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羡慕有奶奶的孩子。
父亲13岁就没了娘,跟着爷爷大伯过生活。当然,我更无缘奶奶的面了。
解放前,爷爷在天津卫先后为政府要员、英国人开过几年轿车。当时小汽车在天津卫可是稀罕物,爷爷不仅手巧、人精神、脑袋瓜儿也好使,深得重用和赏识。解放后,爷爷算是有见识之人,还被乡亲们推举为第一任乡长收录镇志里。
彼时,爷爷手头宽裕那会儿在老家买了几亩园子,还在市中心租下房子,把父亲接到市里上过一段学。后来奶奶过世,父亲重回老家跟着冯爷爷上私塾。
冯爷爷本名冯兆云,是那一带远近闻名的学问人。饱读诗书、博闻强记、满腹经纶。当时私塾学堂就设在我的老家津南区双港镇郭黄庄村东庙院内的土坯房里。课桌是用土台子搭上一条旧船板。学生自带板凳,先生坐在屋角小土炕上,摆上小桌权当讲台。土屋仅能容纳十八九个孩子,学习环境相当简陋,若没点毅力,恐怕是坚持不下去的。当时的先生生活清贫,仅靠每个学生每人每年奉送的四斗粮食维持一家老小的用度。
父亲从小功课好。聪颖好学、才思敏捷、踏实稳重。据父亲回忆,他念私塾近五年,从没挨过先生的打。什么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名贤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等这些学过的书,每每私塾先生提问,父亲准能对答如流。怪不得父亲国文底子笃厚,诺大年纪尚能出口成章。
大伯就不同了,听到读书二字就头疼。15岁便驾辕赶大车帮爷爷下地种园子。甭看大伯念书怵头,侍弄园子可是把好手呢!做饭手艺也超乎寻常,看来这老天爷分配还算公平!
父亲念完私塾,考上了天津重点中学十三中。学校离家足有八里地。父亲每天打一个来回步行16里,起早贪黑、寒来暑往、风雨无阻。
每天鸡叫三遍天刚蒙蒙亮时,父亲肩挎书包怀揣一个饽饽就启程了。路边低洼的池塘里,清凌凌的溪流缓缓流淌着,翠油油的庄稼像饥渴的婴儿吸吮着流经的乳汁。放眼四野,鹊欢蝉鸣、蜓飞蝶舞、稻蔬飘香。
父亲来不及观赏这乡村的怡人景色,一路哼唱着“卖报歌”,快步流星赶到灰堆一家早点铺。5分钱要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将棒子面饽饽一块块掰开泡进热乎乎的豆腐脑里,只听呼噜呼噜一阵响,一会功夫碗就见底了。
就这样,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和一路的“卖报歌”,伴着父亲读完三年中学。
父亲以优异成绩毕业后就没再深造。被分配到学校教书,担任校主任兼班主任。当时教学条件特别艰苦。学校仅有两间土坯教室,一至四年级各一个班。学生每天只能上半天课。四年级是一个顶尖的乱班,没人敢教。一些学生骂街打架成风,根本完成不了正常的教学任务。有位女老师竟被学生哭着气跑了。关键时刻,父亲自告奋勇迎难而上。他干脆把铺盖卷搬到学校里,以校为家。整日跟学生和家长打成一片,逐步赢得学生和家长的信任。深入浅出向家长宣传“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的道理,耐心细致地做思想工作。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半年努力,班级有了很大改善,校风也随之大为改观。就这样,父亲一步一个脚印全身心扑在他的教育岗位上。由于工作出色,l96O年父亲参加天津市群英会被评为天津市劳模。
“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这句话褒贬先不讲,反正在我眼里,父亲简直无所不能,我从心里崇拜他。
小时候我和妹妹最大的乐趣就是站在路口的大桥边等父亲下班,只有见到父亲,我们心里才踏实。在我记忆里父亲总是回来得很晚很晚,可我们依然雷打不动地等他。
初夏时节,天气犹如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刚还青天白日的,这会儿竟阴沉了。顷刻间,冷风夹杂着雨点霹雳巴拉落下来,我和妹妹的衣裳很快被打湿了,可还是舍不得离开,眼看着云翳漫天……
忽然,远处一个模糊的人影晃晃悠悠由远及近,一会就传来熟悉的哼唱:东方红,太阳升……”
是父亲,父亲最喜欢哼歌,一听到若隐若现的歌声,一准是父亲回来了。我们兴奋极了放开嗓门高声喊:“爸爸!爸爸!”像两只欢快的小喜鹊张开手臂向父亲扑去。父亲赶忙下车,一边心疼地责怪一边将妹妹和我分别抱上自行车,推着我们回家。我们心里甭提多高兴了,浑然不觉身上的寒冷。
父亲下班晚。每当他吃饭时,我们几个孩子就把父亲围在中间。其实我们早吃过了,见父亲嚼着金黄色棒子面饽饽香甜美味的样子,就像是吃了人间的珍稀佳肴。竟忍不住掰上一块放进嘴里,呸呸马上又吐出,还是那个味儿,咋看父亲吃得就这么香呢?父亲将我们吐到桌上的饽饽捡拾起来放回嘴里,砸吧砸吧一下嘴巴,故意弄出香喷喷的响声,逗得我们几个孩子“咯咯”直笑。
父亲生来节俭,主要是奶奶过世早,爷仨过日子不容易。父亲要一分分攒下办大事。爷爷年轻时大手大脚惯了,在他事由好时除买下几亩薄地,盖了三间土坯房外,再没为家里添置什么。再有就是三年“低指标”那会儿,粮食奇缺,全中国人民都勒紧裤腰带过紧日子。记得母亲曾跟我们说过,她为了攒下粮给父亲,曾用一斤棒子面换三斤桴子吃的经历。父亲当教师,本来工资微薄,还要每月挤出五块钱给爷爷,难怪父亲惜粮如命,持家俭勉。
后来,母亲常跟我们责怪父亲:“你爸这人,挣钱一辈子,工资都是原封不动上交,口袋从不搁钱。花一分要一分,这毛病看来是改不了了。”说得极是,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不为自己着想,除了他心爱的教育事业,一心只为这个家。
母亲爱吃鱼,可那时家里条件有限。为了改善生活,父亲就置了一副撒网,每当他放假时就带上网到大河里捕鱼,俨然像个渔夫,没有了教师的书卷气。只见他稳稳站在河边,深吸一口气用力将网撒出去,顿时,渔网在半空旋成狐状哗啦一声罩在河里。再慢慢收网,呵!鱼还真不少呢!我兴冲冲跑过去,从网里捡拾那些欢蹦乱跳的大金鱼和小麦穗(一种小鱼的名字)。这是我最高兴的事了,从早一直忙到晌午,我和父亲才兴高采烈地满载而归。
我家几个孩子或多或少都遗传了父亲优良的基因吧。我敢肯定,只遗传了丁点皮毛而已,比父亲还相差十万八千里呢!譬如我吧,父亲中学时数理化各门功课顶呱呱,而我的数理化却一塌糊涂。父亲画画和书法都很精道,而我却一窍不通。
记得小时候去乡里找父亲,时常见他在宣纸上画着什么、大红纸上写着什么,旁边的叔叔姑姑帮父亲研墨晾晒……
不光单位忙活,腊月里的父亲就更闲不住了。
四里八村的乡人,早早拿着红纸找上门来求父亲写对联。父亲生就一副好脾气,为人厚道,从不回绝。那时家家大门、门框大体一致,父亲不用在这方面花心思。父亲最愿意招呼我去帮忙,其一是俩妹妹还小贪玩坐不住;其二我较文静不慌实。当然,我也很乐见帮父亲的忙。
父亲先将红纸用剪刀裁好,按照字数多少,轻轻叠成四四方方的折痕,再用毛笔饱蘸墨汁一气呵成。若字数较多,父亲中间也会停顿几次重新沾墨。说实话,看父亲写字简直是种享受,父亲那气宇轩昂、逸情凝志、纵横捭阖的神情,用当今一句时髦的话,简直帅呆了。
写毕,怕墨迹浸润字体。父亲便让我放置干燥处晾晒,我则用两只手小心翼翼平举着一张张放好,像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样满足。
岁月葱茏,韶华易逝。
转眼间我们都大了,父亲却老了。脸上布满岁月的痕迹。白发如雪,精神依然矍铄。
我们那如有结婚庆典之类的活动,习惯请父亲助兴挥毫。如有逝去的老人,也会请父亲题柩超度亡灵。父亲从不要报酬。虽退休多年,却以一名老党员、老教育工作者的热忱积极投身“关心下一代”发挥着余热。凭着自己天时地利人和的便利条件,为家乡的教育事业办了很多好事实事,深受大家的爱戴。他曾连续两次荣获“天津市关心下一代优秀工作者”的光荣称号。父亲就是我们学习的楷模,我们为有一位这样的老父而引以为荣。
父亲就像一首经年的老歌在我们心里传唱不衰。
作者简介:郭万梅,天津市人。天津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学会会员。2010年开始写作,作品见于《天津日报.文艺周刊》《天津今晚报》《中国作家》《岁月》《中国财经报》《时代报告杂志》《四川经济日报》《湛江日报》江苏散文网、在场、中国文学创新网、中国在线、西部散文等报刊网络。曾荣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十七届“东丽杯”孙犁散文奖等多项奖项。喜爱主持朗诵,曾在区、镇举办的大型活动中担纲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