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为新疆鼎泽凯律师事务所律师)
一 法庭外的双方
电梯从四楼下降。我们一行从同一个法庭走出的四人中有三个望着楼层显示器,还有一个望着天花板。三楼停下,门开了,进来了一位腿脚不方便又显得有些臃肿的老太太。二楼又停下,老太太晃着身子出去了。电梯继续下降,终于到了一楼,尴尬中的谦让,其实谁都想夺路而逃,至少我是这样想。
周立波说,是人就得装。我们都是人,所以我们都在装。
女方(我的世界里更多的称呼就是甲方、乙方;原告、被告;对方、我方;男方、女方)向我们两位律师道别(仿佛我们是她的律师一般),听到我们说多有冒犯,用一种不在意的口气说;“没关系,这是你们的职业,我理解”,然后转过身去用一种温婉的语气对男方说:“以后做事要低调些,有什么困难向我开口,我会全力帮助你……天冷了要带护膝,否则你的腿会疼。”再看我们当事人的表情,一副茫茫然的样子。我无法判断他此时此刻的感受,但是看上去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轻松。
二 我的职业
“你不小心跌倒在商场,只见一个人以百米速度冲过来将你按住:别动,你只管呻吟,其它的事交给我。这人是个律师。”笑话多少有些夸张,但折射了这个职业的某个方面。很多时候,我认为律师是个魔鬼附身的职业。它有可能给你机会、地位、金钱和尊重,带给你别的行业无法相比的使命感和兴奋度,让你有机会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士,感受他们内心的悲欢离合,让你深刻体味生命、亲情、自由、正义这类看上去崇高的字眼,与此同时,它更全方位地向你展示欺诈、贪婪、自私、欲望等等这些无法回避的人性元素带来的黑暗面。
手上没有案件,你着急睡不着;有案件,取证困难、法律关系混杂、法官脸色难看、结果难以预料,你忧心忡忡同样睡不着觉。官司赢了,不要高兴太早,当事人的预期永远比判决的结果更趋完美,即使不说,他也会在心里嘀咕:“本身就是该赢的官司,早知道不用请律师也行”;官司输了,你就等着挨骂吧,它会象南方的雨北方的雪一样准时劈头而来。你的抗打击能力永远比你的专业水平得到更快的提高和锤炼。因此很多时候律师总是“纠结”着的。
但即使如此,我也并不认为律师这个职业有多糟糕。相反,这个行业的大多数人对它的热爱远远超出常人的想象,我对它的感情也是复杂的。
三 背 影
走出法院大门,再次告别(仿佛双方都恋恋不舍,其实不然,准是有哪个地方不对劲)。我们(男方)向左,女方往右。走出几步我回头看了女方的背影一眼:微胖的身材,原色马尾揪,天蓝色羽绒服,平底鞋,沉重的步伐……如果是我,我会为这样的场合多花一点心思在穿着上,但是她没有。也正因为这个,我的内心有种莫名的伤感。
四 生 存
不是所有的律师都唯利是图,但是多数律师为了生存却不得不为利而图。比起其它的行业来说,这个行业的竞争同样是残酷的。有吃低保的律师,有兼职做其它的律师。我就见过一个律师明示当事人给法官送礼,礼物就是他推销的保健品。刚执业时我也曾发过誓言,绝不为男人打离婚诉讼,不论他是原告还是被告。但那时我还没有能力让生存让位于精神世界,此类誓言很快就被抛开。当事人有权选择我,我却没有资格选择当事人。我从老师那里所学的追求正义、公平的理念,很快就被我所处的环境稀释得闻不到味了,我只想着要赢官司。
五 女方庭上表现出人意料
老实说,女方在法庭上的表现大大出乎我们的预料(之前根据男方的描述,她应该会死缠烂打的)。相反,她显得相当的理智、宽容和大度。这让我们精心准备的诉讼策略无处可施,尤其她即将离异带着一个不满四岁的女儿谋生的情况下。我不知道,是我的当事人之前夸大了事实,还是因为某种原因使她突然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尽管如此,我仍然在一个问题上搞得她下不来台。她望着我说:“对方律师,你也是女人,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我没有接她的话,我只要把我的观点阐述清楚就行了。这样做的原因无非一个:让当事人知道我尽力了。
六对 手
我们的对手不光包括坐在法庭上的对方当事人,更包括我们的委托人。他们形形色色,来路不明,对他们你得用上比对对方更小心谨慎的态度。有时候他们会把你当成心理医生向你敞开心扉,而更多时候他们只诉说对其有利的事实或者只存在于他们脑海里故事;他们希望你能打赢官司,而不管你使出什么手段或是花招;而对方当事人只当你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仇人;如果你有幸成为刑事被告人的辩护律师,为其自由或生命呐喊,你要如履薄冰地行事、小心翼翼地不要触碰各方红线,否则你的当事人还没出来你可能就已经进去了。
七 庭审结束
随着一声法槌落下,庭审结束了,耗时三个小时,好在法官不让人生厌,好在最终调解结案。解除婚姻关系,孩子归女方抚养,男方支付抚养费,债务由双方承担。
当事人、法官都站了起来,毕竟坐的时间太长了点。这时有一搭没一搭聊开了,东南西北的,同时等着书记员打好文书签字。
女方走到男方面前,递上手机:“女儿的照片,看吗?”许是因为众目睽睽之下,男方只轻轻地“哦”了一声,可能在他看来,关系已经结束,如此亲呢的态度让人有点尴尬。
女方并不在意,真诚地用指尖滑动着一张张照片,并且一张张地做着说明:“这是春节时在小姨家照的,这是她外公带她去南山游乐场照的;这是她在玩水,这是她在生气……看她向我跑过来了,可爱吧?”听着这些,我们也都不由主地凑上前去,包括法官。她见我们近前,干脆将照片递到我们眼前……这样一来,法官和我的男同事都不好意思地散去了。
“我能看一下吗?”我确实很想看看,但话一出口又觉得唐突,毕竟刚才还针锋相对。
她却毫不犹豫地将手机递给我,并且上来为我翻着照片。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看上去机灵乖巧。我好象突然明白她刚才为什么在庭审中那样坚持要孩子了,看得出来,这不只是她生命的一部分,而是全部,她的所有一切。
我从心里佩服这样的女人,比起那些在法庭上一哭二闹寻死觅活的主,在曾经的爱人面前,她保留了最后的尊严,也赢得了外人的尊重,堪称完美。
八 律师与真相
法庭当庭释放了被告人,走出法院大门,律师最后一次问他的当事人:事情了结了,现在你能否告诉我,人是不是你杀的?被告人说:听了你刚才的精彩辩论,我现在相信我是无辜的了。
有时律师挖地三尺只为找寻真相,但有的时候,他们主动远离真相,甚至会引导当事人尽量不要讲出真相,即使要讲,也要表达得含糊不清。真相有时会让人承载不了,与其知不如不知。
第一次老师将一个案子交给我,看完了收案笔录,我立刻大呼“天哪!我们为什么要替这样的恶人打官司?老天是不会站在我们一边的。”
“法律会站在我们一边。”老师说。
时间长了,我学会不去评判当事人,不用好坏评价一个案件。于是不再有对与错、是与非的当事人,只剩下诉讼主张能否站得住脚的当事人,证据是否充足的当事人以及能否付得清律师费的当事人。
九 两位老师
我入行较晚,幸运的不是我考上了司考有了从业的资格,而是入行之后碰到了两位让我受益匪浅的老师。一位是现在塔城地区执业的王相坤律师,六十多岁,博学多才,涉猎广泛,对法律情有独钟。除了办案,他的业余时间都花在研习法律上。一杯咖啡一本书,花白的头发和披在身上的外衣,是我脑海中一个法律人最美的样子。他教给我的不只是办案的经验,更多的则是理论上的东西,让我深刻地领会法理的重要,学会用法律人的思维去看待事物和处理事情,让我挖掘那些看似简单的法条背后蕴藏着的深意、产生的根源和相互之前的联系。另一位老师是格尔木的郭鹏律师,年龄大不了我几岁,但入业够长,除了和前一位老师一样在当地享有名声之外,他更着重于理论联系实际,善于变通,开拓案源能力超凡,非常勤奋。
我在青海实习期间,有天早晨刚上班,他扔给我一份案卷:10点去某区法院开庭,说完就往外走。我受了惊吓跑下楼追上他的车:“我还没有开过刑事庭,再说半小后就要开庭了,这个案卷我还没有……”“现在看,你能行。”说罢开着他的车走了。那次开庭我懂得了什么叫做无畏以及无畏带来的好处。我从他那里更多的是学到了执业中不可或缺的胆量、勇气、自信和努力。
十 尾 声
每次开完庭后的几天,情绪多少起伏不稳,这次同样不例外。女方的眼泪、平复自己情绪时的神态、拖着沉重脚步却故作轻松的背影、对我方表现出的超出想象的宽容以及孩子天真的笑脸……所有这一切象一张无形的网压迫着我让我透不过气,让我感觉到自己被彻彻底底地打败了,从来没有这么惨过。
惶恐中发了一条信息给她:法庭多有冒犯,感谢你对我们职业的宽容和理解,在此表达歉意,希望你和孩子能永远幸福快乐。
回信很快来了:谢谢!
我想我是得不到我想要的宽恕了。我承认,做这行,我还缺少一点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