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光头山闲逛到海丰桥上,看了看盐平塘河两侧的风景。从小在这里长大,原先父亲造的五间平房就在附近,后来县城扩容拆迁,光头山和妻子娟英拆掉五间平房后,搬到北荡那边新建了三间二层楼房;再后来,县城再扩容,整个村子全部拆迁,村民住进了秋月苑安置小区。秋月苑安置小区就建在光头山家原先五间平房的地方,光头山回到了老宅基。虽然林立的高楼取代了平房,但光头山对这里一点都不生疏,感觉自己是一条鱼,游回到了水里。
突然,眼前闪过一道白光,有湿湿冷冷的东西打在脸上。光头山吓了一跳,伸手去摸脸,黏乎乎的液体,滑溜溜的。有条鲫鱼连在一根线上,挂在离他二米远的空中晃悠,西斜的太阳照射过来,鱼背上闪着粼粼的光亮。桥上有位钓鱼人,正朝他呵呵地笑。光头山捋了一把乱蓬蓬的头发,怒火升上来。这个钓鱼人,不道歉,还呵呵地笑,真是无礼。又发现这个钓鱼人是在朝鱼笑,眼神空洞,透着一股傻乎乎的气息。
“鱼鱼,呵呵,鱼......”
光头山怔了一下,升起来的怒火不知不觉被另一种莫名的感觉掩藏了,心里涌上带着寒意的惊悸。
“鱼鱼。”钓鱼人傻乎乎地呵呵笑着,把钓鱼杆横放到桥面上,鲫鱼着了地,啪啪乱跳,钩子还扎在鱼嘴上。钓鱼人捧住了鲫鱼,小心地拿下鱼钩,对着鱼反复地说“鱼鱼鱼”,好像在叫鱼的名字。看他熟练的动作,似乎不傻,可是他说鱼鱼时的表情木讷,眼睛对着鱼,眼神却没聚焦在鱼上,到底聚焦在哪里,光头山没看出来,但光头山看明白了,这个人精神有问题,是个疯子。
光头山朝着疯子呸过去一口痰,继续朝西面走过去。
海丰路原先是县城里最北面一条狭小的水泥街道,街道北侧都是农田和乡村民房。春夏的时候,村民把油菜籽、棉花、稻谷晒在街道上,秋天时又将大头菜晒在街道上,那时候还没城管,也很少有汽车开过。近些年滨海县城发展很快,海丰路进行了重建,变成了县城中心区域东西向的主要街道,车来人往,热闹得很。
光头山无目标地闲逛着。妻子娟英上班去了,女儿萍萍上学去了,剩他一个大男人在家里,睡个懒觉后起床,去小区外面的面馆点一盆牛肉面吃,吃完就去闲逛。棋牌室要等到中午才开张,上午半天是光头山休闲自由的时间。光头山走完一段后折返,又走回到了海丰桥上,看疯子钓鱼,看桥下河水流淌。
光头山不再与疯子计较,心里想着,我又不是疯子,干嘛和疯子一般见识。光头山捡起一块石子,丢入河里,看河面溅起水花,漾起圈圈涟漪,想起小时候和伙伴们跳进河里游泳,摸河蚌螺蛳,还在水里放屁,看屁在水面冒出来,变成一个个气泡泡,光头山禁不住裂开嘴角,调皮地笑了。现在的盐平塘河,成了城东区和城西区两个区域的界河,城东区沿着盐平塘河由南至北建造了十多个安置小区,专门安置拆迁农户入住。这些安置小区的名称也特别,叫什么海景苑、明珠苑、钱塘苑、秋月苑、文曲苑、海丰苑,等等的苑,都带个“苑”。光头山住的秋月苑小区,就在海丰桥东桥堍附近。
疯子神情专注地盯住钓鱼线,光头山在边上走来走去,疯子不去理会,只当光头山不存在。光头山朝疯子白了一眼,在心里骂了句:“只死疯子!”抽出一根香烟,叼到嘴上,摸出打火机正要点火,听见桥堍下面有人喊:
“明良啊,快回家帮娟英干点活啊!”
是婶娘在喊她。婶娘是堂哥晓林的妈妈,村子里的人都叫他晓林姆妈。晓林姆妈站在桥堍北侧路边的菜地里,举着一把镰刀,朝光头山晃着。
“45岁的人了,还贪玩,你没脑子啊......”
光头山敢与妻子横,但不敢与婶娘对着干,至少在表面上一直顺着婶娘。
(二)
秋月苑里一早传出了女人的哭声。
晓林姆妈叹了一口气后,还是忍不住下楼,往小区南面走去,一头白发被早起的晨风吹得凌乱。哭声是从光头山家里传出来的,晓林姆妈走到楼下,站住听了听动静,。
楼梯口有人在杀鸡,看见晓林姆妈来了,说道:“作孽啊。”晓林姆妈回了句:“真作孽!”
这里的住户原先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两年前房屋被拆迁后,一起安置到了秋月苑居住,面积多的人家分到了四套五套住宅,少的也分到三套。都是老邻居,相互熟悉,刚搬来时聚一起聊天,聊得最多的话题是谁家房子多,谁家便宜了或吃亏了,谁家把多余的房子卖了。老邻居住同一个小区有很多好处,比方说灵市面方便,借用个东西也方便。小区门口每天坐满了老邻居,像承包组里开大会,说家长里短的事,说从前村子里的事,特别热闹,不像那些商住小区,虽然设施高档,但人情淡薄,楼梯上遇到了都不打个招呼。老邻居住一个小区麻烦也少不了,乡邻之间你说我、我说你,话传来传去容易传出矛盾;同一小区里有不少本家邻居,遇事就得过去帮衬,晓林姆妈为侄子光头山家的事,操了不少心。村庄拆迁后,儿子晓林做起了装潢生意,每天早出晚归,忙完一天回家后,听母亲说堂弟光头山家的事,听厌烦了,劝母亲少管点闲事,这么大年纪了,自己管好自己就不错了。可是晓林姆妈生就热心肠,见事不能不管,加上是自家侄子的事,那更要管了。
晓林姆妈上楼,敲开了门。侄媳妇娟英抽泣着,在灶台前给女儿准备早饭,看见婶娘进来,忍不住又哇哇哭响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娟英哗哗地流泪。
晓林姆妈劝娟英别哭,自己也流泪了。走进房间,看见侄子光头山还蜷在被窝里睡觉。
光头山昨夜拉了一整夜庄,输掉了两万多。这是妻子娟英上半年班才能挣到的钱,可光头山眼都没眨几下就输掉了,他认为有投入才会有产出,输掉了只是时机不好,他要耐心地等一个好时机出现。
晓林姆妈恨得牙齿发痒,真想掀了被子,拿根棍子,打这个败家的东西。要是光头山是自己儿子,老早就打了,可侄子总归客气的,晓林姆妈忍住了。光头山父母死得早,母亲临死前交待晓林姆妈,说儿子明良不懂事,叫晓林姆妈帮着照看点,晓林姆妈点点头,光头山的妈才咽了气。这么多年来,晓林姆妈把光头山既当侄子又当儿子,连结婚大事都是晓林姆妈帮着操办的。两年前拆迁,光头山家分到三套住宅,卖掉一套住宅,一下子有了八十万块钱,光头山觉得自己已经是大老板了。那天光头山买了好多名贵的菜回家,叫娟英不要去上班了,烧了一大桌,还叫来婶娘一起吃饭庆祝。光头山自倒自饮,喝醉了趴在饭桌上打呼噜。晓林姆妈对娟英说:“要看着点他,钱多不一定是好事啊。”晓林姆妈的话第二天就应验了,光头山去了棋牌室,扯着喉咙要拉庄,输红了眼还想着明天再赢回来,从此不再上班,每天下午混在棋牌室里。
“萍萍都上初中了,你怎么还没脑子啊,啊!”晓林姆妈这句话是喊出来的。光头山翻了下身,把被子收收紧,继续睡。“作孽啊,真作孽啊......”晓林姆妈恨得没地方使劲,只有咬自己的牙齿,可是牙齿早已脱光了,咬到一副假牙。晓林姆妈喊不动了,喊也没用,摇了摇头,退出房间。以前侄子还算勤劳的,天天去厂里上班,有钱了怎么一下子就变了?晓林姆妈搞不懂这是为什么。
娟英还在流泪,她早就有离婚的念头了,只是看女儿可怜,才忍下来。晓林姆妈劝:“娟英啊,再忍忍,再忍忍啊,他本来不是这样的,是钱多了变坏的。耐心点,等着他再变回来,婶娘相信他会变回来的。”娟英说:“那你家晓林钱多得多了,怎么没变坏。”晓林姆妈没话说了,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只有叹气。
回家路上,老邻居们骑着三轮车从晓林姆妈身边驶过,车子里装着铁搭、板齿、镰刀、粪桶之类的劳动工具,这些东西他们用顺手了,拆迁时不舍得丢掉,现在又派上了用场。晓林姆妈知道,他们是去路边菜地里干活,但晓林姆妈没心思理他们,顾自走着。
(三)
太阳照例从东方升起来,照亮了滨海县城,秋月苑里的居民们开始了又一天的忙碌。光头山打着饱嗝闲逛在海丰路上,走上了海丰桥,看见疯子又在钓鱼。
疯子每天一早就来到这里,坐在一排叠起来的砖头上,砖头上面盖了一件很脏的旧棉袄,坐在屁股底下。光头山走得很小心,生怕再有鱼钓上来,甩到他脸上,那种黏乎乎的感觉不好受,他不能再吃疯子的亏。
走近疯子时,光头山连呼吸也屏住了。其实呼吸的声音疯子是听不到的,但光头山不由自主地屏了呼吸。疯子还是转过头来,看见了光头山。疯子呵呵呵地笑,光头山看得清楚,这次是真的朝他笑,而且眼睛里不像那天空洞,确定眼神是朝着他的。光头山心想:难道他还记得我或者认识我了?疯子突然站立起来,拿起屁股下的脏棉袄,两步跨到光头山跟前,光头山还没回过神来,脏棉袄已经捂在他脸上。光头山闻到了一股发霉一样的怪怪的味道,立刻涌上恶心,刚吃下的一盆鳝丝洋葱面喷涌而出。光头山正为昨天输了两万的事心里懊糟着,气没处撒,疯子自己撞上来,火腾一下往上蹿,用力一推,把疯子推倒在桥面上。光头山捋了一把乱篷篷的头发,这是他发怒时的习惯性动作,抬起右脚,朝疯子屁股上踢了过去。疯子躺在桥面上,抱住脏棉袄,朝围观的人呵呵地笑。
晓林姆妈在路边菜地里干活,看见有人把疯子推倒了,走上桥去看看,原来是侄子光头山在打疯子,还在骂:“疯子!个死人疯子!”晓林姆妈那个恨啊,举起手想朝光头山脸上搧过去,举到半空又收住了,改成了大喝:“呸!”这一声呸运气过足用力过猛,把一副假牙喷了出来,打在光头山脸上。光头山被吓住了,停止了打骂。
围观的路人看见了刚才光头山和疯子冲突的全过程,他们还在七嘴八舌中弄清楚了恩怨的前因后果,都说光头山没良心,疯子是想给光头山擦掉前几天甩他脸上的脏东西,说明疯子还记着那天的事。婶娘骂光头山:“你的良心被狗吃了,还打他!”。光头山摸着脸说:“哪里还有脏东西啊,老早洗澡洗掉了,还用得着擦吗!”晓林姆妈又骂:“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他是疯子,难道你也是疯子啊,你比疯子还疯啊......”
晓林姆妈骂着骂着就哭了,她恨侄子太不争气了,天天游手好闲,还跟一个疯子过不去。疯子看晓林姆妈哭,也淌眼泪了。
有人把疯子扶了起来。疯子又呵呵笑了,坐回到砖头上,继续钓鱼。晓林姆妈走回菜地,继续除杂草。
菜地就在桥堍下面的路边,是晓林姆妈花了两天时间垦出来的。泥土里混杂了很多建筑垃圾,不好垦,好在做惯了农活,老骨头还硬着。紧挨在边上的菜地是老邻居们垦的,也都种上了各色蔬菜。一块块菜地不规则地由南往北排列着,抢得早的面积大一些,贪心一点的还将地垦进了河边的树林里。拆迁之前,这些老邻居都是垦地种庄稼的能手,吃的蔬菜都是自家种的,谁要是去菜场买蔬菜吃,会被乡邻笑话为懒汉。拆迁后没地种了,土地换成了养老金,都做了城里人,整天关在格子笼里闲着,骨头反而酸疼,浑身不自在,只有到了地里抡起了铁锹锄头,身子骨才舒服得像起舞。
晓林姆妈干着活,时常抬头看看桥上钓鱼的疯子。这个疯子她不认识,只知道他姓顾,有时候傻得厉害一点,有时候傻得好一点,有时候和正常人没明显两样。据说他来自外省,是跟着他儿子过来打工的。他儿子叫田君平,这几天外出找工作去了,留一个疯子在这里钓鱼。晓林姆妈觉得奇怪,疯子和他儿子怎么不同姓?本来这些都与晓林姆妈没啥关系,可自从看到疯子被侄子光头山推倒的一幕后,晓林姆妈就有了对不起疯子的愧疚,禁不住要多往桥上关注一下。
太阳到头顶的时候,晓林姆妈又望了一眼桥上。疯子好像没发现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了,也没发现肚子饿了,依然傻呆呆地盯着钓鱼线,等着鱼上钩。
晓林姆妈喊:“哎,回去吃饭了。”
疯子听见了,转过头来朝晓林姆妈呵呵笑了笑。晓林姆妈又喊:“快回去吃饭吧,你住哪里啊?”疯子手朝着秋月苑小区点了点,然后继续呵呵笑了笑。晓林姆妈心想,原来住在一个小区啊,怎么没见过,城里和乡下真的不一样,以前在村里时,大家相互串门,熟悉着呢。
(四)
海丰桥上天天坐着个疯子钓鱼,还经常引起路人围观,这事惊动了民政部门,他们安排人员了解疯子的情况,准备将疯子遣返原籍。
疯子不知道,他已经引起有关部门注意,还是一早就去桥上钓鱼。疯子比别的钓鱼人更耐心,一早钓到傍晚,真正做到了严防死守。他把钓上来的小鱼重新放回河里,大的鱼留着拿回去吃。
这天,钓线被剧烈地扯,钓杆快要折断了。疯子放长钓线,让上了钩的鱼在水里自由地游,然后拿起钓杆走到桥下的河滩上。桥上站了好多看热闹的人,猜测钓钩上的鱼会有多大。此刻疯子好像很清醒,慢慢地收钓线,鱼离河滩越来越近,可能感觉到了危险,开始甩动尾巴,搅出很大的漩涡。疯子一边收线,一边拿起抄网迅速插入水里,又突然收回来,一条鲤鱼捞出了河水,搁在网里翻身挣扎。
光头山听说疯子钓到了一条大鲤鱼,马上飞奔到桥上。鲤鱼足有五六斤重,人们指指点点说着话,佩服疯子的钓鱼水平,有些人提出要买鱼。疯子看到有那么多人想要他的鱼,急了,一急,脑子又不清醒了,朝围观的人呵呵呵地傻笑。光头山挤进人群,对疯子喊:
“喂,这条鱼归我了!”
“凭什么归你?” 旁边的人问。
光头山说:“前几天疯子把钓上来一条鲫鱼打在我脸上,我要他赔我这条鱼!”
疯子看见光头山伸过来两只手,抱紧了鲤鱼,像抱着被人抢夺的孩子,惊恐地看着光头山。鱼不知道抱紧它是在保护它,拚命挣扎,鱼的力气很大,差点把疯子掀倒。光头山没夺到鱼,气得跺脚:
“你个死疯子,以为鱼是你儿子啊,抱得这么紧!”
疯子突然浑身一颤,眼睛瞪得好大,一眨不眨地盯住鱼,眼圈里涌出了泪水,挂满脸上,往下掉。
围观的人立刻安静了下来,他们不明白疯子为什么因为光头山这句话突然流泪了。
“光头山你太过分了,他是疯子,你也疯子啊,欺侮疯子算什么本事。”
人们实在看不下去,纷纷指责光头三。有人抽出几张餐巾纸递给疯子,疯子没接,只顾哗哗地流眼泪,好像眼睛里的水连通了盐平塘河,流不完。流着流着突然嘤嘤地哭出了声音,是那种压抑住的哭声,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人们同情疯子,劝解一番后都走散了。疯子哭过一阵后平静下来,人比之前清醒了许多,提早收了鱼杆,抱着鲤鱼回小区。鲤鱼已经没了挣扎的力气,只有尾巴还在轻微地甩,表示还活着。
疯子走到二楼,按响了晓林姆妈家的门铃。
(五)
晓林姆妈把鱼杀了,切成块,红烧,混杂葱味的鱼香飘满整个屋子,特别好闻。晓林姆妈盛了一盆送到五楼给疯子吃,又盛了一盆给侄儿媳送去。
侄儿媳过得不容易,嫁了这么个败家男人。原以为拆迁赚到了一大笔钱,以后日子就好过了,没想到光头山把赚到的钱当成了赌资,不到两年就白白输掉了一套房子,这样的事轮到谁都想不开。侄儿媳娟英算心宽的,要是换做别人,早就与光头山离婚了。每想到这些,晓林姆妈就觉得娟英可怜,越觉得可怜就越想着她。
坐在小花园里闲聊的邻居闻到了红烧鱼的香味,问晓林姆妈:“这是疯子钓到的鱼吗?”晓林姆妈点点头。有人说:“光头山去夺这条鱼,把疯子夺哭了,晓林姆妈还送鱼给光头山吃啊......”晓林姆妈怔了一下,在心里恨恨地骂着光头山。乡邻们继续议论,说光头山大名叫明良,为什么都叫他光头山;光头山明明长了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为什么叫他“光头”还加个“山”。有人就说,“光头”是说他赌博输光了钱,“山”可能说他输得厉害吧,像山一样大。乡邻的闲话像蜜蜂在耳边嗡嗡,晓林姆妈恨死了赌博。
孙女萍萍一个人在家,侄儿媳娟英还没下班,侄子光头山估计又去棋牌室打牌了。萍萍懂事,在淘米做晚饭。晓林姆妈把一盆鱼放在餐桌上,然后摸了摸萍萍的头,说了句:“萍萍乖。”就下楼了。
晓林姆妈知道光头山在哪里打牌。她想不明白,有钱了为什么不去开家店、开个工厂,或者去存银行拿利息,而是要去赌博呢。
老远闻到了呛鼻的香烟味,有烟雾从43幢一间车库里飘出来。晓林姆妈迎着烟雾走过去,推开了门。车库里摆了三张小方桌,桌旁坐满了人,他们都盯着牌,对晓林姆妈没有在意。光头山坐在里边,嘴上叼根香烟,烟雾从嘴巴里喷出来,又被鼻孔回收进去。晓林姆妈挤进去,一把扯掉光头山嘴巴上的香烟,又一把捋掉了他手上的牌。晓林姆妈说:
“有完没完啊,你这个不争气的败家精!”
车库里打牌的人都停止了手中的牌,转过头来看晓林姆妈,晓林姆妈一头白头发快要竖立起来了。晓林姆妈年纪大了,是长辈,加上平时待大家都不错,所以没人敢开口顶撞她。晓林姆妈叫来车库的主人,告诉他,如果再赌钱,就让儿子晓林给公安局打电话。晓林姆妈说:“大家都乡里乡亲的,你开个赌场害乡亲,要遭报应的!”车库主人见老太太真的发火了,连连赔不是,表示不赌了。
回家的路上,晓林姆妈想,赌鬼嘴里的话,哪句是真啊。
(六)
民政部门了解到了关于疯子的情况。疯子是江西那边一个小镇上的小学老师,叫顾金根,学校正在寻找他,正好接到了滨海这边打过去的电话。学校方面告诉滨海民政局工作人员,顾老师是位英雄,请求滨海方面帮助照看好顾老师,他们近日会派人前来看望,设法落实照顾顾老师生活事宜。
英雄?
秋月苑里的居民们炸开锅了,他们怎么想都想不出来,这个疯子怎么跟英雄挂到一起,他们争论来争论去,争论到最后只剩下呵呵的傻笑。
夕阳落到小区西北角的时候,秋月苑小区里突然响起了哇哇的哭声,是一个女人撕心裂肺、声嘶力竭的哭。有居民说,光头山家出事了。
娟英坐在小区地上呼天哭地,手里捏着一张纸。光头山去扶娟英,娟英死劲地推开,对着光头山骂:“你去死啊,你去死啊,你还我萍萍啊......”娟英哭晕过去了,手里的纸飘落在地上。
这是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有萍萍用铅笔写的字:“爸爸,你不要再去赌钱了,我们家被你输光了。妈妈太苦了,我不想因为我而让妈妈更苦了。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再回来。妈妈,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做你的女儿。萍萍。”
晓林姆妈听到了消息,像滚一样跑过来,喊着:“萍萍啊,萍萍啊......”晓林姆妈朝着光头山脸上,狠狠地拍过去一巴掌。这是晓林姆妈第一次拍侄子光头山巴掌,这是替光头山死去的妈拍的。晓林姆妈哭着喊:“快去找啊,快报警啊!”
公安局110警车开进小区,跳下两名警察,了解情况后,立刻通报了指挥中心,请求调用沿途监控,查找萍萍走失的路径。小区里的人分头行动,打电话或者上门,去萍萍可能会去的地方查找。一张寻人大网张开了,可到了下午四点多,还是没有好消息。
娟英已经没力气哭了,瘫睡在床上,瑟瑟发抖。亲戚和邻居站满了屋子,时而走进房间,叫几声娟英,给娟英拍拍身子,时而又走出来,恨恨地看着光头山,恨不得打他几拳。光头山跌坐在客厅地上,两只手抓住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往墙上撞。没人心疼光头山,也没人去劝他,该让他撞撞醒了。
天快要黑的时候,听见楼下有人在喊:“找到了,找到了!”娟英像一张蓄势已久的弓,一个弹跳蹦下了床,冲到门外,跑下楼梯。一群乡邻围住报信的人催问:
“萍萍呢?萍萍呢?”
报信的人急得话不连句:“捞捞捞起来了......”
“人呢?人呢?”
“在在,在社区,卫生所,所里!”
娟英疯了一样地向前跑,边跑边哭喊:“萍萍啊,萍萍啊......”亲戚和邻居们跟在娟英后面跑,怎么跑都追不上娟英。
社区卫生所门口围满了人。疯子也站在那里,呵呵呵傻笑着,傻笑的时候上下牙齿咯咯地打颤。疯子的衣服湿透了,地上淌了一滩水。
没人去理睬疯子,他们都往卫生所里挤。
(七)
疯子病倒了,连日发高烧,咳嗽。
这几天,秋月苑11幢502突然热闹起来,全小区的乡邻都来看望,围着疯子,叫他“顾老师”。光头山每天来回接送顾老师去卫生所挂盐水,娟英烧来了好吃的,晓林姆妈跑上跑下忙活。
田君平回来了,扑通一下跪在顾老师床前:“爸,我对不起你......”顾老师呵呵笑了,伸手去捋挂在田君平眼角的泪水。田君平转身向在场的人鞠躬,谢谢各位乡亲照顾。
顾老师学校的领导和老师代表找上门来了。王校长握住顾老师的手,久久不放,久久说不出话。人们看见,王校长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王校长说:“英雄啊,顾老师是英雄......”
许多年前,顾老师的儿子顾自强和同学田君平,都是顾老师班上的学生。夏日炎热,顾自强和田君平去学校附近的水库游泳,顾老师赶到时,看见两个孩子在水面漂浮,即将沉没。顾老师跳进水库,一把抓住了近处的田君平,游到岸边,托上了岸,再去救儿子。听见儿子的喊声:“爸......”可是已经看不到儿子了,儿子沉到了水库下面,顾老师疯了一样地找,可是水库太深,找不到......
王校长说:“他只听到儿子叫了一声爸啊,只一声爸啊。”人们都哭了,只有顾老师在呵呵地笑:“鱼,呵呵,鱼。”
顾老师是英雄。可是,顾老师从此疯了。
后来,顾老师经常去水库,看渔民捕鱼,看见鱼就呵呵笑,看见鱼捕上来了,也呵呵笑。田君平擦着眼泪说:“我爸把河里的鱼当成他儿子了啊!”后来顾老师就爱上了钓鱼,也爱上了呵呵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河边钓啊钓,钓着他的希望。再后来,田君平长大了,工作了,把孤身一人的顾老师认作了父亲,带着顾老师去全国各地,边打工边照顾。顾老师不管跟去哪里,都专注一件事,钓鱼。
(八)
秋月苑小区恢复了平静。海丰桥上依然坐着个钓鱼人。
路过的人不再叫这位钓鱼人“疯子”,都恭恭敬敬地叫他顾老师。有人送来衣服,有人将好吃的东西悄悄放到顾老师身边。晓林姆妈人在菜地,眼睛不时朝桥上张望。光头山下班路过海丰桥,默默陪一会顾老师,再回家做饭烧菜。顾老师有时候回头朝关心他的人呵呵傻笑一下,有时候与正常人一样朝他们点点头。
顾老师风雨无阻钓鱼,把钓上来的大鱼留下,把小鱼重新放回河里。
水是鱼的家,鱼入水,立刻欢撒尾和鳍,向四处游开。
2020.1.5 修改
【作者简介】叶生华,男,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作品发表于国内报刊杂志,出版《野鸡浜》《一路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