基本是空的。

课桌不多,一张课桌够两个同学使用。凳子也是长形的,两个同学坐一条凳子。桌凳都是白杨树做成的。教室两头的墙上有黑板,光滑的水泥上面喷的黑板漆。黑板不太平整,很多地方的漆已经剥落,看上去有点陈旧。黑板灰蒙蒙的,有些地方还没有擦干净,就像长了一层霉。

学校的扫帚不缺,山里的铁杪子,随便砍一些,扎起来就能用。水是徐老师从山下农户家里挑来的,我让这些孩子节约着用。

我安排学生们打扫地面、墙面卫生,擦黑板、擦门窗、擦桌子板凳。学生们叽叽喳喳的,但都很听话。他们一边做一边拿眼睛瞟我。天气很热,我一身汗,但心里很快乐。

我正带着孩子们在四、五年级的教室里打扫,突然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叮叮当当声。我本能地产生一种反应:这是我上小学时,那种挂在檐下的铁铃发出的声音。我走到窗边,麻校长正在办公室左侧廊檐下,手拿一小截细钢筋,在不紧不慢地来回敲着。那挂在房檐下的铁铃,像一个被切下一端的长冬瓜,乌黑乌黑的。虽有学生的吵闹声,但铃声还是那么雄浑、悠远,在山谷里回响。

听到铃声,学生们立刻放下手中的工具,向门外跑去,边跑边嚷:“吃饭喽,吃饭喽------”一个女学生对我说:“老师,要吃饭喽!”

我收拾好工具,在桶里洗了洗手,也跟着走了出去。

麻校长已经站在办公室前的廊檐下了,徐老师和张老师也走了过来,站在他旁边。麻校长用手示意外面热,学生都过来,站在廊檐下。

麻校长说:“同学们都站好了!”

学生们叽叽喳喳跑到廊檐下,你挤我一下,我推你一把。

“同学们安静!”麻校长说,“从今天开始,就正式开学了。希望同学们不要旷课,上学、放学一定要注意安全。等会儿是你们吃饭时间,吃过饭后不要乱跑,要到各自的教室里休息一下。”然后他朝我示意了一下,说:“余老师,过来!”

我赶紧走到麻校长身边。麻校长笑着对十多个学生说:“这是刚分到我们梁沟子学校的余老师,同学们欢迎余老师的到来!”说完,他先鼓起掌来。

徐老师和张老师也跟着鼓起了掌。同学们也拍起了手掌。声音虽然不响亮,但我赶到特别激动,特别幸福。

学生们上午来的时候,每个人都提着一个袋子,有塑料袋,也有布袋,袋子里面装的是午餐和水。现在,学生们都回到了自己的教室,享用午餐去了。

太阳火辣辣的照着。山风一吹,脸上的汗就没有了。我感到有些疲倦,就走进了办公室。

麻校长问我:“余老师带午饭了没有?”

我说没有。突然想到了,刚来报到时,麻校长曾说过要自己带上午餐的,为什么忘了呢。

我笑了笑,说:“我不饿,晚上回家再吃啦!”

“那怎么能行呢”,麻校长说,“忙乎了一上午,这么热的天,不吃不喝,怎么可以呢!”

徐老师也说:“是啊,不吃饭怎么可以呢!

经他们这么一说,我感觉真的有点饿了。但我嘴上却说:“我真的不饿,你们吃吧,不用操我的心!”

麻校长说:“小余啊,你吃我的吧!”

他端过来一个很大的洋瓷缸子,瓷缸子上面有一个盖子。这应该是他的午饭了。

我赶紧推开他的手:“麻校长,我真的不饿。”

他说:“都怪我,工作没做好!”

我说:“怎么怪你呢,是我自己的疏忽------反正我已习惯了中午不吃饭了,你们吃吧,我喝点水就好了!”

早上出来时,我带了一壶水。

我问徐老师:“徐老师,我的物品放在哪里了?”

徐老师说:“随我来吧!”

西边有三间房子,中间一间是办公室,北边一间是一年级教室,我跟着徐老师走进南边一间教室。

屋子里堆放着杂物。有破扫把、几把铁锹,还有几张桌子。我的物品袋放在一张破桌子上。我对徐老师说你去吃饭吧,我喝点水,坐一下就可以了。

徐老师看了我一眼,就转身出去了。我打开物品袋,刚把水壶取出来,徐老师端了一张凳子进来了,“小余啊,坐下来好好歇歇吧!”

我说:“谢谢徐老师,你去吃饭吧!”

终于坐下来了。拧开壶盖,水还温着。天虽然热,屋子里却很凉爽。我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环视着这间屋子,不禁打了个呵欠。我用手撑着头,慢慢的迷迷糊糊起来。

 

十三

 

一觉醒来,我大吃一惊:自己在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我揉了揉眼睛,站起来,轻轻地走了出去。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麻校长和徐老师趴在桌子上,看样子睡着了。我的神智立刻恢复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办公室。太阳高照着,四周很安静。我走到北面的教室门前,刚好张老师打里面出来,他笑着问我:“余老师怎么不休息了”?

我冲他笑了一下,说:“我睡了的”!

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也不知道我刚才究竟睡了多久。

张老师说:“今天我值班,这些孩子要紧盯着,不能让他们出去乱跑。最好是睡一会儿,即使睡不着,也不能影响其他孩子休息。”

我边听他说,边跟着他向四、五年级教室走去。

五年级的教室里很安静。孩子们上午搞卫生,可能都有点累了。有几个同学趴在桌子上,看样子并没有睡着。另外几个同学,有的端着瓶子在喝水,有的在出神。

张老师示意我出来,小声地说:“时间还早,两点再叫他们,反正今天也没有别的事要做”。

我和张老师慢慢地踱到了教室后面。这里长满了茅草,一些藤状植物顺着教室的墙根向上爬。男生和女生的厕所也在东面教室的后面。

我问张老师是哪里人,他说就是梁沟子乡的,家离学校五六里地。他说当初学校周围也有几户人家,因为交通太不方便,就陆续搬走了。前几年乡里也说把学校迁走,迁到住家户稍多一些的地方去,可一直都没有动静。

“大山沟里真的困难啊,”他说,“吃穿住行都不方便,有很多孩子因为学校离家太远而放弃了读书”。

我俩边走边聊着。虽然已经入秋,太阳还是很火辣。

 

下午四点,麻校长就敲铃、集合,放学了。

麻校长对我说:“小余啊,早点回去吧!中午没吃饭,肯定饿的不行了。”

山里的天,暗下去很快。我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进去了。

我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把旅游鞋脱下。我把两腿伸直了,这才感觉到两只脚又麻又疼,小腿也有点肿胀。爹端来一碗参茶放在我面前的石桌上,我坐在那里,一点也不想动。真的又累又饿。

吃饭的时候,爹小声问我:“累了吧,孩子!”

“还好,不怎么累。”我笑了笑。

“路上还好吧?”他问,“不害怕吧?”

我说:“怕什么,都这么大了。”说完,我立刻想起早上经过那片林子时的情景。

爹盯着我,说:“明儿个我送你吧!”

我没吭声。天已经很暗了,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我说爹,明天我要带午饭了。

他说我晚上帮你做好。

我说不用了,明早我自己做吧,天热,做早了,容易馊。

我洗了澡,换下的衣服随便一丢,就上床睡了。

 

十四

 

闹钟把我叫醒,我猛然想到今天还要去上班,就赶紧起了床。

爹已经起来了。看到我走出房间,他说:“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呢?饭好了我会叫你的!”

我说不了,已经起来了。

吃过饭,我提上水壶和装有饭盒的塑料袋,朝学校走去。爹拿了把铁锹,锁上门,跟在我身后。

空气湿漉漉的,月亮还在天上。昨晚睡得沉,现在精神特别好。

过了那片林子,天也亮了。我说爹,别送了。爹说好吧,晚上要来这儿接吗?

我说不用了,下午放学早,没事的。

走了几十米,无意的一回头,见爹还在那儿站着。

快到学校时,遇见了几个学生,他们都朝我笑。有个男孩叫了一声:“余老师!”我高兴地答应了一声。我说:“你们都来这么早啊!”

他们只是憨憨的笑。

于是我们一起向学校走去,边走边聊。我问他们各自的名字、住哪里?他们也问我住哪里?远不远?

麻校长已经到了。我把物品放好,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麻校长说:“余老师走累了吧!趁你休息的时候,我们就简单地安排一下今天的工作吧。今天还继续登记新生。徐老师,下午放学的时候,把各班没有到校的学生名单交给我。余老师,你带学生搞教室外围卫生,主要是除草,操场的、教室后面的。天热,可以做慢些,不用急。”他笑着问我:“可以吗?”

我笑着回答:“没问题!”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麻校长:“学校以前教过唱歌吗?”

“没有。”麻校长说。

我看了看徐老师和张老师,又看着麻校长,说:“我教学生唱一些校园歌曲吧!每天上午和下午上课前,学生可以先唱一支歌,那样,学生上课时精力也集中,还不会打瞌睡。劳动的时候唱着歌,劲头就会足些。”

麻校长一拍手,高兴的说:“好啊,这个建议很好,余老师,以后就由你来教唱歌了!我们学校没有其它可开展的活动,唱歌很容易搞起来!”

张老师、徐老师也说:“是啊,唱歌能让学校充满活力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麻校长对同学们说:“这学期我们可以教唱歌了,虽然学校没有乐器,但余老师会教大家唱。以后每次集合,大家先唱支歌,同学们说好不好?”

学生们立刻议论起来。虽然声音不大,但我能听得出他们很惊喜、很期待。

学生们都回各自的教室吃饭、午休了,我也回到那间存放物品的临时休息室。打开饭盒,早上做的面条稠巴巴的,没有一点汤了。

下午放学的时候,有几个学生在路口等我。我问他们有什么事,他们只顾笑。我问一个大点的女孩到底有什么事,她说没什么。我想,他们就是想和我一起走吧。

我们走在弯弯的山路上,一路上都是树木和青草,不断有鸟的鸣叫声在我们的前面后面。红红的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投在路上,投在高高矮矮的青草上。

 

十五

 

上班已经五天了。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六点从家里出发,九点之前赶到学校。爹还是每天早上把我送过那片林子。我不再拒绝他,我需要他的呵护。还有,我让他送我,总比让他待在家里替我操心强多了。

全校已经有五十多个学生了。因为书本还没有到位,所以还没有正式上课。教室卫生和操场卫生已经搞得差不多了。昨天上午集合,我已经开始教学生们唱《校园的小路》了。

因为每天要走四个多小时的山路,我的脚和腿都酸痛酸痛的。去年买的半高跟凉鞋只在前天穿了一次,鞋袢就脱胶了。每晚睡觉前,爹都要给我烧开水泡脚。小腿也很沉重,好像长粗了很多。唯一的一双球鞋因为每天都穿,有了很浓的气味。睡觉时不能放在屋里,只好放在外面的窗台上。

晚上泡脚时,爹坐在我对面的石凳上,叹口气说:“孩子,爹知道你很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总得想个法子!”

我说:“没事的,爹,后天就是星期六了,可以休息两天呢!”

其实我前几天就在想着星期六了,我想好好休息一下。

我每天到了学校,晚上就不想回来;晚上回来了,第二天就不想去了。

 

十六

 

还有两天就是教师节了。

读小学的时候,只知道教师节那天放假一天,不用上课。初中时,教师节那天,班里会有同学给老师送礼物。礼物大多是贺卡,但我从来没送过。读师范时,每逢教师节,黑板报和宣传栏里,满是写给老师的祝福语。

中午吃饭的时候,麻校长说:“现在全校有五十二名同学,差不多就这么多了。有几个辍学的学生,我已经和他们家长说过了,看这几天来不来。下周一是教师节,我们现在商量一下,明天、后天、大后天——也就是教师节那天,我们都放假,周二正式上课,不知你们有没有其它意见?”停了几秒钟,他又说:“我明天去县里领课本和作业本。张老师、徐老师,这学期你们就负责四、五两个年级,一、二、三年级由我和余老师负责。”他朝我笑了笑,接着说:“余老师的到来,给学校带来了活力!当然,余老师很辛苦,一个女孩子,每天要走几个小时的山路------学校想把音乐和画画都开展起来,丰富一下孩子们的生活。我在这个学校十五年了,从来没有搞过这两样------

他收住了笑容,眼睛盯着我,目光山谷一样深邃。

我说:“麻校长,我们努力去做吧!”

办公室里很安静,不时传来学生的说笑声。

 

因为明天是星期六,和几个学生在岔路口分别后,我走的很慢。一会儿踢踢路边的石子,一会儿看看路边的草木,远山明朗,一丝丝的云,在阳光里浮着,有点小风,但带着温度。以前做学生时,每逢周五,巴不得赶快放学,赶快飞到爹的身边。为何现在不一样了呢?

转过山腰,远远地望见家了。黑黢黢的屋子,静静地伏在夜幕下,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走停停。这么多年,他还是那样。爹不识字,但他把哪天是星期几,记得很清楚。

吃饭的时候,我说:“明早不要叫我了,我想多睡一会儿。”

他连声说好好好。又说:“我明个也有点事,你起来后自己做饭吃。晌午我回来,再做午饭。”

凉爽的风轻柔地袭来,星子在山谷里一个一个点亮。我们吃的很慢,我把这几天学校里的事说给爹听。四周静谧,仿佛能听到几百米外小河的喘息。

 

十七

 

我起来时,已经快十点了。除了偶尔的几声鸟叫,就是山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我明知爹不在家,但还是叫了两声。

阳光洒满窗台。

我已经一个礼拜没有收拾房间了。

十一点多,爹回来了。他一只手提着蛇皮口袋,一只手拿着一个新塑料袋——袋子鼓鼓的,汗水把淡蓝色的肩头染成了深色。

我正在院子里洗衣服。

“小青,进来!”他边朝屋里走边叫我。

我跟了进来。

他把蛇皮袋子放在地上,把另一只手里的塑料袋轻轻地摆在桌子上。然后,他快步走到院子里,撩我洗衣服盆子里的水洗了洗手,又快步回到屋里。

“你猜我给你买了啥东西?”他笑着问我。

“不知道。”我说。

“你打开看啊!”他还是笑着说。

我打开塑料袋,掏出一件衣服。

“是给我买的衣服吗?”我笑着问。

爹点了点头,“试一下!我比着买的,那个买衣服的闺女,和你身段、高矮都差不多。”

“谁让你给我买衣服?我还有衣服,那么多衣服——这衣服多少钱?”我有些责怪爹。

爹没有回答我,却乐呵呵地说:“有牡丹花,穿着好看。你上班了,要穿得好看些!”

看到爹开心的样子,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我把衣服抱进房间里,放在了床上。淡黄色的衣服,几朵大大的、红红的牡丹花。

爹已在院子里坐下了。我穿着新衣服走到他面前,他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中午吃饭的时候,爹说他去了县城。他说他到县城的时候,天刚亮,他本想去教育局,但到了那里,才知道今天不上班。

“你去教育局干什么?”我有些生气地问。

“找领导,把你的情况摆给他们听听。”他说。

我叹了一口气,说:“这都板上钉钉了,还去找他们------再说,你也要和我商量一下啊。”

爹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把上午买衣服、买猪肉、买粉条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我听。

听他说完,我问他:“这要很多钱的,你哪来的钱?”

他说:“爹是没有钱,但看着你每天走那么多的路,我这心里头不好受------爹本来想给你买一样东西,一问,要很多钱,买不起。”

我问他想要买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说:“算了,吃饭吧!”

 

十八

 

转眼已是十月,天越来越冷了。

我教一、二、三年级的语文,五个班的美术和音乐也是我教。不过音乐仅仅是教孩子们唱唱歌,而且是在早上上课前,和下午放学的集合时间。

但是,我必须赶在每天早上上课集合前到校。

走了两个多小时的路,到了学校还要站着上课,有时候要站一上午。我的双腿有些吃不消了,有几次几乎是站不住了。

有一次,我上了一上午的课,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坐下了就不想起来了。徐老师过来问我:“余老师,怎么没看见你洗碗啊?”我说:“学校不是用水紧张嘛,我的碗带回家里洗。”徐老师想了想说:“也是。”

有天晚上放学,走有两公里左右,天忽然暗了下来,刚才还漫山阳光,现在全被黑云收了去。风掠过树梢,嗖嗖作响,让人感到阴冷、可怕。我说了一句:“糟了,要下雨了。”赶忙加快了脚步。刚跑到那片树林,雨就落下来了。

林子里很暗,雨打在树叶、竹叶上啪啪作响。我只能凭感觉,慌慌张张地在林子里乱撞。林子枝叶很密,但还有大雨点落在我身上,冰凉,还有点惊吓。

好不容易摸出了树林,雨点就无遮拦地落在我身上,全身立刻就湿透了。又跑了几十米,就跑不动了。鞋底粘了一层厚厚的泥巴,鞋面也看不见颜色了。雨水顺着库管流进鞋内,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声。头发胡乱地贴在脸上、脖子上,雨水顺着下巴淌。四周一片灰暗,只能看到前方几米远。

就这样一脚水一脚泥的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一把熟悉的伞黑黑的出现在眼前的雨水里。爹也看见了我,立刻把我罩在大伞里。我一把拽住爹的胳膊,放声大哭起来。

 

我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爹说孩子,你去床上躺着,我熬碗姜汤给你发发汗。

我缩进被窝里,身子还在不停地抖。外面的雨还下个不停,水从屋顶哗哗地流到地上。我想千万不能感冒了,否则明天没法上课了。

过了十几分钟,爹进房里来,说:“姜汤熬好了,趁热喝了吧!”

我坐起来,捧着碗喝了一口,还很烫。

喝完姜汤,感觉好多了。这时,我感觉疲倦极了,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醒了。爹正站在床边,见我醒来,就问我:“头疼不疼?”“不疼。”我回答。

他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试了试,说:“没发烧。”然后又说:“吃饭吧,还热着呢。”我看见书桌上放着两个大碗,两个大碗上各扣着一个大碗。

爹伸手摸摸碗,说:“又凉了------我再热一下。”

 

第二天醒来,雨已经不下了,天更冷了。我又找出一件毛衣,穿在身上。撩开窗帘,外面居然有了月光。

吃完饭,准备换鞋子的时候,我才想起鞋已经湿透了。我只有一双运动鞋,这个时候也不适合穿凉鞋了。

爹说今天就不要去了,我去给你买一双新鞋,明天再去吧!

我说怎么可以呢,我不去,那些学生的课谁上呢?再说麻校长他们也不知道我今天不去啊。

爹说我去和他们讲一声。我说不行,要去的。

我突然想起爹有一双黑色的胶皮靴子,就对爹说:“爹,把你的胶靴子找我穿吧,路上肯定泥的很。”

我穿着沾满泥巴的靴子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上课了。看到我,麻校长从二年级教室里出来,关切地问:“余老师昨晚淋雨了吧!那么大的雨,没感冒吧?”

我说是淋到了,但没什么。

我又说:“我迟到了。”

麻校长笑着说:“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十九

 

早上做饭,水像冰一样冷。走在路上,山风吹在脸上,针扎一样。天越来越冷,晴朗的天气也越来越少了。为了不再淋雨,我每天都要带把伞。

有天下小雨,等我赶到学校,又迟到了。我双腿酸痛酸痛的,但我坐都没坐一下,就进了教室。我在讲台上站有二十多分钟,再也坚持不住了,就坐在了学生的凳子上。我揉着两腿,每个地方都是酸的,都是痛的。

我趴在学生的课桌上,有种想哭的感觉,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硬是没有掉下来。

麻校长不知何时进来的。我想站起来,但腿疼的更厉害。麻校长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余老师,好好休息一下!”他让一个学生把张老师叫了进来,我在他俩的搀扶下进了办公室。

中午一点胃口都没有。见我不吃饭,麻校长说:“小余啊,这样下去会把你累垮的!”他转过头,看着张老师说:“该想个法子才好------

我说麻校长,你们看我住这里行不行?

他立刻摇摇头,“不行的,不行的!”

我说:“应该可以吧!”

他严肃地说:“这里不安全。你一个女孩子,万一有个什么的,我不好交代啊------这附近没有住家户,如果有个啥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我没有言语了,不停地揉着双腿。

麻校长说:“在这里住,就要在这里吃,你吃饭咋解决呢?”

我说:“这里住一夜,回去住一夜,应该可以的。”

麻校长沉思了一会儿,说:“最近的住家户,离学校也有一里多路——就是我们挑他家里水的那家——也就三户人家。明天我去他们那里看看,看他们有没有闲房子。”

我说那不太好吧,也不是一天两天,打扰人家,心里过意不去。

麻校长说:“明天先看看再说。”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把打算住在学校里的想法说给爹听,爹听后,立刻就说:“那个地方能住吗?荒山野岭的,你住那里,爹不放心。”

我说其实也没什么,在学校住一夜,来家里住一夜,那样,身体就不会那么疲劳了,再说,我还可以安心看看书。

爹说不行,你住那里,我就是不放心。

 

二十

 

吃午饭的时候,麻校长说:“小余啊,那几户人家也没有闲房子——他们自己住,都挤得很。”

我说不用麻烦了,我就住学校里,先住一夜再说。

麻校长说,那我和他们商量一下吧!

午饭后,我在存放物品的那间屋子里休息了一会儿,等我醒来时,天已经暗下来了。看样子又要下雨了。

近一段时间,天总是阴阴沉沉的,几乎每天都要落一阵子雨。好在雨不大,山路不怎么泥泞。看现在这个阵势,是要下大雨了。我想起刚开学时那次淋雨的场景,心里不安起来。

下午刚上完一节课,我看窗外张老师带几个大一点的学生在办公室搬东西。等我下课回到办公室,看物品存放间已被打扫很干净了,只是房间里还有灰尘味。

麻校长说:“明天我带工具,把床和窗子都修一下——窗子要钉牢固,办公室的门和这间房门也要钉牢固。天冷了,窗户要钉上塑料皮纸,屋里会暖和些。”他又说:“小余要多准备一床被子,夜里很冷的!”

我笑着说太麻烦你们了,我知道了。

天阴的越来越厉害。我害怕像上次那样,走在半道上下雨,所以边上课边盯着窗外。我已经不能集中精力教学了。

我感觉这节课的时间特别长。我不停地把眼睛瞄向办公室,我想象着麻校长站在办公室的廊檐下,右手举着那根细钢筋,不停地摇着,叮,叮,叮------

我多么希望那熟悉的钟声,突然亲切地想起!

 

二十一

 

行李有些多:一床被子、一床褥子、一个脸盆,饭盒也比以前重了。

爹非要送我,我死活不同意。

现在早上集合时,已经不用我领着大家唱歌了——我安排了一名女同学,每天早晚,都是她带着同学们唱。

张老师正带着两名男同学钉窗户。以前的窗户框全被拆掉了,张老师正把杯口粗的木条一根根的钉上去。

中午,麻校长问我:“余老师今晚就住在学校吗?”

“是的,今晚就住在学校里。”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明天的午饭,我给你带过来。”

我说不用了,很麻烦的。

他说:“不麻烦的,多做一点就是了。天这么冷,饭一定要吃饱。”

天还是阴沉沉的,我的心也忐忑不安。没有太阳,时间也不好把握。我只能从上课的节数来推算放学的时间了。

我的内心又有点喜悦了——今晚不用再赶两个多小时的山路了,也不用担心半路淋雨了。

但我又有些不安了——钟声一响,我就要一个人留在学校里了。

我禁不住又望了一眼那口钟。它还是黑黢黢的吊在屋檐下,像一个被切了一个盖的南瓜,微微地摇晃,摇晃在初冬的群山里。

钟声终于响了。

同学们马蜂一样飞出教室,操场立刻热闹起来。站队、唱歌、回家------

张老师和徐老师和我打过招呼,也走了。我的头脑开始变得空白,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麻校长却没有走。我笑着说:“你赶紧回去吧,路那么远,万一下雨了------

他叹了一口气,屋里屋外来回地踱着,东看看,西看看,这摸摸,那摸摸,嘴里不停地叮嘱:“这是油灯------办公室的门要插上,还要用木棍顶紧;房门也要插上、顶紧,夜里千万不要出来------这是火柴------这是我做的火把——万一有什么情况,就把火把点上——我和那三户人家说了,他们看见火把,就会跑过来------

我听着听着,感觉心里热乎乎的。在我再三的催促下,麻校长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麻校长刚走下操场,我就立刻把办公室的门关了,插上门闩,再用棍子顶紧。然后,我又把房间的门也插上。我想起三年级的作业还没有批改,就开了房门,到办公室把十来本作业拿到我的床上,再次插上门闩,用木棍顶紧。

房间立刻暗了下来,只是窗户处还有一些亮光。塑料皮纸从里面把窗户堵得严严实实,从屋里向外看,就像看附着了雾水的玻璃。

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好像整个世界顷刻间成了一个大山谷。我漂浮在山谷中,失去了重量,上不粘天,下不粘地。山谷灰蒙蒙的没有颜色,没有草,没有鸟------

我想点亮油灯,于是我抽出一根火柴,但我的手又停住了。我害怕这一擦,整个世界都能听到声音,整个世界都会把目光凝聚到我这里------我屏住呼吸,尖起耳朵,我想听外面是不是有什么正在接近办公室,正在走进我。但一切都静悄悄的,什么也听不见。

我把那根火柴又轻轻的放回盒里,然后把火柴盒装进裤子的口袋里——但我没有松手,我把火柴盒紧紧地攥在手里。

我轻轻地走到房门前,用手试了试木棍,又弯下腰,摸了摸木棍与地面的支点。我想,假如从外面推门,木棍会不会松动。

我后悔不应该这么早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我完全可以在操场走走,完全可以待到天黑时才进来。但现在,我已经没有走出去的勇气了。

我又轻轻地折回床边,感觉有些疲倦了。床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我这样想着,倒平静了许多。我连鞋都没有脱,就慢慢地躺下去——我害怕床板会发出声响。

那张旧桌子就靠在床边摆放着,油灯也在桌子上。我隐隐约约地看到另一根木棍,就斜靠在桌边,一伸手就能拿到。

就这样躺着,十几分钟,或许几十分钟。我轻轻地侧了个身,我害怕把火柴压烂了,就把它掏了出来,装在了另一侧的口袋里。我想,爹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天已经黑了吧,他今晚应该不会再盯着我每天都要回去的那条路了吧!也不一定,万一他想,他的女儿突然改变了主意,今晚还会回家呢------爹会不会不放心他的女儿,会不会来学校陪他的女儿呢?想到这,我立刻屏住呼吸——可什么也听不见。

或许爹现在正在吃饭呢!

想到吃饭,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吃饭。今早饭带的多,中午只吃了一半。饭盒和水壶都在桌子上,我坐了起来,伸手把饭盒轻轻地移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饭盒盖子。勺子碰到了饭盒,发出一丝声响。我的心一惊,感觉声响特别刺耳。

我把嘴贴在饭盒上,拔了一口饭,饭冷冰冰的。我拿过水壶,用力拧开壶盖,喝了两口。壶里的水也凉了,但还不是太冰。就这样吃两口喝两口,我把中午剩的米饭吃了一大半,然后把饭盒重新盖好,又合衣躺下了。

已经看不清墙壁了,我想,天应该黑了。

不知麻校长他们都睡了没有?还有离我最近的三户人家,他们是不是在向我这边张望?倘若我真的点起火把,他们能看见吗?

我想起了学生的作业,还放在床上呢。算了,天亮再批改吧,反正也不多。还是早点睡吧,衣服就不脱了。水盆就在屋里,但倒水会弄出声响,再说水也有点凉,脸和脚就不洗了。明晚回家,让爹烧热水,好好的洗洗。

正想着,忽的一声响,虽然响声不大,但还是把我吓了一跳。我心跳骤然加速,呼吸却要停止了。接着又是一声,忽——扑——。我紧张的要命,把身子蜷缩起来,睁开眼睛盯着窗户方向。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只是声响没有刚才那么大了。是塑料皮纸发出的声音,我告诉自己,外面起风了。我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二十二

 

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听到教室里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突然想起该去上课了,就拿起教材走到三年级教室里。可刚才还吵吵闹闹的教室里,现在却一个人也没有。我就返回办公室,见麻校长蹲在地上,低着头劈柴。我叫了一声:“麻校长,三年级的学生呢?”他只顾劈柴,理都不理我。我很生气,大声地叫起来:“你这个校长是怎么当的,学生都跑光了,你也不管一下?”

他还是不理我,长头发遮住了脸。我感到很奇怪,就问他,头发都这么长了,怎么不理理呢?

他突然说:“孩子,我是你的娘啊!”

“娘?你是我的娘?”我的心一惊,“我都好多年没见到你了,你也不来看看我!”

她就拉住我的手,却不看我。

我说:“娘,我现在是老师了。谁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她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了。

我见她穿着一件夏天穿的衣服,衣服已经湿透。我立刻抱住她,眼泪流了出来。我说:“娘,你不冷吗?你淋雨了吗?”

她还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抱紧了她,放声大哭。

刚哭两声,我突然醒了。我正躺在床上,衣服也没脱,鞋子也没脱,身上也没有盖被子。

原来是一场梦啊!我感到了寒冷。

我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房间里一片黑暗,我摸索着脱掉鞋子,盖上被子。

我回味着刚才做的梦。

爹说我三岁时娘就去世了,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她给我的印象也是模模糊糊的。要是母亲现在还活着,该有多好啊!我会让她来学校陪着我,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害怕了------想着想着,眼睛就湿润了。

学校的夜,和家里一样的安静。

我现在倒不那么紧张了,只是催自己赶快入睡。明天还要上课呢!但越是这样想,越是睡不着。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了,突然一个很响的声音一下子把我惊醒了,我吓得赶紧用被子蒙紧了头。

一阵剧烈的打门声从办公室大门的方向传来,伴随着还有急促的呼吸,像人的呼吸,却又不像。持续一分钟左右,这种奇怪的声音才慢慢的走远。

我吓得已经忘记寒冷了,也彻底睡不着了。

我睁着眼睛,盯着窗户。我盼望天快些亮,黎明快些来临。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窗户终于有些轮廓了。天冷的厉害,我缩在床上,开始大胆呼吸了。头很重,还有点痛。我想我是不是感冒了。双眼也很疲倦,眼皮也不受大脑控制了。于是我合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正睡得香,隐约听到有人叫我,我猛地惊醒了。

天已经亮了,屋内的物品已看的清清楚楚。但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余老师!余老师!”有人在窗外叫我。

是麻校长!

我赶紧答应一声。我问他:“几点了,麻校长?”

他在外面大声的说:“还早呢,余老师,你继续睡吧!”

我说:“不了,我要起来了。”说完,我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我想到办公室的大门还在顶着。水很凉,我简单地洗了一把脸,用手理了理头发,就去开门。移开抵大门的木棍、拉开门闩的时候,我想到了夜里大门的声响,就看了看大门。门上什么也没有,地上也没有痕迹。

麻校长已走到操场上,见我开了门,赶紧走过来,“余老师,睡得还好吧?没什么事吧?”他关切地问。

我犹豫了一下,笑着说:“还好------没有什么。”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刚起床,衣冠不整,不太雅观。

麻校长边进办公室边说:“我带早饭来了,趁热吃吧!”

他右手提了一个大布袋子, 不是之前他自己带饭用的那个袋子了。

我说太麻烦你了,又问他:“你怎么来那么早啊?”

他把饭盒一个一个掏出来,小心地放在桌子上,然后坐了下来,“在家睡不着------你在这里,我心总是提着。”

吃饭的时候,麻校长盯着我说:“你没睡好吧!”

我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我把夜间听到办公室大门发出响声的事告诉了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我说。

麻校长想了一下说:“估计是野猪。山里野猪多,祸害庄稼,有时也攻击人。”

我心里一惊,太可怕了,幸亏门抵得紧。

麻校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夜里没睡好,上课也没精神。第一节课还好些,上第二节课时,就不断的打哈欠了。感觉自己已无法再继续讲下去,就布置了作业让学生们做。突然想起昨天的作业还没有批改,就告诉学生们接着做,做完后一起批改。

吃完中午饭,我告诉麻校长我要休息一下,上课前十分钟叫醒我。

 

二十三

 

晚上回到家里,心情很好。爹在厨房做饭,我就坐在锅洞前帮他添柴。爹不停地问我昨夜住在学校的情况,我就轻描淡写的应答他。

我突然想起昨夜的梦,就问爹:“你有没有梦见过娘?”

爹沉默了好久,才一字一顿的说:“梦过,经常梦到。”

我问:“为什么我不常梦到她呢?”

“她走的时候,你还小。”爹说。他又像在自言自语:“你现在还是个孩子,等你到爹这个岁数了,你什么都明白了!”

我想把昨夜梦见到娘的事说给他听,看到他神情凝重,就不敢再说了。“你见过野猪吗?”我问爹,“听说山里面野猪多的很。”

“怎么没见过。”爹大声地说,“前些年我们还打死过呢,肉很香,你也吃过。”他接着说:“野猪很凶的,皮厚牙尖,碗口粗的树都能一口咬断。”

我不敢说话了,仿佛看到一头张着獠牙大嘴的野猪正对着我瞪着眼睛。我也不敢把昨夜里的事说出来,怕爹担心。

初冬的夜晚非常的安静,只有风吹树枝的声音。已经很冷了,风吹在脸上,还凉还刺。

吃饭的时候,爹还是问这问那。我说:“你不用操那么多的心,我不是挺好的嘛!”

“我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法子,”他说,“要是在镇上在城里上班,该有多好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吃的、用的、看的、玩的,什么都有,哪像你在梁沟子,成天让人提心吊胆的------

一丝忧伤立刻掠过心头,我低着头,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我说:“那山里面也有学生,也需要老师啊!”

“一个县那么多老师,就缺你一个女娃子?”爹叹了一口气,“也不能怪你,你也是没得法子------”。

我敷衍了一句:“将来会好的。”

“怕是等不到将来了,爹都是六十几岁的人了!”。

我沉默不语,只顾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爹的脸像岩石,几十年的风雨侵蚀,印象中的那一道道裂缝里终年淌着汗水。他已经很不容易了,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供我读书。如今我毕业了,工作了,爹却比以前更加操我的心了。想到这,我不禁偷看了一眼爹的脸,这张脸比以前更黑、更红了。昏黄的油灯把他瘦小的身影投在灰黑的墙上,模糊、孤独。

“我明天就去教育局,把我们的难处说给他们听,看他们能不能给你换个地方。”爹说。

“换个地方?那是要调动工作。能往哪里调?”我像是自言自语。

“调到城里啊!能调到城里去多好啊!”

我笑了笑,轻轻地摇摇头,“哪有那么简单------算了吧,你千万不要去,还累还起不到作用,自找麻烦。”

他大声说:“什么麻烦,你现在是国家的人,有困难了,当然要找国家解决。他们不替你想想,万一哪天有个一差二错的怎么办?这个事你不要管,我自个儿去就是了。”

我说:“爹!”见他只顾低头吃饭,就不再说什么了。

 

煤油灯呲呲地响着。透过墨绿的玻璃瓶,棉线做的灯芯蚯蚓一样盘曲着。我靠在床头,想安静地看一会儿书,但眼睛盯着书,却一页也看不下去。

初三快毕业时,班主任让我们填报志愿,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师范学校。很多学习好的同学选择了读高中,他们希望将来考一所好的大学。我家里不富裕,爹只能靠种苞谷和土豆维持生活,如果我读了师范,既实现了当老师的愿望,早几年参加工作,也会给爹减轻很多压力。

我想到了读师范时的同班同学,那四十多个同学现在去了哪里了呢?有没有同学也像我一样,每天要走四个多小时的山路?班里有很多同学的家是县里、镇上的,听说刘文婷的爸爸还在乡镇府工作,她应该不会每天走很远的路去上班吧!当初谢局长说各回各的户口所在地工作,那些县里的、镇上的学生应该不会分到山沟里来的------

油灯还在吱吱地响着,灯芯上结了个很大的灯花,如蜻蜓的眼睛。

我有点困了。

 

二十四

 

阴了好多天,今天突然有了太阳。但却比前几天还要冷了。

在学校睡了几夜,没有一夜睡得好的,一有风吹草动,就被惊醒,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每次都是看到窗户泛白、听到鸟开始鸣叫,心里才安顿下来。每次失眠时,我就会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住学校里了,走路再累,也要回到家里,睡个安稳觉。

这个天气,无论住在学校,还是回家,中午都吃不到热饭,包括麻校长、徐老师,还有学生们。唯一欣慰的,就是水还有一些温度。因为夜里睡不好,中午随便吃点凉饭后,就赶紧躺在床上补觉。每次中午休息,从上床到睡着,肯定要不到两分钟。

今天又轮到回家了。下午上课时,心一直很乱。不时走到教室门口,东瞧瞧西望望。惨白的日头在轻薄的云层里有气无力地飘着。风刮着树枝,已经有了哨音。最近几天,操场上的鸟的数目也明显的减少了。教室里,穿的单薄的孩子,总是把手插在口袋里,都不愿意写字了,有的孩子干脆用嘴巴去翻书。

想起放学后就能回家,心里还是有些暖暖的期待。初冬的日头由惨白慢慢地变红,慢慢地向山那边滑去。我的心告诉我我在等待,等待麻校长站在屋檐下,右手举起那根细钢筋,熟悉而又悠长的钟声,被初冬的翅膀驮着,在夕阳里飞向空旷的四野------

我想,孩子们的心情此刻和我一样,应该也是在等待着钟声响起,也在等待着箭一般冲出教室,冲进夕阳里------

然而我又犹豫了。

我突然又害怕钟声了。我知道钟声响起后,我又要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从夕阳走向暗夜,走得腰酸腿疼。

我多么希望这钟声永远不响,多么希望夕阳永远地挂在红红的山顶上。

 

 

 

 

余昨非,原名余超,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河南固始人,现居四川。中国硬笔书法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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