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老姨夫来看我时,我正在特车队阴冷的地沟里,拧一台车的底盘螺丝。
父亲和老姨夫就站在车库门口,满脸菜色,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听到师傅喊我的名字,我赶忙爬出地沟,扎撒着两只油渍麻花的手,兀自一张涂着油泥的脸。父亲和老姨夫以为大学毕业分到大庆的我,早已西服革履、肥头大耳了。可是他们第一眼看到的我,却小丑一般……
我看出父亲和老姨夫的笑,只是昙花一现。
那年我21岁,从老家宁小铺屯的地垄沟,走进村小学、公社初中、镇重点高中,寒窗苦读十余载,终于站在了大学的跳板上,一跃跳到了油城大庆。这可是多少人羡慕的城市呀。村里人说:老秦家祖坟冒青气了!
我被分到了特车队,先当见习技术员,一年后转为技术员,又经半年成了助理工程师。可还是小工似的,跟着师傅钻地沟、爬机盖、拧螺栓。就在这时,父亲和老姨夫结伴,急火火地从老家坐马车、再坐汽车、又坐火车,一路辗转来看我。我知道,他们是想看看我到底出息成啥样了。
父亲和老姨夫的笑,戛然而止,我知道这和他们想象的,谬之千里。他们以为上了大学,进了城,就该风花雪月,俯首就能捡到金元宝。
那次,我请父亲和老姨夫到特车队附近一家小酒馆吃的午餐,4个小菜,不过是干豆腐炒尖椒、洋葱炒土豆片、油炸花生米和豆芽炒粉,清汤寡水,荤腥不多。父亲和老姨夫喝了两杯小烧,甜嘴巴舌的,和我说慢慢来,丑媳妇终会熬成婆,等你好了我们再来,就醉眼迷离地走了……
老姨夫住的龙庙屯,离我家住的宁小铺屯有十多公里的路,农闲时,他喜欢来我家串门。老姨夫喜欢来我家,主要是和父亲对脾气,二人端坐在一起,就着土豆丝、白菜条,或是一盘炒鸡蛋,没完没了地喝酒,唠着陈年谷子万年糠,东屯铁匠炉给马挂掌,西屯老烧锅酒味纯正。母亲的脸色就阴下来。
父亲除了老姨夫,还有3个连襟,一个在小兴安岭,是森铁的调度,另一个在海伦,在亚麻厂当工人。尽管都是普通工人,可“林大头”的威风尚在高潮,工人阶级的主人翁气势坚挺,生活无忧,竟吃大米白面,烧大木头、蜂窝煤,住暖洋洋的房子。父亲和老姨夫自叹弗如,就自卑了,二人同病相怜,自然走得近壁了。
父亲和老姨夫虽然都是农村人,可对农活都不擅长。念过六年私塾的父亲,属于屯子里的高级知识分子,响当当的文化人,16岁就去了公社兽医站当会计,自然对农活浅尝辄止,一知半解;而老姨夫出身地主家庭,有了富庶的家底,老姨夫就纨绔了,不仅整天喝得脸色红紫,还沾染上了赌博,可十赌九输,因为欠了赌债,被债主逼得惶惶不可终日,就离家出走,数月无踪影,老姨寻他不着,终日以泪洗面,见了母亲,姐俩抱头痛哭。再加上老姨夫的父亲抽大烟的恶习,在摧枯拉朽的土改浪潮冲击下,没能彻底洗心革面,身瘦如纸,来了毒瘾,全身筛糠,鼻涕涟涟,人就不像人了。老姨夫是孝子,看不得他父亲那样子,就求父亲借助兽医站的近水楼台,帮着买杜冷丁。大瓶小瓶的杜冷丁,就注进了老姨夫父亲青筋暴跳的血管,大地主的做派也就还阳了。可在老姨夫的父亲和老姨夫双管齐下的抽和赌夹击下,家境就很快衰落了……于是,没啥可用来换钱的老姨夫,就在酒中寻找快意,这正好与父亲的癖好有了契合。
父亲从15岁开始,几乎没有断过喝酒,大概是因为行小的原因,身上的三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以及守寡的奶奶,都宠着他,惯着他,家里来了客人,父亲就和大人一起上桌陪客,自然也被倒上酒,陪着喝。几次牛刀小试,就有了喝的冲动,终于成瘾,自欺欺人地躲进酒中安居。酩酊大醉的父亲,呼噜声四起,家里的什么事也不管不顾了,愣生生地撇给母亲,气得母亲默默落泪。
父亲的老家,也就是他和母亲一生中拥有7个子女的出生地——黑龙江省巴彦县长春公社平川大队宁小铺屯。四十年代末,父亲是宁小铺屯里惟一念过初中的人,打一手好算盘,写一手好毛笔字,这成了他一生的荣耀。因为有文化,会打算盘,父亲被安排到公社兽医站当会计,每天按部就班上班,一丝不苟做事,有着少年英气。可有一件事,今天想来,我都不能理解父亲。就是他偷拿过兽医站消毒用的酒精,回家兑水和老姨夫一起当白酒喝。几次喝过后,父亲和老姨夫都有酒精中毒反应,发呆、冒虚汗,走路不稳。可他们歇了几天,就又照喝不误。
父亲嗜酒,可酒品还是好的,只要别人给倒上,从未有过拒绝,不打酒官司,不藏奸耍滑,也从来没有耍过酒疯。父亲的所谓好酒品,是以损害自己的身体为代价,而作为他的子女,三天两头寻找不知醉卧在哪里的他,也就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项内容。
当然,父亲在工作时间是很少喝酒的。对工作,一直谨小慎微,一丝不苟,精益求精,18岁那年,他就光荣举起右手入党了。父亲是住在农村挣工资的人,吃供应粮,每月能挣18元2角工资,一直十几年,养活着我年迈多病的奶奶和大爷大奶,以及春笋一样冒出的7个子女。
对于父亲和母亲,至今我也无法用好和坏来总结。坦白地说,在青葱年少时节,我是恨他们的。恨他们为啥给了我们兄妹一个是酒气熏天、一个是蒙头哭泣,就连空气都凝滞的童年,也给了我们的性格彻底打上自闭的烙印,让我人过中年,无论做什么,尚有压抑卑微之感。
可他们毕竟是我的父母呀,我能说什么呢。
1998年春天,父亲领着母亲、三弟、侄儿,从天津来到大庆我这里生活。这之前,父亲母亲在天津为经营木材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哥看摊儿。大哥是个活泛人,高中毕业,就被召到公社铁木社当翻砂工。那时全国都在大炼钢铁,铁木社也不甘示弱,堂吉诃德似地支起炼钢炉,与翻滚的铁水决斗,翻砂出的犁铧、铁锅、炉箅子,技术不过关,脆如核桃酥,出炉就裂纹掉碴,根本不能用。大哥就被派到大连去学铸造。两个月后,大哥回来了,给我记忆最深的就是大哥带回了很多我们见都没见过的水果,我们一连朵颐了几天,满嘴洋溢着大鸭梨小苹果的香甜,令村里的小伙伴十分艳羡。
铁木社的铸造,终于没有成功,一堆堆废铜烂铁,冒着缕缕蓝烟,围在茕茕独立的炼钢炉旁,仿若是在祭旗。
在铁木社期间,大哥还干过车工,车出的波浪槌子、蜡台、擀面杖,街坊四邻都竖起了大拇指,夸大哥的手艺头子了。大哥还干过焊工,焊的火炉、灶台、铁栅栏,被各家各户一直使用,而谁家的四股杈、耙锄子、镰刀、二齿钩折了把、断了齿,会一副讪笑,来求大哥焊接。大哥就在焊花闪烁的铁木社大院,铺展着手艺,人生的得意,如满地的土豆花似地荡漾开来。
后来,父亲为大哥争取到一次当兵的机会,客都请了,就差穿上军装戴大红花了,愣是让母亲哭黄了。母亲说,那老鬼(指我父亲)不顾家,我指望不上,好歹小军(大哥小名)熬大了,还靠他撑家哩……命运就是这样波诡云谲,凭借大哥高中文化,一米八的个头,又长的周正,在部队转干恐怕没有问题。而转了干,留在部队,就等于有了大出息……失去了那次机会,大哥偷偷跑到公社大院,望着送兵的大敞篷卡车跑远的影子,泪流满面。自此大哥始终没有脱离农民的标签,就是后来生意从大小兴安岭,做到南方各地,又破产回到原点。可大哥从来没有提起那档子事。而母亲说起,总是带有几分惭愧,哀叹连连。
离开了公社铁木社,大哥的心不安分了,他开始到镇上给倒腾木材的老板打工,摸清了买卖路数后,大哥就自己尝试当老板。父亲母亲就是冲着大哥的生意,去的天津。那时,靠着大哥的机敏和敦厚的声誉,扑奔大哥去天津打工的三弟三弟妹一家也一样丰衣足食,日子过得温馨从容。可灾难突然降临了。1998年11月24日,三弟妹的生命在静海一个叫下三里的路口,被一辆醉酒的面包车洗劫而去,三弟那刚刚升起的希望之火,就在那个黄昏渐渐熄灭了。
三弟精神萎靡,一时不能自拔,父亲母亲也一夜间鬓生白发。但他们还是像两棵大树一样,陪护着三弟和侄儿来到大庆,搀扶着他们开始新的生活……而此刻,我尚未从罹患重疾中走出来,心里像飘着的气球,忽又传来大哥被生意伙伴绑架,生死未卜……可想而知父亲和母亲刚进中年的内心,是如何在儿女的不幸中煎熬。
本来就性格内向的父亲,话语就更少了,每说一句话都悄声悄语,走路蹑手蹑脚,好像时刻要躲避什么灾祸。我甚至没有看到父亲开心地笑一次。母亲说,那个老鬼不会笑。母亲一直背后称父亲为老鬼。我特意观察了父亲,真的,他的笑,很纠结,似是害羞,比喝了什么毒药还痛苦。
我能理解父亲,理解一个文化人心中的苦楚。他的内心多想把日子过好,让他的子女生活无忧;他心中的愿望,多想开出璀璨的花朵呀,可开着开着,就那么形单影只一两朵,抑或还未开放,就枯萎了。
童年恍然而过,可回忆却不只是父亲的酒、母亲的哭。
我打小体弱多病,父亲常带着我去看医生。我坐在父亲骑的自行车的大梁上,走在去公社卫生院路上,父亲呼出的热气,温润着我的脸我的头顶,心里就升起了丝丝温暖……在每年一度的学校运动会上,父亲还会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塞给我两角,让我买冰棍吃,消解炎炎烈日的蒸煮,还会吃母亲给我炒得油汪汪的土豆地、烙的发面饼。那是童年中最香甜的大餐!夏日放学回家,看到父亲和母亲在院子里把家里养的绵羊五花大绑,一只一只放倒在地上,一剪一剪剪羊毛,甜蜜就从心底一点一点往外溢。因卖了羊毛,我家就能拿出钱,换了公分,再换回生产队分的口粮了。家里养过猪,一般要养三头或是四头。养猪是为了每年能杀一口年猪,来解决一年煮菜用的荤油,如不遭瘟疫的话,还可以卖上一两口猪,换回一点大米白面,来改善高粱米大碴子小米饭的单调饮食,还会换回针头线脑,缝缝补补灌满风寒的日子;家里还养过羊、养过兔子,可不是闹瘟疫,死得一只不剩,就是出售时价格低廉,还不够喂的粮食,入不敷出。不过,我因此有了牧羊的经历,也有了在山坡上一边牧羊、一边捧着《人生》《白鹿原》苦读的镜头。而三弟还因此过早辍学去放羊,这也成了父亲总是觉得“因为读书少,竟出苦力”,对不住三弟拧在心中的疙瘩。父亲还在园子里栽种过药材刺五加,但不得肌理,光长枝叶,不长果实,而颗粒无收,还耽误了一年其它蔬菜的栽种,一家人也就少了小葱蘸酱、腊肉烧豆角的饕餮,没少遭母亲的数落。
识文断字的父亲几乎每晚都要到他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大伯家。也许父亲6岁时就失去了父亲,父亲对大他差不多二十岁的唯一哥哥,就有了恋父情结。大伯心地善良,对弟弟也是处处严格要求,有着长兄的威仪。
父亲对大伯谦恭有加、言听计从。晚饭后,父亲就蹒跚着到住在前院的大伯家,坐在炕沿上,面无表情,如若赶上饭时,就上桌喝上两盅,在自己的哥哥面前,父亲收敛着嗜酒如命的恶习,从来不贪杯,体现一个弟弟对哥哥的敬重。其实老哥俩坐在一起,也没有什么话唠扯的,大爷忙着活计,父亲就孤坐着,似乎在品味大伯家那台老座钟的滴答声。父亲去大伯家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说书——其实是念书,念《三侠五义》《十二寡妇征西》《红楼梦》……听众有我的三表大伯、五表大伯、表姑父,还有村邻方大个子、王大虚乎。借着一抹昏黄的煤油灯亮,那些线装的古书,一本一本经过父亲的哼唱,就有了滋味,有了乐趣……我是经常偷偷溜去听父亲说书的。尽管大多听不懂,可不知怎么的,竟也有了迷狂。也许今天的我,爱摆弄摆弄文字,大概就是受父亲说书的启蒙吧。
乡村的夜晚,因为有了父亲的读书声,显得异常沉静。可后来,大伯家买了戏匣子,就是收音机,喜爱听书的老哥几个,对父亲的读书期望就黯淡了,因为戏匣子开始播讲刘兰芳的《岳飞传》《杨家将》、袁阔成的《保卫延安》、单田芳的《三国演义》,还有王刚的《夜幕下的哈尔滨》。表大伯们说,你看那戏匣子就像个小房子,人都在里面活着哩。不说书的父亲,也成了守规矩的听众,准时坐在戏匣子旁,听里面的刀枪剑戟斧钺钩杈十八般武艺的铿锵之音。
1985年10月,乡兽医站黄了,父亲和母亲便拖家带口、扶老携幼,把家搬到了大兴安岭呼中林业局,投奔在建工处当科长的我的表叔,被安排到水暖队当库工。全家算是进了城,这是我们一直想往的地方。我们一直想吃供应粮、住暖洋洋的屋子。我们终于实现了。
然而,好日子刚刚搭头,大兴安岭的山头上,被油锯和山火,一点一点剿灭了绿色,百八十里的林海,已经没有可以采伐的树木了。随着封山育林的启动,林区的经济每况愈下,水暖队黄了,父亲下岗了。年过五旬的父亲母亲,再次开始漂泊的生活,去了生意做到天津的大哥处,为大哥“打工”。
其实,我们7个儿女都不管父亲叫爸或爹,而是叫叔。听母亲说,她生大哥后,大哥老是闹病,找算卦先生一算,说必须改口叫叔,要不“方”父亲,于是我们就都跟着大哥叫父亲为叔了。
父亲是老好人,似乎没啥脾气,没和别人吵过嘴、打过架,甚至不会骂人,无论做什么事,总是吃亏,所以在老家那块人缘颇好,有着无一瑕疵的口碑,十里八村一提“秦会计”,没有不认识的,没有说不好的。虽然父亲不哼不哈,但他骨子里却有一定的思想。他用不多的语言教育我们安分守己,遵纪守法。那时,父亲端起酒杯常说的话是:“我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读书!”在那种相对贫穷之中,父亲在村人眼里就有些固执和另类。
父亲没有当面表扬过我们兄弟姐妹,就连我的小诗上了学校黑板报,刻成了钢板被油印出来,他也没说一句好。只是我在油灯下夜读时,父亲默默坐在对面,捧读着《红旗谱》,或是《艳阳天》,脸上出现少有的温和表情。我感觉到,父亲对于我这个爱好文学的儿子,在心里是认可的。我和父亲没有坐在一起唠扯过,没有交过心,其实我多想和父亲有过哪怕一次的彻夜长谈呀,可是没有。和母亲也没有过。我们兄妹,都是在观察中,读着父亲和母亲的行动,领悟着他们如何孝敬长辈、如何和邻里相处、如何持家理财……
母亲与父亲的性格截然相反。母亲嗓门大、爱唠叨,啥事都毫不留情地说在大面上。母亲勤劳,一刻也不能闲下来,家务活几乎都要靠母亲去做,一条黑色、补丁落补丁的围裙,在她50岁前几乎没有离开她的腰间。
闲下来的时候,就是母亲盘腿坐在床上抽烟的时候。纸卷的旱烟一棵接一棵地抽,好像要把这酸甜苦辣的日子全吸进去,再吐出来。
母亲没念过一天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几乎不认识一个字。母亲常说:“没文化,可憋屈了。”
母亲和父亲同命相怜,都是幼年丧父,父亲过继给了没儿没女的祖父祖母的大哥大嫂,就是父亲的大伯大娘。就这样,父亲和母亲结婚后,抚养着我的大爷大奶,直到为他们送终。
我还记得,大爷大奶在世时就早做好了棺材,并排放在西房山头。每年春天,父亲和大爷都要掀开盖在上面的炕席,为棺材刷漆。房山头有了棺材,阴森而吊诡,我们很是害怕,晚上不敢起夜,有尿就憋着,憋不住了,就尿在了炕上,第二天早晨免不了遭到母亲一通笤帚疙瘩的抽打。
大爷患有腿疾,小腿一直腐烂,散发着怪味。应该是现在所说的脉管炎,可无钱医治,只好用白布包着,偶尔涂上研成沫的镇痛片,来缓解疼痛;大奶好像眼睛不好,老是流着泪。我还依稀记得,母亲去了生产队铲地,大奶在家抱着我玩耍的场景……大爷大奶虽然重病在身,可从来没有躺在炕上,而是干着力所能及的家务,更为少不更事的父亲母亲,把握着生活的准星,成为父亲母亲的主心骨。
大爷大奶相继死了,房山头的棺材没了。父亲哭得很悲戚。母亲也粗门大嗓地和家族的女人,一次次去村前的小苗嚎啕。
我没有怎么悲伤,因为白天晚上再也不用害怕去房山头小解了。
也许父亲和母亲之间在文化、性格方面,有着悬殊的差异,风风雨雨、近半个世纪,磕磕绊绊,吵和骂就像日子里的调和剂,不能缺少,而且,一旦安静下来,日子也就乏味许多。母亲时常对父亲说:“我这大半辈子跟着你,没享过多少福。”母亲把她“没有享过多少福”归结为“孩子多、不省心”上。
说起生孩子,母亲一直不愿启齿的是,当年她连如何避孕都茫然不知,直到在城里生活的外甥女给予指点,才幡然醒悟。
日子在悄无声息地流逝,偷走了母亲的黑发,压弯了父亲曾经硬朗的腰板。看着三十多口的家人天南地北聚到一起,尽享美好的幸福时光时,父亲母亲阴郁的脸颊,总算舒展开来,母亲说:“我和你叔这一辈子什么也没攒下,就是这一大家子人,是我们攒的最多的一笔钱呀。”
父亲母亲来到大庆,一直呆在家中没什么可干,对于一生中奔奔波波的父母,实在是一种折磨。
2000年2月份,我居住的铁西南岗要动迁,物业提前断水,居民吃水陷入困境,父亲和母亲琢磨来琢磨去,决定为居民送水。起初父母还不好意思和我说,怕我不同意,后来终于转弯抹角地把意思表达给我。我同意了,就告诉他们别累着,锻炼锻炼就行了。没想到,父母一干上就不可收,一个星期后,竟然跑到安达车马市买回一头小毛驴,拴了一挂车,加入了铁西送水大军之中。
“卖水了!”母亲的声音虽然有些颤,但还是有力量。
在我们这座繁华的都市里,无论寒风凛冽,还是骄阳炎炎,父亲母亲赶着毛驴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大街小巷。
一桶水50斤, 5角钱,需要父亲母亲从车上抬下来,再抬到居民家中,倒入水缸中。一车能拉12桶水,一天能卖5到8车,也就是说,每天父亲母亲要负荷累计1.5吨到3吨的重量,行走10公里左右。这个数量,一般年轻人都受不了,可他们硬是坚持一天也没落下。
每次我回铁西看父亲母亲,他们始终说:“挺好的,每天除了锻炼身体外,还不少收入。”只字不提一天下来有多累。晚上,父亲还要起来两三次喂毛驴,父亲常说:“多亏这头小毛驴了,为咱们出了不少力。”
我劝父亲母亲千万可别累着,一天送三车两车就行了。父亲倒想得开,说:“儿女们混得都不错,咱也不缺钱,差不多就行了。”可母亲老怨父亲干活磨蹭,走得慢,把毛驴都惯坏了,生意都让别人抢了,两人因此经常吵嘴。母亲“恨”活儿,她说:“趁着能扑腾动就干点,挣两个,也减轻孩子的负担了。”
母亲说的“不省心”,是针对三弟说的。三弟妹出车祸后,三弟精神不振,整天饮酒解愁,偷偷流泪。三弟妹无论是做人做事都很优秀,在三弟乃至我们家族中留下美好的印象。我时常劝三弟尽快走出悲伤,把侄儿教育好,长大成人,也算是对三弟妹的最好纪念。为了三弟,父母有那么多苦楚埋在心中,母亲的眼睛不好,已经多年干不了针线活了,可母亲还是早早地把三弟和侄儿的棉衣一针一线地缝制好,无论我们谁来看母亲,她都摸摸棉衣薄厚,叮咛几句要多穿衣服,别冻着。每当我坐在父亲身旁,他就说:“你三弟挺苦,有相当的,张罗给他再成个家,我和你妈也就省心了。”
在铁西南岗,父亲母亲的运水毛驴车成为一道独特风景,母亲的吆喝声,让我心潮难平。父亲母亲听说今年铁西南岗平房即将动迁,表现出一致的忧虑:“住楼以后,我们还能干点什么呢?”我知道父亲可能想老家宁小铺屯了。为了显示我的孝心,多次接父亲和母亲到我新搬的楼上小住,可父亲待了几天,很不适应,一次也没用过室内厕所,他说,饭厅挨着茅房,别扭呀!母亲也是,在楼里一待就是一天,一次次趴在窗户往外看,我们下班回来,发现她情绪不振,问咋的了。母亲嗫嚅半天,说,真憋屈,这和蹲监狱有啥区别吗?强烈要求回三弟的平房。
闲暇之余,母亲去了教堂,和一群老头老太唱诗。我问过母亲,理解哼唱的内容吗?母亲的脸色掠过一丝尴尬,说,不知啥意思,可和大家一起唱,就是祈祷好哩,让咱家的不幸都过去,老天保佑咱们都好好的!后来,母亲又去了寺院,见佛磕头,遇庙进香……在“阿门”和“阿弥陀佛”的祷告间,母亲的白发多起来,就像大雪提前落在了她的头顶。
春节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兄弟姐妹从四面八方回来团聚,我们强烈要求父亲母亲休息几天,可母亲说什么也不干,直到二姐藏起她的鞋帽,她才答应歇几天。正当全家人坐在客厅里看春节联欢晚会时,突然听到“卖水啦”的喊声,我们赶到卧室一看,原来是睡梦中的母亲喊的。我们全笑了,笑过不长时间,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都泪流满面,我的眼泪也流个不停……
老姨夫再也没来看我,而我去看他时,却是一座荒坟了。
大哥人近六旬,勃发和朝气荡然无存,正与脑血栓后遗症做着顽强的抗争……
而父亲在他69岁那年的秋天,撒手人寰,留下了他世上最亲的人——母亲以及分散各处的儿女。为此,我写了一首《送你》——
走了 静静地 在清晨
父亲!喝了孟婆汤
再过奈何桥
天堂里的新客
蝴蝶在飞
泪在飞
走吧 父亲!关上人间这扇大门
你的烛火被风吹灭 从此呀
带走了六十九年的流离
带走了大写的人字
带走了兽医站小会计的激情
带走了水暖队老库工的谨慎
带走了十六岁开始的婚姻
带走了七个儿女的天空
带走了一个老党员的忠贞
带走了摸我头顶的大手
带走了家书吹开的花蕾
带走了佝偻的背影
带走了我丢失的村庄
从此呀没有了那个叫秦百芳的人
从此没有了镇宅的高堂
平川大队消失了
长春公社消失了
而 宁小铺还在
中国最冷的小镇呼中还在
那不断扩容的坟场
还在
握着你的手 父亲呀
你话语不多 句句都是废话
也是经典
走得太急 每一步都是霜寒
难回头
为子女漂泊一生的父亲,落叶归根,回到了宁小铺屯西那片荒草萋萋的坟场,躺在爷爷奶奶、大爷大奶以及大伯大娘的身边。
父亲呀,落叶归根,归来的您,可曾是少年?!
作者简介:红雪,本名秦斧晨,黑龙江省巴彦县兴隆镇宁小铺屯生人,大庆晚报副总编辑,大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参与策划并执行体验式报道《卧底职业丐帮》,全景式采写《捣毁“黑色帝国”》《警务大提速》《见字如面》等大型报道;主导创办媒体功能转型栏目《说和》《防忽悠热线》栏目以及服务中老年读者《老来乐》《咱家的事》专刊。荣获中国晚协赵超构新闻一等奖、东三省新闻特等奖等30余个,大庆报业集团、传媒集团十大功勋员工。
作品散见《人民日报》《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诗刊》《星星》《诗选刊》《鸭绿江》《青年作家》《北方文学》《芒种》等国内百余家报刊,著有诗集《散落民间的阳光》《碑不语》、散文集《最近处是远方》》法制新闻集《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