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满时期,锦城有一家毕记药铺,名曰寿庆堂。老板毕永昌,人称许三功。受祖上传承,毕三功制得一手三功丸良药好技艺。此药丸以玉米粉为原料,配以神秘纯天然草本植物药曲发酵制作而成,鸽卵大小,色泽褐黄,芳香馥郁。对驱寒强身,外伤消肿解毒颇有奇效,破皮血肿,刀枪外伤,服一丸三、五日即可结痂痊愈,故为“三功丸”,其制作秘方世代秘不示人。毕记“三功丸”名声响亮,常有吉奉诸省药商慕名前来订货。遇到贫苦人家老板毕三功总要无偿送上几粒,以解其病痛。
在寿庆堂东边百米处,有一家挂着双幌的小酒馆,唤做醉客居。醉客居临街,街边柳树茵茵,车马往来,很是热闹,于是食客甚多。毕三功喜酒,闲暇时常到醉客居喝两口,久了,醉客居老板胡明理便与毕三功熟了。胡明理来自山东,毕三功祖籍山西,都是走南闯北之人,谈资颇丰。一来二去,两个异乡人,竟性情投机,推心置腹,便成了至交。
这日雪天,毕三功又上醉客居来。毕三功撩起棉袍跺跺脚,脱帽抖抖雪,拣靠火炉旁餐桌坐下。老板胡明理忙招呼伙计小耳朵备酒菜,小耳朵不敢怠慢,照例上了毕三功喜欢的肉炒干豆腐,一盘土豆丝,外加二两高粱小烧。酒菜妥当,小耳朵将毛巾往肩上一搭,挽手于腹,敬立一侧,一顶高耸的无檐毡帽,将如肚脐眼似的一双畸形的小耳朵完全遮蔽。西北风在街上狂扫,卷起茫茫雪尘。食客不多,宽敞的餐厅很清静。见毕三功独自坐喝,老板胡明理就到毕三功对面坐下。二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或者相对无言,静静地看着窗外大街雪走银蛇。
许久,毕三功将目光移回,问道:“老弟,关里家还有啥亲人?”胡明理咂了口酒,道:“父母早逝,有一胞姐嫁到菏泽乡下。前年曾打信来,说育有一子,自幼跛足,年已18岁,但未曾谋面。”
“没想回关里老家看看?”
“离乡多年,物是人非。关内日本人正闹的凶,不回也罢,哪里黄土不埋人呢。”“也是。其实从祖上说来,我也算是名门望族。”毕三功自嘲地笑笑,端起酒盅,轻呷一口。
“据家父在世时讲,我家祖上是宋朝名相毕士安,世代为官。后世道变迁,兵荒马乱,家道败落,到祖父这辈,流浪各地,以乞讨为生。某日投宿野店,遇一高士,见祖父忠厚聪慧,收其为徒,授以制造良药之技,并将独女许配祖父,临终前传以三功丸秘籍。祖父掷多年积蓄在老家山西大同开一药铺,家境逐渐兴旺。后太平天国起乱,祖父变卖家产,携妻儿逃往关外,一路来到这北荒之地,重开旧业,开起了这寿庆堂。哎,如今又遇乱世,只能苟活而已。”毕三功撩起厚重的棉袍,将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一手托着腮,一手把酒盅在手指间下意识地转动着,神情有阴郁之色。窗外飞扬的雪花,簌簌地扑打着窗棂,精灵般舞蹈。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眉宇间两道深深的褶皱刀刻般愈加深了。
胡明理向四下里看了看,低声对毕三功说道:“大哥有何心事吗?你我亲如兄弟,不妨说来。”毕三功见胡明理问,知道他看出自己的郁闷。叹道:“哎,实不相瞒,确有一事,一直萦绕在心,不能释怀。”
“哦,何事让大哥如此不乐,不妨讲来。”
毕三功抓起酒杯,一扬脖干了,道:“细细想来,我毕永昌已知天命之年,妄活半生呀,贤妻早亡,虽育有一女,却未得半子,这祖传秘方竟无人可传。商会韩会长多次许与高价索购,我觉得他是受警务署德田署长之托,便一口回绝。”“你怎么知道是日本人想要你的秘方?是韩六指会长说的吗?”胡明理觉得毕三功有些多想了。毕三功说:“三功丸秘方日本人觊觎已久了。你想,他韩六指虽然家里有几处烧锅,但绝出不了如此高的价钱,不是日本人在背后指使,他那有这底气。”
“日本人要这三功丸秘方干什么?”
“哼,当然用于战场。听说德田署长与关东军密谋,专门把“三功丸”拿到三江省请医学专家化验检测,想破解秘方,但始终没能测出所含的特殊成分。我这数百年祖传秘方,组方不循常理,药物不入药典,怎可轻易破解?这秘方若落入倭人之手,我毕永昌岂不成了罪人,愧对列祖列宗呀。”胡明理说:“虽祖训言,秘籍传男不传女,但俗话说的好,一个女婿半个儿,有了金龟婿,还愁无传人吗?”毕三功苦笑道:“说的轻巧,我那丑闺女恐怕我死了那天也嫁不出去。”毕三功的独女毕招弟,人极贤良勤快,家里家外一把好手,模样也不算丑,只是右脸有好大一块黑色胎记。
“俗话说有女不愁嫁,你也不要过于心忧。”胡明理劝慰道。随后又道:“我有一想法,说出来怕大哥笑我——”
“你我之间,但说无妨。”毕三功有些急切。
胡明理略一思忖,道:“我那未曾谋面的外甥是个跛足,年龄与你家招弟相仿,大哥如若不弃,你我两家可否做秦晋之好?也不枉你我至交一场。”毕三功稍微一愣,心想,如若那外甥也像这娘舅一样,是个忠厚之人,那是再好不过了,两个孩子都身有残疾,互不嫌弃,若能成,也算一桩好姻缘,了却我一大心事。旋即笑道:“承蒙老弟高看,我是求之不得呀,不知小女有无这福份,待我问明小女,再——”“不急不急——”胡明理急忙摆手,笑道:“婚姻大事急不得,何况我与外甥还未见面,待我打信让他来,再议此事不迟。”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期间,毕三功依然到醉客居喝酒,胡明理依旧陪喝。有一次,胡明理对毕三功说,我那信已寄出半月有余,八成外甥已经收到,不知何时启程。毕三功说,如今日本人查的紧,出关入关,路途关卡重重,想必要多些时日。
这日,毕三功正在账房里结算外地客户货款,小耳朵突然跑了进来,头上的毡帽歪向一边,一进屋就兴奋对正在噼噼啪啪扒拉算盘的毕三功喊道:“毕老板,我家掌柜请你去喝酒。”毕三功抬头看了眼小耳朵,手里继续打着算盘,来不及问缘由,口里应道:“好、好,告诉你家掌柜,我一会就到。”
毕三功赶到醉客居时,酒菜已上桌,胡明理喜滋滋地对毕三功说,我让你见个人。扭头冲外面喊道:“小耳朵,把葛天浩领出来——”随着胡明理的话音,小耳朵领着一个人从另一间屋子走了出来,毕三功开始只看见了小耳朵,站起身才看见他身边的那个人,小伙子模样不丑,个头却只到小耳朵的下巴,走路一瘸一拐。胡明理说“我姐姐在关内逃难而死,留下独子天浩无依无靠,今天从关里老家来投奔我,娘亲舅大,葛天浩就是我的亲儿子。”胡明理声音有些哽咽,停顿片刻,大声对外甥葛天浩说:“天浩哇,来,给你毕大爷敬杯酒——”,葛天浩大方地端起酒盅,一口鲁南口音:“毕大爷好!”
从醉客居出来,已是傍晚,冬日惨淡的夕阳有气无力地挂在西边灰蒙蒙的天空,风小了,天色渐渐暗下来,街上行人寥寥。一队巡逻的警察弯腰缩脖地从街上快步走过,近来抗联在这一带活动频繁,警察每天都要在街上巡逻几次。警察们的皮靴踢踏在坚实的积雪上,发出咕嘎咕嘎的声音。远处有炊烟升起,缕缕淼淼,飘过树梢就消逝不见了。毕三功裹紧棉袍,一边往家走一边想,葛天浩这孩子模样还可以,就是个子矮些。
很快,两个孩子在醉客居见了面,毕招弟偷偷瞄了葛天浩一眼,满脸羞涩,低头不语。葛天浩则大方地看着毕招弟,当着大人的面,两人都没有说话。毕三功和胡明理觉得大人在场有碍两个孩子交流,就一起借故离开房间。回家的路上,毕三功问招弟,你觉得天浩咋样?招弟有些含糊地说,你说行就行呗。毕三功说,你们要过一辈子的,高矮无所谓,人本分忠厚就好。
两人关系确定下来,葛天浩除了上街上买东西,就经常到寿庆堂帮着干些零活。深夜里,毕三功独自在小小的地下室熬制药膏,熬好的药膏藏在地下室墙壁的夹层里。这天,他感觉刚刚熬好的药膏似乎轻了一些,用天枰一称,果然少了二十多克。这药膏是制作三功丸的引子,一旦泄露,三功丸的秘方毫无秘密可言。他急忙找来招弟询问,招弟说,刚才天浩进了地下室。毕三功来到院里见天浩提着包袱正要往院外走,不动声色地问道,天浩,你要去哪?天浩说去街上买点东西。毕三功说,你先到我屋来一下。天浩一进屋,毕三功厉声问道:你到地下室拿了什么?没拿啥呀。天浩一脸疑惑的样子。毕三功上前翻天浩的衣服,翻的很仔细,连内裤都翻了,什么也没有。胡明理让他把鞋脱了,见鞋跟里有夹层,里面有个用油纸包裹的鸽子蛋大小东西,打开一看,正是药膏。毕三观一把抓住天浩的头发,厉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谁派你来的?”天浩耷拉着眼皮不开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毕三功和招弟合力将他捆了起来,然后拿来菜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你不说就杀了你!那刀刃割入脖颈流出血来——
据葛天浩供述,他叫陆多金,家住菏泽乡下,家境贫寒,为求生路,在山东菏泽保安五师第三自卫团当勤务兵。正月里的一天,从满洲国来一个叫德田的警察署长,要从自卫团里的当地人里选一个人到满洲国执行特殊任务,就选中了他,并给他看了那封胡明理从锦城寄来的信,那是关东军安插在锦城邮局的情报人员截获的。寄信人胡明理在信中说要把朋友的女儿介绍给外甥葛天浩,德田认定这个朋友是毕三功无疑,于是心生狸猫换太子之计。日本人弄断了他左脚两根脚趾,让他变成瘸子,冒充葛天浩借机窃取三功丸秘方,任务完成日本人会给他一笔数目可观的赏金。他曾问德田如果真的葛天浩也来到锦城怎么办?德田正色道:现在你就是真的。后来听自卫团长说,那个真葛天浩失踪了。来到锦城后,他按照德田的指令,借着上街买东西的机会,在街南日本人开的茶馆里和身着便装的德田署长接过两次头。德田告诉他,如果一时不能查明秘方藏于何处,找机会先偷出药膏也行。于是他就偷了药膏。
毕三功让招弟快去把胡明理喊来,向其说了此事。胡明理说,我对天浩这几天的行为也感到可疑,问起老家的人和事,许多事情驴头不对马嘴。得知真正的外甥葛天浩失踪,胡明理预感到凶多吉少,不由悲从心来,我杀了这个狗汉奸!操起案板上的菜刀照着被捆了手脚的陆多金就要劈,毕三功连忙拦住胡明理,老弟,万万不可,出了人命事就大了,日本人马上会找来,到时候交不出人,不好收场。如何处理这个假葛天浩,毕三功也一时拿不定主意。胡明理喘着粗气说,干脆弄死算了。毕三功说,此时不可意气用事。胡明理说,那怎么办?有了。毕三功拉着胡明理来到屋外,悄声嘀咕几句,胡明理点头。片刻,两人回到屋内,给陆多金松了绑,毕三功拿出一块同样用油纸包裹的药膏,对陆多金说,念你是中国人,又是穷苦人家孩子,今日饶你不死。你把这块药膏交给德田,就算交差了,然后马上离开锦城,否则你会死在这里。陆多金连连磕头,将药膏放进怀里,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夜里,毕三功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忽听屋外传来一声闷响,似有什么重物跌入院子里。他披衣出门,清冷的月光下,见院墙下卧着一人,走近细看,竟是陆多金,墙头一块瓦片也落在地上。他正要摸陆多金的鼻息,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接着院门被踹开,一群警察拥进院子。有几个警察点起了火把,照的院子通亮,一个挎着照相机的人推了他一把,把他和躺在地上的陆多金一起拍照。毕老板,真是六亲不认哪,连自己女婿都要杀。说着一口流利汉语的德田拍了拍毕三功的肩,他感觉到毕三功的身子在激烈颤抖,他的手触电般的发麻。毕三功怒视着德田那张清灰色的长脸,从牙根挤出两个字:“卑鄙!”
警察们在寿庆堂几乎搜查一整天,没有找到三功丸秘方,便对毕三功施与酷刑,先是拉杆子,再坐老虎凳,毕三功被折磨的死去活来。德田说,只要交出三功丸秘方就可免你死罪。血肉模糊的毕三功指着自己心口窝说:”秘方在这里,你们拿去吧。”
两天后,胡明理看望关押在日本宪兵队的毕三功。大哥,是我害了你呀!胡明理泣不成声。毕三功气息微弱,说道:“老弟,何出此言呢,你我兄弟一场,毕某死而无憾。日本人栽赃于我,即便一死,他们也休想得到秘方。只是独女招弟放心不下,就托付给老弟了。”
半个多月后,满洲国锦城地方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毕三功死刑。押赴刑场那天,天空飘起了雪花,灰蒙蒙的天色隐去了远处乌尔古力山的轮廓。这可能是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雪,因为空气中已有了春的气息,积雪开始融化,露出斑驳污浊的地面。雪花漫天,纷纷扬扬,乡邻们跟在囚车后面泪流不止,他们要送好人毕三功最后一程。
胡明理没有去给毕三功送别,他让伙计小耳朵去的,他独自在醉客居喝酒。在送别的人群中,小耳朵看见招弟走在最前面,面色悲伤。天降暮色,小耳朵回到醉客居,见掌柜胡明理直条条悬于屋梁上,已没了气息。酒桌上的空酒盅下压着一封信,字迹尚未干透。
三年后的八月,苏联红军出兵中国东北,锦城商会会长韩六指假扮乞丐逃往关内。某日,蓬头垢面的韩六指流浪到了山西地界,在某城街上,见到一处药铺,名曰寿庆堂,门前立一广告板,出售毕记三功丸。他没敢贸然进入,躲在街角暗中窥视。终于捱到打烊,从店里走出一对男女,男的不慌不忙地关店门,街灯下,一对肚脐眼似的小耳朵;女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右脸上好大一块黑胎记。
(原载2019年1月《北方文学》专刊)
作者简介:刘宏(曾用笔名洪流),祖籍重庆垫江,上世纪60年代出生于黑龙江省绥滨农场。曾任农场宣传部干事、《北大荒文学》编辑等职。黑龙江省文学院第七期青年作家班学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北大荒作家协会秘书长。先后在《人民文学》《当代文学》《钟山》《作家报》《黑龙江日报》《章回小说》等国家、省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文学评论等作品多篇。著有短篇小说集《雪葬》,报告文学《强者之歌》获《人民文学》优秀报告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