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年四季吃粗粮野菜，对于过年的盼望，无怪乎能放开肚皮吃几天麻花、大蒸馍。
那时候， 去的最远的地方是潞村城，那时候，吃最好的是正月初一。
贫穷的日子中，小饭厦是印象中最温暖的地方。最深刻的印象，是老家那口被母亲和大姐擦的乌黑发亮的锅，最惹眼的是锅头上的灶爷板。
灶王爷供板上，放着香炉、祭品、枣山子馍。
我十几岁之前的日子，做梦都想天天能吃好馍，那叫枣山馍的好东西，常常勾起犯忌的欲望。以至于过罢了正月十五，每天晚上却会在臆想中狠咬几口枣山馍，一直到三月三这一天，枣山馍分做九份，全家人人都吃上一个馄饨枣馍，才死了对枣山馍的念想。至于靠锅台墙壁上钉的灶王爷灵位板，以及旁边写的“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我只是看了多少年才记得真切。
那时，一年四季粗粮野菜夹带吃，很少吃到的白面尖大蒸馍，那种麦香味很浓、咬到嘴里筋道的好面馍，常常勾人食欲。
长大以后，对于过年的朌望，无疑是能和父母家人在共享美味佳肴时，那份亲情的温馨。
“年年此夕费吟呻，儿女灯前窃笑频。”古人黄景仁的除夕偶成诗句，正贴切道出我的心情。
旧历年还有十四、五天，故乡的亲人与年味，越来越迫不及待地勾引着思乡心切，不待单位放假，便特意安排去故土夏县拜谒禹王故里的司马光祖茔、累祖养蚕的灰土岭、采风春秋战国人物介子推等传说，工作事情交待完毕，就迫不及待地踏上南下绿皮客车。
在水头车站跳下火车，倒像跳进了一片欢乐的海洋，水头镇附近村庄的锣鼓声，乡村高音喇叭里王天命的蒲剧唱腔，不断传入耳际。
水头镇正好逢集日，大街上，摆放着金黄漂亮的大麻花、大蒸馍、长长的肉架、香味扑面的熟牛肉、卤肉、猪头肉，铁皮水箱中满是活蹦乱跳的黄河鲤鱼，地上一叠一叠堆放的带鱼及花生水果吃食，一排排各式蔬菜，还有那些卖年画、明星挂历、写对联卖字画，来来往往夏县、闻喜、安邑口音的人们说笑喜 闹声，购买年货的噪杂谈价汇成一片，使年味显得更加浓郁。
在水头镇，我无心过多逗留，想起年关的禹郭村，我归心似箭，匆匆踏上通往夏城的客车。
小客车从水头慢慢爬行，上峨嵋岭、下司马坡过禹王镇、大侯村，一路奔向夏城。沿途中，远处近处锣鼓敲打声似阵阵滚雷，有时激越，有时舒缓，不时传入耳膜，叫人联想到四千年前的夏禹都城肃穆庄严暮鼓的悠悠回声。
当然，客车不时串窜村过镇，村镇不时传出的热闹气氛，鼓板声声、丝弦悠扬，村村户户的欢乐情绪，家家户户袅袅炊烟中都释放着勾人馋虫菜香味，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年味，公路边的乡道上有练习踩高桥的乡亲，有敲打花鼓的年轻妇女，有学骑自行车的孩子欢闹声，不绝于耳，参杂更多的是，改革风潮为这块古老的土地带来的复苏生机和喜庆，使我更加急切的想望着生我养我的小村情景。
从夏城租了辆黄河250摩的，不到十里路程转瞬即到。
在离村二里的太三公路旁，我谢绝了送我回家的摩的司机，踏着欢快的鼓点，步行扑入故乡的怀抱。
一进村，一阵阵黄河涛声般的笑声，阵阵袭来。
这热闹气氛，使我感受到近几年来，渐渐富足的父老乡亲心悦喜庆。更使得头脑中思维的花朵不停的膨胀、绽放，撩逗着我这喜弄文墨的手。
回到家，母亲早准备好的饭菜，碟碟碗碗摆了一桌。黄亮脆生的麻花，香味扑鼻的热油陀馍，占据着桌上的空隙，粘着红枣的白面馄饨，馍盘中放子好几个。而在省城多次梦寐的软绵筋道的大蒸馍，终于又可以再次放手饕餮。
回到家，从太原带回来的高级细点，名酒与罐头之类，再也不是全家人注目、自豪和谈论的话题了。给母亲带回的新衣，再也不会使老人家喜极而泣，只能是表达儿子的平常孝心罢了。
刚吃毕晚饭，夕阳西下，皓月当空，蹀躞在父母温馨气息中的自家小院，更是心旷神怡。
隔墙大街上，有一群年轻人围着路灯下打台球，喜闹声不时越过墙来。
出了院门，远望一里多长的主街道，灯火阑珊，锣鼓喧天，弄得人心痒痒，火车上的疲劳，早已经彻底的烟消云散。
我不禁想要去村里转一转，写点关于故乡的文章。
听说我要出去，两岁半的侄子小奇欢实的活蹦乱跳，扑到我怀里，要引我去看青年团唱歌，满面笑容，仿佛比以往年轻十几岁的老母亲也乐呵呵的告诉我，村里一干爱热闹的戏迷们又在排演蒲剧传统戏，因为我爱听蒲剧，有时还能唱几句，前几年在村里曾经是铁杆戏迷，这就更使得我在家里坐不住了。
我抱着嘻嘻哈哈的小奇刚踏出院门，邻居李永茂老汉，柱着拐杖一瘸一拐，哼着曲子也出了门。
我连忙向乐不可支的永茂叔打招呼问候，淸晰的月光下，我看见他咧嘴笑了，说：“你问我做啥去？嗨！几个老汉闹腾个锣鼓，热闹热闹，嘿嘿……”
“你还敲锣鼓？”我打量着他手里的拐棍，吃了一惊！
老汉“嘿嘿”笑着，边走边说：“前些年我觉得人世难逢开口笑，如今政策宽松了，农民自由了，收入增加了，日月美气了，胡乐呵乐呵再多活几十年！”
村委会大院就是原来老寺院地扯，边上盖了十几间办公室，前头又盖子个大舞台，村里人都称之为戏院。戏院离我家不过二百余米，走不多远就到了。
刚进戏院，老远就看见炸亮的电灯下，一圈人围着几个撒欢儿似的敲锣鼓的老头儿们，我扭头一看，永茂叔不见了，也就挤了过去。
这九个老汉，是三个打鼓三个敲锣，铙钹与镲虽少，但也配合相当默契。看他们一个个高仰着头，伸着脖子，舒眉展眼，喜气洋洋。一边敲打着锣鼓，还要一蹦一跳地表演队形，不愧是老把式，弄得颇有节奏、满整齐，可就是一个个老胳膊老腿老脸色，做的那些个滑稽动作，让人乐的合不拢嘴，人群不时暴发阵阵掌声叫好！
正当人们笑的闲不住嘴的时候，永茂叔不知啥时找了两个伴，怀里揣着面鼓从边上闪了进去，他那瘸腿老人特有的敲打姿态和跳跃动作，更使人群里 叫好不断，掌声雷动。
俗话说得好，老将上马，一个顶俩，这话一点不假。
这阵子锣鼓敲打的花哨、响亮、整齐，威威然，如雷贯耳，活泼泼，似龙腾虎跃。仿佛使人听到古战场韩王点兵战鼓紧擂，又仿佛显现盐池岸边黄帝大战蚩尤的天雷滚滚。
这阵势，这气魄，惹得不少围观老人们笑扭了鼻子，咧歪了嘴，乐滋滋脸上也放了光， 嘴里不停夸赞着：“姜是老的辣，还是这一干老家伙敲打的有滋味！”
望着欢腾跳跃的老人们，想这起源于春秋战国时代虞国的宫廷锣鼓，两千余年来，被家乡这块土地上的乡民们不断演绎、改编，以致形成特有的晋南曲牌《黄河春潮》，我也忍不住搭上话茬想夸赞几句，可一张嘴，肩膀上挨了一巴掌，将要吐出的话语又被打回到嗓门眼了。
打我的是村委主任黄伟山。
老同学见面，叙旧话新，热闹非凡。他把我拉到戏院东面的办公室，边聊边从立柜中拿出几根麻花，拿出花生瓜籽和一瓶葡萄酒，我连忙掏出“芒果”烟，倒被他乜视一眼。
“闹得满红火，村委会主任干的不错嘛！”我对着老同学真挚夸赞着。
黄伟山一边倒了两杯葡萄酒，一边把吃食盘推到我手边，听了夸奖，乐呵呵眼睛眯成一条缝，滋了一口酒摇晃着发福的圆脑袋，满不在乎说：“小菜一碟，算个甚？你知道，咱们村自古以来就有种植西瓜甜瓜的传统，一代代传下来，几乎家家都有种瓜技术人才，年年都有好收入，再加上咱村家家户户都有木匠，这些木匠个个都是响叮当的好把式，他们做的新式家具，样式美观、优雅大方，做的家具课桌远销临汾侯马一带，连三门峡也有人来订课桌；他们做的扇车、种麦耧，历史悠久，畅销三省十八县，河南、陕西，山西的各方顾客，蜂拥而至，迎接不暇，供不应求……”
黄伟山边做广告边挥舞着手势，忍不住站出身来，撇开八字步，好像我真是临门顾客一般。这小子，哪里学来的推销产品的本事？我一巴掌把他打坐在床沿上。
他“啧啧”地咂巴着嘴，脑袋像是布郎鼓般晃来晃去，厚嘴唇一撇，说：“不会做生意就当不了村主任，我倒希望你能在省报上为咱村吹吹风，让发家致富的火烧得更旺，把我们村弄得更红火！”
我一边听老同学嘴巴不停的咕哝着，一边惊奇也打量着上学时蔫牛般的黄伟山的巨大变化，不由得咧嘴微笑。
“真想不到呵，村里不少村民二层楼房都竖起了，我这个当头的还住着柴房，今年我也要搞个产品加工小厂，挣点小钱！”
是的，村里不少家庭都竖起来了小楼房，真想不到，几年前我写的一个幻想小说，幻想二〇〇〇年农民们能住上楼房，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
我正沉浸在科幻小说的暇想中，黄伟山拿根麻花戮了戮我的手背，说：“你小子别愣怔了，新年回家别光顾观光，正月初一闹红火，村里不但有锣鼓方阵表演，还有两个生产小组要舞龙灯、有两个生产小组扭秧歌，有几个老年人排演传统蒲剧，正月十五元宵节，除了文艺演出，村里举办全县乒乓球运动会，得把你新闻媒体人摄影技术展示一下。再则村里有叫夏野的年轻人，搞了个瑶台山文学社，写文章填诗词，听说省作协西主席都支持赞赏，你回省城弄些好书发回来，让这伙鸡窝里的小凤凰好好熏陶熏陶，多给咱写写农民的喜庆事。”
文学社？搞文学创作的组织么？这个消息真让我吃惊不小，农村经济增长的势头，引发了农民向上层建筑领域需求。
黄伟山看到了我脸上的问号，䀹眼笑了：“眼光放远点，你瞅着吧，咱村卯不定要出个赵树理或王老九哩！哈哈哈……”
我正想打听文学社的事，突然想起侄子小奇，小奇呢？小奇啥时候走了？
“小奇！小奇！”喊了两声无人应。
急急忙忙告辞老同学，在敲锣鼓人群外踅了一大圈，没见个人影，得赶紧往团支部活动室去一趟，两岁半的孩子，跑丢了就麻达了。
我碎步小跑赶往戏院后面的团支部活动室，老远就瞅着挂着“青年之家”门口围着一簇年轻人，小奇弯着腰，头夹在人缝中，屁股崛得老高。
看着小屁孩儿滑稽样子，我“嗤”地笑了。紧走几步，照准屁股就是一巴掌。小家伙从别人腿缝隙抽出脑袋，转身见我，扑在我怀里笑了。
里面的乐器响了。
一曲《垄上行》刚毕，又唱起电影巜我们村里的年轻人》插曲。我踮起脚尖一看，嗬，好一位婷婷玉立、浓眉大眼的俊秀姑娘。
“人说山西好风光，
地肥水美五谷香。
左手一指太行山，
右手一指是吕梁……”
这歌声真可谓是 清脆悦耳、婉转悠扬、不绝如缕、娓娓醉人……真是太美了，唱得我眼前立时显现出绿水青山，摘花的婆婆，说笑的姑娘、小伙……
“扑嗤！”我身旁一位烫发姑娘笑了，扭头一看，是永茂老汉的独生女儿巧玲，再仔细看，她两眼不是看人家表演节目，而是娇羞的嗔视着那位吹笛子的小伙，惹得我不由闭紧嘴巴“咕咕”笑。
巧玲一看是我，倒羞红了脸儿，但很快镇静下来，白了我一眼说：“你笑甚？”
我笑着说：“我笑咱巧玲姑娘还有见人脸红的事儿哩！”
吹笛子的小伙这时也斜视着瞟看巧玲，目光却正好与我相撞，不好意思微微一笑，赶忙看一边去了，我更是大笑。巧玲打我一拳，逗的我退下台阶，笑疼了肚子。
巧玲又气又急，鼓着嘴儿舞着手儿要打我，倒把我怀里的小奇吓得“叽叽咕咕”乱蹬腿。
曾记得这对情侣的爱情故事遭到瘸腿老汉的坚决反对，现在“花好月圆”了吗？
巧玲听到我的问话，咬着嘴唇笑，抢白了我一句说：“放你二十四条心，我嗲嗲早成了开明人士了！”
说罢话，银铃般的笑声便飞远了！
我感到一阵轻松，衷心的祝愿这对幸福的情侣能够永远真诚的相爱，同时也祝愿美好生活的到来，能够解脱千千万万束缚在农村青年身上的枷锁！
上了街，皓月下的乡村是一片明快的鼓乐鸣奏、欢声笑语。这声音来自不远处姚暹渠畔的小吕村、堡尔村，来自薛庄村、韩王村，来自更远的峨嵋岭、和千倾银波的古盐池两岸。这祥和温馨的气氛，宛如清照的月光铺洒在禹都大地的村村舍舍、田园阡陌，弥漫在广阔的空间。
长这么大，我虽然对故乡有着如丝如缕的千般眷恋，但第一次觉得故乡是这么美，故乡的空气、这年味浓郁的欢乐叫人如此心旷神怡！
十一点多了，一阵阵悠然闲适的《空城计》王派唱腔，从村西头刘家门楼传来，叫人感到荡气回肠、解气过瘾。不由叫人联想起通五音六律、会歌舞弹唱、会吟诗、会插科打浑的老乡关汉卿，想起关老夫子一千多年前在这块热土上徘徊不停、摇头晃脑写戏时哼哼的这音律，几千年来由梆子戏演变成如今高亢激昂、婉转悠扬的蒲剧剧种。
“稳坐在城楼上观山景，
忽听得城外闹哄哄……”
那神气完足，轻松自如的唱腔，正有板有眼的从一幢二层楼上传下，我不由得放快脚步，今晚要饱受一番蒲剧艺术那浓浓的故土风情 了。
“轰”的又一阵黄河涛声般的笑声、掌声、喝彩声，从二楼的飞溢出来，我忍不住小跑几步，我要投入到故乡人欢笑的声浪中去！
1984写于郭村——2018年11月修改于北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