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有棵垂杨柳,很高很高的。树身有一大抱粗,一般的人都揽不住。
打我记事时就这样。
垂杨柳长在村头水渠分岔口的低洼处。土地常年阴湿滋润,所以这棵垂杨柳树比别的树就多了些绿茵。在北方的冬季,满树鹅黄绿的颜色給灰扑扑的土地一种异样的欢欣。
从山上蜿蜒下来的水渠原先是一条土渠。山根处石缝间渗出来的细细的无声的泉水一股股静悄悄的流向河道,一股两股……,满山根的溪流终于汇到一起,在河道间向下流淌,发出哗哗的声响。这股溪水沿着两岸农人挖掘的渠道,滋润着下游的土地滋润着农人的希望。
长年累月的冲刷,使得土渠渠底越来越深越来越窄,渠里杂草丛生虬蔓盘绕。虽然常有各村的护渠人儿清理渠道,那些枝蔓仍然随着水流慢慢的长长。偶尔间水渠没水了,渠底旋出来的一个深坑便会汪出一滩清水 数日不涸。间或的就有数条手指长的浅褐色的柳叶鱼被困水中,静静的卧在水底。稍有动静,立马在水中如梭子一般嗖一下嗖一下的来回串动。但是水的面积太小了,它们只有两种结局,或是在渠边嬉玩的孩童发现这些鱼儿拿个玻璃瓶捞走养上几天,亦或是在烈日暴晒下待水坑里的水蒸发干涸静静的死在渠里。
水渠的两旁栽了两行柳树。而在村口水渠的分岔口栽了一棵垂杨柳树 。
这棵垂杨柳却不知什么时候栽的。
严冬过去,蛰伏在窑洞里的人们脱去肥大裤裆的棉衣整理农具给牲口添加精料 准备春耕时,水渠边的垂杨柳已是满身的翠绿,柳絮纷扬枝条摇曳。水渠边拎篮掂盆的妇女已是排成一溜。洗衣服的手冻得通红,却没有人叫冷,嘻嘻哈哈叽叽喳喳的没个停顿。一个冬天好几个月,许许多多的大件衣物都需要洗涤。村里人的棉衣大多是用手织的粗棉布做的,没一点化学成分,纯天然。但是也有不好的地方,很容易产生寄生虫。许多人不穿内衣,棉衣的缝针处便有了很多的虱子。这些个寄生虫一刻也不安宁,在全身爬来爬去。身上不管哪个地方稍微痒痒,手伸进去一摸准会捉到几个滚圆溜溜的大虱子,鼓鼓的肚子泛着紫红的颜色。以前的人儿发育不良怕是相当的原因是被这些寄生虫吸走一部分血液的缘故吧。晚上睡觉时站在地上将衣服一片一片翻过来捉虱子,两个大拇指甲全是血点点。有时候实在是虱子太多了,就将衣服倒着放在火炉上面,那些钻在衣服上的虱子和更小的虮子在高温下纷纷掉落在火炉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听起来都解气。那些年农村人和城里人的区别不仅仅在气质和衣着打扮,最大的区别就是农村人不做作不掩饰直来直去。不管人多人少就在身上挠痒痒,有意无意的在衣服里抓挠,所以那衣服刚过罢年就得清洗。水渠里的水在山跟还是温的,十几里路下来冰凉刺骨,洗衣服的奶奶婶婶姨姨姐姐的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木棒槌一下一下击打着棉单面罩,摔进水里又提留上来,用皂角搓在衣服上。捂上一大会再在水里冲刷干净,俩个人一人抻着一边使劲反方向拧,衣服上的水哗哗的往下流,直到拧不出水了,一件一件晾在渠边的柳树上。在那棵垂杨柳树上,从上到下连粗大的树身都贴满了衣物。
天渐渐热了,从呼啸的冬天到炎热的夏天,骄阳似火,柳荫蔽日。上地放工的走学下学的都会在垂杨柳下打上一站。将脚㓎在水里噗噗噜噜从头浇到下,然后上来拄着镢把或锄头有一搭没一搭的侃会闲话。村里就那几个人,就那么大一点地方 ,常年四季都不怎样出门,家长里短奇闻异事胡言乱语的……。还有那不善言语不干家务的汉子干脆选一个斜坡的地方枕着鞋翘着二郎腿躺在树荫下眯着眼,估摸家里饭做好了,才抬起身拍拍屁股的尘土回家。垂杨柳下就是村里人闲话侃大山的集聚地了。
放学的孩儿,十岁左右上小学的孩儿,放学了不回家,攀上柳树折上几支柳枝编了个草帽,依如电影里八路军解放军 的伪装帽,戴在头上往水渠上面跑几里路,在一个落差很大的陡渠排溜溜的下到渠里,草帽填在屁股下,双腿叉开,狭窄的水渠立马涌起一大渠的水,巨大的水流顺着孩儿的脊背脑袋哗哗的往下涌。这些个孩儿双腿一并,巨大的水流冲击着孩儿一个一个顺流而下。一段路后水流减缓,又叉开腿再并腿……,周而复始,便到了村口的垂杨柳下。待这些个水猴子从渠里出来,有屁股蛋划破的有胳膊肘磕伤的,几乎没个囫囵完整的,但是一个个却都兴奋不已,就穿着湿淋淋的衣服分散回家。大部分的草帽还戴在头上,只有个别的帽子没有被捞出,顺着水流一沉一浮漂流而去。
星期天或是暑假,村头就更是热闹。因为会有些远处的客人。虽然大部分是些外村的半大学生,但他(她)们有另外的生活,有着我们小村庄许多不知的世界。
水渠边有一群半大的女孩子穿红带绿在玩耍,女孩子比较文静,看着水渠里的几个光着半身的稍小一点的男孩互相泼水打闹。女孩的更加文静是有了一位外村来的女孩,衣着打扮和村里的女孩有着明显的区别。树上的蝉不停地叫,叫的人心烦。那几个水猴子挨个捉知了,摔土块打弹弓,这几个女孩也攀上了垂杨柳树上,她们不去捉知了,也不去编草帽,就盘在树上眺望着远方的山对岸的河。那位走亲戚的女孩下树时捋了一大把的柳叶用手绢包好,小心翼翼的下来。
那个女孩包一手绢柳叶干什么呢?边上一位七八岁的男孩好奇的盯着她。只见那位小学还没毕业的女孩将那包柳叶塞进衣衫里,双手攥着衣衫在左胸挤出一个圆鼓鼓的假乳,得意地四处转着圈,几个女孩惊讶之下立马羞红了脸不敢抬头看她,边上那位小男孩不解的望着这位大姐姐的举动,不自觉得在自己的胸前也挤了挤,很可惜那黝黑的胸前只挤出几道皱褶。为什么男孩和女孩有那么大的差别呢。
青涩的童年,懵懂的岁月……。
万千柳丝只是摇曳着身躯,默默地注视天地万物的变迁轮回。
秋作物成熟了收获了,冬小麦油菜种上了,雪白的棉籽花变成了暖和的衣服,冬麦和油菜长成了绿油油的世界。在北方灰扑扑的土地上,散发着一种春的盎然,给人一种生机。
冬灌开始了。
一夜之间水渠边的麦田便成了冰的世界,水渠的北面麦田北高南低,几百米长的麦田稍稍有一点点的斜坡,麦田南半部分汪了厚厚的一滩水,严寒下冻成了厚厚的一层冰,如同水渠里的杂草荆蔓在水流的部分结成了冰凌,也如同夏天里叫卖的冰棍一般。那些垂到水渠里的丝绦坠上了厚厚的晶莹的冰柱,任凭寒风呼啸,却再也跳不起阿娜多姿的舞步来。
在那天然的冰场上,放学和上学的孩童凿起一块块的冰块,将光溜的一面放在冰块上,然后坐在冰块上,由另一位伙伴在后面推着猛跑几步一撒手,那冰块载着一个人哧溜溜滑出去几十米或成百米远。有的孩童掌握不住平衡,没多远便摔在冰面上,不是嘴啃地就是后仰摔。不过大部分立马爬起来一瘸一拐拍着屁股吸溜着鼻涕又去追冰块了。只有个别的小家伙忍不住疼痛咧开嘴刚哭了几声,马上在粗呵声和温言相劝中止住声,只有乖乖的在后面当动力。有那么一俩个的磨不过脸的自个捡起一小块冰,斜着身子手一撇,那块冰块便会在冰面上嗤嗤溜溜咣咣铛铛响着飞出去老远老远……。
如镜似的冰面没两天便布满了被揉搓的痕迹。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冰面便会变成一幅崭新的景象。
后来土渠要修建成水泥渠了,这当然是件好事。可是水渠两旁的柳树离水渠太近全部被刨掉了。水泥渠修好了,渠两旁再也没有栽上树。
那棵垂杨柳侥幸没有毁掉留了下来,成为村里唯一的集体财产。但是却失去了昔日的繁华和喧闹。
许多的人出去了,到外面闯荡去了。村里连一个学生也没有了。
再后来。那棵垂杨柳树,那棵不知什么年代栽下的高大的垂杨柳也没有了。据说卖给邻村的一个木匠铺做案板。现在的人复古,柳木案板是上品的家俱了。
家乡村头的那棵垂杨柳,承载了许多人的成长记忆。现在只是存在于脑海里的记忆,童年的记忆,往事的记忆。
村头有棵垂杨柳树。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
作者简介:孙克战,山西省平陆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山西省运城市作协会员。
从本世纪初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地方电台《都市文学》《小小说选刊》《女友》、《中国散文家》《中华散文网》等发表作品百多篇,散文《大爷》获《散文选刊》全国征文三等奖,第二届中外诗歌散文邀请赛一等奖,散文《痴》获华夏散文全国征文二等奖,连续五年获由中共中央宣传部,文化部文化扶贫委员会,文化部社会文化司,中华人民共和国新闻出版总署,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农民日报社中国文化报社等联合举办的全国征文二三等及优秀奖,先后荣获全国及省部级以上奖项二十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