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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喜君:母亲的行走

发表时间:2019-08-14  热度:

母亲宛若燃烧着的火种,总是在尘埃和寒冷中照亮温暖着她的儿女。而儿女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温暖,甚至有些熟视无睹。

很多年以前,我在凌晨时分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梦里的泪水打湿了枕巾。我盯着窗口投射进来的一缕光,心痉挛的疼痛。清晨,我倦怠地刚起床,母亲的电话就打进来了。她说昨夜梦见我了,心口突突地跳着疼,一看表才两点十分……我蓦然一惊,这样的疼痛只能在骨肉相连的人身上才能发生。我从母亲噤若寒蝉的语调里,听出了她的担心——我说我挺好,就是睡不着觉。一到夜晚,就觉得夜色清凉如水般的美好……母亲哽咽了,不要这样,你要是有个好歹我怎么活。

那年夏天,我生病了。

初秋,我从医院回家。我的身体却因为大剂量用药,有了副作用。每隔几秒钟,全身的毛孔就有针扎般的痛感袭来——我恨不能钻进火炉子里,让熊熊大火把我烧成灰烬,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全身的扎痛。大剂量的激素始终没停,皮下注氧,中药泡,都不能缓解扎痛。我痛苦地躺在床上,仿佛屋子里的人都是我的仇敌。我知道母亲站在床边,但我就是不给她一个正脸。一波扎痛袭来,我在心底哀嚎,别扎了,别扎了——我终于对母亲说出想了许久的话,送我走时,给我做件绿色的棉袄。我要带着轻柔上路。那一刻,母亲嚎啕大哭——那个下午,母亲红肿着眼泡,从卧室穿行到厨房,再从厨房到客厅——她宛若念经似的嘀咕,老神老佛,只要让我孩子好,让我做啥都行……”

这是母亲最短距离的行走,但她的脚步一定如负重荷。

母亲个子不高,可她的行走却有力且固执。在我看来,母亲行走的脚步近乎狂野。我们小时候,母亲也走不多远,无非就是进城看望父亲,再就是去姥姥家。我五岁时,母亲负气,她带我们回姥姥家。走到半路,过不去了。因为连日来的大雨令河水上涨,河水把土坝冲开。一人多高的蒿草在湍急的大水中倒伏,母亲却没有一丝惧色。她先是把我放在脖颈上驮了过去,再返回驮对岸的弟弟妹妹。看着像匹烈马的大水,我惊恐地颤抖着——五岁时的泪眼和恐惧,我至今仍然刻骨铭心。

七十年代初,母亲带我们离开辽阳老家。故乡远去了,亲人们还在故乡的热土里生活,只有母亲,孤身带着儿女行走异乡。那些年,母亲的心是忧伤的,因为家事因为工作更因为孩子多,她不能快意地行走了——可随着我们长大,她回娘家的脚步又日渐多起来。而且我还发现,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回故乡的脚步。即便是父亲,也不能。年轻时,他们也会偶有口角,争论出对错,父亲就逼她写保证书。

母亲对写保证书一事,一辈子耿耿于怀。

姥姥逝世的前两年,母亲每年都要回家探望。都快一百岁的姥姥,最惦记母亲。不只因为母亲不在她身边,更重要的是父亲没了。姥姥担心我们慢待她失去男人的女儿,她很希望母亲能回到她的膝下。耄耋的姥姥不止一次地对母亲说,回来,妈养你。姥姥去世的前一年,我回老家。她悄声地问我,你妈能吃上大米饭吗?一年能吃几顿?我看着近百岁姥姥挽在脑后的疙瘩鬏,笑得很僵硬。我轻声地告诉她,我妈顿顿都吃大米饭。

春天,二舅病了,我极力让母亲在夏天时回去看望他。送母亲上车时,我对她说,趁着天暖和,你多待些日子。我姥没了,你也七十岁了,不能总来回折腾。母亲爽快地答应。可是,十几天后,她给我打电话,说想回来。她还说,如果你二舅病不好我再回来,你也不差一张票钱。她还说,女儿都和妈好。我执意地忤逆,我说你自作多情,谁对,我跟谁好。

我不羁的性格像极了父亲。

冬天来了,二舅的病开始恶化。我们都瞒着母亲,因为天太冷了,雪太大了。那晚,我因为偏头疼,就恹恹地倚靠在沙发上,有一搭无一搭地看新闻。母亲突然打来电话。果然,她说给我买票吧,我要回去看你二舅。那一夜,我失眠到天亮。第二天傍晚,她又打来电话说,我看你好像不高兴,买好票都没告诉我。我知道你们心疼我,可我不能没有手足情……我确实是忙忘了。

这是一个叫银浪的小站。

天很黑,因此,车怎么走到树林里我都没发觉。开始,我想可能是江和开车的朋友要抄近道。路极其难走,连日来的大雪,再加上土路的高岗下坡,车仿佛是一片漂浮在水面上的树叶。我和母亲坐在后座,车灯射出一片白瘆瘆的光,雪野里的大树乌泱泱地扑过来,风凄厉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我忍着没埋怨半句,因为此时,我的情绪至关重要。

我从车窗往外看,茫茫大雪、黑黢黢树影,被雪压弯的野草……我坐直了身子,努力地镇定。车子哆嗦着停下来,前面除了雪还有埋在雪里的芦苇,就连人走的路都没了——那一刻,恐惧一下子就攥住了我的心。我下意识地掏出电话,又突然停住。我告诫自己,别慌,只要车不陷到雪窝里,只要人安全,其他都不重要。我生死不怕的性格倏地上身,我说,掉头朝着有灯光的地方开,找人家打听道。

此时,开车的朋友满头大汗。急促的喘息声,像被野狗或大火追撵来着。

几撮零星的平房都闭门锁户。江急得跳下车,咣咣地敲开一户人家的屋门,老者说去车站唯一办法是把车放下,步行从雪窝里穿过去……我把江叫上车,说谁也不要再下车,原路返回。不要赶时间,晚了不走。车子终于走出来,看着如镜子般的冰雪路面,我大有重回人间的踏实。在零下近30度的傍晚,我手心里攥了一把水。母亲悄声地说,急得我都晕车了,要是赶不上火车可就糟了。我忍着没发作,因为我心有余悸的想法,与母亲截然不同。也许是上天体恤母亲看望手足的心,火车竟然晚点。候车时,江一会儿为母亲戴帽子,一会儿又跑去买水。他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诫母亲,上车后下车时的注意事项。

我还沉浸在刚才的遭遇里。

火车来了,检票时母亲像条鱼,轻巧地游到队伍前。她在车厢柔和灯光的映衬下,太阳花一样的笑脸冲我和江招手。奔家的喜悦溢于言表。

站在寒风中,我对已故的父亲说,若我是你,就该让她写几大沓保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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