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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 雪:父亲归来是少年

发表时间:2019-05-29  热度:

  父亲和老姨夫来看我时,我正在特车队阴冷的地沟里,拧一台车的底盘螺丝。

父亲和老姨夫就站在车库门口,满脸菜色,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听到师傅喊我的名字,我赶忙爬出地沟,扎撒着两只油渍麻花的手,兀自一张涂着油泥的脸。父亲和老姨夫以为大学毕业分到大庆的我,早已西服革履、肥头大耳了。可是他们第一眼看到的我,却小丑一般……

我看出父亲和老姨夫的笑,只是昙花一现。

那年我21岁,从老家宁小铺屯的地垄沟,走进村小学、公社初中、镇重点高中,寒窗苦读十余载,终于站在了大学的跳板上,一跃跳到了油城大庆。这可是多少人羡慕的城市呀。村里人说:老秦家祖坟冒青气了!

我被分到了特车队,先当见习技术员,一年后转为技术员,又经半年成了助理工程师。可还是小工似的,跟着师傅钻地沟、爬机盖、拧螺栓。就在这时,父亲和老姨夫结伴,急火火地从老家坐马车、再坐汽车、又坐火车,一路辗转来看我。我知道,他们是想看看我到底出息成啥样了。

父亲和老姨夫的笑,戛然而止,我知道这和他们想象的,谬之千里。他们以为上了大学,进了城,就该风花雪月,俯首就能捡到金元宝。

那次,我请父亲和老姨夫到特车队附近一家小酒馆吃的午餐,4个小菜,不过是干豆腐炒尖椒、洋葱炒土豆片、油炸花生米和豆芽炒粉,清汤寡水,荤腥不多。父亲和老姨夫喝了两杯小烧,甜嘴巴舌的,和我说慢慢来,丑媳妇终会熬成婆,等你好了我们再来,就醉眼迷离地走了……

老姨夫住的龙庙屯,离我家住的宁小铺屯有十多公里的路,农闲时,他喜欢来我家串门。老姨夫喜欢来我家,主要是和父亲对脾气,二人端坐在一起,就着土豆丝、白菜条,或是一盘炒鸡蛋,没完没了地喝酒,唠着陈年谷子万年糠,东屯铁匠炉给马挂掌,西屯老烧锅酒味纯正。母亲的脸色就阴下来。

父亲除了老姨夫,还有3个连襟,一个在小兴安岭,是森铁的调度,另一个在海伦,在亚麻厂当工人。尽管都是普通工人,可“林大头”的威风尚在高潮,工人阶级的主人翁气势坚挺,生活无忧,竟吃大米白面,烧大木头、蜂窝煤,住暖洋洋的房子。父亲和老姨夫自叹弗如,就自卑了,二人同病相怜,自然走得近壁了。

 父亲和老姨夫虽然都是农村人,可对农活都不擅长。念过六年私塾的父亲,属于屯子里的高级知识分子,响当当的文化人,16岁就去了公社兽医站当会计,自然对农活浅尝辄止,一知半解;而老姨夫出身地主家庭,有了富庶的家底,老姨夫就纨绔了,不仅整天喝得脸色红紫,还沾染上了赌博,可十赌九输,因为欠了赌债,被债主逼得惶惶不可终日,就离家出走,数月无踪影,老姨寻他不着,终日以泪洗面,见了母亲,姐俩抱头痛哭。再加上老姨夫的父亲抽大烟的恶习,在摧枯拉朽的土改浪潮冲击下,没能彻底洗心革面,身瘦如纸,来了毒瘾,全身筛糠,鼻涕涟涟,人就不像人了。老姨夫是孝子,看不得他父亲那样子,就求父亲借助兽医站的近水楼台,帮着买杜冷丁。大瓶小瓶的杜冷丁,就注进了老姨夫父亲青筋暴跳的血管,大地主的做派也就还阳了。可在老姨夫的父亲和老姨夫双管齐下的抽和赌夹击下,家境就很快衰落了……于是,没啥可用来换钱的老姨夫,就在酒中寻找快意,这正好与父亲的癖好有了契合。

父亲从15岁开始,几乎没有断过喝酒,大概是因为行小的原因,身上的三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以及守寡的奶奶,都宠着他,惯着他,家里来了客人,父亲就和大人一起上桌陪客,自然也被倒上酒,陪着喝。几次牛刀小试,就有了喝的冲动,终于成瘾,自欺欺人地躲进酒中安居。酩酊大醉的父亲,呼噜声四起,家里的什么事也不管不顾了,愣生生地撇给母亲,气得母亲默默落泪。

父亲的老家,也就是他和母亲一生中拥有7个子女的出生地——黑龙江省巴彦县长春公社平川大队宁小铺屯。四十年代末,父亲是宁小铺屯里惟一念过初中的人,打一手好算盘,写一手好毛笔字,这成了他一生的荣耀。因为有文化,会打算盘,父亲被安排到公社兽医站当会计,每天按部就班上班,一丝不苟做事,有着少年英气。可有一件事,今天想来,我都不能理解父亲。就是他偷拿过兽医站消毒用的酒精,回家兑水和老姨夫一起当白酒喝。几次喝过后,父亲和老姨夫都有酒精中毒反应,发呆、冒虚汗,走路不稳。可他们歇了几天,就又照喝不误。

父亲嗜酒,可酒品还是好的,只要别人给倒上,从未有过拒绝,不打酒官司,不藏奸耍滑,也从来没有耍过酒疯。父亲的所谓好酒品,是以损害自己的身体为代价,而作为他的子女,三天两头寻找不知醉卧在哪里的他,也就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项内容。

当然,父亲在工作时间是很少喝酒的。对工作,一直谨小慎微,一丝不苟,精益求精,18岁那年,他就光荣举起右手入党了。父亲是住在农村挣工资的人,吃供应粮,每月能挣182角工资,一直十几年,养活着我年迈多病的奶奶和大爷大奶,以及春笋一样冒出的7个子女。

对于父亲和母亲,至今我也无法用好和坏来总结。坦白地说,在青葱年少时节,我是恨他们的。恨他们为啥给了我们兄妹一个是酒气熏天、一个是蒙头哭泣,就连空气都凝滞的童年,也给了我们的性格彻底打上自闭的烙印,让我人过中年,无论做什么,尚有压抑卑微之感。

可他们毕竟是我的父母呀,我能说什么呢。

 1998年春天,父亲领着母亲、三弟、侄儿,从天津来到大庆我这里生活。这之前,父亲母亲在天津为经营木材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哥看摊儿。大哥是个活泛人,高中毕业,就被召到公社铁木社当翻砂工。那时全国都在大炼钢铁,铁木社也不甘示弱,堂吉诃德似地支起炼钢炉,与翻滚的铁水决斗,翻砂出的犁铧、铁锅、炉箅子,技术不过关,脆如核桃酥,出炉就裂纹掉碴,根本不能用。大哥就被派到大连去学铸造。两个月后,大哥回来了,给我记忆最深的就是大哥带回了很多我们见都没见过的水果,我们一连朵颐了几天,满嘴洋溢着大鸭梨小苹果的香甜,令村里的小伙伴十分艳羡。

铁木社的铸造,终于没有成功,一堆堆废铜烂铁,冒着缕缕蓝烟,围在茕茕独立的炼钢炉旁,仿若是在祭旗。

在铁木社期间,大哥还干过车工,车出的波浪槌子、蜡台、擀面杖,街坊四邻都竖起了大拇指,夸大哥的手艺头子了。大哥还干过焊工,焊的火炉、灶台、铁栅栏,被各家各户一直使用,而谁家的四股杈、耙锄子、镰刀、二齿钩折了把、断了齿,会一副讪笑,来求大哥焊接。大哥就在焊花闪烁的铁木社大院,铺展着手艺,人生的得意,如满地的土豆花似地荡漾开来。

后来,父亲为大哥争取到一次当兵的机会,客都请了,就差穿上军装戴大红花了,愣是让母亲哭黄了。母亲说,那老鬼(指我父亲)不顾家,我指望不上,好歹小军(大哥小名)熬大了,还靠他撑家哩……命运就是这样波诡云谲,凭借大哥高中文化,一米八的个头,又长的周正,在部队转干恐怕没有问题。而转了干,留在部队,就等于有了大出息……失去了那次机会,大哥偷偷跑到公社大院,望着送兵的大敞篷卡车跑远的影子,泪流满面。自此大哥始终没有脱离农民的标签,就是后来生意从大小兴安岭,做到南方各地,又破产回到原点。可大哥从来没有提起那档子事。而母亲说起,总是带有几分惭愧,哀叹连连。

离开了公社铁木社,大哥的心不安分了,他开始到镇上给倒腾木材的老板打工,摸清了买卖路数后,大哥就自己尝试当老板。父亲母亲就是冲着大哥的生意,去的天津。那时,靠着大哥的机敏和敦厚的声誉,扑奔大哥去天津打工的三弟三弟妹一家也一样丰衣足食,日子过得温馨从容。可灾难突然降临了。19981124日,三弟妹的生命在静海一个叫下三里的路口,被一辆醉酒的面包车洗劫而去,三弟那刚刚升起的希望之火,就在那个黄昏渐渐熄灭了。

三弟精神萎靡,一时不能自拔,父亲母亲也一夜间鬓生白发。但他们还是像两棵大树一样,陪护着三弟和侄儿来到大庆,搀扶着他们开始新的生活……而此刻,我尚未从罹患重疾中走出来,心里像飘着的气球,忽又传来大哥被生意伙伴绑架,生死未卜……可想而知父亲和母亲刚进中年的内心,是如何在儿女的不幸中煎熬。

本来就性格内向的父亲,话语就更少了,每说一句话都悄声悄语,走路蹑手蹑脚,好像时刻要躲避什么灾祸。我甚至没有看到父亲开心地笑一次。母亲说,那个老鬼不会笑。母亲一直背后称父亲为老鬼。我特意观察了父亲,真的,他的笑,很纠结,似是害羞,比喝了什么毒药还痛苦。

我能理解父亲,理解一个文化人心中的苦楚。他的内心多想把日子过好,让他的子女生活无忧;他心中的愿望,多想开出璀璨的花朵呀,可开着开着,就那么形单影只一两朵,抑或还未开放,就枯萎了。

 童年恍然而过,可回忆却不只是父亲的酒、母亲的哭。

我打小体弱多病,父亲常带着我去看医生。我坐在父亲骑的自行车的大梁上,走在去公社卫生院路上,父亲呼出的热气,温润着我的脸我的头顶,心里就升起了丝丝温暖……在每年一度的学校运动会上,父亲还会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塞给我两角,让我买冰棍吃,消解炎炎烈日的蒸煮,还会吃母亲给我炒得油汪汪的土豆地、烙的发面饼。那是童年中最香甜的大餐!夏日放学回家,看到父亲和母亲在院子里把家里养的绵羊五花大绑,一只一只放倒在地上,一剪一剪剪羊毛,甜蜜就从心底一点一点往外溢。因卖了羊毛,我家就能拿出钱,换了公分,再换回生产队分的口粮了。家里养过猪,一般要养三头或是四头。养猪是为了每年能杀一口年猪,来解决一年煮菜用的荤油,如不遭瘟疫的话,还可以卖上一两口猪,换回一点大米白面,来改善高粱米大碴子小米饭的单调饮食,还会换回针头线脑,缝缝补补灌满风寒的日子;家里还养过羊、养过兔子,可不是闹瘟疫,死得一只不剩,就是出售时价格低廉,还不够喂的粮食,入不敷出。不过,我因此有了牧羊的经历,也有了在山坡上一边牧羊、一边捧着《人生》《白鹿原》苦读的镜头。而三弟还因此过早辍学去放羊,这也成了父亲总是觉得“因为读书少,竟出苦力”,对不住三弟拧在心中的疙瘩。父亲还在园子里栽种过药材刺五加,但不得肌理,光长枝叶,不长果实,而颗粒无收,还耽误了一年其它蔬菜的栽种,一家人也就少了小葱蘸酱、腊肉烧豆角的饕餮,没少遭母亲的数落。

 识文断字的父亲几乎每晚都要到他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大伯家。也许父亲6岁时就失去了父亲,父亲对大他差不多二十岁的唯一哥哥,就有了恋父情结。大伯心地善良,对弟弟也是处处严格要求,有着长兄的威仪。

父亲对大伯谦恭有加、言听计从。晚饭后,父亲就蹒跚着到住在前院的大伯家,坐在炕沿上,面无表情,如若赶上饭时,就上桌喝上两盅,在自己的哥哥面前,父亲收敛着嗜酒如命的恶习,从来不贪杯,体现一个弟弟对哥哥的敬重。其实老哥俩坐在一起,也没有什么话唠扯的,大爷忙着活计,父亲就孤坐着,似乎在品味大伯家那台老座钟的滴答声。父亲去大伯家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说书——其实是念书,念《三侠五义》《十二寡妇征西》《红楼梦》……听众有我的三表大伯、五表大伯、表姑父,还有村邻方大个子、王大虚乎。借着一抹昏黄的煤油灯亮,那些线装的古书,一本一本经过父亲的哼唱,就有了滋味,有了乐趣……我是经常偷偷溜去听父亲说书的。尽管大多听不懂,可不知怎么的,竟也有了迷狂。也许今天的我,爱摆弄摆弄文字,大概就是受父亲说书的启蒙吧。    

乡村的夜晚,因为有了父亲的读书声,显得异常沉静。可后来,大伯家买了戏匣子,就是收音机,喜爱听书的老哥几个,对父亲的读书期望就黯淡了,因为戏匣子开始播讲刘兰芳的《岳飞传》《杨家将》、袁阔成的《保卫延安》、单田芳的《三国演义》,还有王刚的《夜幕下的哈尔滨》。表大伯们说,你看那戏匣子就像个小房子,人都在里面活着哩。不说书的父亲,也成了守规矩的听众,准时坐在戏匣子旁,听里面的刀枪剑戟斧钺钩杈十八般武艺的铿锵之音。

 198510月,乡兽医站黄了,父亲和母亲便拖家带口、扶老携幼,把家搬到了大兴安岭呼中林业局,投奔在建工处当科长的我的表叔,被安排到水暖队当库工。全家算是进了城,这是我们一直想往的地方。我们一直想吃供应粮、住暖洋洋的屋子。我们终于实现了。

然而,好日子刚刚搭头,大兴安岭的山头上,被油锯和山火,一点一点剿灭了绿色,百八十里的林海,已经没有可以采伐的树木了。随着封山育林的启动,林区的经济每况愈下,水暖队黄了,父亲下岗了。年过五旬的父亲母亲,再次开始漂泊的生活,去了生意做到天津的大哥处,为大哥“打工”。

其实,我们7个儿女都不管父亲叫爸或爹,而是叫叔。听母亲说,她生大哥后,大哥老是闹病,找算卦先生一算,说必须改口叫叔,要不“方”父亲,于是我们就都跟着大哥叫父亲为叔了。

父亲是老好人,似乎没啥脾气,没和别人吵过嘴、打过架,甚至不会骂人,无论做什么事,总是吃亏,所以在老家那块人缘颇好,有着无一瑕疵的口碑,十里八村一提“秦会计”,没有不认识的,没有说不好的。虽然父亲不哼不哈,但他骨子里却有一定的思想。他用不多的语言教育我们安分守己,遵纪守法。那时,父亲端起酒杯常说的话是:“我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读书!”在那种相对贫穷之中,父亲在村人眼里就有些固执和另类。

父亲没有当面表扬过我们兄弟姐妹,就连我的小诗上了学校黑板报,刻成了钢板被油印出来,他也没说一句好。只是我在油灯下夜读时,父亲默默坐在对面,捧读着《红旗谱》,或是《艳阳天》,脸上出现少有的温和表情。我感觉到,父亲对于我这个爱好文学的儿子,在心里是认可的。我和父亲没有坐在一起唠扯过,没有交过心,其实我多想和父亲有过哪怕一次的彻夜长谈呀,可是没有。和母亲也没有过。我们兄妹,都是在观察中,读着父亲和母亲的行动,领悟着他们如何孝敬长辈、如何和邻里相处、如何持家理财……

母亲与父亲的性格截然相反。母亲嗓门大、爱唠叨,啥事都毫不留情地说在大面上。母亲勤劳,一刻也不能闲下来,家务活几乎都要靠母亲去做,一条黑色、补丁落补丁的围裙,在她50岁前几乎没有离开她的腰间。

闲下来的时候,就是母亲盘腿坐在床上抽烟的时候。纸卷的旱烟一棵接一棵地抽,好像要把这酸甜苦辣的日子全吸进去,再吐出来。

母亲没念过一天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几乎不认识一个字。母亲常说:“没文化,可憋屈了。”

 母亲和父亲同命相怜,都是幼年丧父,父亲过继给了没儿没女的祖父祖母的大哥大嫂,就是父亲的大伯大娘。就这样,父亲和母亲结婚后,抚养着我的大爷大奶,直到为他们送终。

我还记得,大爷大奶在世时就早做好了棺材,并排放在西房山头。每年春天,父亲和大爷都要掀开盖在上面的炕席,为棺材刷漆。房山头有了棺材,阴森而吊诡,我们很是害怕,晚上不敢起夜,有尿就憋着,憋不住了,就尿在了炕上,第二天早晨免不了遭到母亲一通笤帚疙瘩的抽打。

大爷患有腿疾,小腿一直腐烂,散发着怪味。应该是现在所说的脉管炎,可无钱医治,只好用白布包着,偶尔涂上研成沫的镇痛片,来缓解疼痛;大奶好像眼睛不好,老是流着泪。我还依稀记得,母亲去了生产队铲地,大奶在家抱着我玩耍的场景……大爷大奶虽然重病在身,可从来没有躺在炕上,而是干着力所能及的家务,更为少不更事的父亲母亲,把握着生活的准星,成为父亲母亲的主心骨。

大爷大奶相继死了,房山头的棺材没了。父亲哭得很悲戚。母亲也粗门大嗓地和家族的女人,一次次去村前的小苗嚎啕。

我没有怎么悲伤,因为白天晚上再也不用害怕去房山头小解了。

 

也许父亲和母亲之间在文化、性格方面,有着悬殊的差异,风风雨雨、近半个世纪,磕磕绊绊,吵和骂就像日子里的调和剂,不能缺少,而且,一旦安静下来,日子也就乏味许多。母亲时常对父亲说:“我这大半辈子跟着你,没享过多少福。”母亲把她“没有享过多少福”归结为“孩子多、不省心”上。

    说起生孩子,母亲一直不愿启齿的是,当年她连如何避孕都茫然不知,直到在城里生活的外甥女给予指点,才幡然醒悟。

     日子在悄无声息地流逝,偷走了母亲的黑发,压弯了父亲曾经硬朗的腰板。看着三十多口的家人天南地北聚到一起,尽享美好的幸福时光时,父亲母亲阴郁的脸颊,总算舒展开来,母亲说:“我和你叔这一辈子什么也没攒下,就是这一大家子人,是我们攒的最多的一笔钱呀。”

父亲母亲来到大庆,一直呆在家中没什么可干,对于一生中奔奔波波的父母,实在是一种折磨。

20002月份,我居住的铁西南岗要动迁,物业提前断水,居民吃水陷入困境,父亲和母亲琢磨来琢磨去,决定为居民送水。起初父母还不好意思和我说,怕我不同意,后来终于转弯抹角地把意思表达给我。我同意了,就告诉他们别累着,锻炼锻炼就行了。没想到,父母一干上就不可收,一个星期后,竟然跑到安达车马市买回一头小毛驴,拴了一挂车,加入了铁西送水大军之中。

“卖水了!”母亲的声音虽然有些颤,但还是有力量。

在我们这座繁华的都市里,无论寒风凛冽,还是骄阳炎炎,父亲母亲赶着毛驴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大街小巷。

一桶水50斤, 5角钱,需要父亲母亲从车上抬下来,再抬到居民家中,倒入水缸中。一车能拉12桶水,一天能卖58车,也就是说,每天父亲母亲要负荷累计1.5吨到3吨的重量,行走10公里左右。这个数量,一般年轻人都受不了,可他们硬是坚持一天也没落下。

每次我回铁西看父亲母亲,他们始终说:“挺好的,每天除了锻炼身体外,还不少收入。”只字不提一天下来有多累。晚上,父亲还要起来两三次喂毛驴,父亲常说:“多亏这头小毛驴了,为咱们出了不少力。”

    我劝父亲母亲千万可别累着,一天送三车两车就行了。父亲倒想得开,说:“儿女们混得都不错,咱也不缺钱,差不多就行了。”可母亲老怨父亲干活磨蹭,走得慢,把毛驴都惯坏了,生意都让别人抢了,两人因此经常吵嘴。母亲“恨”活儿,她说:“趁着能扑腾动就干点,挣两个,也减轻孩子的负担了。”

母亲说的“不省心”,是针对三弟说的。三弟妹出车祸后,三弟精神不振,整天饮酒解愁,偷偷流泪。三弟妹无论是做人做事都很优秀,在三弟乃至我们家族中留下美好的印象。我时常劝三弟尽快走出悲伤,把侄儿教育好,长大成人,也算是对三弟妹的最好纪念。为了三弟,父母有那么多苦楚埋在心中,母亲的眼睛不好,已经多年干不了针线活了,可母亲还是早早地把三弟和侄儿的棉衣一针一线地缝制好,无论我们谁来看母亲,她都摸摸棉衣薄厚,叮咛几句要多穿衣服,别冻着。每当我坐在父亲身旁,他就说:“你三弟挺苦,有相当的,张罗给他再成个家,我和你妈也就省心了。”

在铁西南岗,父亲母亲的运水毛驴车成为一道独特风景,母亲的吆喝声,让我心潮难平。父亲母亲听说今年铁西南岗平房即将动迁,表现出一致的忧虑:“住楼以后,我们还能干点什么呢?”我知道父亲可能想老家宁小铺屯了。为了显示我的孝心,多次接父亲和母亲到我新搬的楼上小住,可父亲待了几天,很不适应,一次也没用过室内厕所,他说,饭厅挨着茅房,别扭呀!母亲也是,在楼里一待就是一天,一次次趴在窗户往外看,我们下班回来,发现她情绪不振,问咋的了。母亲嗫嚅半天,说,真憋屈,这和蹲监狱有啥区别吗?强烈要求回三弟的平房。

闲暇之余,母亲去了教堂,和一群老头老太唱诗。我问过母亲,理解哼唱的内容吗?母亲的脸色掠过一丝尴尬,说,不知啥意思,可和大家一起唱,就是祈祷好哩,让咱家的不幸都过去,老天保佑咱们都好好的!后来,母亲又去了寺院,见佛磕头,遇庙进香……在“阿门”和“阿弥陀佛”的祷告间,母亲的白发多起来,就像大雪提前落在了她的头顶。

春节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兄弟姐妹从四面八方回来团聚,我们强烈要求父亲母亲休息几天,可母亲说什么也不干,直到二姐藏起她的鞋帽,她才答应歇几天。正当全家人坐在客厅里看春节联欢晚会时,突然听到“卖水啦”的喊声,我们赶到卧室一看,原来是睡梦中的母亲喊的。我们全笑了,笑过不长时间,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都泪流满面,我的眼泪也流个不停……

 老姨夫再也没来看我,而我去看他时,却是一座荒坟了。

大哥人近六旬,勃发和朝气荡然无存,正与脑血栓后遗症做着顽强的抗争……

  而父亲在他69岁那年的秋天,撒手人寰,留下了他世上最亲的人——母亲以及分散各处的儿女。为此,我写了一首《送你》——

 走了  静静地  在清晨

父亲!喝了孟婆汤

再过奈何桥

天堂里的新客

蝴蝶在飞

泪在飞

 

走吧  父亲!关上人间这扇大门

你的烛火被风吹灭  从此呀

带走了六十九年的流离

带走了大写的人字

带走了兽医站小会计的激情

带走了水暖队老库工的谨慎

带走了十六岁开始的婚姻

带走了七个儿女的天空

带走了一个老党员的忠贞

带走了摸我头顶的大手

带走了家书吹开的花蕾

带走了佝偻的背影

带走了我丢失的村庄

 

从此呀没有了那个叫秦百芳的人

从此没有了镇宅的高堂

平川大队消失了

长春公社消失了

  宁小铺还在

中国最冷的小镇呼中还在

那不断扩容的坟场

还在

 

握着你的手  父亲呀

你话语不多  句句都是废话

也是经典

走得太急  每一步都是霜寒

难回头

 为子女漂泊一生的父亲,落叶归根,回到了宁小铺屯西那片荒草萋萋的坟场,躺在爷爷奶奶、大爷大奶以及大伯大娘的身边。

父亲呀,落叶归根,归来的您,可曾是少年?!

 

 

作者简介:红雪,本名秦斧晨,黑龙江省巴彦县兴隆镇宁小铺屯生人,大庆晚报副总编辑,大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参与策划并执行体验式报道《卧底职业丐帮》,全景式采写《捣毁黑色帝国》《警务大提速》《见字如面》等大型报道;主导创办媒体功能转型栏目《说和》《防忽悠热线》栏目以及服务中老年读者《老来乐》《咱家的事》专刊。荣获中国晚协赵超构新闻一等奖、东三省新闻特等奖等30余个,大庆报业集团、传媒集团十大功勋员工。

    作品散见《人民日报》《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诗刊》《星星》《诗选刊》《鸭绿江》《青年作家》《北方文学》《芒种》等国内百余家报刊,著有诗集《散落民间的阳光》《碑不语》、散文集《最近处是远方》》法制新闻集《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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