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中年，我竟不喜欢在春风浩荡的时节里去看梨花了。虽然梨花是“晴雪香堪惜”，我亦是喜欢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春光中寻花问柳的女子，但我害怕“梨花落后清明”时，那掩饰不住的思念，令人“触目柔肠断”。
小时未经世事，我总是摇头晃脑、不明就里地诵读着杜牧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那时的我仰着小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春和景明、莺啼花媚的旖旎时节里为何“行人欲断魂”，却总渴望着自己也能跟着牧童去寻那飘着酒香的杏花村。如今已过中年的我，经历了世间的悲欢离合，再读此诗，竟是禁不住潸然泪下，情不能已。原来，清明凄愁，悼春怀人与谁说？
清晨，我去附近医院看病，排队挂号，人多如长龙，缓慢移动让人心急。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像极了离世奶奶的声音，那一刻，我如着魔了一般，竟不管不顾走出挂号队伍，循着那熟悉的声音去了，等到寻着那说话的人，才看清竟是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老妇人。我站在不远处听着她说话，急切地想从那熟悉的声音里再一次和奶奶重逢、温暖相依，转过身却是泪眼婆娑。这一刻，我忽然相信，或许人真的是有灵魂的。奶奶一定是想来人间再看看我，才借助那熟悉的声音唤我的。看完病，走出医院，仰头看着头顶的白云，长叹一口气，或许，奶奶在天上，我在地下，就像她在天涯，我在海角。我和奶奶终是“路遥归梦难成”。原来，“流云不解旧事痕”，亲人梦相逢。坐上车回单位，眼前总是晃动着奶奶的身影，似乎她又拄着拐杖站在我面前，唤我乳名，对我微笑。我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握不到那只温暖的手心。恍恍惚惚中，我竟坐过了站，醒过神，赶紧下车步行回单位。我知道，清明渐近，对奶奶的思念，竟如这倾城的暖阳，势不可挡。
奶奶离开我们已经15个年头了，她的一生历尽世间的风雨沧桑。奶奶出生在一个中医家庭，她的父亲是个中医，在城里开有药铺。儿时，她的母亲生下她后便撒手人寰，所以，父亲心疼她竟没有让她裹那“三寸金莲”的小脚。后父亲再娶，后母又生五个儿女，后母不是很待见她，所以她基本在舅家长大。我记事时，奶奶带着我去过好多次她的舅舅家，看得出她和舅家的情深意长。奶奶和爷爷是旧式的婚姻，我记得懂事上学后问过奶奶，奶奶说她结婚前连爷爷面都未见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顶花轿，她便头戴凤冠，披着霞衣，顶着红盖头被迎进了我们王家。我们家家境殷实，祖辈几代都是外出经商的生意人，家里田产众多，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几代都是单传，仅只有一个男孩，到了爷爷这一辈，奶奶倒是争气，一下子生了两个双胞胎男婴，结果，那年月，爷爷接受马列主义影响外出参加革命，动不动就遭国民党反动派通缉，几次入狱，结果家里想尽办法，最后终于变卖田产赎爷爷出狱，奶奶的两个双胞胎孩子就是在这样颠沛流离的岁月中，患病而亡。锥心刺骨的生死离别让奶奶悲痛欲绝，她流尽了眼泪，几乎哭瞎了双眼，以至于后来双眼只有0.1-0.2的视力，只能靠着一根拐杖帮助出行。
奶奶自失去孩子后一直跟随爷爷，解放后，爷爷在陕北宜川县教书多年。奶奶跟着爷爷在陕北竟还参加了“扫盲班”，爷爷曾说，奶奶的记性好，脑子清，数学学得好，经常受到表扬。直至“文革”爷爷被带上“叛徒”的帽子遣返回乡，奶奶始终不离不弃。奶奶曾对我说，“文革”期间，造反派要她和“叛徒”爷爷划清界限，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她说她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她知道，既做了夫妻就该患难与共。她患有眼疾不假，但她的心明亮着呢，心看见的的东西比眼睛更真实。她坚信爷爷那样的人怎么也不会是“叛徒”的。
奶奶给我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幸福和骄傲，现在想来，或许，世间的凄风冷雨给予我们的并不全是苦难，还有云开雾散的通透和深刻。多年后我想起奶奶的这些话，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乐府诗集》中的《上邪》，“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知道，奶奶未必知道这样的诗，但是，奶奶却是用一颗朴素而善良的心和行为诠释这样的诗的人。记得看过一句话说，世间最美好的感情有两种，一种是相濡以沫，一种是相忘于江湖。奶奶和爷爷虽是旧式的婚姻，没有什么卿卿我我，花前月下的爱情，但是这样相濡以沫的不离不弃情感亦应是世间最美好的一种情感。或许，红尘深处，这样朴素而真挚的感情，无需表白，只能用心去感悟。原来，有些爱是不动声色的美丽。
1974年，爷爷终于平反昭雪，我们家的情况也随之有了很大改变。奶奶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时有借钱和借粮的情况，奶奶从来都是“来者不拒”，我曾问过奶奶，他们和后母一样不待见你，为何还对他们如此好？奶奶笑了笑说，“一棵树上的瓜，打断骨头连着筋呢，爸爸开着药铺，但这世上最好的良药就是宽恕这一味。”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我从她的脸上看见了这世上最明媚的笑容，这温暖、柔和笑容却是从苦难的生活里绽放出来的。这明媚的笑容让我明白，世间最伟大的力量就是慈悲和包容，心怀慈悲的才能一切向暖。原来，所谓人间冷暖，无非就是用很多个善，去化解所有的恶意;用好多个美好，擦拭世间的肮脏。
爷爷因病去世从医院拉回家时，奶奶没有平常妇人的那种明显的抑制不住的悲痛，她只是轻轻地抚摸着爷爷的脸，嘴里喃喃地说道，“老头子，回家了，回家就好！”。我们则在旁边哭的一塌糊涂。下葬的那天，我搀扶奶奶来到了爷爷的棺材前，奶奶低下头轻声对爷爷说“老头子，安心去吧，过不了太久，我也会去的，等着我！”我搀着奶奶的手臂明显能感觉轻轻地颤抖，奶奶的手臂从我的手里挣脱出来，扶起眼镜，轻拭泪水，然后走进屋子，再没有多余的话，我知道她沉浸在和爷爷在一起的世界里去了，尘世间的人来人往已与她无关了。或许，她真的相信，世间风雨沧桑，山水终会相逢。她和爷爷在天堂亦终会再重逢的吧。如今的我，想起奶奶一生的凄苦经历，不由得唏嘘感叹，心底里总会想起泰戈尔的那句诗，“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我终于明白，没有治愈不了的伤痛，没有不能结束的沉沦，所有的失去，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原来，苦难的生活已经给了奶奶最坚韧的性情，最义无反顾的爱，最生死不惧的从容。
爷爷去世后不久，我和爱人回家看望奶奶。掀开门帘，奶奶低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端坐在炕上。她听见我们的打招呼的声音，一脸的慈祥和喜悦，我们问起她的近况，奶奶说，爷爷走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现在的日子对于她来说，白天和黑夜一个样。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装作咳嗽起来，赶紧转身到屋外，任凭泪水夺眶而出。世上还有比这更美的情话吗？或许，对于他们来说，你是我，最后的那片叶子！我是你，最后的那朵花！不由得让人想起《诗经》里那句古老的诺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奶奶是在爷爷去世一年后去世的。她走很从容而安详，她早晨醒来想喝口水，随后便安然离世。或许，上天真的不好意思再给予她任何的痛苦，世间的冷暖、苦痛早她已经尝遍。我知道，她定是到天堂寻爷爷去了。或许，她知道，只要和爷爷在一起，星河长明，安暖相陪，到哪儿都是天堂。
又见清明，春阳正好，物物清润静正。春风把绿色还给了大地，时光啊，请把我亲爱的奶奶也还给我吧！若思念可以潋滟，我愿越过盈盈春水，去倾听奶奶那温暖、熟悉的声音。我知道，奶奶所在之处，是我不得不思念的天涯海角！
作者简介：王芙蓉，陕西西安市人，西部散文学会会员，国际诗词协会会员，2019年《作家摇篮》杂志签约作家。散文作品多见于西部散文学会官方微信平台等多个公众号、诗歌作品散见于当代美文杂志微信平台。2017年参加旅游文学港首届：“旅行的意义”文学大赛，以《红莲花》和《高原上的宁玛红》获得十大优秀作品奖。2018年《红莲花》获得国际诗歌网《中国当代散文精选300篇》征文三等奖，并被收录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