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刚过，便下了几场透雨。
空气闷热潮湿，焦红日头耀着，鲜嫩翠绿的玉稻秫苗，疯了一般，“噌噌”的往上窜。
田野里的秋苗，是一天一个样。一片一片的庄稼，在夏日微风中翠绿欲滴，飒飒作响的禾苗，犹如青春少年，舒展成长的臂膊，田间地头走一走，心里便无限的慰藉与舒坦。
平时在外做装修工的王志君，今天西安、明天三门峡，那里有活就在那里闯荡，几个月没回家，刚回到运城空港，心痒痒的，想回禹庙镇老家。
一来想媳妇，年轻女人放在家里几个月，心里老觉得猫抓似的；二来心里惦记着六七亩庄稼，地里活儿苦差，媳妇儿一个人在家，又看孩子又种地，也不知几亩秋庄稼，务弄的如何？
再者，媳妇儿和土地都是自己的立家之根，几个月不见，心里总归空落落的不塌实。
摩托车没回村，顺道过地脚头，王志君便加个油门绕着地边，在路上转一圈。
他支好车子，独步在地头溜跶一段，地里庄稼苗确实好，不禁喜形于色，内心便夸媳妇秋恋一个人在家务弄的不错，算计着这几亩地，到秋后能收多少斤玉稻秫，能粜多少钱！
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在地头踅了几个来回，踅来踅去，越来越觉得问题更大。于是，在地脚头从南到北，步量一番，这一量，问题出来了，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这块地，分地时南北宽18．40米，步量也就是十八步多一点，可量来量去咋就少了一步多？怕有失误，又量几遍，还是少一步半。
王志君想这地块，南面地邻王满银，七几年老高中毕业，肚里有些墨水。外号“常有理”，平时总是睁着一副不尿人的眼睛，说话的秉性，爱称能，办事较真，钻牛筋，一脸文化流氓的样子，看到那副德行叫人生厌。
北面地邻叫王小眼，从小残疾，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起路来很像日天晃地，外号“地不平”。
而这两个邻居，王小眼天性胆小，生性乐观，每日唱丝打板，自找悠闲，他人也老实巴交，贪占别人地的事做不出；“常有理”有些文化，心计诡，认死理，这种情况，估摸只有“常有理”做得出。
想这“常有理”就来气。知道这坏货在赶地埝，更是觉得憋气，心里火苗“噌噌”的往上窜，便又量了邻居“常有理”的地头，一量，这狗日的地头果然多了一步半。
这一步半宽，九十多米长，算下来咋也好几分地。王志君便想，这贼娃趁我不在家赶地埝，明显是欺负我在外打工，家里没个男人守着。这地不明不白被人占去，一点也不知情，这要是对着女人动了心，更是叫人骑着脖子撒尿，丢了媳妇都没个说理地方。
王志君由土地被侵占，自己的田被别人耕种，联想到女人被人欺负，孤单无依的样子。他趷蹴在地头思来想去，越想越来气，看着地埝另一头的庄稼，心里焦燥的，冒了火。
于是乎，王志君眼前便出现了“常有理”那张可恶的脸，出现了那叫人厌恶的嘴，想起这家伙平时胡搅蛮缠的怂样，怒气溢满头脑，忍不住起身，对着绿盈盈的玉稻秫苗，便挥起胳膊，“忽拉忽拉”几家什，这水葱般的禾苗，便在“喀嚓、喀嚓”声中，被撅断，躺倒两行行。
弄完并不解气，便用脚使劲揣蹭两家地埝，把个地埝上的土棱棱几下子蹭平了，倒把崭括新的一双回力鞋，弄的五眉六道。看到自己的新鞋被弄脏，更来气，便对着“常有理”地里飒飒作响的庄稼，“噗噗”吐几口，骂道：
“想在我眼里头抓圪渣，也不撒泡尿照照，我日你先人！”
骂完，阴沉着脸，摩托车便恨恨地吼叫着，冒着愤怒的尾气回村了。
第二天，和媳妇儿温习功课的活早已做完。王志君一边吃着早饭，一边正考虑如何摆饬“常有理”，村里调解主任“泥壁刀”便找上门来，说：
“你摊上官司了，邻居常有理把你给告了，说你毁坏青苗，破坏农业生产，影响安定团结呐。”
王志君便把碗往桌上一墩，蔑视般的拖着声调说：“我踢坏自己土地上的庄稼苗，摊上啥官司？”
“可常有理说你弄坏了不少青苗，是他家的。要是这，可就不好了，现在咱村是文明村，这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可不能随便破坏，被派出所抓了典型，更是麻缠！”
王志君望着调解主任，脸上露出不屑的样子，皮笑肉不笑地说：“真是稀了奇，吃屎的把㞎屎的讹住了，真真是黄河吃过界了。我嫌这几苗坏货恶心，我嫌它鬼样子长得不好，撅了就撅了，弄了就弄了。自家的庄稼，咱想咋务弄就咋务弄，咋格就摊上官司呢？我看你也断不了这官司，管不了这事！”
“可常有理说是他家的呀！”调解主任本想原告被告，抿一抿，两头落个好，看王志君的态度，倒是“常而理”黄河水漫过界，便有些窝气，不耐烦说，“这坏怂货，耍弄我白跑一趟，他得负法律责任！”
王志君说：“对呀，不能便宜了这个刺头货，罚他几百块钱才过隐！头呀，诶，你咋就不听我说呢？人家常有理说话，就像神仙放屁，句句在理，可我说的，你大领导，也不能置之不理吧！我说是我地的青苗，常有理贪心赶了地埝，他说是他地的青苗，是我胡来毁了他的青苗，这样吧，我在外忙着打工，一天二百块钱眈误不得，也没时间闲扯。别扯什么破坏安定团结，破坏农业生产。别的男人，跑到你家炕上安全生产，我想你也火烧火燎的！”
说罢便瞅着“泥壁刀”冷笑，主任听罢这话，明白了王志君的话里深意，心底隐隐的冒凉气，大大的有些不高兴，心想，我是省油的灯？别的男人到我炕头安全生产，我打折了他的狗腿！
但他是村干部，得有自己的函养，不能够和村民一般见识，嘴巴努了几努，终于没言声，走了。
媳妇儿秋恋平时善气，指头插嘴里也不会咬人，从厨房过来，见两个男人说话口气有些不对， 主任走的也不甚喜欢，忙打听咋回事？王志君说：“啥事没有，你甭管！”
“泥壁刀”，两头抹，从来都是在处理纠纷的调解中受人尊重，这次在王志君家到受了凉气，肚里便有些窝燥。
于是，“常有理”几次催调解主任办理官司，“泥壁刀”却给他耍起里格郎，软不拉蹋撴不展。他也不说不管，可也不见他管，给弄个干萝卜拔不下。
见主任有一搭没一搭，态度冷淡，“常有理”更一天三回，不停找调解主任，说：“主任呀，你把我这问题不解决嘞，我把你屋门槛踢烂！再不行，头头脑脑占着茅坑不拉屎，没人管事，我就拚了这一百多斤，和他血里见个人，也得把这理摆饬顺！”
“泥壁刀”听到这话，想想王志君不屑的样子，便生气。
他站起身，一手杈腰，一手指着“常有理”骂道：“多大点事就这么棒棒见齐？管有管的道理，不管有不管的原因。看你那怂样，母鸡扎窝似的咕咕咕、咕咕咕，狗踅油葫芦般叨叨叨、叨叨叨，多大点事，你就血里寻人？你这是威胁我？咱村是稳定村，文明村，多少年了没有刑事案件，你把警察招来是砸几个干部的招牌！这是在我脸上抹灰、吐唾沫！知不知道？你这是瞧不起我，我哪里得罪你了？！”
“常有理”哭丧说：“好我的主任呀，你咋倒打一耙？我青苗被毁，地埝都叫土匪货揣平了，到哪里说理去？我找你几回，你不哼不哈，我喝不下这碗糊涂汤，一块死面馍搁在肚里，我憋着难受！打死得说出个一二三！”
“那你说咋办？”主任见“常有理”苦愁的样子，笑了。
“常有理”气恨恨地回答：“我说咋办？我说公事公办，选举时为了拉选票，啥尻子都卖，既然是当选干部，应该做个公正人，拿出处理意见。我让他青苗补偿，让他受些疼、出点血！当干部老是合稀泥抿光墙，那可不行！不然，老天为大，他为二，他想欺负我就欺负我，我也冇脸在人前走路了！”
“泥壁刀”想想，很为难。这斗嘴官司，两头都是麻糜货，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伤着脚脚疼呐，伤着手手疼哩，到底该咋办？
干脆让他们都出点血，不然我这脚步踮来踮去，白跑腿还受冤枉气。
凭什么他在运城打工一天挣二百多，我断官司一天跑前跑后，两嘴巴巴巴、巴巴巴的就不挣钱，还要两头受气？
调解主任调整好思路与情绪，便一本正经的说：“也行，事情得弄清楚，不过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现在人人都忙着挣钱闹日月呐，叫人量地嘛，也得给人家出些误工补贴，不然谁肯耽误工夫，揽这伤寒事？要争顺这口气，你先掏一千元钱，官司你赢了，让输家把这死面馍吃喽，你输了，那就哑巴见他嫫——冇说的。这样公平些，不然我也叫不动人！”
“常有理”肚子里窝着一股邪火，简直情绪大爆炸！
他恨王志君这小子，回村不问三七二十一，居然骑在人脖子上尿尿，变得那么冷漠、刁诈！邻居这么多年，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吭不哈撅断他的玉稻秫苗，真是不叫（Chan）的狗咬人。前多年，穷的毬打胯骨响，日子过得再烂包，大家在村里你帮我，我帮你，都挺仁义的。城里打工混几年，挣几个糟钱，到㨄起来了，居然这么无视我、伤害我，是瞧我没你有钱？还是眊我身量小，打不过你？
调解主任，光想着和稀泥抿光墙，两头落好，他妈的更浑蛋！你小子选举时又是替烟又是叫哥，当选了，板着脸耍起了小官僚！行吧，我就扔几个钱，掰顺这口气！你要处理不公平，看你下届选举咋弄。
于是乎，他气恨恨交了钱。“泥壁刀”便笑眯眯，收了“常有理”一千块钱
收完钱后，主任便掏出手机，又是视频，又是语音，呜哩哇啦，乱打一通。召来村民小组长王长脖，生产队老分粮组的公平秤韩小元，外号叫“活贼”的治保主任王胡懒等一干人。
大家碰头后，觉得不及时处理，两个火药桶爆了，还真是个事。便一起商议，趁热打铁，通知王志君、“常有理”到地头剜灰橛量地！
六月的闷热天气，毒日头当空耀着，没有一丝凉意。知了在树上热的拚命叫着，几个人汗浸浸来到在地头，煽扇子、擦脑门各自忙活着，一边眊着地头撅倒的田禾苗，眊着踹平的地埝，笑嘻嘻，内容丰富。
量地前，一干人站在地头，心情各异，表情复杂。
调解主任郑重其事宣布：“今天这场官司，公说公有理，母说母有理，为了稳定安定团结大好局面，便召集了各位。由村里主管治保工作的王胡，懒主任、村民小组长王长脖、老分粮组的公平秤韩小元代表，大家公同见证这场官司，量完地，由输家出钱，共同去禹庙镇的农家乐饭店，聚一聚，吃点菜，喝点酒。问题解决了，大家一笑泯恩仇，将来还是好村民、好邻居！大家说好不好？！”
几个人稀里华啦鼓掌，便齐声说主任讲的有水平、讲的好！弄得“泥壁刀”满脸兴奋光芒，不时的笑声“呵呵”。
量地时，王志君说，他的地南北宽度为十八米四，小组长王长脖便接话说：“对头！分地时有存根为证！”
几个人量完地，却是少了一米六四，大家脸便一齐看“常有理”。
“常有理”一脸不屑的表情，撇了撇嘴，不紧不慢地说：“看我干甚？我家地是宽出了一米六，可那是我左边地邻，地里有棵大树，树荫着我的庄稼，有意多给我拔了一米六，不信你打听打听！”
众人不相信，你一句，他一句，拿尖刻话燎他脸。
“常有理”见一时说不清，便脸红脖子粗，说：“你们也不要拿猪尿泡臊我的脸，我也见不得你们阴阳怪气的表情。找灰橛，找灰橛，灰橛会说话！”
可当大家挖开灰橛，全都傻了眼。
灰橛果然在被毁地埝正中，一下又把王志君骚得满脸通红！
“泥壁刀”主任便笑喜喜，一边用一根中指，划拉脑门，抠脑袋上稀稀落落几根毛，一边向王志君解释一千元钱的事情！
“活贼”王胡懒便搭腔说：“亲兄弟，明算帐。这揳橛定卯的事，钱该谁掏，谁得掏！不然，理摆不过去！”
不料王志君却说：“我是对不起常有理，可我的地少了一米六四，我得让右边邻居把这个窟窿给补了！”
正好，大老远的路上，有人在吼蒲剧，慢板拉长声，吼着：“又是一个，艳阳天……”，顺道眊过去，右边地邻王小眼，一边呀呼乱台唱着，往这儿凑了过来！
“夏县家路儿钭（Xia），说蛤蟆就见蛇（Sha）！那小子过来了！”“活贼”指着南边大路叫道。
大家便顺着“活贼”手指方向，一眼看到，地不平正在路上一晃一晃走过来，便哈哈大笑！
王小眼正看这边人多，想来凑热闹，见大家笑，以为笑他走路日天晃地，倒有些不好意思，走起来便有些着急，更是一晃一晃，边走边说：“笑个毬，从小走路就是这个样子！冇见过？”
大家更笑得厉害！
治保主任便前走几步，把王小眼胳膊拽住，开口把量地的事情，厦坡倒核桃，一古脑儿交代清楚。
王小眼听完，便笑了，说：“现在都在做生意、打工，谁在意那一条一绺地埝，我的地，确是多了一米六四，是种秋田禾时，王志君老丈人，故意把地埝赶过去的。他说，常有理因为树荫，多得了一米六，他家地脚头井台上，也有一颗大柳树，也荫了我的庄稼，所以给我赶了这一绺，我还不想要呢！我这腿脚，干活也不太方便！”
王志君听到这里傻了眼，脸便通红，满头不停冒汗，擦也擦不完。
他可恨自己，回家来太猛张，除了猴急猴急和老婆被窝里胡折腾，也不问老婆这一大块地是咋种的？一个女人家，干不了活肯定去娘家搬救兵，再说岳父做这个决定也不错，错就错在，我不分青红皂白瞎估摸，自己置个气，耍二杆子，弄下这个瞎瞎事！
王志君骚的不行，眼睛也不好意思和大家对视，只是低头眊着地头的一片杂草说：“这官司算我输了，是我在城里沾上瞎怂气。总觉得，城里人对门邻居不认识、不交往，你防我，我防你的，很正常。是我狗眼看人低，不识好懒人，对不起左右邻居，给各位枉添麻烦，这钱我掏，我掏一千元！”
老公平秤韩小元笑了，说：“这就对了嘛，几辈辈人住在一起，同吃一眼井水，同种一块地，还是少些猜疑，多些厚道，大家才能处得好！”
“活贼”便脸上笑开花，伸手要王志君掏钱。
王志君说：“钱我掏，谁有支付宝，我转账！”
韩小元笑着说：“转个屁，说这话我不爱听！一个村里搅稀稠，谁不用着谁？ 百家姓去掉赵，开口就是钱字，弄得党员不像党员样，干部冇个干部样，邻居冇个邻居样，成什么样子？！要我说，掏二百块钱，给常有理赔青苗补偿，花二百元钱到农家乐，大家坐在一起说说话，把气捋平了，热闹热闹，回归村里人宽厚与淳朴。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别动不动就喊钱！”
“常有理”便说：“小元哥说的在理，钱不钱无所谓，理排顺，心就舒坦。你王志君毁了我的庄稼，还抻着脖子瞪眼睛，我就是觉得气不顺。即然低头认了错，勺碗总有个磕碰，也就抹倒不提了。别让钱伤了门前门后、乡里乡亲的和气！”
大家见“常有理”这种态度，同声叫好！
提起吃饭喝酒，人人满脸的兴奋、满身是劲。因为平时都忙着打工赚钱，乡里乡亲，似乎交往少多了。
治保主任在村里吃肥食惯了，实指望王志君掏出一千块钱，得到些许好处，却被公平秤一席话说的不好意思，肚子里虫攻般的痒痒，但大家都在兴头上，也只好顺杆推磨，拿出干部姿态，一本正经的说：
“国家这几年政策对农民越来越好，我们村里人，应该珍惜当下，和谐相处，团结一致，把我们村，几十年没有刑事案件优良作风保持下去，不应该因个小事扭毫裂细，更不应因钱伤情，大家今天都算尽个义务！”
王志君便说：“忙活了半晌，这官司也算说透了，也到饭点，我叫个出租车，咱们一块去禹庙镇农家乐吃个饭，我给大家，每人倒杯酒，鞠个躬，算我向大家赔个情！”
“就该吃你小子一顿饭，以后再别一脸官司对待乡里乡亲，大家一起，还是和睦相处最好！”“常有理”斜着眼看着王志君，嘴里嘟嘟囔囔着。
王小眼眼睛本来就小，看见王志君低头哈腰的样子，脸笑成一朵花，眼睛更是眯成一条细缝。
王志君正忙给大家陪笑脸，看见王小眼表情，忍不住笑的“咕咕”有声。大家便你看一看我，我望一望他，都忍俊不住，便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六月，闷热火燥的田野，忽尔刮来一阵凉风，几个农家汉子，浑厚有力的笑声，便在田间地头飞扬，穿透绿色的青纱帐，在小村上空弥漫。
一场剑拔驽张的官司，倒被一阵清凉之风，刮的无影无踪。
作者简介：夏野，本名景盛存、男、56岁，中共党员，山西省夏县人。喜欢文字工作，热衷文学创作。曾担任省群众文化协会理事、县作协理事，曾创办瑶台山文学社、担任地方小报编辑、记者。八十年代初开始发表作品、几十年来笔耕不缀，曾发表中、短篇小说、诗歌、民间文学等作品。现为北京电院学院图书馆保洁员。自认为，常闻书香，亲近阅读，是人生最大幸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