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在一个小镇模样的地方停下之前,我一直在车上打瞌睡。等车停下来,我茫然地跟下车,不知到了哪里。同车的石柱文友陈鱼乐指着公路左侧,笑说,往下走走坡坡街吧。
坡坡街?我一瞅,好像是一条老街,熟悉的青石板路,为啥这么陡?我望望自己脚上的细高跟,有些沮丧:算了,不下去了。陈鱼乐赶忙讲,你看,马路右侧往上还有呢,我们就走下面这截,下面是长江!
我瞟了下马路右边,确实有往上的青石板路,当时没人告诉我,这两截路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听到“长江”两个字,我勉强打起了精神——任何陌生的地方,首先打动我的总是一江水。可能王洛宾那首歌太过刻骨铭心,到哪,遇到任何一条江一条河,我都会站在此岸遥想彼岸。遥想若没有桥,该怎么过河;若有渡船,又有没有沈从文笔下的翠翠?河那边是否芳草萋萋,你会否与我一样殷殷期盼?
我试着往下望,目光穿越一条老街,又仿佛穿越时空去找寻。果然见着隐隐绰绰的一江水。那时我并不知道,从前是可以站在更高更远的独门嘴,在那株几百岁了的黄桷树下朝下望的。当年,街更长,老房子更多,街头巷尾的欢声笑语更密……
上海文友陈晨一把拽过我,声音干脆:没事,瑞瑾,我扶着你慢慢走下去。
我深呼了一口气,决意顺阶而下。青苔在石阶的夹缝间拼命往外挤。没见到几个街坊邻里在门口晒日头。文友远山笔下的小猫并没与我相遇。惟见老街两侧鳞次栉比的老屋,是穿斗木结构,白色的夹泥山墙。好在走几步十几步就有一块平整的青石板台面,让人能歇歇脚。
湖南凤凰街头摩肩接踵的人流让我不安,这条老街的清寂无声同样让我不安。我东瞅瞅西瞧瞧,指着临街一幢木屋漫不经心地告诉陈晨:这窗子工艺不如湘西,我们那边老木屋窗棂图案都是雕花的,还有蝙蝠。我的确没说错,湘西各地,明清年代留下的老屋窗棂雕工精美,蝙蝠寓意着“遍福”。
一处平台右侧老屋前的门槛上坐着一位双目炯炯的老人。不知谁问了他的年纪,老人答,七十三。人群里传来“呀”的声音。尽管老人留着白色的山羊胡,可他长着一张没被岁月摧残、精气神十足的脸,大家不相信他年过七旬也是情有可原。老人戴着一顶绒线帽,一件黑坎肩罩住靛蓝的中山装。他家木窗的一角摆着算命的牌子。大家纷纷围住他,聊天,拍照,他索性回里屋取了杆烟枪,笑道,好好拍吧!这些年来古镇的人多,想必他早已习惯被围绕与关注了。那年我在溆浦芦茅坪花瑶寨见过的大叔,不也是这样?本来扛着根水烟袋在吸烟,见有人拍他,干脆一板一眼地配合着摄影者。这样的男人年轻时都一表人才,指不准当年也是撩妹高手呢。
从老人的眼睛里我读到了许多故事,可惜忘了问问他是土家族还是汉人,更忘了问他会不会唱土家族民歌《六口茶》。我早在几年前听过这首歌。我的先生姓向,是土家族,虽然他们汉化多年。《六口茶》表现的是一个青年男子遇到心仪的姑娘,不敢冒昧打探她的情况,拐弯抹角地从姑娘的父母、哥嫂、姐妹、弟弟问起,一直喝到第六口茶,才鼓起勇气问:“喝你六口茶呀,问你六句话,眼前这个妹子噻,今年有多大?”妹子等的就是这一问,却仍假装嗔怪:“你喝茶就喝茶呀,哪来这多话,眼前这个妹子噻,今年一十八。”
故事的结局昭然若揭。
走了不少石阶,我们终于下到江边码头。江边有一座高大的牌坊,上面刻着三个大字:“西界沱”。
下午的阳光有些慵懒,我眯缝着眼睛穿过偌大的码头朝长江边走。长江用一个L形的姿势在此华丽转身,就头也不回地继续往东北走。河对岸听说是忠县,有个大名鼎鼎的石宝寨。
我从小知晓溆水和舞水都是沅水的支流,而沅水又汇入长江。作为长江流域的子民,对母亲河的感情不是三言两语表述得清楚的。十一年前,自南京长江大桥中段下楼,穿越几畦菜地,我看到了长江及过往的轮船。次年又在奔往泸沽湖的路上见到在高山峡谷里穿行的金沙江。后来在长江中游,江这边是湖南华容,江对面是湖北监利。
金沙江在云贵高原上踉跄东行的脚步声我还记得,它在四川宜宾,那个出五粮液的城市换了个称呼——长江。而长江到了西界沱,不再激越。江水静静地望着我,我呆呆地望着它。三峡工程抬高了这里的水位,西沱镇的坡坡街,有没有老街永远沉睡在水下?码头空旷无声,回水沱城府太深,任谁也没有告诉我这个答案。
大巴早候在江边的大道上,我纵有重登坡坡街的想法,也只能是妄想了。
二
其实这些年我走过不少古镇。且不说湖南的凤凰、洪江、靖港,往远一点说,山西的平遥,山东的台儿庄,江南的周庄,云南的丽江、大理,各有各的风情,又都觉得似曾相识。
那些古镇的古,已非远古的古。
去时懵懂,走时让我怅然的西沱,它的古,似乎不一样。只可惜它被挟持在一堆现代建筑里,有些不知所措。
天堑变通途,使得长江支流龙河上的土家风雨桥,龙河边秦良玉的铜像、吊脚楼及千古悬棺,万寿寨、千野草场、大风堡,黄水镇的高山平湖,都不再羞答答地藏于深闺。国内正大力提倡“康养”概念,光靠风景取胜的旅游已经不占优势,这是石柱的福音,也是城市人的福音。重庆到石柱的高铁只要个把小时,石柱不正等同于重庆的后花园?城市人都意识到莫名其妙的疾病如饿狼般扑往人类,寻一处可以定期去大口呼吸几天负氧离子的地方,便成了许多人的梦想。
石柱的旅游理念是走在前列的。而变成通途的天堑,不再需要背夫一步一个脚印把古道继续走下去,又何尝不是西沱人的福音?
西沱的前世今生,实际上跟巴盐古道密不可分。
知道巴盐古道之前,我只略知茶马古道。茶对于我来说,早已是必不可少的日用品,巴盐,则是新鲜的词汇。好在可以顾名思义,巴地的盐。
巴地,大约指巴国。早在三千年前,西沱是属于巴国的。
长江北岸的忠县也隶属巴国。其监、涂二溪产盐,跟自贡盛产井盐一样,统称川盐。
经由南岸西界沱的陆路,巴盐可以运往荆楚大地甚至更远的地方,我都在想,我的先辈一定也吃过巴盐。“巴盐销楚”,令西沱古镇成为巴盐古道的起点。
盐道自江边码头沿山脊蜿蜒抵达山顶独门嘴。一代代的背夫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背着沉沉的巴盐、蜀绣或丝绸,从码头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爬。爬完这些石阶,还有别的山头。他们要越过一座又一座山,把巴蜀的东西背到湘鄂,再从湘鄂换回巴蜀所需的桐油等物资。他们结伴而行,即使在三尺道上披荆斩棘、风餐雨宿,也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四川通志》载:“蜀唐以来,生齿颇繁,烟火相望。及明末兵燹之后,丁口稀若晨星。”于是有了历史上数次大移民。西界沱,也就是后来简称的西沱,也同样迎来了无数沿着巴盐古道闯进来的商贾。他们抢占有利位置,招揽盐商和力夫,在这条长达两千多米的古盐道两旁,修客栈、设商铺,营造会馆和寺庙。明清以后,这里茶馆戏楼林立,徽派建筑与土家吊脚楼交相辉映,正可谓唐代黄峭所吟:“年深外境犹吾境”。彼时,他们没空遥想故土;彼时,他们忙着让长江文化、巴蜀文化、荆楚文化和土家历史文化得以融合。
坡坡街成了背夫们长途跋涉的起点与避风港。“一里半石桥”“千脚泉”都在被公路隔开了的上半截街,我只能从纪录片里感受。
相传在宋代,坡坡街上有位老先生,他怜惜过往的背夫,把水井凿在家门口。那年夏旱,井水干涸,他只得每天一大早从镇外山野挑水灌入井中。直至有一天他起晚了,挑水途中被一队背夫发现真相。背夫们深受感动,在后来被唤作“千脚泉”的井边为老先生跺脚鼓劲,清泉忽地从井里汩汩而出,自此再没干涸过。这以后临街的家家户户也学着老先生在家门口摆上一口水缸,供过往的背夫和行人打口渴。
背夫运送一次货物得一个月。他们在外的一个月,也是家中老少望穿秋水的一个月。曾有一位背夫在油草河不幸遇难,撂下一双妻儿。消息传回坡坡街,街坊便自发接济他家,让苦命的母子得以生存下来。
背夫这个职业如今已在坡坡街绝迹,而总有一些东西在坡坡街传承,比如与人为善,比如“修桥补路修学堂”。
明末忠县人秦良玉,是唯一上了《将相列传》的女将军。她曾在西沱镇的南城寺进香朝拜,并捐资重修此寺。她驻守四川时,适逢川地大旱,她下令在南城寺熬粥赈灾,接济灾民数万人。此后更是逢灾必救,临终前更是留下遗愿,要后辈继续行善。
其后代秦文洲在接受中央台采访时说,秦家曾与坡坡街世代行医的熊家联姻。19世纪末,西沱镇瘟疫横行,熊家大药房的掌柜熊庭英与秦姓夫人商量,决定拿出积蓄购买药材,义务熬制汤药给过往的行人服用,许多患病的乡邻得以痊愈。其子熊福田后来承办“兴隆巷党案”,担任被告辩护律师,也用正义和精博的法律知识拯救了二十多名中国共产党人。
两江总督陶澍于清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冬曾出任川东兵备道,夜泊西界沱曾写下《泊西界沱寄题秦良玉旧楼》,他也写过不少推介家乡安化茶的诗行。当代著名画家徐悲鸿更是创作出油画《西沱风景》,后以一千三百多万的天价拍卖了出去。
三
我很好奇第一个把西沱古镇推到世人面前的那位石柱县文物工作者姓甚名谁,他的无心插柳早让柳成了荫。三十多年过去了,他尚健在否?这是西沱人应该记住的一个人,一个功不可没的人。
我在中央台《记住乡愁》的纪录片听到主题歌《乡愁》,有一句歌词是“日久他乡即故乡”,也是黄峭“年深外境犹吾境”的下句。说他敦促后辈各自出去谋生,特意写下这首诗,算是黄家人日后相认的依据。他的豪迈与大气令人钦佩。他乡是可以当成故乡,故乡却还是故乡。我想这不仅是西沱早年移民的切身感受。贵州安顺屯堡人的乡愁,湖广填四川人的乡愁,我父亲投奔其叔祖来到溆浦的乡愁,库区移民的乡愁,都是一碗水,一杯酒,一朵云,一生情。
远在新石器时代,相传即有巴人居住西沱。巴人是什么?他们说是土家族的先人。作为湘西土家族的媳妇,我自然对石柱,对西沱,对巴人有着天然的亲近感。怀化不少县市属于武陵山区,武陵片区的划分拉近了我与石柱的距离。在万寿寨感受酣畅淋漓的土家族摔碗酒,在大巴车上导游一遍又一遍教唱《六口茶》,都让我有回家的感觉。
西沱在商周时期为古代巴国及巴民族的活动地区,《山海经·海内经》里记载:“西南有巴国。太葜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太葜即上古时代东方部落首领伏羲,后照为巴人始祖。
春秋时,西沱为巴楚交界地,居西界,属板楯蛮与有崖葬习俗的古代民族活动区。公元前316年,秦灭巴,巴国不再,巴人依旧。秦汉时西沱属巴郡,农耕文化发达,城镇初具规模。北魏时称“界坛”。忠县的锅巴盐,造就了西沱,唐宋年间,使之发展成川东、鄂西边界的重要商贸城镇,明清时期更是一派繁荣。
长江三峡工程使得长江水位提升,库区多了不少高山平湖,湖光山色把无数前尘往事永远埋在了水下,回水沱变得愈发平静。有“云梯”之称的坡坡街不得已被拆掉500米,衙门路、月台路毫不留情地将“云梯”一分为三,原本堪称完美的“云梯街”就这样支离破碎。古街起初有1124步台阶和112个当年供背夫歇气的平台,如今只剩800多米长,89个平台,692步石阶。
现代文明与历史传承间,注定了一些旧物逐渐消逝也无法挽留——就像我们终将失去自己的肉身,终会与尘世诀别;就像地球有一日终将诀别于宇宙。只是时间长短而已,只是在有限或漫长的生命旅程中,我们更愿意相信永恒的存在。
据说西沱古镇有不少原居民在努力保护着西沱,他们用影像用图片用艺术力图还原西沱的前世。背夫的后代们重新扮演起祖辈的角色,他们试图用这种方式缅怀先辈,感恩先辈用汗水甚至生命换来的家族的延续。
万事万物皆有因果,万水奔往大海,我们注定留不住所有的过往,注定只能在回望中缅怀遗失的美好。物质的形成与湮灭,是物质运动的自然规律,终将是强留不住的一抹红,像春天的花,总会枯萎,更像久远年代里存留下来的文物,总会斑驳。那沉睡两千多年的辛追夫人,从马王堆西汉古墓群里出土后,几十年过去了,可还如刚出土时栩栩如生?
精神层面的东西则能通过各种形式存留,它们在历史的长河里被大浪淘沙,再代代相传。
今生的西沱远非前世的西沱,今日的坡坡街不再是当年的坡坡街。
山高水长的西沱还那么静谧地孤守着。据说赶上节假日,赶上过年,它会恢复往昔的热闹。在外打拼的游子,不管祖辈原籍何处,他们更多的是对西沱的乡愁了吧?他们在西沱土生土长,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西沱人的温柔与刚烈,他们把西沱赋予的善与美早已播向远方。
真的愿意有那么一天,我偶遇一位合眼缘的人。他告诉我,嗨,我来自西沱。我回答他,噢,我知道西沱,它在长江边,有一条像云梯一样的坡坡街,有一些感动人的故事始终在坡坡街传说。
(原载《海燕》2018年第6期 )
作者简介:申瑞瑾,笔名亦蓝。中国作协会员,全国公安文联理事,全国公安文联散文分会副主席,湖南省怀化市作协副主席,湖南散文学会理事,《湖南散文》编辑。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湖南文学》《四川文学》《朔方》《散文百家》《海燕》《红豆》等纸媒,出版散文集《尘世间的旅行》《半池荷香》《美丽潇湘·茶事卷》等,多次入选各类文学选本。第七届冰心散文奖得主,散文《华丽的大花苗》曾获第三届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