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月圆时。
每到月圆,我总会记起老人,一个跟中国其他普通老人相比没有什么区别的普通老人。他偶然进入我的视线并没有什么征兆标识或特殊意义,和其他很多不相干的人一样,他的出现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任何起色或增添更多的内涵,我也不经常记起他,就如同走在熙来攘往的街上可能碰到的任何人一样,我不会给他们特殊的记忆,除非发生些突发事件而我正好记住当事人的面孔。我不记得我开始注意他是在什么时候 ,因为他每次出现无论是天空的颜色还是周围的喧闹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那时的我刚刚上班,天天奔波于单位和家里,那时的我对亟待实现的小理想寄予厚望,那时所有的一切都与现在的想法格格不入,那时我的心年轻而且幼稚,那时对生活的热爱就是每天在琐碎中拼命挣扎。于是每天归家途中我骑着老式的自行车在傍晚的余晖中胡思乱想,热血沸腾或愁肠百转。那时的他推着二十年前的童车蹒跚而来,那时落日的金辉就在他的身后,斜铺在马路上,映着我的眼睛发烫。
最先吸引我的是他的小推车。我对他的推车有一种久违的感觉,我小时候也曾经有过一个同样的摇篮。据说是未曾谋面的外祖父亲手焊制的童车,载着我一直走进小学,也盛过妹妹的童年;还担负着为家人运米扛煤的重任。儿时的所有记忆在与之有关的实物消失之后逐渐遗忘,但小车因为结实耐用得以保存到我和妹妹相继走进中学,直到有一天家搬到楼房用上煤气靠近市场没有杂物室而被父亲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一个准备做小生意卖油茶的乡下人,从此我再没有见过它。它的离去使儿时的事更是支离破碎,残缺不全,为此我伤心了好几天。 那年的中秋傍晚月亮初上时我又看到了似曾相识的童车,看到外祖父一样的老人,于是围绕车子的儿时记忆便缓缓浮升上来,沿着弯弯曲曲的时空之路走在我面前。车子的主人模糊不清,车子的斑驳破旧清晰深刻。接下来的秋日里,每到下班路上我必会看到他,每当看到他我就会沉浸在往昔与现实纠葛的杂想中,多愁善感,自怨自艾。但他从不知道我在看他,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只是蹒跚在人群的急流中,背着夕阳的辉煌,固执地走着自己的晚年,使我由怜悯而生敬意。他已在这条踏过无数双脚印留下无数条车辙发生过无数个故事的马路上送给我十年的记忆。尽管他从没有注视过我,我也从不曾问候过他。
他戴着一副很旧的花镜,双眼注视着前方,任何从他身边急驶而过的人都与他无关,神情专注漠然,嘴里喃喃自语,亦步亦趋地向前挪动。随着遇到他的次数逐渐增多,我从他身上发现了另外一种东西,让我大为惊讶。他的衰老与憔悴一直让我担心他去日无多,可后来我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每一个黄昏,阳光洒满街道,只要我走在那条路上,就会看见他远远地走来,推着小车,漠然前行。在我很想外祖父的时候,我就故意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里。整整十年了,我发现每年中秋傍晚,他会固定地坐在某个地方,陪着一辆破旧的小车,喃喃自语。那皎洁的圆月,那闪耀的霓虹,那光怪陆离的世界,和他格格不入。他固定地走着自己的黄昏之路,艰难,执著。每每看到他,对生活的失望,对理想的热望也平衡了许多。我知道他的身体比我的心灵更坚强,我也知道每个人都该有自己对应生命的方式,我更知道每个人都要善待自己,保护自己。
老人在坚持自己的余生,我在现实的边缘纠正自己的航向,殊途同归,生活就是这样。又是月圆时,亲爱的外祖父你在天堂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