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娘终究注定要成为一株水草的。后来我一直在想。
那个面孔黎黑的女人,一身玄装,眸子里发出诡异的色彩,截住我的去路,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你是彬彬?
象一个黑色的惊叹号,她立在深秋明净清朗的阳光下。我悚然,忆不起她是谁,与我有什么干系?
“呀,贵人,真是贵人。”她虚张声势地大嚷,眼里却有一种意志,一种责备,一种洞穿一切似乎无所不知的自信。
“我是二婆,梅娘的邻居。”
漫漶一片的记忆终于显出点雪泥鸿爪。
那个倚坐在青青的石阶前整日拨弄着手指替人相命的女巫莫非是她?
她微笑着,形销骨立。时光早已削去了她的臃肿。 “水命,水命!我早算过她是水命。”黑衣女人开始喋喋不休。我如坠云雾。“你是知道的,梅娘两个月前投了水,死了。”
这是秋季,秋季没有寓言。只是初秋的河水是不是太过于清冷?
一种冰凉湿润的感觉自周身漫无声息地洇开来,心中一种东西訇然碎裂着,音乐般地响。
天是那样蓝,蓝得有点虚幻缥缈。一只红色的汽球在空中优雅从容地飘,晃悠悠而风情万种。几羽信鸽轻盈地从天空掠过。人来人往,一对情侣低声絮语着什么。骑车的年轻母亲载着咿呀学语的女儿同背着一首简单的儿歌,一个清俊的男人手插在裤袋里自信悠闲地从广场穿过……
一名孕妇安详地散着步,脸上已有了一种母性的温柔。
诞生的将要诞生,消亡的将要消亡。一切在流动,生命的气息。
秋光镀亮了每一个人的脸庞,却再也不会镀亮梅娘了。
蓦然回首,那不祥夜鸟般的黑衣女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梅娘,则站在时光的尽头向我微笑。
2
梅娘,这温婉清丽的名字如一束金色的阳光在我童年的唇边闪烁不已。若午夜星辰般灿烂在我迷朦的天空里。
梅娘是我的保姆.那时我只有三岁。我称呼她为妈妈。我口笨舌拙,只会发出这两个单词。这单一的音节简朴明了,富于亲和力。语言在遥远的地方闪着诡异的光芒,我与语言面面相觑,渴望合二为一。可这眷恋缱绻的语言在我三岁的嘴里吝啬无比。沉默注定是我一生的朋友。快乐只是一种瞬间而脆弱的存在。意志里的语言纷纷扬扬,美仑美奂。但在许多的境况里,语言总是终止在牙齿的栅栏前,我习惯了沉默。
在青苔密布绿意深深的院落里,我神不守舍茫然四顾。时间的指针指向1971年.春天的气息处处弥漫,苏醒的花草树木蓬蓬勃勃地吟唱着生长的歌谣,那些花儿饱满,鲜润,蓬勃,旺盛得如同一张静物写生的油画。缤纷摇曳,暗香浮动。我迷离恍惚。
3
那名叫梅娘的陌生女人正在晾晒衣服,她身材婉顺,眼睛沉静而有内容,一种沧桑和风尘的味道,一种含蓄与模糊的美质。衣服潮湿的水汽清凉地扩散到空中。一些细小的水珠自她手尖滑落。 阳光静静的,春风已开始拂拂地吹,她头上的红头巾便一飘一飘地动。那头巾深深地吸引我,我专注地看着。
她一回首,看见我,露出细如珠贝的牙齿。
“囡囡,莫哭,你妈妈马上来接你。”
我突然嚎啕大哭。
门口踅进一个臃肿不堪神密兮兮的女人,她夸张地对我指指点点: “已经三岁了,咋还不会讲话?会不会?”她缄默其口,作哑巴状。
梅娘幽幽地望着我,充满爱怜的语气:“你看这眼珠又黑又深,好亮哟 。”
我置若惘闻。她们谈论的是三岁女孩的语言问题。我漠然地看着她们,脸上一定有某种浮游的表情。语言蛰伏在舌头底下做着深远悠长的梦。许多年后,语言显示出它透明的光泽。唐诗宋词,我沉浸在冷俊清幽的语词密林里不能自拔,或环佩叮噹,或玲珑剔透,有着音乐般的绝响。
4
二十年后,我成了追星一族,喜欢各类歌星的歌唱。那些嘶哑哀鸣的,甜蜜忧愁的,慷慨激昂的如罂粟花一样渗透在我的情绪中。在种类繁多的各类歌唱里我找到了二首关于哑巴的歌曲,其一为《阿姐鼓》,何训田作曲,朱哲琴吟唱的,何训田先生是上海音乐学院很有名望的教授。其二为孟庭苇演唱的《手语》,这是一个关于哑巴的凄婉的爱情故事,原歌词如下:
我能听见你的忧郁 却难告诉你
当我开口声音就会消失空气里
而心慢慢 心慢慢 冰在彼此沉默里
你的眼眶红透了委屈
他们要我用手说出 所有的情绪
我的双手举在空中却不能言语
而窗外是 窗外是 淡淡三月的天气
你的悲伤却留在冬季
你还活在去年那场意外的回忆
至今依旧无法接受我无声叹息
要如何告诉你 早已原谅你
只是不能亲口说出我依然爱你
你不要哭泣好吗 不要再哭泣
我用双手紧紧拥抱你
我用双手紧紧拥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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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在歌厅里用五音不全沙哑的声音演绎这首《手语》时,我终究知道手语终究是手语,口语终究是口语。
手语是一种舞蹈,口语是一种诗歌。
舞蹈终究是一种舞蹈,诗歌终究是一种诗歌。
一切无可比拟,一切无可替代,无声世界里的深深绝望。
我真庆幸自己没有成为哑巴,毕竟还能够自由地使用一点属于自已的文字。
只是在很多的时候,我们面对世界,就像面对一个溜熟滚圆的西瓜,总是找不到一个切口和契入点。当我们无法表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只能沉默,而成为哑巴。
语言若孩子一样纷纷出生,而谁能够心甘情愿地去坚守语言?心甘情愿地去保护语言?谁负责一诺千金?连我们都不能够坚守住我们自己语言的时候,我们又怎么能够去相信别人的语言?我们不得不再度保持沉默,再度成为哑巴。
阳光仍是静静的,有大朵大朵雪白的云絮从蓝天缓缓飘过。
我痴痴地想:我所依恋的母亲,你什么时候能来到我身边?
5
那时母亲正在一所乡村小学教书。父亲虽在学院里学的建筑设计专业,则远在安徽省合肥市奔他那毫无前途的事业 。每年暑假,母亲领着我们姐妹乘汽车,转火车,辗转反复,象侯鸟一样,飞到父亲身边去。每年寒假,父亲趁着春节的探亲假回来看望我们。在这过程中,我们学会了等待,等待团聚着的幸福,团聚经常性地像光辉一样降临,照耀着我们的心。
而住在镇上的祖母看着母亲怀中抱着,手里搀着我们姐妹,每每神色凛然,鼻孔里哼哼几声。
祖母倨傲地看着母亲,意志如钢铁般坚不可催。
祖母厚富贵而薄贫穷,厚上层而薄下层,厚强大而薄弱小。一生中有的计谋全部用于对付家中的每一个人。而在祖母眼里,温驯儒气的父亲无疑她所有子女中最无用的一个子女。
祖母和母亲沉默地对峙着。
“咯,咯,咯!”祖母率先朗声大笑,节奏感强烈,有一种京剧的况味。祖母崇尚戏剧,酷爱演戏。
“如果你生男孩,我就帮你带。”祖母的语言决绝无比。
我父亲和母亲偏偏那样不争气,随着我们姐妹三相继出世,祖母看我们的目光变得稀薄而尖利起来。这使我一直疑窦不已:祖母大概生就男儿身。
我无意在文中鄙薄我的祖父祖母,这仅是个客观事实而已,他们已先后作古,还魂的鬼是恶的。
父亲命中注定是只开花不结果的人.父亲一生只拥有我们姐妹三。我们是他的无价之宝。
母亲不堪重负。祖母悠悠地袖手旁观。
眼泪,疲惫,坚韧与无奈,母亲所承载的一切,幼小的我们如何能体会?
这些在祖母的眼里竟成了根根尖锐的钉。
偏见如树一样茁壮成长。
6
我们和母亲蜗居在学校一间简陋的平房里。母亲将平房装饰得花花绿绿,大红大紫的富贵。一溜排开的年画上,万年青上深红的果,丰腴肥硕的男娃女娃坐在闪着金光的鲤鱼上,漾满了涨鼓鼓的喜气,母亲将我们打扮得鲜艳夺目,我们扎着冲天辫,辫上扎着红绸蝴蝶。
事隔多年,我想正规师范毕业的母亲怎么会有那样俗的审美观。在母亲八宝箧里,我曾看见母亲保存完好的在师范美术课上的作业。它们图案工整,精美典雅,符合审美规则 。
年画上那些夸张的花朵,鲜艳的色彩以及闹哄哄的热烈种种,蕴藉着某种叛逆象一面飘扬的旗帜鼓舞着母亲。
“她在春天就挥霍了整个生命的四季。”一句外国诗歌。而母亲则在年轻的时候就提前支取了大半生的健康。
无以数计的琐碎的劳作损害了她的美丽与健康。以至于人到中年的母亲疾病缠身 ,日复一日地吞噬着她的生命。
雨季奉献给大地,岁月奉献给季节,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爹娘?白鸽奉献给蓝天,星光奉献给长夜,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小孩?
年幼的我们懵懂而无知。
人是不是应该有着乡村生活的体验,而能够体检到那种最纯粹的自然风光。村口的炊烟,青草的味道,麦秸杆的味道,湿润的花朵的味道,细雨,牛羊的鸣啼以及乡村旷野的风。 而在时光的背后,大自然是人类的真正的母亲。
7
母亲出生于中医之家。父亲和母亲的姻缘是双方长辈四面俱到所钦定的婚姻。在漫长的岁月里,母亲是倔强而又隐忍的。他们恪守着中国最传统的鸿雁传书的方式来传递着彼此的关心,困惑,慰藉和情感。
小屋里光线充足,母亲在阳光里站着。她指着桌上的相片(“东方红”照相馆出品)对我们说:“这是你们的父亲,他每天都与我们在一起。”语气非常平静,声音里有一种空旷苍凉的味道。
那是一张父亲穿着军装的标准像,风纪扣一丝不苟严密地扣着。无论站在哪一个角度看,父亲的眼睛总是望着我们,追随着我们。父亲清秀温儒,有着年轻的眉宇和嘴唇,釉质光亮的皮肤。
我们远离父亲,我们每天看着父亲的相片,若望梅止渴。
我们知道父亲存在着,他就存在在我们的形体和容颜里。存在在我们伸展的胳膊里,存在在我们光洁的额头里,存在在我们的血液里。父亲相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模糊的印象,一个概念,或者一个名词,他成为我们生活的背景,依靠.以及一点点的幸福之源。家中经常有些物品,比如小挎包,茶缸,精致的笔记本,上面清晰地印着这些字:“ 安徽省革委会,安徽省军区国防工业办公室”母亲指着这些字对我们说:“你们的爸爸就在这儿工作。”我常常捧着那瓷缸发楞,开始饮水思源,深蓝色的字,月白色的底,淡色的杯沿,留有父亲使用过的气息,茶缸中的白糖水开始清凌凌地发亮,水光中晃荡着父亲沉静温厚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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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春暖花开,我就被寄养到镇上的梅娘家。
梅娘家临水而居,屋后有一方小小的竹林,时常能捡拾到各类干净的羽毛 。屋后有一条河流,这是流经小镇唯一的一条河流,河水温润而明丽,河边蓬勃葳蕤着洁白的野蔷薇,清芬四溢,每到夜晚,总有些船只泊在岸边,渔火点点,船民们常会哼些忧伤而粗粝的歌谣。或者有低徊绵长的长笛声,或者有彻腑绝望的哭泣,河水脉脉,乡愁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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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时候,梅娘会领我去集镇转悠转悠。镇上三三两两地摆着地摊,以及一些花哨的小百货,五颜六色地招引着幼童的眼光。引车卖浆者之流。诱人的大炉烧饼的香味。懒散的人群。漠然的眼光。
有一次路过祖母家,却见祖母倚门而立。纤纤素手拢在袖笼里。象一种深深的拒绝。
祖母挽很漂亮的髻,正当盛年,额头明净开阔。
这乡村私塾教师的后裔整日养尊处优。不事劳作,依靠12间平房的租金养着自已。在哗啦啦的麻将声中沉迷不已。
祖母那样强悍,象一堵坚不可摧的山墙冰冷。她整个身躯遮挡着我的视线,我看不见那曲折的回廊以及深深的庭院。
她细长的眼睛眯缝着看我。一笑,极美。如罂粟花开。
“彬彬,是你么?来,拿5分钱买糖去。”
祖父闻声而至,立在祖母身后,声音怯怯的,
“是彬彬。”他干瘪沙哑的声音淹没在祖母尖利的笑容里,瘦小的身躯晃荡在祖母鲜亮的影子里。
4岁的小孩智力愚钝,感觉迟缓。但5分钱可以买一些美丽的糖果。那些五彩的糖纸在梅娘手里会变成长长的发髻,奔放的结普寨跳舞女郎,以及万花筒里美丽的图案。
手里攥着5分钱,我象客一样从祖母的门前路过。
祖母看着孙女渐行渐远,又一笑,极自信。一种施主般的倨傲,她看着与母亲如出一辙惊人酷似的孙女,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优雅的快意。
梅娘以一种极忧郁的目光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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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最敬畏两件事:一为爱情,另一为忠诚,而祖母和祖父的婚姻是乡村私孰教师的女儿与城市工商业主后裔的结合。他们的爱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常常是祖母的语言是祖父的行动,或者是祖父的语言是祖母的行动,为了他们的爱情与忠诚,破坏了整个家族的团结,这使我不得不想起了1991年苏联的解体,父系家族全成了独联体,颇有点老死不相往来的味道,这与祖父祖母一惯的言行举止的渗透不无关系。
许多年后,祖母已垂垂老矣,她的眼神里仍有一种统领的意志。象母系社会的头领。
“你的生命还是我给予的了。”祖母的话具有极强的杀伤力。父亲唯唯诺诺,父亲12岁离家求学'大辈子在外地奔波劳碌,受尽了千辛万苦,每个月按时供给祖母的生活费.祖母不劳而获,父亲五十几岁时就若70多岁的老翁,等及祖父母双双辞世,父亲终于发出了一生唯一的感叹:“母亲给予了我生命,却没给予我以生命的保护。”
世事浮沉,人间万象。
当温顺的父亲以韧性和意志在我们姐妹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时,他的母亲,我的祖母已成为一老妪。祖母有些绝望,她在家庭中的绝对权威早已不堪一击。福兮祸兮闪烁在人间的端倪里。
年复一年,苔痕依旧。祖母深居简出,在凋蔽,剥落,破败的庭院里终了一生。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时光的掌心里隐约可辨的文字。
祖父祖母均是1905年生人,生肖属蛇.1998年他们以94岁高龄双双辞世无疾而终。
他们的一生养尊处优不劳而获,不经世间风雨,从未踏入社会工作过。他们的一生就像隐匿在12间古屋里的两条冬眠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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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娘劳作时呈现出珠圆玉润的灵动,一股宁静的音乐缓缓流淌。静气永远使她从容不迫。她细长的手指翻转不停。浣衣,摘菜,浆洗。蔬菜的叶片在她手中跳跃不已,象一种舞蹈。她醉心于劳动,劳动成了她生命中一部分。不,她就是劳动本身。她说:人如果不劳动就成了僵虫呢。梅娘就是那不停旋转的陀螺。
美丽的蚕豆,白白胖胖,涨鼓鼓地显示出润泽的生命之光,象一只只绿色的手掌舒展在散淡的阳光下。照例是梅娘不停翻转的手。纤细,柔若无骨,却又满布皱纹。像是一双弹琴的手,依然渗出音乐来。
梅娘正在制作糖腌蚕豆。见我注视她,便一笑,开始讲那狐媚子的故事。
那些狐媚子妖娆迷离,影影绰绰地从屋后的河流里袅袅婷婷地飘上来,氤氲着一股水汽。梅娘的脸上灵动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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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娘没有正式工作。白天,她男人上班后,便有一大片的闲散与宁静。我有时听梅娘讲故事,有时便在狭小的空间漫游,有时则趴在房间里一座古式的大床上,看着窗外那条经年不息的河流。那张床充满了古典意韵,上面雕刻着草蔓和花朵,还有一些朴拙的人群 。
梅娘信佛,案牍上经常供奉着时新瓜果,那些温软酡红的水蜜桃,总引得我垂涎欲滴,梅娘则一脸虔诚。
一个夏日的午后,梅娘伏晒衣物,赤日炎炎,空气中散发出樟木箱的气息。我看见了一件银红色的旗袍,在炽烈的阳光下,仍是那么明丽,象一种诱惑。
我情不自禁地抚摸。
梅娘脸有愠色,一把抢过道:小孩子怎么能碰这东西呢?
我愕然。
13
1975年在军区政委的帮助下,我们举家迁居合肥。母亲被安排在合肥市区某一职工子弟小学任教。我们童年时期的乡村生活告一段落,梅娘成为记忆中的某个动人的风景。我们结束了候鸟生涯,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就在这一年,母亲身体感到不适。肠胃频频作祟。经常性腹痛,腹泻。最后医院诊断为:水土不服。
父亲和母亲开始怀念起家乡的宜人气候。76年父亲已年届40岁,功名无望。而作为10层大楼主体建筑的设计者之一,过度地用脑(那时还没有电脑,图纸上所有的线条都是手工绘制而成,大量的数据都是计算器一点一点地计算出来的)和营养缺乏已严重地损害他的健康。
我们看到父亲的时候,父亲已开始发福变形,头发也开始大把大把地掉落。与我们每天看到的照片判若两人。
父亲和母亲最终选择回归故里作为他们人生的归宿。作为他们休整的栖息地。
他们的决定刹那间就改变了我们后代的命运。
那是1976年,中国大地上正经历着一场深刻的嬗变,知识的力量渐露曙光.
那一年,发生了唐山大地震,父亲经常领着我们去看他有关地震,地陷的专业资料幻灯片.我们第一次领略到大自然可怕无比的威力.父亲告诉我们:”地陷比地震更危险,地陷就像从地心深处张出的一个大嘴巴,能够将地面上的房屋,树木,人群一下子吞吐进去,片甲不留.”父亲这时接到国防工业办公室下达的16层大楼的建筑设计任务.而16层大楼的建筑设计对于父亲来说已成为一种极限.天知道,父亲曾因无私的奉献精神和出色的劳动业绩而连续三年被授予 “安徽省劳动模范”和“安徽省先进工作者”光荣称号.然而这一次父亲真正感到自身前途的力不从心。他选择了逃遁。他看着肩挨肩站着的姐妹仨,像看到了他的下一轮希望。
父亲迅速办妥了离开合肥的一切手续,回到了故乡小城。
父亲温顺惯了的脸上一脸严肃,矮胖的身材反衬了这种严肃的滑稽性。
他看着我们梳得精致细长扎着红绸的辫子凛然道:“你们的脑袋不能只长头发,还应长些别的东西。”
看着父亲因用脑过度而过早谢顶的头皮在日光灯下泛着青光,我们忍不住大笑起来。
“不准笑!”父亲厉声说:“我要像扛山一样将你们扛起来。”
父亲语气斩钉截铁,意志弥坚。
父亲一直非常崇拜钱学森,钱三强,邓稼先这些制造“两弹一星”卓越的科学家.那年郭沫若写了《科学的春天》等诗篇,叶剑英则写了一首诗,这首诗迅速传遍了全国.诗文如下:
攻城不怕坚,
攻书莫畏难,
科学有险阻,
苦战能过关。
父亲每天给我们念一遍这首诗,鼓舞士气。给我们辅导各种各样的理科作业。
令父亲一直感到骄傲的是,他的三个女儿以理科考生的名义考取了各自理想中的大学.
二十年后,我们没能成为大山,我们像小草一样平凡而充满希望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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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与新环境一见钟情水乳交融。岁月湮没了许多东西。小镇上的人有时会断断续续地来到县城我家,聊些陈年旧事和掌故。但梅娘却从未来过,也许她觉得与我们只是一种雇用与被雇用的关系。一旦期满合同解体,便各奔东西。梅娘是何等的冰雪聪明。只是在许多时间的缝隙里,总有一些名叫思念的细小的白花在心中静默地开着。回忆里充满寂寞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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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回过一次小镇,梅娘那时已领养了一个名叫小伍子的女孩子。
小伍子皮肤黝黑,但伶俐可爱,黑眼珠子闪烁着慧黠的光彩。
她是与我性格迥异的一个女孩子。
我看着比我小10多岁的小伍子,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欣慰。
梅娘脸上满溢着幸福。我恭恭敬敬地称梅娘为伯母。梅娘笑了,一切那么自然,没有丝毫窘迫。我想,当时我的脸肯定红了一下。
我想有小伍子活泼的笑声。梅娘真可以安度晚年。
我甚至看到夕阳西下晚霞满天的时候,小伍子搀着她散步很安静很恬静的画面。
16
有一天,小镇上又有一个女人来串门。高高的颧骨,梳很光的发髻,我在感叹梅娘没有孩子的时候,她的脸立即生动起来。
“她是一个婊子!她当然没有孩子!她12岁就被她父亲卖给了人家。”
一脸深刻的鄙夷,桃叶般细长的眼睛里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光彩。
她开始眉飞色舞 ,列举梅娘种种艳事,嘴唇歙动不已,若蝴蝶纷飞。
有一刹那的恍惚,我仿佛又看见了我祖母,一种惊人的翻版 。
她的蓬勃的生产力。当4个儿子仰起肉嘟嘟的小脸时,她是有足够多的资本的。
4个儿子组成的“联合舰队”,构成小镇上的一大风景。他们极具破坏力的联合行为使居民们遭殃不已,随后有不平者告诉其父亲,那文革英雄,”四大金刚”之一,号称”小王洪文”竟爽声大笑道:“老子英雄儿好汉,这才是我真正的血脉!
闻者瞠目结舌。“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血统论由此可见一斑。
阴阳相克,因果相生,世道以轮回的方式显现生生不息与永不枯竭。花甲未到,那多行不义的赳赳武夫竟于一夜之间软瘫,五官向一方倾斜,武气荡然无存,阴气凸现,呆滞的目光愚钝无比,整个身躯绵软地趴在轮椅上,有传说说:因他在文革中捣毁的庙宇过多,而遭此报应,所以余生苦度。此为后话。
母亲无语,神情寡淡,谈兴索然。
我的心受到重创一般,一股莫名的情绪 翻涌上来。委屈,虚伪,欺骗种种交织在一起。
桃叶女人依然滔滔不绝,我真想扑上去掴她两个耳光。
母亲说道:“我可要街买菜了。”语气很冷淡。
桃叶女人感觉到交流上的障碍,含混地笑了几声,悻悻而归。
我是一个纯色女孩,我绝不能容忍我与一个不洁的女人为伍。
我把所有的怨忿撒向母亲,大声吼道:“梅娘是不是那种女人,你为什么瞒着我?”
母亲沉默半晌,说道:“孩子,你还小,这世上有许多事你不明白,我们看到的不是这个真实的世界,我们心灵感受到的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
母亲脸上有一种平和的色彩.,母亲的话太玄妙,太深奥,我无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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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相信母亲的直觉,她的惊人的判断能力。
二十年后,当我以成年人的眼光看这个世界时,再回味母亲经历的点点滴滴,我才惊讶地发现,母亲有着多么惊人的洞察力。哲人般的清醒睿智。如蛇行草上,不粘不滞,寒气渗透而又锐敏无比。
我年幼,不能理解。现实的阳光照射不到心中的冰窑,冰窑里住着梅娘,我不愿触及。如果有人向我问及梅娘,为了可怜的尊严,我可以信口雌黄地说我不认识这个女人。
需要时间,需要阅历。才能消融一切,理解一切。
校园里光荣榜上“胡彬彬”三个字一直晶莹夺目亮闪闪。胡彬彬怎么能有污点?
这是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它成为我心中的一个阻隔,横亘在我流淌着抒情旋律的金色童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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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的眼前老是浮现那个夏日午后的幻象。
一切是那么的静,我仿佛又看见银红色的旗袍慵懒地睡在阳光之下。那种上好的丝质软缎有一种重见天光的耀眼。
梅娘为什么要保存那件旗袍,那幀照片。那软缎上的芍药花又洒满了她怎样的情感印记?
旗袍,一件物证,氤氲着一股温暖的粉红色的气息.晦暗的岁月中一朵艳丽之花。
梅娘那温驯的样子又从印象中凸现出来。我想起那只箱箧,散发出一种陈旧的气息。她心中有着怎样深的隐痛,一直坚韧地做了这么多。
而一个人丰饶的心魂,竟可以默到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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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事物的一个盖子,桃叶女人轻易地揭开了这个盖子。梅娘是苏州人,然而却是这小镇上的移民。谁也无从知道她的身世之迷.有许多次我自以为是地认为走近了梅娘,然终觉徒劳。我拼凑着事物的碎片,打开了一道门,以为已看到梅娘的一些境况,然而又一道门横亘在面前,我无从知晓。梅娘面容朦胧,语焉不详。梅娘终究是一道幽深而自闭的门。人的灵魂究竟有几道门?而梅娘已自沉河水,我更无从打开那最后一道门.梅娘皮肤白晰,眼若秋波一轮,周身侵染着吴越的风骨,这小镇的异乡人对自己的一切讳莫如深。她所带来的风情却使小镇耳目一新。梅娘随她的酒鬼丈夫一起参加了工作.丈夫在一家供销社工作,而她本人则在一家小百货商店做营业人员.他们夫妻恩爱无比.镇上的闲人们有时跟她丈夫打趣道:从什么地方拐到这么一个婆娘啊?丈夫哈哈大笑不语。苦乐自知,一笑解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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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混乱的年代,也就是我出生的1968年,随着我的出生,在祖母冷漠的眼神中,母亲更加劳碌与茹苦含辛了。但我终究无法选择我生命的出生和作为一个女孩子的性别。这是我父母亲的事情。革命的形势如火如荼,四处充满了狂欢节的气息。
那是一个一览无余,热血沸腾,狂呼大叫的时代。但却有着一个美丽而又坚定的名称:文化大革命。小镇上的人群流淌不息,空气中混杂着各种南腔北调,他们给小镇带来许多政治信息,也带来了他们糟糕不已的命运,他们带着知识分子的烙印,去工厂里去做一名纯粹的工人,到农村去做一名纯粹的农民。
非常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在这芜杂的人群里,有一位右派分子认出了梅娘,梅娘在这小镇上的隐居生活就此告一段落,梅娘成了众目睽睽的焦点。梅娘不屑,不愿也不能够为自己辩白什么,真相永远沉入了历史的深处,永无确解。新鲜的故事不断衍生,大大刺激了人们的窥视心理,各种各样的嘴唇在塑造新的故事,关于梅娘。
非常年代里的有病的人群,苍天知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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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娘被迫离开了工作多年的百货商店,重新回到了庭院深深的家里。有几个红小兵意气风发地来破四旧立四新,至梅娘门前,却见一虎背熊腰的男人(梅的丈夫,文革英雄,”四大金刚”之二)倚门怒目相向,这一帮乌合之众见势不妙,瞬即作鸟兽散。梅娘在她男人的保护伞下又开始了宁静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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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无法惴度黑衣女巫二婆与梅娘之间的真实情谊,她们互相依恋互相依存。互相守望而又互相渗透,一个害怕喧闹纷争,一个害怕孤独寂寞。二婆门庭若市的闹和梅娘门庭冷落的静是小镇上一大奇异的景观。她们像地球上的N极和S极那样刻骨地眷恋着对方。又是那样刻骨地想远离对方。二婆的嘴像上了发条似地从未闲着,张家长李家短.找遍了整个小镇也从未有一个人象梅娘那样有耐心地能够彻头彻尾地听二婆的唠唠叨叨。梅娘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而二婆习惯于不停地叙述,不停地倾诉自己的见解。二婆常以她朴素的辩证唯物主义的思想,以最简单的语言将错综复杂的矛盾或者简单无比的隔膜剖析得头头是道,泾渭分明。二婆靠她那擅长分析的脑袋和丰富的语言资源获得了滚滚财富。二婆是梅娘世界的窗口,带给梅娘芜杂繁多的社会信息;梅娘是二婆内心的平衡点,带给二婆稳定与安静的心境。一个代表着世界:喧嚣,纷争,群居,热闹;一个代表着人类本身:孤独,安详,宁静,深度。一个代表着事物的表象;一个代表着事物的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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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女人象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我,又象某种不确定的事物诱惑着我,我知道,则全因为梅南,她的语言滔滔不绝若江河奔泻,在她的娓娓叙述中,我的眼前叠化出系列蒙太奇。那些画面互相联系又互为因果。
我仿佛又看到小伍子那张青涩的脸,那种慌乱,急促与单薄,带有柠檬味的淡淡忧伤的青春。
小伍子伶俐活泼的身影,清爽的银铃般的笑声。
梅娘脸上宽慰的笑容 。
小伍子渐渐长大,蕴含着少女的丰韵,清宛可人。
梅娘眼含笑意,心里却隐隐担忧。
小伍子如一株挺拔的白杨亭亭玉立俏拔动人,招蜂惹蝶般地吸引着众多男孩儿的目光。
梅娘忧心忡忡。
小伍子像野蝴蝶一样随一帮男孩随风而来,随风而去。挥霍着自已的青春,梅娘忍无可忍。
小伍子终于发出了那致命的一句话。
梅娘如遭雷击,沉默半晌,几天没有讲话。
24
在一个悄无声息的月夜,梅娘悄无声息地溶入了那片湖水之中。
茑萝花依旧开放,如一道星霜月痕,那晕红星状的小花上曾爬满了她怎样的梦想?
只是茑萝的心事谁能吹弹得破?
屋檐下的河流脉脉无语,它能叙述清这世界?潋潋的波光里究竟蕴藏着多少茂密的心事?
我们都是红尘中的一尾鱼,在岁月的河流里自由或自拘地游弋着。
生命是上苍给予我们的一件华美的礼物,抑或是一种沉重的负累,无论是歆享还是担当。我们都不能拒绝活着。而梅娘竟那么决绝地选择了死亡。
我们都是红尘中的一尾鱼,在岁月的河流里自由或自拘地游弋着。
仅仅是一句话?什么是前世的因,什么是后世的果?滚滚红尘中谁可相依(倚)?在这个世界上,谁是能为你留守的最后一个兵?
生命以何种方式昭示着它的坚韧与脆弱?
生命中一定有某种盲点,它存在着,但我们看不见?
难道我们所受的重创来自我们最至亲至爱的人的背叛?
在最深最深的伤口里开出的究竟是一朵百合抑或是一株罌粟?
世事如谜,总有些突变像丛林中的猛兽潜伏在未来的某个特定时候。只是谁能指示我们安然津渡?
十指相握,空留遗恨。
25
1998年,一个极偶然的机会,我成为T城的一位普通居民.从此以后,我就开始习惯了这城市的规律和节制,激情已成为我严重的困难。这是一个新兴城市,有着如梦的繁华等待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群,那些匆匆行驶的人群貌合神离地擦肩而过,各怀心事却从不相约。毗邻而居,却同城异梦,视而不见又远若天涯。但总有些纯净无邪的儿童穿行在躁动的空气中,那是我们内心的光亮。我常常立在房间狭小的窗口旁,俯瞰着地面上人来人往,人群如蚁。他们从何处来?他们又往何处去?空气中吹拂着命运的方向。我听到了世界的一点声音,我看见了阳光,窗帘飘动时的风,物质,空气,灰尘,时间…我的思绪高高地飞扬着,无所依傍,也无所牵挂。我不只一次地阻止我飘拂的思绪回到现实中来。在现实里,人们相得其乐,笑口常开,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时间出现了一个断层面。只是这世界又有什么力量重新照亮我们平静而空旷的心房?
这是一个物质奢华的时代,轻舞飞扬似地挥洒的是各种各样的笑容.谁也不知道笑容的背后是什么?我们居住在城市的石头森林里,那坚硬的混凝土隔断了我们的目光,也隔断了我们的语言。
每当夜凉如水,那时天空沉寂,飞鸟无语,一盏盏灯冉冉升起来,若森林中的星光,传递着温暖的信息。楼群之间闪耀着音乐的光芒。
随风飘荡的音乐(灵魂的载体)总能惊醒一些沉睡中的旧梦。
只是一切也终将遗忘在光阴之外.
夜色如此沉静,月光下又有多少故事在缓缓酝酿?
永远有多远?明亮有多亮?
26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梅娘呀!一声沉重的叹息,我的世界开始下雨。
一砂一世界,一花一天堂。记忆的画廊里,梅娘是独具异彩的一个女人。她与这个世界毫不相干,在自已的世界里,她背负着蜗牛沉重的外壳,然灵魂仍是那样轻盈,她在壳里自由地生活。这是一个人的精神生活。她的生活很平静。而平静的下面,又总是向这那个很深的地方,并深不可测。那是种宁静的深度。那是唯有梅娘才会有的一种生命品质。
27
那天傍晚,雨竟淅淅沥沥地滴嗒下来,我陷入了一种晦暗不能自拔情绪之中。夜里,竟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梅娘缥缥渺渺地来到我窗前,挟带着一股水汽,月光打在她的身上,身上便有了一种幽蓝清冷的光辉。她的眼睛仍那么明亮,如宝石熠熠,落叶纷披于她身上。零乱而飘逸。头上是青青的叶子,那是她的长发。身上散发着花朵般奇异的芬芳。
相对无言。
我怔了怔,下意识地叫了声:“妈妈!”
她一笑,极温柔,露出她那灿如珠贝的牙齿。
那笑容像一道闪电,我蓦然惊醒。
而她倏地隐去。
屋内似乎还残留有她的气息。
一切飘浮在黑暗中。
冷雨敲窗,
一夜无眠。
28
1999年的秋季,那是世纪末年。焦灼,恐慌,激昂,热望,淡漠,宁静,种种情绪侵袭着人们。旧世纪的钟声,新世纪的曙光。世界日新月异。
我刚过而立,却无所适从。许多的事情正在来临的路上,一些事情正在消逝的途中。生命深处的隐痛使我觉得生命存在的痛楚。也许存在本身就是生命最大的虚无。生命的密码掌在谁的手中?谁能够破译这些密码。使用哪一种语言我们才能归依永恒,而这些不可知的语言是不是一直笼罩在我们生命的暗影中?
随后更多的便是沉湎于往事。在往事里闪烁不定的仍然是小镇上那条经流不息的河流。
29
父亲和母亲均已退休.他们各得其所。
父亲有了绝对的自由。在单位上班的时候,不停地画图,出产值,异常繁忙劳碌。退休以后远离了单位的管束,便开始喜欢散步,自由自在地游走在小城的一些建筑楼群之间,伫立,凝望,怀想…他总喜欢走进小城的中心腹地,乃至它的更深处。没有谁知道,那个臃肿衰弱的老头就是这高楼大厦的建筑设计者。父亲眯缝着眼睛看着自己的作品,流连忘返,充满了怀旧的心态。那是一张我谙熟能详的面容,充满着沧桑,情感,风尘仆仆,以及深藏着的谜。
母亲退休之后重返课堂,成为老年大学的一名学生,学习中医学,医疗保健,音乐.母亲与曾经的许多长们、老教师们编在一个班。男女生比例为1:1。在音乐课上他们激情满怀地同声高唱红色经典歌曲,充满了革命的浪漫主义情怀。
只是有一次,很偶然地,我在母亲的老年大学音乐教材上惊讶地发现一首周冰倩演唱的通俗爱情歌曲<<真的好想你>>,它赫然在目地列在《东方红》、《太行山上》等红色经典歌曲之间。问及母亲,母亲竟笑道:“这是我们音乐老师编的讲义,音乐老师说这是一首歌唱中国共产党的歌,班上很多老学员都喜欢这首歌哩。”
年轻的音乐老师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歌唱家,演唱过许多抒情优美的红色经典歌曲,有一种上海音乐家廖昌永先生的气质与风度.
他一脸虔诚,眼镜的镜片上闪烁着窗外阳光反射的两处光斑,目光纯净地望着讲台下白发苍苍的学员们。顿了顿,说:“《真的好想你》是一首歌唱中国共产党的歌曲,歌词中的你,就是指代共产党.描述了长夜里人们追求光明的一种心怀,一种期待.”
请容许我在这里将这首歌词抄录如下:
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唤黎明,追月的彩云哟也知道我的心,默默地为我送温馨,千山万水怎么能够隔阻我对你的爱,月亮下面轻轻地飘着我的一片情。真的好想你,你是我灿烂的黎明,寒冷的冬天哟也早已过去,愿春色铺満你的心。
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唤黎明,天上的星星哟也知道我的心,我心中只有你,你的笑容就像一首歌,滋润着我的爱,你的身影就像一条河滋润着我的情。真的好想你,你是我生命的黎明,寒冷的冬天哟也早已过去,但愿我留在你的心。
课堂上各种各样的嗓音,在音乐老师的指挥棒下高唱同一首歌《真的好想你》。那些温柔缱绻,缠绵悱恻的,沙哑苍凉的,理直气壮的,种种声音汇合在一起,竟澎湃若涛声,只是那涛声非常的纯正干净,令人垂泪动容。
30
1999年秋季,烟雨蒙蒙,我随父母回到了故土小镇。
作为12间低矮破旧的房屋遗产继承人之一,父系家族的一些亲眷们纷至沓来。这些房子对我父母说已毫无多大益处。他们以低廉的价格卖给了当地的穷亲戚。
这些房子足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是祖父的父辈们留给他成家立业的资本,祖父母成了家却没立业,他们崇尚享受,追求贵族,工于心计,为每一个小小心计的得逞而快乐无边。过程充满着坦荡与裸露,结局却渗透了诡计。靠着祖上的房产以及从子女那儿源源不断索取的生活费过了一辈子的寄生生活。
31
房间里依然保存着祖父母生前的东西,藤椅,已磨得光滑溜亮,墙上依然贴挂着《西厢记》画像,那些才子佳人是祖母一辈子津津乐道的话题。条桌上一块巨大的字匾,方方的正楷字,所谓的家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院落里滋生着杂草,一棵柿子树老态龙钟,阳光从窗棂射过,空气中的微尘。院落里一片静寂,芨芨草在风中摇摆。象一些不经意的生命,充满了郁郁森森之气。
32
时间究竟是一道幕,还是一条路,还是蒙着的一片尘。
再回首,云遮雾断途.
这曾经是小镇的最繁华的地段,现在已成为小镇满目疮痍的边缘部分:郊区。改革开放的浪潮鼓涌着整个小镇向直辖市方向发展,那个方向代表着繁荣,富强,时代,前进。充满了梦幻,诱惑,与理想。
我再一次来到小河边,这小河曾负载梅娘最后的灵魂,
梅娘终究是一株水草的,我想.梅娘最后的沉没就像河水溶入水一样自然。梅娘生命的本质就是那灵动的水。河水从容不迫地缓缓地流着,竟若一只灵动的巨眼,又若永不休止的时光,历览沧桑却从不言语。在时间的河流里,我们只能顺流而下,只是谁能够走至时间的背面而能够回复从前?
从河对岸看去,仍然能看见梅娘家的屋子,青砖碧瓦,以及屋后的那片竹林。屋前晒些花花绿绿的婴儿服装,小伍子已结婚生子。那张刚烈而脆弱的脸,那种别致而不堪的青春,都是空前绝后的。成熟与凋零只是片刻的事,就像一只苹果从树上掉下来那么短。恍惚间我又回到了我的童年,但是梅娘已不复存在,这房子对我已毫无意义。
母亲工作过的那所学校还在,甬道上的那棵树还在,历经千年,却依然苍翠繁茂。每天有多少人从树下走过,这些树下有多少故事和人物早已风流云散,灰飞烟灭,而这些树依然存在。这就是存在和存在的不同。时间见证着他们的颓败和衰朽。
钟声响彻黄昏。哪所学校又放学了?
一群群小孩子像鲜丽活泼的精灵四方散去
雨后复斜阳。
一片金色的寂寞。