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陈忠实离开我们已经快三年了。陈忠实的作品,味道像羊肉泡馍一样浓香,韵致像秦腔一样雄浑,情感像黄土高原一样深厚,文采像八百里秦川一样壮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以农村为题材反映新生活,陈忠实是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
“不要再介绍我了,各种报刊已介绍得够多了……”
忠实调入省作协,老母、贤妻随他入城,但并没沾他多少光。他为了创作《白鹿原》,重返灞水之滨,骑着自行车,原上原下走村串户,了解民风民俗;区内县外查找资料,收集历史掌故。因经济拮据,他每周还得回作协家中背一次馍。忠实在农村像柳青当年一样,过着普通农民的简朴生活,隔壁村民养着奶羊,自己喂着几只鸡。清晨,一碗羊奶荷包蛋,吃了糍实、耐饥,他可一直写到下午;后晌饿了,下一老碗挂面,吃几片锅盔。写得手臂酸麻了,白天墙角捉蛐蛐,晚上举头望明月;或者打开收音机,抽着巴山雪茄,听段秦腔《虎口缘》,松弛松弛。偶遇友人来访,或楚河汉界对弈,杀个天昏地暗;或西凤美酒数杯,谝得海阔天空,就算是奢侈享受了。他就是这样含辛茹苦,辛勤笔耕,历经六个春秋寒暑,才在知天命之年,向读者奉献出了被称为民族秘史的沉甸甸的《白鹿原》。
在艺术家眼中,《白鹿原》是一座采掘不尽、闪烁着璀璨光芒的艺术宝库。1993年,电影导演谢晋欲将《白鹿原》搬上银幕,可惜未能如愿;后西安电影制片厂拿到了《白鹿原》的电影改编权,却因资金问题未能投拍。从1997年全国第九届书展开始至2000年底,陶塑家李小超历时三载,将《白鹿原》陶塑为88个场景、3000多个人物,在西安北部东晋桃花源展出,轰动一时。1999年3月至2001年初,连环画家李志武将《白鹿原》绘制成连环画计720幅,在《连环画报》连载。1999年9月,剧作家丁金龙将《白鹿原》改编成秦腔,由西安秦腔一团搬上舞台,在重大节庆活动中演出50多场……
时间和人民是最公正的裁判。1997年12月,陈忠实的《白鹿原》在全国130余部推荐评选的长篇小说中脱颖而出,荣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消息传来,陕西文学界群情振奋,集会庆贺。贾平凹说:“当我听到《白鹿原》获奖的消息后,我为之长长吁了一口气。其实,在读者如我心中,《白鹿原》五年前就获奖了。”20世纪末,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北京图书大厦联袂邀请专家学者,对100年来中国的优秀文学作品进行遴选,最后,选出100部文学作品为百年优秀中国文学作品。其中,陕西省有四部作品入围,按出版时间顺序分别是:杜鹏程的《保卫延安》、柳青的《创业史》、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和陈忠实的《白鹿原》。
1995年秋,我带着《三原报》社和三原上百名基层作者的重托,到省作协采访时任陕西省作协主席的作家陈忠实。得知我的来意,他一再劝阻我:“不要再介绍我了,各种报刊已介绍得够多了。有的作家到处让人写文章吹,叫人看了都恶心。我还是按你上次说的,给你们报的‘龙桥’副刊题几个字吧!”他领我到他简陋的办公室,朝阳透窗,金线缕缕。我看见夜风在桌上抛下一层薄薄的灰尘,就找抹布去擦。他抢过抹布,硬按我坐下,自己动手抹净桌椅。他裁好宣纸,倒墨濡笔,神情专注地题写“龙桥”二字。看着眼前的忠实,我心里一阵发热,连忙拿起相机,拍下了那珍贵的一瞬间。
因忠实有言在先,采访过了八个月之久,我却迟迟没有动笔:写吧,违背忠实意愿;不写吧,对不起三原读者。可是业余作者们隔三差五赶到报社来,问我为啥还不在《三原报》上介绍陈忠实?我也觉得,不将一位声名显赫而又平易近人的人民作家介绍给三原人民,本身就是一种失职行为。多少次踌躇,多少回反思,我还是写下了《巍峨的山崖——记著名作家陈忠实》。在该文最后,我歉疚地表示:“忠实兄,对不起了!”
不久,刊发在《三原报》上的这篇小文被《咸阳日报》副刊转载,并在《咸阳日报》副刊百期作品评奖中侥幸获奖。1997年1月27日,颁奖大会在礼泉举行,那天,李若冰、陈忠实、毛錡、李星、朱鸿等名家云集。我远远见到忠实时本想躲开,怕挨批评,不料忠实喊住我,淡淡一笑说:“不让你写,你却写了。写就写了吧,你也有你的难处。”随即他拉我坐下与他和毛锜一起合影,还硬把我按在他和毛锜中间。照片洗出来后,我久久不敢拿出来示人,直到2014年初编辑《吴树民文集》时,才按有关方面的建议,收入第一卷《吴树民和师长及文友合影》。
功成名就之后,他依然懂得感恩
2012年,我奉命编辑改革开放近30年三原县的文学精品选《龙桥新韵》,想请时任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忠实题词,但因编委会筹措经费受阻,我们无稿费可付,而那年,忠实一幅四尺宣市场价已近二万元。当我忐忑不安地对忠实说了情况后,忠实在电话那头笑着说:“我从来没想在你三原挣稿费!”不久,就收到了忠实龙飞凤舞的题词:“右任故里文风鼎盛 龙桥新韵翰墨飘香——祝贺三原当代文学作品选出版 原下陈忠实。”那次题词的王巨才、阎纲、周明、贾平凹、雷涛、肖云儒、赵熙、叶浓等10多位文坛师长,写三原稿件收录入书的国学大师霍松林和钟明善、孙皓晖、李星、毛錡、党永庵、李沙铃、李敬寅、佘树声等40多位书坛或文坛大家,都和忠实一样,全力支持,分文不取。
对于我个人,忠实也同样有求必应,不遗余力。
2010年初冬,我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缘结红玉兰》,打电话问忠实可否给我题写书名?忠实回答:“没麻达!”不久,就寄来横竖两幅题签,后面还郑重地盖着他的鲜红图章。2013年初冬,我筹备编辑拙文集五卷本,打电话请忠实题词,忠实还是一口答应:“没麻达!”不久,他题写了“吐纳珠玉之声 卷舒风云之色——癸巳年秋书刘勰句致吴树民文集原下陈忠实”,寓意深邃,笔墨酣畅。我手捧忠实兄的墨宝,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现实生活中,每一个人死后都有一座纪念碑,无论其有形还是无形,都是生前用自己的言行、作为、品格,由自己一点一点砌垒起来的。陈忠实,用他的人格品德和那部49.6万字的《白鹿原》,建造起一座独特的纪念碑——花岗岩一样坚实,秋日菊一样夺目,春晨阳一样明丽,万年松一样苍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